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基本上,我们每个人对常识心理都很在行 [4] 。在大多数时间里,我们都有本事把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看作是有思想的人,这如同呼吸一般毫不费力。我们依赖这个想法,无需思索,也没有疑虑,而通常情况下,它也的确可靠。为什么我们自然而然就会这样想?这种想法又是怎样运行的呢?现在,我们需要停下来多建几个脚手架,好让我们接下来的探究轻松些。
常识心理是怎样运行的呢?我姑且先不让它运作在我们人类身上,检查它在物体上的运作更方便我们得出一个清晰的答案。假设你正在与一台计算机下棋。你想要赢,而战胜对手的唯一方法是你能够料想到这台计算机可能回应你的每一步:“一旦我把象移到那里,它就会被计算机吃掉;而如果我移动卒,计算机就必须得动它的后;……”你怎么知道计算机会那样走呢?难道你朝它里面看过?你曾研究过它的下棋程序?当然没有。你不需要那样做。能如此肯定地做出这些预示是因为你是这样设想这台计算机的:
1.它“知道”游戏规则并且“知道”怎样下象棋。
2.它“想”赢。
3.它能够“看到”可能的棋步和机会,并以此来判定如何理性地走下一步。
换句话说,你已经把这台计算机设想成是一名优秀的国际象棋选手,至少不是国际象棋白痴或是那种自杀型的选手。也就是说,你把它当成了一个有思想的人。再往前推进一步,一旦你开始用常识心理来预测和理解这台计算机的每一步,你就已经采用了意向立场。
意向立场是一种解释包括人、动物、人工制品等实体的行为的策略,它将这些实体的行为解释成一个理性的主体在“考量”了自己的“信念”和“欲望”之后所做出的“行为”“选择”。 给这几个词语加上了引号是想强调,我们需要先将它们的标准内涵搁置一旁,以便探索它们的中心要素:它们在实际推理中的作用,以及之后它们对推理者实际行为的预示。按照定义,任何事物,只要从意向立场出发具有可靠的、强大的预见性,那它本身就可以构成一个意向系统(intentional system)。我们将会看到,有很多令人着迷的、结构复杂的东西,虽然它们没有大脑、眼睛、耳朵和手,所以根本不具有思想,但也能自成一个意向系统。也就是说,在人类互动交流以外的其他一些领域,常识心理也可以发挥它的基本作用。我们不仅会看到它在计算机技术和认识神经科学领域里的应用,还会看到它在进化和发展生物学中也发挥着作用,这是常识心理得到充分应用的最重要的几个领域。
我计划先简单搁置起“谁真正地拥有思想”这个麻烦的问题,实际上,它与意向立场适用于哪些领域有关系。但不管这个问题的正确答案是什么,也不管它是否真的有正确答案,都不会动摇这一朴素的事实:除了能在我们日常的人际生活中很好地发挥常识心理的作用以外,意向立场在其他一些领域也一样发挥着十分显著的作用。
搁置问题这一举动让很多哲学家懊恼至极。他们想要阻止我,在进行下一步的探讨之前,他们坚持要先就“什么是思想,什么是信念,什么是欲望”这些问题给出恰当的解释。先生,请先定义一下你的这些术语!不,我不想这么做,这还太早。意向立场是个不错的技巧,我想先探讨它的威力和应用范围。一旦搞清楚了它的长处以及为什么它会有这样的力量,我们就可以回过头重新考量,我们是否还需要对那些词语给出正式的、无懈可击的定义。
先把“谁真正地拥有思想”这个问题搁置起来,面对一个棘手的问题,我们得一点一点地攻克,我不想费力地将它囫囵吞下去、一口消化掉。在我要介绍的思考工具中,很多都可以用来这样一点一点地解决问题,你可以先粗略地“确立”几个点,方便认清问题的大体轮廓。在《活动空间》( Elbow Room ,1984a)一书中,我将我的方法与雕刻家的方法进行了对照,他们先在大理石上勾画出要雕刻的形象,然后再仔细地、认真地雕琢,慢慢成型。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很多哲学家好像不会使用这种工作方法,他们一定要为自己的问题或者可能的解决方案找定一个完整的界限,然后才肯提出假设。
现在我们要比较一下意向立场与其他预见策略,看看意向立场的威力到底来自哪里。首先要做的是辨别三种主要的立场:物理立场、设计立场和意向立场。它们还可以根据不同的情况做进一步地细分,但这里暂不需要。
简单来说,物理立场就是物理科学的一种标准的运算模式,它要求我们在思考问题时用物理定律和事物的物理法则来得出预测。你手一松,石头就会掉到地上,我说这话的时候动用的就是物理立场。一般说来,面对着那些无生命的事物或是非人造的事物,只能采用物理立场,尽管我们在后面还会看到一些很有分量的特殊情况。而对于所有的物质,不管它是不是人造的、是否有生命,因为它们都符合物理法则,所以,理论上,只要从物理立场出发,我们就能够对它们的运动进行解释和预测。如果你手中攥着的是一个闹钟或是一条金鱼,我会基于同样的物理立场得出相同的预测:一松手它们就会掉到地上。从物理立场来看,你手里的这个闹钟或是这条金鱼很少会有其他有趣的反应方式。
