我有一个同事,30来岁,低调、诚恳,喜欢电影,爱好拍摄,时常注意到街头巷角一些不为人在意的景象,例如一个推着独轮车运着不知道什么东西的工人,以及墙头几根刚刚结出花蕾的野草。由于他实在是太低调了,又或者是因为我太少在公司出没,所以我跟他一直没有太多的交流。于是那件事发生之后,我也是隔了两天才从其他同事那里知晓。是的,2018年的冬天,我们都晓得,城市在排查“违法建设与经营”,尽管主流媒体报道不多,但还是能在社交媒体上看到的讯息和图片。快要过春节了,有人在时限前抢出大包小包的衣物,运筹着怎么样回老家。也有些人是晚上下了班回家,才发现早上出门时还有不少小店和小摊的街道,已经崩解成一片工地。还有人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夜里在马路徘徊……可是新闻太多,又有那么多事情抢夺我们的关注;再加上这些事情好像都离我们挺远,大家的工作又这么忙碌,于是关心,也就只能是今天互联网时代最常见的那种15分钟不到的关心,140个字之内的表态。
但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这个同事竟然也是那条消息的角色之一。其他同事告诉我,那天下班之后,他才发现自己的家没了,唯有勉强在瓦砾中找回几袋东西。夜深,他只好临时找到可以帮忙的朋友,寄住几天,于是一下子,手机上看到的消息,忽然就离自己近了很多。
很奇怪,无论怎么看,这个白领同事并不像我们平常所见的那种“底层群体”呀。在请公司注意一下情况,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之后,首先我想到,是不是我们公司的薪水太低,竟然要一个同事住在那种随时会被拆掉的地方?然后我又反过来想,也许这只是因为他要省钱,住在那样的地方,条件不怎么样,开销肯定少。都城大不易,不知有多少外地过来的青年,得咬着牙栖身。那一类街区,说近是不近,但又绝对不会太远(否则住在里面的人,该如何伺候这座城市最低端的需求?),价格相宜,或者还真有许多像他这般类似境遇的人呢。假如一个人同理心并不发达,说不定会认为这是他自己计算错误,做了不对的决定,当初要不是为了省钱,就不必遇到这种麻烦。再涼薄一些,甚至可能推论下去,觉得他根本一开始就不应该搬到这座城市,贪慕原来不属于自己的前景;现在这里发展了,难免要牺牲“少数”。很不巧,只是正好轮到他成了“少数”。
其实我只是想用这个例子,说明严飞这部新著究竟是本什么样的书。像这样的事情,发生在离我这么近的范围,我当然很容易把它理解为个案,是一个人不幸的故事。从他自己来讲,未来某日,回头省思,说不定也会把它当做个人生命史中的一件奇特遭遇,检视它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原因,以及留下来的影响,并且把它化为值得说给晚辈听的故事。但身为旁观者的我们,如果扩大视野,把它放在更广阔的格局以及结构中,我们有没有可能会对这件事情产生更丰满的理解呢?又假如他本人,也采取了更宏观的角度,将他的遭遇联系到其他人身上(比如说他当时的邻居),那又会得出怎么样的结论呢?
“在一座拥有10万人口的城市中,如果只有一个人失业,那这就是他的个人困扰。但在一个有5000万就业人口的国度里,如果有1500万人失业,这就成了公共议题。”这句话出自上世纪中叶,美国“新左派”社会学家米尔斯(C. Wright Mills)的名著《社会学的想象力》( The Sociological Imagination )。 米尔斯在美国知识界特别保守的那个年代,可是出了名的叛逆分子,曾经跑到美国新崛起的敌人古巴那里,与卡斯特罗(Fidel Castro)畅谈拉丁美洲身处美国后院的困境,让冷战年代一些美国人怀疑他是共产党的同路人。然而一回头,他又去了苏联,在官方宴会上面举杯祝酒,祈愿将来有一天,看到被暗杀的托洛茨基(Leon Trotsky)的著作,能在苏联的土地上重新出版。他脾气急躁,行文咄咄逼人,总是满怀热情地想要读者掌握一种非常要紧的特质。这种特质,他称之为“社会学的想象力”。
他说:“人们通常不从历史变迁和制度矛盾的角度出发,来界定自己所经历的困扰。他们只管享受安乐生活,一般不会将其归因于所处社会的大起大落。普通人很少会意识到,自己生活的模式与世界历史的进程之间,有着错综复杂的关联。他们通常并不知道,这种关联如何影响到自己会变成哪种人,如何影响到自己可能参与怎样的历史塑造。”因此,“他们所需要的,以及他们感到他们所需要的,是一种特定的心智品质,这种心智品质能够有助于他们运用信息,发展理性,以求清晰地概括出周边世界正在发生什么,他们自己又会遭遇到什么。我的主张是,从记者到学者,从艺术家到公众,从科学家到编辑,都越来越期待具备这种心智品质,我们不妨称之为社会学的想象力。”请注意,他并不只是在对社会学家,或者研读社会学的学生说话;他还期盼包含你我在内的大众,也都能够拥有这种“社会学的想象力”。用最简单的话来讲,这就是一种可以在个体与社会之间,在个人遭遇与更广大的历史场景以及社会机制之间,架构出某种连接的能力。为什么这种特质和能力如此重要?
