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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街长, |
第七章 |
1933年1月3日,日军攻陷了山海关,同年5月6日,南京国民政府谋求与在华北停战。
8月16日,日军在东北设立细菌部队,9月25日,蒋介石所在的国民政府向红军发动了第五次军事“围剿”。
中国各地战事不断,唯独上海滩还是一片歌舞升平。
八九岁的报童站在街角处卖力地吆喝。卖花的少女挽着藤条篮子走在马路边上,随手拦了辆黄包车,去了各大舞厅,等着哪位慷慨的老板给他钟爱的姑娘买几束花,然后赏她一些小费好让她能买她新看中的连衣裙。
电车一直保持着龟速行驶着,拉着黄包车的车夫在黑色的私家车中穿梭着。
几声车铃声响,是巡捕房的人骑车自行车出来巡逻了,以前路上的行人看到这群黑制服的男人都唯恐避之不及,如今,满大街都是带枪的日本兵,谁还怕巡捕房的人,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反正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怎样。
曹家渡锦玉租车行内,几个小开在院子里看车,店内的伙计在旁伺候着。
掌柜抱着一叠账本掀开门帘进了内室,放在了一张四方桌上。
不远处的檀木椅上,席锦书正坐在那吃茶。她身上穿了件墨绿色珊瑚绒的长旗袍,来时穿的黑色呢子大衣被她挂在一旁的衣架上。
这旗袍的颜色偏老气,就领口处绣了一朵海棠花,款式又普通得很,怎么看都不是很打眼,可穿在她的身上,偏偏就适合极了,好像这衣服就该她穿才好看。
掌柜的看着眼里不禁流露出几丝惊艳。
将手中的茶水喝完,席锦书才不紧不慢地走到了四方桌前,拿起账本一页页翻看起来。
周垚玉自回国后身子就一直不大好,周老爷他们本想送他回浙江老家休养,但看近来国内战事不断,不知何时就会打到浙江去,周家就周垚玉一根独苗,周太太他们宝贝得紧,不敢随意冒险,就跟周垚玉商量了下要送他回英国,一方面是因为国外比国内安全,一方面也因周垚玉在英国待习惯了,早就适应了那的气候,英国医疗条件也比国内好,对他的身体有帮助。
周垚玉当初回国本就是为了席锦书,如今看到席锦书为了个聂莛宇做到了这地步,也心知自己没希望了,不再强求,索性遂了父母的心思。走之前,他把与席锦书合开的租车行的股份都给了席锦书,算是他对她从头创业的一点支持。
席锦书没有直接接受他的好意,她把周垚玉在车行的股份折算成钱想要给周垚玉,但被周垚玉拒绝了。等她执拗再要给周垚玉钱时,周垚玉已经离开了上海,去了英国。
国内战事紧,越洋书信就算是寄出去了,也未必能被收到,就算被收到了,再回过来,也不知是几月后的事了。
虽说是这样,但席锦书还是给周垚玉去了一封信,信中提了这笔钱算作是她问他借的,等他回国了,她再还他。
周垚玉自然是没回,不知是否有收到信,但对席锦书来说,起码她心里稍微舒坦了些,不算她故意想占他的便宜。
她心向来通透,对男女之事虽不擅长,但也多少看得懂些。既然已经猜到周垚玉对她的心思,她给不了他想要的回应,便也只好少欠他一分就一分了。
若不是现在席家落难,不然以她不爱欠人的性格,周垚玉一走,她是宁愿卖了这间租车行跟周家平分所有钱,也不会要周垚玉那一份的。
现今她名下的店铺就只剩这家租车行了,过去席家的那些产业都被陈贺军带着人搜刮过去了,那些房屋地契商铺全被拿走了。若不是有她在汇丰银行的工资撑着,席家的所有人连吃饭都成问题。
不过还好,她跟周垚玉一起开的这家租车行生意不错,半年下来,赚了不少钱。
有了周垚玉那部分股份的支持,她把这家车行抵押了出去,向自己所在的汇丰银行办了商业贷款,贷了一大笔资金出来,跟国民政府买回了席家被收走的一部分店铺的地契跟房契,重新做起了生意。
因为资金紧缺,店里请不起伙计,她就让席二爷他们去看着,但账目生意还是她来管。
席二爷他们因为她把席家害惨的事对她本身就一肚子气,这会又让他们去看店,起初自然是不愿意的。可再不愿意,终究是一家人,席家人要吃要喝,不跟着席锦书赚钱不行啊。
放眼整个家族内,也就她最有本事些,只得先听她的。
年轻人先去,老年人跟上,真正的家族企业就开始了。
在席锦书的经营下,没几个月,那些被赎回来的店铺生意又回到了黄金时期。
钱越赚越多,席锦书便又拿这些钱去赎其他店铺,一年下来,她就把席家过去所有的店铺都赎了回来,至于那些被收走的房屋宅子,那就无所谓了,有钱还怕买不到房子吗。
何况席公馆也足够大,整个家族的人住着虽稍拥挤了些,也经常有吵嘴的时候,可关系倒比过去亲近了不少。
看到席锦书不仅要上班,还要每天去店铺里视察,跟客户谈生意应酬,晚上还要熬夜算账,忙得都没时间喘息,这席家的其他人看着也心疼。
特别是席二爷,席老爷走后,他便成了席家最年长的长辈,觉得自己最该出来说点话,所以一家人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他都要忍不住为席锦书叫几声屈。
都说女人最怕的就算嫁错男人,席锦书当初要下嫁给聂莛宇的时候,席二爷就不看好。现在他们席家为了这个女婿差点被人连根拔起,他们聂家倒好,没见出个人到他们这帮帮忙的,啥事都让席锦书一个人做。就连先前那管生意的聂莛宇也不怎么露脸了,问了才知道他受刑后落下的头疼病老不见好,聂家人送他跟聂老太太去杭州的亲戚那养病了。
他这一走,是去享福了,都说杭州那人好水好,人去那待个一年,黑葡萄都能养成白琉璃,瘦子变胖子,矮子拔高子。倒是苦了席锦书,每天为席家的生意忙得像狗一样,还得去聂莛宇的纱厂看看,兼顾纱厂的运营。
自从她跟聂莛宇的别苑被加藤放火烧了之后,她就一直住在聂公馆。后来聂莛宇去了杭州,她担心自己每日起得太早,晚上又不睡吵到聂家的人,就回了席公馆住了,聂家的人非但不挽留她,还让她在娘家多住阵子,好陪陪席太太热闹。
这话听起来像是体恤席太太没了丈夫孤单,可仔细深究起来,又多了几分嫌弃的意味。
就跟席二爷他们怪席锦书为了聂莛宇赔了席家一样,聂家的几位太太心里还怪聂莛宇被席家连累,差点丢了命呢。
这隔阂啊是一天比一天大,别说两家人心里都有想法,就连外面的人都看出来这两家的关系出了问题。
席家从被抄家到席卷而来,一直是上海滩各大报纸谈论的重点对象。席锦书以一己之力在一年之内让席家重回上海滩的商业圈在当时也成了一大奇谈。
人人都在称道席大小姐不愧能成为汇丰银行买办,这对市场经济的把控能力就连男人都自愧不如。
钱在她手里彷如只是流动的数字,她把席家的产业跟汇丰银行的业绩直接联系在了一起,席家产业要重新发展,必须要依仗银行的贷款。银行要赚钱,贷款是主要途径。两者只要达到平衡,就能达到双赢的效果,而这一平衡点,就在席锦书的手里。
也就是说只要席锦书一天还是汇丰银行买办,席家就永远也死不了。就算被掏空再多次,都还能死灰复燃。
而汇丰银行只要席锦书能给他们带来足够大的利益,就永远不会辞掉她,所以这点平衡在短期内很难打破。