闹钟作为一种人造物品,与石头不同,它也服从于人们设想出的预见。这种预见来自于设计立场。假设有一件我从没见过的东西,大家称它为闹钟,那么我一定很快就能推断出:如果我按照要求按动一些按钮,一段时间后这个闹钟就会叮铃作响。我不需要学习那些专门的物理定律去解释为什么我上了闹铃闹钟就会按时响起。我只需要知道,它是一个特殊的装置,会依照相应的设计按要求工作。从设计立场出发的预想没有从物理立场出发的预想那么可靠,原因是我们还需要考虑如下的这些额外的设定:
1.这个实体是按照我们的想法设计出来的。
2.它会按照设计要求运行,中间不会出现失误。
设计出的物品偶尔会出现设计上的失误,有时它会突然失灵。这些丧失功能的情况不会发生在一块石头上,因为石头自身不带什么功能设置,一块石头一旦损坏,结果就是它分成了两半,变成了两块石头,而不是一块损坏了的石头。面对一件相当复杂的设计品,比如说,比一把斧头更复杂的一把链锯,此时极为简便的预期就补偿了采用设计立场所冒的风险。如果我们参考一张简单的设计图纸就可以弄明白链锯的各个部件如何活动,那么就没人愿意从那些基础的物理定律入手再去预测链锯的运作方式了。
使用我们讨论的重点,意向立场比使用设计立场要承担更大的风险,但也更加便捷。意向立场是设计立场的一种,意向立场将设计而成的事物看作是行动者,有信念也有欲望,能根据这些信念和欲望执行合理的行为。闹钟是一种简单的物品,严格说来,在理解为什么它是那样运行的时候,我们没必要运用奇幻的拟人理论。不过,一旦问题中所涉及的人工制品比一只闹钟要复杂得多时,采用拟人理论这样一种蓄意立场就变得非常必要了。事实上,那几乎是必须的。现在,再借用与计算机下象棋这个例子,让我们来慢慢梳理一下,不要错过任何重要的细节:
① 在轮到计算机走棋时,你要将计算机可用的有效走法一一列出,一般来说会有几十种走法。
② 将这些走法从好(最明智、最理智的)到次(最愚蠢、自杀性的)依次排列。
③ 做出你的预测:计算机会选择最好的那种走法。
也许你一时确定不了为计算机列出的这些有效走法中哪种是最好的,计算机倒是可能会更清楚地“领会”到自己的处境,但你却可以排除掉大多数的可能,只留下四五种走法,这就大大提高了你正确预测的概率。在这个基础上继续思索,借助于设计立场,你就能预先确定出计算机接下来的走法,尽管这可能需要不断的努力、耗费大量的时间。你需要先获取程序的“源代码”(见第27章),然后对其进行“手动模拟”,经过数百万个甚至上亿个小步骤,最终确定出要走哪一步。这样你就一定能预测出计算机的走法,但时间有限,在有生之年恐怕你是不能像计算机那样得出结论的——信息量太大!但相比起要回落到物理立场,奋力处理那些由计算机的键盘输入所形成的电子流,运用设计立场已经让问题简单了很多。所以,试图运用物理立场去预测或解释那台计算机的下棋招式显然不切实际,即使是从设计立场出发工作量也太大,我们需要也有一台计算机,但那是犯规的。
意向立场则能巧妙地完成所有那些繁重的信息收集和运算,将赌注押在一件事上:这台计算机足够“理性”,能够走出最漂亮的一步棋。计算机的目的也是要赢,而且它也熟悉棋盘上每一颗棋子的地位和作用。在很多情况下,利用意向立场你不用费太多力气就能非常准确地预测出计算机会如何走棋,更何况,有些时候计算机的布棋走势会很明显,是一步“迫棋”,或者叫“无脑棋”。
很明显,在与电脑下棋的过程当中,从意向立场出发可以非常有效地对计算机的走棋进行预测,因为这个下棋软件追求的只是在一个纯理性的下棋环境中“推理出”最合理的那一步。假如计算机程序操纵的是一家炼油厂,同样明显的是,它得根据对各种条件的探测来执行不同的步骤,这些条件多少会影响到程序下一步的操作。这里需要强调的是设计的卓越性或合理性,一个白痴程序设计员设计出来的程序往往很难在这种环境下完成专家们要求的那些事务。而如果是一套设计精良的信息系统或者控制系统,那么即便编写这个程序的程序员们没有为源代码附上一些“注释”说明,程序运行的那些基本原理也都会清晰可见,且具备高度的预见性(后面我们还有很多有关计算机的话题)。要预测程序的运行结果,我们无需清楚计算机的编程,只要知道运营一个炼油厂所需要达成的理性要求即可。
现在大家已经看到,为什么我们可以通过意向立场来预测行为,以及我们是怎样做到的。在我们把人类都处理为意向系统时,我们会巧妙地将对方脑壳中那颗大脑以及我们自己大脑中的运作细节忽略掉,因为我们都在无限制地依赖“人是有理性的”这一事实,浑然而不自知。所以,就算突然闯入了一个新异的情景,我们通常也能自然地,事实上是不由自主地寻求到其中的意义,凭借的正是我们天生的本领:领会别人应有的信念(摆在他们眼前的事实)和欲望(什么对他们有好处)。