米尔斯解释道:“具备社会学的想象力的人,就更有能力在理解更大的历史景观时,思考它对于形形色色的个体的内在生命与外在生涯的意义。社会学的想象力有助于他考虑,个体陷于一团混沌的日常体验时,如何常常对自己的社会位置产生虚假的意识。在这一团混沌中,人们可以探寻现代社会的框架,进而从此框架中梳理出各色男女的心理状态。由此便可将个体的那些个人不安转为明确困扰;而公众也不再漠然,转而关注公共论题。这种想象力的第一项成果,即体现它的社会科学的第一个教益,就是让人们认识到:个体若想理解自己的体验,估测自己的命运,就必须将自己定位到所处的时代;他要想知晓自己的生活机会,就必须搞清楚所有与自己境遇相同的个体的生活机会。”
《社会学的想象力》这本小书已经出版超过60年了,但直到今天,都还是很多社会科学课程必备的入门。在专业论文和论著之外,非常喜欢写作小册子去和普通人沟通的米尔斯,确实希望这本书能有更多的读者。我第一次读到它,是30多年前的事了,坦白讲,当时的我并没有完全读懂(我始终怀疑这其实是毕业生该看的书,用来提醒自己所学何为,而不是交给新生的教材)。可是,我始终记得米尔斯那热切的呼吁,尖锐的批判。他要我们想象自身的处境,其实并不都只属于自己,更是我们看不到的巨大力量所塑造的结果。我们必须理解那股力量;并且在有可能的情况下,参与行动,改变那些要比我们个体庞大得多的东西。当然你也可以试着用一句话去打发这本书,一句老话:“这都是社会的错。”例如我那位同事的不幸,我们都可以简单总结:“好吧,这是社会的错。”可这种话说了,岂不等于没说?重点在于我们凭什么指认这是社会的问题?什么叫做“社会”?又该如何解释一个人的具体处境,与社会结构和历史力量之间的关系?所以光是有这样的想象力,还远远不够,我们更需要掌握一套甚至好几套不同的工具跟方法。
我是在香港认识严飞的,那时候他刚从牛津念完硕士,正准备再去斯坦福深造。那时候我就发现他具备了我在米尔斯的著作中所读到的那种热情,但他当然不像米尔斯那样火爆;相反的,他足够冷静,能够为自己和自己身处的人间,间隔出一段在社会学上来讲非常必要的理想距离。所以待他回国任教,安稳了一段日子之后,我就邀请他在我们“看理想”开设一档关于社会学的节目。我猜想,对于许多社会学者来讲,这种入门节目或许不算太难,把学校里的基础课程再简化一些便是。但问题是这样的东西已经太多,我们在市面上也都能见到林林总总的社会学入门书,往往都是罗列一些最根本的概念和方法,介绍社会学底下的不同领域,说明那些最经典的问题;还有,用最浅白的语言去解释几个社会学大家的核心理论。然而这都不是我想要的,因为我们假想的听众都不是专业的社会学学生,而是米尔斯所期待的“大众”。就算听懂了塔尔科特·帕森斯(Talcott Parsons)的“结构功能论”,甚至德国社会学家尼克拉斯·卢曼(Niklas Luhmann)对于“一阶观察”和“二阶观察”的界分,这对我们而言又有什么好处呢?我真正想要的,是让大家习得“社会学的想象力”,一种社会学家的思考方法,一种能够帮助我们更好地省视自身际遇的视野。
你现在看到《穿透:像社会学家一样思考》,就是脱胎自严飞为“看理想”做的那档节目。没错,他的确是让我们听懂了社会学奠基者们的一些核心观念。但更重要的,是他真正示范了这些伟大思想家提供的工具,如何有助于我们培养那种必要的特质,去想象我们自己身边所发生的事情,与更宏阔的社会空间的联系。他让我们看见了广场上跳舞的人群,原来并不是一个亲密的社群。使我们理解为何有那么多城市底层的务工者,要在“快手”上面做一场没有一个观众的直播。他甚至令我们发现,是什么样的秩序观念,令我那位同事在下班之后,才发现自己的家已经不在的事件。严飞在此展现的能力,正是足以穿透个别现象的“社会学的想象力”。于是这本书,我可以大胆地把它看成是《社会学的想象力》面市60年之后,一位中国知识分子采用当代中国素材所完成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