席大小姐越是能干,相比之下,脑袋受损,突然消失匿迹的聂三公子则显得越发无能。
上海滩很多人都在传聂莛宇出走浙江,席锦书留守上海,这其实就是个幌子。两人的婚姻应该已经出现了问题,或许两个人已经分开了,不然席锦书为什么一直住娘家,不回聂公馆,也不在外买房单住。
大家这么猜测也不是没有一点依据,第一,聂莛宇被怀疑通共是因为席家那个叫虎子的打手真实身份被查出来是共党,他这次差点死了,也可以说是受了席家的连累。第二,受这件事影响,聂老爷被贬了职,聂家人对席家的怨恨自然是更深了一分。
同样的,席家这次为了救个女婿把什么都赔进去,再度重整旗鼓,聂家人一点忙都不帮,席家人心里也有气。
最重要的一点是,这席锦书跟聂莛宇之间出现了个第三者,这第三者还不是别人,是荣公馆那个金贵的小少爷,听说他近一年来粘席锦书粘得很紧。
虽说荣湛林比席锦书年纪小了一点,可那些受过西方教育的少爷小姐们哪在乎哪些,荣湛林天天跟在席锦书后头,左一声“书姐”又一声“书姐”叫的,有事没事只要得空就往席锦书那跑,帮她做这做那,丝毫不顾及荣老爷的脸色,就连瞎子都看的出来,荣少爷的殷勤非比寻常。
听说还有人看到荣湛林帮席锦书算账有时候两个人在一个房间里能算上一个通宵。
孤男寡女的,谁知道他们一晚上只是算账,还是做了些其他事呢。
这闲话是越传越多,难免传到几个公馆的先生太太们耳朵里。
席公馆的席太太听见,顶多也就是板个脸说那些人胡说八道,也不见她出去跟人争论个什么。
荣老爷知道后,也只能让老婆喝制住荣湛林,不准他去找席锦书。反应最大的自然是聂公馆里的人。
聂莛宇之前就被沈妍筠戴过绿帽子,所以聂太太们最听不得别人说他家儿子婚姻上的闲话,听到荣湛林跟席锦书走得近后,当即就炸毛了。
聂老太太一个电话打到席公馆骂席锦书这个孙媳妇不守妇道,不懂跟其他男人保持距离,不把他们家聂莛宇放在眼里,说她是个害人精,骂到最后,仿佛席锦书真跟荣湛林有了一腿似的,竟然放话让她别回聂家了,就连孩子席世恩也不给她来看了。最后更离谱,强行把席世恩改姓了。
席锦书原本将席世恩留在聂家也是因为席家那会动荡,孩子在席家不安全。之后又因为席家忙着重整生意,她无暇顾及孩子,也就让他继续留在了聂公馆。哪知道会有一天,孩子成了聂公馆要挟她的工具,她真是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对于聂老太太她们的责难她并没有放在心上,她也理解她们为何生气,只是简单地回了几句她们误会了,她跟荣湛林只是姐弟,没有任何逾越之举,再多的她也没再解释。
她自觉内心坦荡荡,旁人说什么,她都无所谓。
因为没有谁比她更清楚,她心里放着的男人是谁。她若不在乎聂莛宇,何必为了救他倾家荡产,说那些闲话的人也忒没脑子了。
她是要他的,至于他要不要她,她是不清楚了。
去了浙江半年,他没打过她一个电话,偶尔闲下来的时候,席锦书会对着电话发呆,想,他有没有一点想她,或许他已经忘了她。
从牢狱里出来之后,他的记忆就时好时坏的,有些事记得,有些事不记得。他在家养伤的那段时间,聂家的所有人都围着他转,也不差她一个人。
她那阵子因为席家被抄,事情又多,也没多少精力去照顾他。好不容易空下来,回聂公馆看他,也只能默默地站在人群后头,插不上手,他也从不寻她。
他忘记了很多东西,不记得她也正常。
就连他后来被送去浙江,她也是聂公馆里最后一个知道的。等她知道的时候,赶去码头,他人已经走了,连句道别的话都没有跟她说。
那晚她在码头上坐了一夜,忘记了都在想些什么,只记得那晚上天黑黑的,不见月亮,也没有星光。
来不及惆怅,感伤,战火已经袭来。
汇丰银行,席家,聂公馆,上海滩的所有人都在看着她,她没有时间喘息,去多想,就得站起来,像个机器人一样拼命地运转,工作,维系所有产业的运转。
她知道很多人都在等着看她的笑话,所以她不能倒下,再累也不可以。
可有时候真的累得筋疲力尽的时候,她倒在自己的床上,看着旁边空着的大半张床,会想起他,想他过去睡在她身旁的样子,想他的脸,他长长的睫毛,他微笑的样子,想着他若看到她这副模样,会说点什么。
是像以往那样,嘴角挂着笑容,礼貌却疏远地说着“小聂太太辛苦了”,还是会说点其他呢。
想着想着,席锦书就睡着了,醒来时,枕头上一片湿润,只有在梦里,她才会流几滴眼泪。
梦醒来,她就又成了那个被所有人关注着,集席家整个家族的人希望于一身的席大小姐,席锦书。
账目翻到了最后一页,席锦书拿起桌上的狼毫笔在末尾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将账本交换给了掌柜的。
“明天会有两辆新车进来,你派人去码头接一下,我就不过来了。”从衣架上拿下了她的呢子大衣,席锦书一边穿大衣,一边淡淡地朝掌柜的说道。
“知道了,席小姐。”掌柜点头,拿着账本举了举:“那账目的事?”
“账目没多大问题,就是上个月20号的账没记,不过没事,那天没什么生意,不影响。你按照这账目把这个月工人的工资结了吧,我过两天再来。”扣好大衣的扣子,席锦书戴上帽子转头看着掌柜的说完,便离开了内室。
掌柜的送她出了锦玉车行的门,要给她叫车,被她给拦住了。
马路对面,荣湛林的车停在那里,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车灯发着昏黄的光。
深秋夜,露水下得比以往要急。
冷风中夹杂着淅沥的小雨,一出门,席锦书就感觉到了一股寒气。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裹紧身上的大衣,朝不远处停着的那辆黑色吉普车走了过去。
看到她过来,荣湛林赶忙下了车,走去另一边为她开门。
变天了,就怕遇到大暴雨,路上的人都赶着回家去。经过他俩的身边,注目的鲜少,难得有人瞥上一眼,瞧见了这两人,也是认出席锦书的多,不认识荣湛林的少。
虽说最近这阵子花边新闻没少写他俩,可普通老百姓哪有花钱看报的习惯,大多数都爱听人胡诌,只闻其人不见其人。
倒是刚在锦玉车行看车的几个小开走了出来,认出了荣湛林,脸上皆带着戏谑的笑,闲着没事干,朝两人走了过来。
“哟,荣五少今日怎么得空又来找席老板啊!荣老爷没拽着你去面粉厂吗?”为首的是城东巷子老记包子铺的少东家记学兵,他率先嬉笑地开口调侃荣湛林道。
老记包子铺在这一带很有名气,老记因常去荣老虎面粉厂购买面粉,跟荣家的人比较熟,因而这记少东家跟荣湛林说起话来也不带多少客气。
荣湛林素来脸皮薄,知道对方是在说他跟席锦书的那些不实新闻,当即红了脸颊,对记学兵呵斥道:“记学兵你说这话什么意思,我找书姐要你多嘴什么,还有我去不去面粉厂干你什么事?碍着你家买面粉了?”
等荣湛林气鼓鼓地说完,记学兵笑了起来,瞥了眼一旁沉默的席锦书,嬉皮笑脸道:“湛林,你生这么大气是做什么,咱们都是老同学了,开个玩笑都开不起吗?你当然可以找席老板啊,可是能别老每次要天黑了或者夜深了再找人家吗,你一个大老爷们是不怕别人说闲话,但席老板是个女人家,且有家室,又身份特殊,老被人说三道四对她影响不好。我说这些,可都是为席老板着想,你说是吧,席老板?”