没有多少人会质疑“我们常常需要利用常识心理来进行预测”这件事情,至于要怎样来解释这份生命的馈赠,其间却存在着很多争执。“自然法则”成千上万,比如:
“如果一个人很清醒地睁着双眼,面对着一辆公共汽车,那么他就能知道自己面前有一辆公共汽车。”
“如果一个人发现与别人合作不用花费太大代价,还能得到他人青睐,就会倾向于合作,甚至是同陌生人合作。”
我们是这样一条条学到它们的吗?还是,基于“人们会在情境中根据理性做出回应”这种隐含的观念,所有那些基础法则才应运而生?我保证是后面一种。原则上,我们会在生命历程中逐一领略到概括性的法则,这些法则中囊括大量定型的行为模式,从中很难产生与人类正常的生活处境相差极大的、科幻小说式的情节,让我们无法想象身处其中时会怎样反应。“如果这事发生在你身上你会怎么办”是一个很平常的问题,有时我们会做出这种无用的回应:“我可能会昏死过去了。”有时则会有效地做出理性的回答:“希望我足够聪明,知道该如何去做。”有时,我们会在一些反常规的场景中看到各色人物创造性的表现,但我们仍然能够顺利地理解他们在做什么、为什么那么做。我们也能理解那些用自然语言表达的全新句子,而这些句子我们在之前的生活中并没有听到过,但我们依然能理解那么多的人类交流,这些现象足够表明,每个人多多少少都与生俱来地具备一些生成能力。
我们很自然地、不假思索地就会将意向立场蔓延到动物那里去。如果要设法捕获一只狡猾的野兽,利用意向立场对我们来说就是不二之选;如果要想理解一些更简单的动物乃至植物的行为,采用意向立场也是一个有用的方法。蛤蜊有自己的行为方式,它们是理性的,这些理性基于它们对这个世界的有限视野。树木能够感觉到敌人在步步逼近,现在洒在自己身上的阳光就要被身旁那些更高大的绿植反射掉了,于是它们吸收养分更快地长高,这并不稀奇。毕竟,对一棵植物来说这是眼下最明智的做法。就人工制品来说,即使原始的温度调节器也会表现出一点最基本的意向立场来:为了要把温度控制在我们想要的水平上,它会对实际温度进行有规律的采样,将采集到的数据与我们的要求进行对比,并依据结果进行温度调节。在给没有专业知识的小朋友介绍温度调节器的工作原理时,你可能就会这么说。
这个简单的意向系统理论讨论的是,为什么将对象视为行动者,我们就能够理解它的行为,我们是怎样做到的。这不是一个关于内在机制的理论,不能直接解释行动者如何以某种方式获得理性指导从而显示出预见性。意向立场向我们提供的是意向系统的一纸“说明”、一份工作说明书,包括哪些需要甄别、哪些得记住、哪些要去做,等等,要实现说明书中所述功能的是工程师,如果是一套有机体意向系统,则是进化和发展过程。眼前有这么一个行动者,它能区别一美元和十美元,可以找零,还可以识别假币,它愿意也有能力一天24小时地为消费者提供他们想要的产品。这种从意向立场出发的特征描述,既可以看作是一份自动贩卖机的说明,又可以看作是对一名便利店店员基本工作的描述,它完全模糊掉了个体之间内部结构的不同和他们具有的其他更多的能力。
用软件工程师的话说,这种等同或者说中立性不是一种错误,而是一种特征。在后面三章中我们将会看到,正是这种等同让意向系统理论在有关思想和大脑的困惑之间架起了桥梁。简而言之,它让我们看出了“真正的”信念(人的信念)和“仅仅”像是有信念(比如自动贩卖机、动物、小朋友,最明显的还有构成人体的各个部分)两者之间的共同之处。为了进行预测,我们可以借助于意向立场,先简要介绍大脑中那些子系统的功能,而后再对如何运行这些功能给出详尽解释。我们把一整个神奇的、“真实的”人分解成一些仍带有自身程序和方法的次人类行动者,然后再依次将这些次人类行动者分解成更简单、更愚钝的行动者,最后剩下最简单的意向系统,我们无需借助意向立场就可以对它进行描述。受益于有原则地放宽了那些哲学家们曾力图施加在人类信念和欲望上的条件,想象力终于得以在人类个体层面的常识心理和次人类层面的神经回路活动之间架起桥梁,这项任务错综复杂。从人类一路向下,直到无感觉的物体,“真正的”信念和欲望在何处终止,仅仅“好像”信念和欲望的东西从何处开始出现呢?正如我们已经在第15章以及即将在其他一些思考工具的帮助下看到的,要求得出这样一条明确的界线并不合适。
意向立场在计算机科学和动物心理学方面都有非常普遍的应用,意向系统理论解释了其中的缘由。有些进化生物学理论家扬言要摒除意向立场,这真是自寻烦恼,我们在后面讨论进化论的部分会看到这一点。 [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