说完,记学兵把话头转向了席锦书。
席锦书只是微微地笑着,不置可否。
荣湛林见记学兵这般过分,忍不住想要反驳,刚张嘴说了个“你”字,就被席锦书往后拽了一把,给阻断了。
“记少东家说的没错,名声对我们女人来说的确很重要,所以也请您说话前先掂量掂量,切莫因为一时嘴快侮了我的名声。不过我知道记少东家是个聪明人,不会真的相信那些花边小报上的胡说八道的。那些人写我与湛林深夜碰面是有私情,可放眼整个上海滩,有谁不知道我席锦书自从席家没落后,为了重振席家,每天起早贪黑,忙得连喘息的时候都没有,哪还有时间与人谈风花雪月。别说晚上见湛林了,生意忙起来,我一晚上见的男人两只手都数不过来,那些小报记者不过是看湛林年轻,未娶妻,北平回来就跟我一个女性走得近,所以好胡诌他,若换做其他人,也不见他们这么说三道四。就像上周傍晚我还去了你们家的包子铺,见了记老板,跟他聊了老记包子铺开分店的事,聊到了凌晨三点,也没人说我与你爹的闲话。所以啊,旁人的话听听就罢了。若少东家你真为我着想,多来我车行做做我生意才是。”席锦书微笑地说完,语气听起来客气,可话里句句带着刺。
记学兵本来就是想过来逞几句嘴能,哪知道碰上个洋辣子。
别看这席小姐看起来一副清隽淡雅,不声不响的样子,怼起人来可是犀利得很。
记学兵自知不是对手,也不敢恋战,赶忙找个台阶下道:“席老板教训的是,是我糊涂了。我这就让人把今日看的车给定了,不是租,是买,算我给席老板赔礼道歉了。不过听席老板的意思,你跟荣五少见面也是在谈生意,不知是在谈什么生意?现在上海滩的人都知道跟席老板做生意,只赚不赔,席老板可否让我掺一脚……”
记学兵还未说完,就被席锦书给打断了。
“我跟湛林谈的生意不适合记少东家做,不过记少东家若真想跟我做生意,不如先去说服你爹,让他考虑考虑把老记包子铺的牌子卖给我,我给他股份分红的事。这样说不定很快记少东家都不用出力就能在家拿钱了。”席锦书脸上保持着疏远的笑,对记学兵说道。
记学兵有些不明所以,席锦书找老记谈生意的事,他之前从未有所耳闻。他想找席锦书问个明白,却被席锦书给拦住了。
“我今日还有事要跟荣五少谈,记少东家若找我有事,可以先去我银行跟我秘书预约时间。”
见席锦书急着要走,记学兵也不敢再阻拦。
都说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席家就算不比先前那般叱咤风云,可席锦书毕竟还是汇丰银行的买办,他就怕真得罪了这尊大佛,日后难在上海滩发展。
想了下,他只得“嗳”了声,脸上扬起谄媚的笑,目送席锦书上了荣湛林的车。
荣湛林快速地驱车载着席锦书离开了曹家渡,直到往后看不见记学兵那帮人的身影,他才忍不住地问席锦书:“书姐,你为什么要骗记学兵说我们见面是在谈生意呢?谁都知道我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
席锦书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在看荣湛林新买的申报,闻言,她将报纸翻了一下,头也不抬地回道:“你不是,可你爹是,你毕竟是荣家的少爷,说与我谈生意总比说跟我盘算着想要造飞机来得让人信服。何况你爹本来就不赞同你研究这些,现今又是跟我一起钻研这事,他若知道的话,肯定更加不让你与我见面。飞机不是一天两天就能造成的,往后我们见面的时候要更多,像那广东的冯先生也是花了很多年,在美国学习了很久,才造了我们中国第一架飞机。不过他造的飞机存在缺陷,所以他才会在后来的试驾过程中丧生。但即使是这样,冯先生还是给我们留下了很多跟飞机制造有关的宝贝经验与知识。我们比他晚了二十年做这件事,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到尽善尽美,万无一失。”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一个谎言需要很多谎言去维护,我跟你一起合作生意的事并不是嘴上说说就可以的,我爹也是生意场上的,这事骗得了所有人也骗不了他啊!他一查就知道我根本没插手什么生意的事。”看席锦书一副淡定的样子,荣湛林还是有些担忧地皱着眉头说道。
席锦书放下手中的报纸,抬起眼,看着少年郁郁的模样,不由得轻笑起来:“湛林,你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那么怕你爹责怪。”
“书姐,你可别取笑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爹的脾气,他绰号叫荣老虎,可想而知惹毛他有什么下场。他若是能好好说话的人,当年也不至于为了我三姐的事跟你们家闹掰了。”荣湛林一脸发愁地说道。
听他提起当年的事,席锦书脸上的笑容退了下去,朝荣湛林道:“倒也算不上撒谎,回头等老记把他包子店的招牌卖给我,我准备在上海多开几家分店,像外国的一些食品店一样,做成连锁店。但以我现在的能力,我没有那么多钱支撑那么大的盘子,到时候免不了要你去你爹那边做个和事佬,让他能不计前嫌与我合作。我哥跟荣三小姐的事都过去那么多年了,现在我哥他人也不在了,我爹也走了,荣先生先前怨恨的那个席家也被我拱手送人了,如今上海滩属你们荣家独大,席家宛如新生婴儿,根本无力与他抗衡。他若想碾死我们席家,比捏死一只蚂蚁还来得容易,但他没有做,说明他并不是个蛮横不讲理的人,所以,席荣两家日后能合作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可老记不是不同意把招牌跟祖传秘方卖给你吗?”
“他不同意不代表他儿子不同意,记学兵是个没脑子的主,我相信他不会让我失望的。”席锦书眯着眼说道,似乎已经预料到了结果,她胸有成竹地扬起了嘴角。
荣湛林没有再追问下去,生意上的事他不是很了解,也不想多问。但他相信席锦书想做的事没有她做不成的,因为她是他见过的最能干的女人。
往前驶了一段距离,最终荣湛林将车停在了霞飞路的一家人少幽静的茶馆门口。
倒不是他怕别人撞见他与席锦书见面又说三道四,而是他们要谈的事比较隐秘,在还未做成之前,越少的人知道越好。
由茶馆的小厮领着,席荣两人上了楼,进了他们的专用包厢。
一坐下,荣湛林便从随身携带的黑色公文包内拿出了他这周最新整理好的设计书递给了席锦书:“书姐,这是我按照上次你给我的建议改好的图纸,你看看还有什么问题。”
席锦书顺手接了过来,对于造飞机这种事,她也是平生第一次接触。虽然一开始陌生,但她学东西一向很快,对知识的接受能力很好,所以看完冯先生留下的全部文献,她对飞机的建造的流程算了解得比较透彻了,不仅能给荣湛林指出问题,还能提出不少有用的建议。当然,这也是荣湛林来找她一起建造飞机的原因。
不过造飞机毕竟是件大工程,要完成光靠他们两个人根本不够,所以一同参加这项目的还有荣湛林在清华大学时的几个同学以及一大批高水准的技术工。
他们围聚在席锦书在西郊买的一处旧工厂内,整日与机器跟数据打交道,鲜少出来露面。因此在上海滩,除了他们这一批人,其他人都不知道席锦书在跟荣湛林筹谋着造飞机。
现在国内战事紧张,先别说你造飞机是为何用,在这节骨眼上造这种玩意本就是一件很敏感的事。荣湛林跟他的同学们是因为从小的爱好,而席锦书……
谁也不知道她为何要做这件事。
起初荣湛林以为她只是好心,想帮他的忙,后来,他发现,她对这件事的热情关注度要远高于她,再后来,他才终于明白,原来她的心中藏着一个气魄宏伟的远大理想。
席锦书看东西很快,倒不是她看的不认真,而是她做起事来,思维一向转得比常人快。
不到半个多小时,她就把荣湛林带给她的那几十页图纸都看完了。按照惯例,她用随身携带的钢笔在她觉得存有问题的地方标了个记号,然后跟荣湛林说了下她的看法。
荣湛林认真地听着,像学生时代课堂里认真听讲的乖孩子,在他的眼中,此刻的席锦书比教过他的很多老师都要智慧。
她就好像一部百科全书,这世上没有她不懂的东西,同时她也像一部机器,一部年轻灵活不停运转的机器。
她跟他讲东西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是严肃认真,说话的调子还是一如既往的清冷,可那双眼睛却闪烁着晶亮的光。
荣湛林又一次被她深深给迷住了,从小他就觉得席锦书很美,但这次回来,他突然发现她比年幼时更美了,那种美,让人无法忽视。
她的美跟其他姑娘不同,那是一种从容自信聪慧之美,是他在上海滩极少能见的美。
大学时期,他们学校也有很多聪明的女同学,知识渊博的也有许多,但都没她这么美的。
席锦书的美带着一股不符合她年龄的镇定从容,还有一股饱经风霜之感。
可能这与她的生活有关,二十二岁,她从英国回来,别的世家小姐忙着参加各种各样的舞会,听戏,她出任上海第一银行买办,执掌偌大席家,又嫁作了人妇,经历了死里逃生,又目睹了席家的没落。
如今,她不过二十三岁,只用了一年时间,就又让席家回到了上海滩的商业圈中。她实现了她说的话,只要她在,席家就会重新生根发芽。
荣湛林看得有些入迷,直到席锦书叫了他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少年的脸上闪过几丝羞涩的红晕,他腼腆地对着她点头:“书姐,我知道了,回去后我就改。”
席锦书眉头微皱,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抿了抿嘴,没有再多说什么。
倒在一边的茶水凉了,荣湛林喊了小厮上来续茶。
席锦书低头看了眼手表上的时间,突然喃喃了一声:“已经八点多了。”
说完,她从茶椅上站了起来,拿起了一旁的大衣。
荣湛林看她这幅焦急的模样,料想她还有事要忙,连忙起身收拾好桌上的文件,重新放回档案袋中,然后跟着她一道离开了茶馆。
从门口出来,荣湛林小心翼翼地问她:“书姐,你要去哪里,我送你。”
席锦书看了他一眼,眉眼微微地笑了下,说了声:“好”。
上了车,荣湛林才知道席锦书这是急着要去聂公馆。
今日是席世恩的生日,聂太太们准许她回去看孩子。
她忙了一天,这会才得空,虽知现在赶过去也错过了晚宴,孩子估摸已经睡着,但席锦书还是在路边的西饼店买了席世恩最爱吃的巧克力蛋糕跟甜甜圈,包在纸袋里,拎着坐着荣湛林的车回到了聂公馆。
想起先前记者们对他俩的胡诌,听说要去聂公馆,荣湛林的内心不免有些忐忑,但看席锦书一脸坦然的模样,倒觉得是自己小家子气了。
他俩本就没什么,何惧他人的风言风语。
黑色的吉普车驶进聂公馆的大门,车灯照在了大门上。
聂太太们已经吃完了晚饭,几个女眷正坐在厅里搓麻将,席世恩被聂老爷带去了书房读报。
席锦书在院子口跟荣湛林道了别,然后拎着蛋糕店的纸袋子朝聂公馆大门走了过去。
荣湛林静静地望着她,直到看到她走到门口,佣人们出来给她开了门,他才微微地松了口气,转身回到了自己车内,驱车离开了。
聂太太们是听到了汽车声,但以为是自家司机送客人们走了后又回来了,便没留心,照旧坐一起打麻将,嘴上数落着席锦书的不是。说好今晚过来吃饭的,结果没过来,让亲戚们看了笑话,不知道的以为她真跟他们聂家断了关系了。
说着说着,聂二太太眼尖,余光一瞥,正看到席锦书抱着纸袋子站在面前,对着她微微地笑着。
她猛地打了个激灵,手碰了还在絮叨的聂太太一下,小声地劝阻道:“大姐,快别说了。”
聂太太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斥责道:“你这什么表情,见鬼了?”
话刚落,聂二太太咧着嘴指了指前方。
聂太太顺着她的视线朝席锦书看了过去,脸顿时白了下来,没了声音。
要说聂太太过去对席锦书算客气的,看到她给她生了孙子的份上,她自然是喜爱这媳妇的。可是聂莛宇那次被抓入狱差点死了,如今还落了一身伤病,一想到疼爱的儿子搞成现在这幅模样,聂太太对席锦书就再也喜欢不起来了。
想来想去,若不是他们席家藏了个共党,他们聂家会遭此劫难吗?
话说这么说,可人来了,总不能让她干站着。
聂太太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努力地缓和了下脸色,朝席锦书走了过去,泱泱道:“来了啊,晚饭吃了吗?我让王妈给你到厨房弄点吃的。也不知道你这么晚来,又怕客人们等急,所以我们就先吃了。”
席锦书不以为意地笑笑:“没事,妈,我在店里吃过了。世恩呢,我给他买了巧克力蛋糕,他以前一直嚷着想吃这家西饼店的蛋糕。”
聂太太瞥了她手指怀抱的纸袋子,许是不满她买的东西,有些不快道:“恩恩在楼上跟他爷爷玩,听西医讲,孩子最好少吃甜食,一个影响智商,再者对牙齿也不好。”
席锦书听着倒也不生气,只是了然地微笑:“好的,那下次我不买了。我能上去看看世恩吗?”
她这副谦卑的样子,聂太太倒也不好说好了。
喊了王妈过来,聂太太让她领着席锦书上楼。
她们刚走到楼梯口,书房的席世恩似乎听到了席锦书的声音,急兜兜地从楼上跑了下来,激动得眼泪汪汪,小狗般扑进席锦书的怀里,叫了声:“娘。”
席锦书脸上的笑容终于放大了开来,她把许久不见的“儿子”举在了怀里,仔细地看了会,不愧是她们席家的孩子,长高了,又帅气了不少。
“想我吗?”席锦书笑眼弯弯地问孩子。
聂世恩趴在她的肩上,点了点头,小脸贴着她的耳朵,小声地告状:“娘,你没来吃晚饭,爷爷他们都很生气,你小心点。”
小机灵鬼。
席锦书高兴地摸了下席世恩的头,抱着孩子,回头对着聂太太感激地致谢:“我工作忙,这阵子多谢母亲为我照顾孩子了。”
本是他们聂家人跟她抢儿子,故意不给她看孩子,可被她这么一说,聂太太们反而有些羞愧起来,一时之间,倒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最后还是聂书涵先打破了僵局,让佣人过来,上了水果,喊大伙一块吃。
聂太太尴尬地招呼席锦书一起吃,席锦书也没客气,牵着席世恩的手走了过去。
女人多,话就多,有聂书涵圆场,聂二姨太热场,一行人聊着聊着,气氛倒也活络了起来。最后就连聂老爷也被她们吵得下了楼,一同聊了会家常。
时间越聊越快,转眼到了十点多。
天色黑了,席锦书看了下手表上的时间,没有说走,也没说不走。
墙壁上古老的挂钟终于指向了十一点,钟响的那一刻,聂太太实在是熬不住地打了好几个哈欠,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对着众人道:“夜深了,大家都去休息吧。”
说完,那双世故的眼眸瞥向了还坐在原地的席锦书,缓了脸色,装作慷慨地说:“这么晚了,你别回去了,今晚就睡这吧,这里才是你的家。”
.席锦书微微地笑,点头说了声:“嗳。”
坐在她怀里的席世恩已经睡着,她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从沙发上站起来,随着一席人一同上了楼,回到了那间她与聂莛宇的婚房。
房间的摆设还跟她离开前一模一样,可莫名地让她觉得冷清,可能是因为房主人不在的缘故。
她与聂家的联系皆是因为聂莛宇,如今那个人不在,聂家之于她,只有冷冷的萧瑟感,没有家的温暖。
女佣在浴室里给她放洗澡水,她将熟睡的席世恩放在了卧室的大床上。
聂太太过来敲门,说让孩子跟她一块睡。
她是真心喜欢这个“孙儿”,孩子爹妈不在家的时候,席世恩一贯都是跟她睡的。
席锦书也知这家的长辈待孩子极好,这也是为什么聂家给席世恩改姓,她知道后也不来跟他们吵的原因。
现在的席家还不够强大,世恩还不是回席家的时候,作为聂家的子孙,他要比只当席锦书的儿子来得安全。
虽舍不得孩子,可席锦书还是由着聂太太抱走了席世恩。
孩子睡梦中被吵醒,睁着惺忪地睡眼,嚷嚷着要跟席锦书一起睡。一双葡萄般黑亮的眼眸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
席锦书微笑地哄了哄他,眼里带着些许哀伤。她摸了摸孩子的小脑壳,柔声地安抚:“世恩乖,娘还有工作要忙。”
孩子似乎看得懂她隐忍的情绪,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头贴在聂太太的肩上,跟着奶奶离开了。
离去时,聂太太瞥了席锦书一眼,内心滋生出几丝不满来。
瞧吧,难得回来一次还要工作,她聂家要的是一个体几的媳妇,可不是个工作狂。
她理想的媳妇,是像他们家书涵那样的姑娘,善解人意,尊敬长辈,能陪她们说话,也能为她们分担家里的琐事。而不是席锦书这样的,一天到晚见不着人。
她见其他男人的时间要比见她儿子还多。她儿子离家快一年了,也不见她询问过。真是个铁石心肠的女人,难为她儿子还差点为了护她丢了性命。
可怜她家莛宇哦!
想到儿子,聂太太的眼里泛起了泪花。
待人走后,席锦书去了浴室洗了个澡。
洗完,她穿着红色珊瑚绒的睡衣躺在了床上,说好要工作的,可躺下了她才想起自己来聂公馆前除了给席世恩带了吃的,其他什么也没拿。
她知道聂太太他们不喜欢她老在外头抛头露面与人谈生意,所以难得回来,她也不想惹她们厌烦。
之前忙的时候,她倒不怎么想聂莛宇,现今她就躺在与他一起躺过的大床上,眼里脑子里竟然全都是他的样子。
陌生思念就像潮水一般涌来,这让席锦书觉得很不舒服。
她摸着压抑的胸口从床上起身,坐到了梳妆镜前,望着镜中苍白清瘦的自己,目光凝滞了下来。
忙得连镜子都来不及好好照,这会仔细一看,才发觉自己瘦了不少,两颊的颧骨都凸了出来,眼眶深陷,还有厚厚的黑眼圈。
什么时候变得这般难看了,连她自己都嫌弃起自己来。
手摸着自己消瘦的脸,细长的指尖最终落在脖子上那块玉坠上。
她小心地把玩着那块玉,想起那日聂莛宇送她这玉时的情景,嘴角微微地扯了一下,笑得有点苦。
失神间,卧室的门被敲响,是聂书涵怕她工作提不起神来,特意给她泡了壶浓茶送了上来。
她开了门,感激地对聂书涵道了声谢。
聂书涵双手绞合在一起,拘谨地站在她面前,良久,才支吾地开口:“三嫂,你跟三哥还好吗?”
席锦书正在闻着茶香辨别着茶叶,闻言,她愕然地回头,困惑地望着聂书涵,蹙起了眉:“怎么突然问这个?是大太太让你来问的?”
“倒不是。”聂书涵困窘道,小脸因为紧张涨得通红:“就是最近上海滩关于你的言论不少,说什么的都有。三哥自幼待我极好,我不想他过得不好。”
席锦书已然猜到聂书涵说的又是她与荣湛林的那些花边新闻,她感到无奈地笑了笑。
她并不擅长与人解释,但此刻还是耐着性子对聂书涵说:“那些人说什么你都不用放在心上,我既然已经嫁给你三哥,那么这辈子我都是他的人。相信我,我比谁都希望他过得好。”
“三嫂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其实报纸上的胡诌我一贯是不信的,在你没嫁给三哥之前,我三哥也老被他们写来写去,说什么的都有。可是,这次你跟荣家五少的事越传越多,我看你俩着实走得近,就忍不住……反正三嫂,你别怪我,我也是担心我三哥。”聂书涵焦急地为自己解释,眼眶红红的,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没事,我怎会怪你。”席锦书拍着聂书涵的肩膀安慰她。
聂书涵点了点头,双眼哀戚地看着席锦书,似乎还想再问点什么。
待席锦书等着她开口时,她却闭了嘴,不说了,抱着茶盏出了门。
席锦书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脑子难得木了起来,摸不着头绪。
转身,再次看到那面梳妆镜,她却没了再审视自己的兴趣。天一亮,还有许多事等着她去忙。上午银行有个会议,下午得跟几个老板签贷款合约,晚上还得参加晚宴……
她太忙了,忙得都没时间管自己好不好看。
咖啡与茶皆是提神良品,可之于她这种长期熬夜,喝惯了此类物品的人来说,喝不喝都无多大功效,她想睡了便就睡了。
再度躺回床上,闭上眼,她很快就睡着了。
凌晨三点左右,她惊醒了一次,觉得身上凉凉的,才发现屋外下雨了,阳台的窗户敞开着,风夹杂着雨灌进了屋内。
她起身去关窗,回来听到楼下电话铃响了几下,随后一阵窸窣声,似乎有人把电话给接了。想来是刘管家,她没有开门去看,回到了床上,又继续睡了。
难得睡的这么早,竟一下子睡过头,若不是聂书涵上来喊她起床吃饭,她估摸要睡到上班迟到。
看了下手表上的时间,她匆匆起床,刷牙洗漱下来,跟聂太太们打了个招呼,就要离开。但看满座的所有人都在看着她,脸上皆挂着郁郁的表情,她便识相地坐到了她该坐的位置,有条不紊地吃着早餐,徒留一颗心在焦虑。
再晚来不及给行里人开会了,算了,迟到就迟到了。
惆怅间,突然听到聂太太喊她的名字。
她像个上课走神突然被老师点名的孩子,慌乱地抬头,看着聂太太,一脸茫然。
聂太太当然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叹了口气:“莛宇一大早打了电话过来,说身子好的差不多了,可能这两天就要回上海了。席家要没多大事的话,你先搬回来住吧,你们先前那栋别苑被烧了,还没修葺好。等莛宇回来了,你们若还想搬出去,再另做决定。”
席锦书愣愣地呆在那,脑袋难得的宕机。许久,她才反应过来聂太太都说了些什么,她微红着脸点了点头,没有吭声,一颗心比方才更乱了些。
他要回来了吗?
席锦书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喜的是他终于回来了,她又能见到他了,悲的是,关于她与他之间,她不知他还记得多少,往后的夫妻生活要该怎么继续。
席锦书心不在焉地吃完了早餐,在聂公馆司机的护送下,去了汇丰银行上班。
回到工作岗位,她的心又明镜般清透起来。
上午开完会出来,有个米店的老板来找她,想要贷款开家饭馆。她之前核算过此人的资产,也实地调查过那人所拥有的门面,觉得他有可偿还的能力,便签了字,让行里发了钱。
老板很是高兴,请她吃午饭表示感谢,被她委婉地给拒绝了。
在办公室匆匆吃了两个面包,喝了壶雨前龙井,她趴在办公桌上小憩了会。
下午一点刚过,办公室的门又被敲响,她猛然惊醒,正襟危坐,去迎接新的客户,新的工作。
一直忙到晚上五点多,她才送走了最后一位拜访者,换了套衣服,从自己的办公室走了出来,准备去参加今晚华南证券总经理举办的酒会。
刚走出办公室,就看到了早已等候在那的聂书涵。
席锦书惊了一下,下意识地蹙起眉头,淡淡地问:“书涵,你怎么来了?有事吗?”
聂书涵今日打扮得很漂亮,她穿着一条鹅黄色的洋裙,外面披着件白貂袄子,脚上是双高筒长靴,头发刚烫过,发丝在灯光下透着栗色的光。
聂书涵一脸羞涩地站在席锦书的面前,纤细的小手紧紧地攥着手中镶钻的小包,难为情地解释:“大娘听说你今晚要去华南证券的陆经理家参加酒会,怕你晚上回家太晚,一个人不安全,就让我过来陪陪你。这样晚上我们可以一起坐司机的车回去。”
席锦书默默地听着聂书涵的话,嘴角的笑容变得有些玩味。
先不提聂太太他们是怎么知道她要去参加酒会的,要说真担心她安危,直接派个司机来接就行了,何必要遣个聂书涵来。
席锦书是个聪明人,很快就想到了聂太太他们这是不放心她,担心她酒会上又跟哪个少爷先生闹出点绯闻来,所以特意派聂书涵过来看着她。
也罢,既然人都来了,看着就看着吧,反正她又没干那些伤风败俗的事。
她朝聂书涵笑了笑,语气和软:“那麻烦你陪我跑一趟了,等到那了,我跟陆经理谈点事,可能照顾不到你,你一个人没事吧?”
聂书涵闻言,脸上闪过几丝怯懦的表情,但还是硬着头皮红着脸说:“没关系的,三嫂,你忙你的,我就坐着。”
“倒也不用坐着,去那的少爷小姐不少,说不定还有你认识的。说是酒会,免不了有人跳舞,你若喜欢跳舞,可以跳几场。”
“还可以跳舞?”聂书涵的眸子亮了亮,饶有兴趣地拔高了音调。
席锦书笑了笑,挽着她的手离开了汇丰银行。
两人有说有笑地一同上了聂公馆的车,去了陆海涛的私人别墅。
陆海涛是华南证券的一把手,所拥有的资金不计其数。他所居住的别墅是上海滩最豪华的三大别墅之一,另外两套在周垚玉父亲手里。周家是地产大亨,素来喜欢囤积各种豪宅别苑。
席锦书牵着聂书涵的手从车上下来,还未走到别墅门口,就有迎宾小姐过来迎接她们。
席锦书从包里拿出了请帖递给了迎接的人,来人见到请帖上她的名字,脸上顿时挂起谄笑,客气道:“席老板,这边请。”
对于这个称呼,席锦书已经渐渐习惯。
一年前,大家都喜欢称呼她席小姐,之后是聂三少奶奶。如今她一直忙活着席家的生意,大家都爱尊呼她一声席老板。
其实叫什么无所谓,她席锦书一直是席锦书而已。
席锦书跟聂书涵随着迎宾小姐进了会场,礼堂内很是热闹,里里外外站满了人,可想而知,她属于晚到的。
席锦书一出现,大多数的人目光都聚集在了她的身上,不是说在这么多女眷中她有多耀眼,而是她的身份在上海滩的商业界中算突出的。说起样貌,在她身旁的聂书涵要比现在的她明艳许多。
比起精装打扮的各位女眷,席锦书依旧穿得很简单,黑色旗袍外套这件米色大衣,看样子不像是来参加酒会的,而是来工作的。
而席锦书确实来工作的,若不是为了工作,她才懒得参加这种聚会。
一进来,席锦书一眼就认出了站在人群中间与人谈笑的陆海涛。碍于聂书涵在,她没有第一时间上前与陆海涛打招呼,而是领着聂书涵到了一个相对人少的角落,找了张空桌坐了下来。
“要吃点什么?”她突然问聂书涵。
聂书涵被她问得惊了一下,不明白她到底何意。
席锦书看着她,爽朗地轻笑一声:“我晚饭还没吃,饿了,先去弄点吃的,你要不要也来一些?”
聂书涵想说她来之前已经在聂公馆吃过了,但没好意思说,只是礼貌地摇了摇头。
席锦书没有强拉她一起走,自己起身先去附近的餐桌上取了点糕点果盘。
取食物的时候,有几位老板上前与她搭讪,说的无外乎都是些生意场上的事。对此,席锦书早已习以为常,她熟练地与众人周旋了一番,同时也填饱了自己的肚子。
吃饱了,有力气工作了。
她回头看了眼聂书涵的方向,有几个公子哥似乎看上了聂书涵美貌,正围在她的身旁与之调笑。
聂书涵表现得很是羞涩,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一双小鹿眼一直可怜兮兮地在人群中搜索着席锦书,期望着她快点出现。
席锦书有些头疼地捋了把额前滑落的碎发,转头看了眼陆海涛的方向。
刚围着他的那帮人好不容易散开,那边有了空位,她这会不去找他,一会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与他说上话。
她倒也不是怕陆海涛不理会自己,而是她急着想把事情做完,早点回家。
这种鱼龙混杂的场合,着实不适合聂书涵这种养在深闺里的大家闺秀久待。
见聂书涵不理会他们,缠着她的几个公子哥竟对其上手了,有人甚至还流氓样地摸了下聂书涵的脸。
席锦书的眼神当即冷了下来,她刚要上前阻止,就被人喊住了。
回头,入眼的竟然是许久不见的石原正信。
席锦书的眼皮微跳了下,浑身的血液冷凝了下来。
“席小姐,好久不见。”石原正信礼貌地跟她打招呼道。
席锦书眼神冷漠地看着石原正信,嘴角挂着淡薄的笑,她同样客气地回:“是啊,好久不见,石原先生,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席小姐是上海滩的红人,我就是记不得其他人,也自然记得你。不知道席小姐可否赏个脸跟我跳一支舞?”石原微笑地朝席锦书伸出手来。
席锦书瞳孔微眯地看着那只伸过来的手,没有去接,也没有拒绝。
她回头看了聂书涵的方向一眼,李璨恒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这会场,他身旁还带着性格看似挺泼辣的姑娘,那姑娘替聂书涵解了围,此刻正伶牙俐齿地训斥着那帮调戏聂书涵的公子哥。
人没事就好。
现在聂书涵没有麻烦了,她的麻烦倒来了。
席锦书暗自叹了口气,无奈地转过头对着石原笑了笑,伸手递了上去。
英国人最喜欢的就是交际舞会,在英国念书的时候,席锦书他们学校每周都至少会有一场舞会。
起初她对跳舞并不感兴趣,后来听说运动有益于健康。她看周垚玉体弱,身上没几分力气,其他太耗体力的活动他又做不了,便拉着他常往大学舞厅跑。
从一开始不会到慢慢跳会所有舞种,她只花了短短半年,连教她跳舞的老师都忍不住赞叹她是难得的跳舞天才。
她听着只是笑笑,倒是周垚玉了解她,说她并不是什么天才,只不过是比其他人更死脑筋些。她若想做一件事,定是要做好为止,不然她晚上都睡不着。
用西医上的话来讲,她这种行为也可以算是神经症的一种,称之为强迫症。
此刻,宴会厅里播放的是一首伦巴舞曲,席锦书再熟悉不过,可她故意一直将舞步跳错,脚踩了石原好几下,嘴上不断地说着道歉,内心却无半点愧疚。
很明显她是一点都不想陪石原正信跳下去。
她与石原只见过两次面,一次是在席家被抄家后不久,聂老爷被调回上海任职。名义上是升了职,实则权利小了许多。蒋先生出钱在和平饭店包了个宴会厅,让陈贺军给聂老爷办了个“升职宴”,嘴上说起来好听是感谢他们聂席两家对党国事业的支持与贡献。
聂老爷虽因为调职的事心里不高兴,但又不好忤了蒋先生的面子,带着一家子人去了和平饭店赴宴,只留卧床养伤的聂莛宇在家。
席锦书本来想留下来照顾聂莛宇,但陈贺军说了,席小姐必须得到场,不然就是不给蒋先生面子。
席锦书自然不敢得罪蒋先生,只得跟着一同去了。
在那里,她见到了受邀前来的石原正信。
经过陈贺军的介绍,她才知道石原正信就是日本人派来接替加藤贺司的人,也是之前来聂公馆抓她的人之一。
席锦书素来不喜日本人,但又不敢像得罪加藤一般得罪石原,因为石原跟加藤不一样,加藤是商人,石原是军人。
都说日本军官是血性的野兽,惹不得。
那晚在陈贺军的引荐之下,席锦书只是简单地跟石原正信打了个招呼,然后假意去招呼其他客人,避开了那两人。
然而即使她故意不回头,也能感受到当日石原那鹰隼般阴冷的目光一直紧紧地跟随着她。
直觉告诉席锦书,对于加藤贺司的死,日本人还未打消对她的怀疑。
他们之所以现在不为难她,是因为蒋先生给了他们其他比追查加藤的死亡真相更有价值的东西,比如从她那得到的财富,比如中国那一块肥沃的土地,比如……
席锦书只是个商人,关于那政治上的事,她已经吃过一次苦头了,并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她虽然不后悔,但是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鲁莽行事,因为再让席家承受一次抄家的灾难,席二爷他们肯定会崩溃的。而她也不敢保证再卖一次席家,能保他们平安。
自从那日见过石原正信后,席锦书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见过他。
再度相见,还是在不久前,她刚把席家最后一家店铺从国民政府那赎回,石原来她的办公室找她。
他不是来办贷款的,也不是要做什么金融审查,而是过来存一笔钱。
现在是战时,日本人来中国人的地盘存钱,虽说银行属于英国人,可这说起来也是稀奇的很。
更可况,石原存的钱并不多,恰好到了一个可以存也可以不存的地步,这让席锦书不得不怀疑石原来汇丰银行存款不过是他的一个借口,他来这里一定还带着某种目的。
即使内心存有怀疑,席锦书还是礼貌性地招待了下他。
她留石原在她的办公室喝了会茶,相处的过程中,她一直小心翼翼的,以防出错。
跟他严肃冷峻的外表相比,石原与她说话时语气还算比较温和,他总是很客气地称呼她一声“席小姐”。
席锦书再三强调自己已经嫁人,希望他叫她“聂少奶奶”时,石原宛若未闻,依旧我行我素地叫着。
为不得罪这个人,席锦书只得忍着。
两个人并无什么话可聊,尴尬又客套地寒暄了几句后,石原正信离开了席锦书的办公室。临走前,他拿着帽子,微笑地对席锦书说了声:“席小姐,我们还会再见的。”
就是这么一句话,让席锦书心惊胆跳了好几天。
直到今日再次见到石原,席锦书终于确定了自己内心的猜想,石原正信先前出现在汇丰银行,如今又出现在陆海涛的别墅,都是因为她,他所图的应该是她。
可是她身上有什么是值得他所谋的呢?他又在谋求她什么呢?
这些席锦书还不得而知。
再又一次踩了石原的脚后,席锦书终于忍不住停下了舞步,主动地停下了这场舞,语气抱歉地跟石原正信打招呼:“对不起,石原先生,我好久没跳舞了,败了你的兴致。”
石原脸上略显痛色,一双犀利的眼眸里闪过几丝寒光,但他忍住了没有发作,而是依旧温和地朝席锦书道:“没关系的,席小姐,跟个陌生人跳舞的确难为你了,是我的疏忽。既然舞跳不成了,不知席小姐可否愿意与我共饮一杯?”
他丝毫没有打算要就此放过席锦书。
席锦书笑了笑,直接拒绝:“抱歉了,石原先生,我今日来这是找陆经理谈工作的。”
石原明白了她的意思,伸手让步:“是我唐突了,席小姐不必理会我,请去忙吧。”
席锦书对他点了点头,转身从石原的身旁走开,去找陆海涛。
陆海涛的周围依旧围了很多人,但席锦书已经不管了,比起应付个她什么都不了解的石原正信,我宁愿与那群人周旋,起码她知道他们需要什么。
席锦书冷了目光,朝陆海涛的方向走了过去,半路上遇到前来取酒的李璨恒。
李璨恒拦住了她,他的身后还跟着惊魂甫定的聂书涵以及那个见义勇为的姑娘。
“聂少奶奶果然是忙得很,有时间陪日本人跳舞,倒没时间照顾书涵了。还好我及时出现,制止了那群登徒子,不然书涵要出了什么事,你席锦书拿什么跟聂家的长辈们还有莛宇交代呢?你别以为莛宇不在上海,你就真的可以为所欲为了。”
席锦书不是傻子,她自然看得出这李璨恒打从一开始就不是很待见她。
她本不就是爱争吵的性子,之前与加藤计较,又恁了嚼舌根的记学兵,那都是因为他们威胁到了她所在乎人的利益。之于那李璨恒,他攻击的对象一直是她,对于其中原因,她多少也知道些。
就算她不爱看八卦,自从她嫁给聂莛宇后,关于这聂三少的过去她没少听别人说起。说的最多的无外乎就是他与沈妍筠的那段失败婚姻。
说起沈妍筠这个人,必然要提到另一个男人,那就是李璨恒。
当年李璨恒追沈妍筠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如今李璨恒处处针对她,多半也是在为沈妍筠抱不平吧,毕竟现在她才是聂莛宇的妻子,而沈妍筠则是被休出去的那一个。
对于李璨恒的诘问,她只是微微一笑,并没有跟他一般见识,朝聂书涵关切地问了一声:“书涵你没事吧?”
聂书涵脸上依旧留有惊惧的神色,但还是对着她摇了摇头:“我没事,三嫂,你不用担心我,你去忙工作吧。”
说完,聂书涵看向了李璨恒,伸手轻轻地拉了下他的衣袖,小声地劝阻:“李哥,你别怪三嫂了,都是我不好,是我硬要跟着她过来的。”
李璨恒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瞪了聂书涵一眼,阴着脸走开了。
聂书涵的表情变得有些悻悻。
席锦书叹了口气,目光落在了聂书涵身后那个眼神俏皮的小姑娘身上。
“这位小姐是?”席锦书皱眉问。
那小姑娘咧嘴轻笑了起来,上前一步,眨巴着大眼睛道:“聂少奶奶,你不认识我了?我们先前见过的。”
席锦书眉头皱得更深了,她细细地打量着那姑娘,努力地回想着。
小姑娘对她比了个“咔嚓”的手势,提醒她。
席锦书恍然大悟,了然道:“你是那个女扮男装的小记者。”
小姑娘笑,伸手自我介绍:“聂少奶奶果然火眼金睛,连我女扮男装都看得出来。我叫张苑茗,我爹是张成广,聂少奶奶不嫌弃的话,可以直接叫我苑茗。”
“你爹是张成广?”席锦书惊讶道。
张苑茗点点头,惊喜道:“您认识他?”
席锦书笑了笑,上海滩最大的古玩收藏家,她怎会不认识。
“张小姐,幸会,谢谢你刚才救了我们书涵。”席锦书朝张苑茗伸出手来表示感谢。
张苑茗回握了下,娇羞道:“救倒谈不上,只不过那些纨绔子弟着实太讨厌,我实在看不过去。”
席锦书“嗯”了声,继续问:“不知张小姐跟李先生是如何认识的?”
提起李璨恒,张苑茗的小脸顿时羞红一片,偷偷瞥了眼站在不远处与人喝酒的李璨恒,很是难为情:“都是因为我爹跟李叔叔他们啦。”
她没说完,席锦书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这应该是上海滩名流圈里一场相亲吧。
三人谈话间,厅里的音乐声突然变了。
席锦书发现周围的人不知何时脸上都戴上了面具,就连眼前的张苑茗也从大衣口袋里掏了个蝴蝶面具出来,戴在了头上,然后调皮地吐了下舌头。
席锦书有些不明所以。
张苑茗跟她解释:“聂三少奶奶,你没戴面具来吗?你不知道今天是陆海涛给她女儿特意举报的相亲宴吗?为了讨陆小姐欢心,陆海涛特意把这场宴会设置成了假面舞会。”
席锦书苦笑,她一心都放在了生意上,平时根本不会关心这种私事,若非有人特意在她面前提起,她根本不会知道这些。
看出了她的尴尬,张苑茗笑了笑,拉起她跟聂书涵的手,笑言:“没关系,我知道哪里有面具,你们跟我来。”
既然是人家女儿的相亲宴,那她再去找人谈生意就显得太不识趣了。
白来了一趟,席锦书内心叹了口气,正要跟着张苑茗往前走,迎面走过来一个穿着黑色燕尾服,戴着卓别林面具的男人。
那男人突然停在了她们的面前,绅士地对她们行了个弯腰礼,友好地说:“小姐们,是要面具吗?我这有。”
说罢,男人像变戏法一样,左右手里都多了两个羽毛面具。
席锦书听出了那男人的声音,嘴角不禁上扬起来,率先从男人手中接过面具,戴在了头上。
聂书涵见状,也颤巍巍地伸手接过了面具,腼腆地说了句:“谢谢。”
这时,厅内的灯光暗了下来,只剩下几道流光在闪烁。周围的人都在翩翩起舞,有个男人上前来,礼貌地邀请张苑茗去跳舞。
张苑茗很淑女地接受了,跟着他走了,留下席锦书跟聂书涵还跟那个神秘的男人在一起。
隐约看到人群中,戴着面具的石原正朝自己这边走来,席锦书担心他又要纠缠自己,便赶忙将身旁的聂书涵推给了那个燕尾服男人:“湛林,你帮我照顾下书涵,我有事得先走。记得,宴会停了,送书涵回家。她若少了一根汗毛,我可要拿你是问的。”
席锦书直接点出了那人的名字。
荣湛林无奈地笑着说:“书姐,你这么直接拆穿我,这舞会就没意思了。”
席锦书拍了拍他的肩膀,急声道:“别管有没有意思了,湛林你就当帮我这个忙。”
荣湛林听出了席锦书声音里的急迫,允诺了声:“好的。”
眼看石原正要挤出人群,席锦书将书涵往旁边阴暗处一拉,低声问:“书涵,湛林是个靠谱的青年,他不会欺负你的。我被人盯上了,我得先走。你可以吗?”
聂书涵点点头,藏在面具下的小脸此刻一片潮红,她软糯地说:“三嫂,那你注意安全。”
知她是答应了,席锦书将聂书涵推到了荣湛林怀里,低着头,快步朝大门口走了过去。
还好厅内的条形灯光一道道的,忽明忽暗,席锦书特意顺着黑暗处走,石原想追她也难。
离开了陆公馆,席锦书匆匆上了司机的车,摘下了面具。
见她只有一个人,司机忍不住问:“少奶奶,书涵小姐呢?”
席锦书焦急道:“她很安全,荣五少陪着她,我们先走。”
司机不敢再多问,发动车子,驶离了院子。
等石原追出来时,席锦书早已坐着车扬长而去。
往前驶了一段距离,离开了陆公馆的范围,到了附近的街道。
席锦书低头看了下手表上的时间,这么早回去有点浪费时间。她让司机将她放了下来,准备在路上拦辆黄包车回汇丰银行加个班。
司机听话地停下了车,席锦书从车上下来,站在原地等车。
有好几辆黄包车经过,未等她拦,就被人抢了先。她感到无奈,正巧晚上起风了,她裹紧风衣往前走了几步,试图换个地方等车。
结果没走几步,天空中下起了雨来。
雨一开始是小的,毛毛细雨,落在身上不打紧。后来一会儿,就大了起来,豆大的玉珠簌簌地砸在她的身上,她想躲都没有地方躲。
看到下雨了,黄包车夫们急着回家,有的都不装人了。有的装人的,抢座的客人更多。她不是那种会抢的性子,所以只能吃亏。
抢不到车,席锦书只好找个屋檐站在那避雨,等着雨停。
然而这雨并没有要停歇的意思,估摸等了半个多小时,还不见消停。街上的黄包车越来越少,行人也渐渐消散,只有天色越发沉暗了下来。
电话亭要往前走一段距离才有,席锦书自屋檐下伸出手来,触碰着那绵绵而下的雨珠,判断着雨的大小,想等着雨小点,跑去电话亭打电话,叫席公馆那边派个人来接。
冰冷的雨点打在她的手心,席锦书内心多了几分惆怅。
这样干等下去也不是个好办法,正当她要孤注一掷时,雨突然停了,一双黑色皮鞋停在了她的眼前,那人手举着把黑伞,伞横在了她的头顶。
席锦书半惊讶半惊惧地抬起头,看向来人,目光触及到那张熟悉而又精致的脸时,她仿佛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住了。
那人微笑地看着她,一双好看的凤眼如黑曜石一般闪烁着晶亮的光。
“好久不见,小聂太太。”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没了言语。
还是黄浦区的那家咖啡馆。
席锦书坐在角落处的老座位上,身上穿着件黑丝绒的长旗袍,米白色的呢子外套被放在一旁的沙发上,与他的黑色大衣并排挨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她定定地看着沙发背,手指摩挲着右手无名指上的黄金婚戒,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直到听到聂莛宇跟她说话,她才回过神来。
“西点还是上海滩的好吃,店长新做的红丝绒蛋糕,小聂太太你来尝尝。”
聂莛宇端了一餐盘的东西走了过来,将刚切好的红丝绒蛋糕放到席锦书的面前,又给了她一杯热饮。
他给自己点了杯黑咖啡,还有一块芝士奶酪。
席锦书接过咖啡杯,往鼻尖闻了一下,是热巧克力,她感到讶异地抬眼看他。
触及到她的目光,聂莛宇笑了笑:“我看你过去不怎么爱喝咖啡,就给你点了巧克力奶,怎么,巧克力也不喜欢?”
他还记得这些?以为他都忘记了。
席锦书心头暖了一下,她捧着杯子摇了摇头,低头嘬了一小口热巧克力。
没想象的甜,是她喜欢的味道,她又低头喝了一口,突兀地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六点半到的码头,到聂公馆正好七点。没赶上吃晚饭,这不有点饿了。”他眯着眼跟她解释道,说话间手中的勺子将那块芝士蛋糕舀去了大半送进嘴里,看起来是真的饿了。
几口将蛋糕吃完,他又喝了半杯黑咖啡,这才满足地呼了口气,侧着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嬉笑地看着她继续道:“回来没见你人,问了家里人才知道你要去陆公馆参加什么晚宴,说是书涵跟你一道去的。我看待在家也没事干,天色又早,便过来找你们,没想到半道上看到个傻子在淋雨,走近一瞧,竟然是小聂太太,你说巧不巧。”
席锦书被他说得脸颊有些发烫,抬头埋怨地瞪了他一眼,正好对上他那双深邃的眼眸。
一年多没见了,他还是那个样子,就是头发剪短了,看上去清爽之余比以前又多了几分男人味。
席锦书的心跳快了几拍,这不大像她,她尴尬地移开目光,扯开话题:“你伤都好了吗?”
“差不多了。”
“头还会疼吗?”
“偶尔会疼,就像今天下雨,就很疼,说话的时候感觉脑神经都快要断了。”聂莛宇望着她,可怜兮兮地说。
闻言,席锦书紧张地朝他又看了过去,蹙着眉头责怪道:“那你话还这么多,疼得厉害吗?先前给你看的那个西医刘医生新开的诊所就在这附近,我陪你去看看,配点药之类的。”
说完,她坐不住地就要起身站起来。
聂莛宇伸手按住她的肩膀,示意她坐下。
“骗你的,稍微有点不舒服,但还可以忍。是电击的后遗症,就算找医生,他也只能给你开点止痛药,没多大用。别担心,小聂太太,我知道我这条命是你付出了多大的代价给换回来的,所以就算是为了你,我也会好好珍惜这条命的。”聂莛宇握着她的手,低声安抚。
席锦书望着自己被他握住的手,想要抽开,但他没有放。
她征愕地看着他,发现他正定定地望着自己,她心里不由得开始发慌,总觉得这一次回来,聂莛宇跟以前好像不大一样,他看她的眼神似乎多了很多东西,这东西让席锦书感到心慌。
“还有什么想问的吗?”他紧紧地盯着她,嗓音微哑地问。
席锦书慢慢地摇了摇头,目光落在两人相握的手上。
“那该我问了。”聂莛宇看着她,目光灼灼,“用一个席家来救我,后悔吗?”
席锦书愕然,不明白他突然问这些有何用意,保持镇定道:“是我惹怒了加藤,也是我要除去加藤,不管加藤最后是谁杀的,但虎子毕竟是我们席公馆的人,若不是因为你跟我的关系,你也不会被怀疑是共党,那天本该是我被抓去受刑的,你代我去了,你都不后悔,我为什么要后悔?”
“所以只是因为我们是夫妻关系,你才愿意牺牲这么多救我的吗?”聂莛宇站起身来,双手撑在咖啡座上,身子朝她前倾了下,吐气呵兰道。
他说话的时候,气息轻轻地扑散在她的脸上,扰得她心头痒痒的。
她被他炙热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不由得冷了神色,板着脸问:“聂莛宇,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不怒反笑,如玉般的手指轻轻地捏住她的下巴。
“你瘦了很多。”聂莛宇突然地说。
席锦书恼恨地转过头,想要从他的手中挣脱出来,却徒然无功。
别看他斯斯文文的,嘴上一直带着笑,可蛮狠起来,比她想象得还要厉害。
她恨恨地瞪着他,一双杏眼睁得大大的。
聂莛宇笑着,扣住她的下巴,将她往自己身边拉近些。
他的头凑到她的耳边,温润的唇瓣贴在她细嫩的脖颈,恶作剧似的故意轻咬了一口。
席锦书如同被电击一般,浑身都起了战栗,脸瞬间涨得通红,然后就听得他沙哑着喉咙问她:“想我吗?”
他这分明是在调戏她。
席锦书不懂他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一种羞辱感在她的心底快速的蔓延开来,她伸手要打他,手却被他一把握住,他俯身袭了上来,扳过她的头,正对着他,用力地吻了上来。
不同于上次在咖啡厅做戏给记者们看的那吻,这一次他吻得很激烈,很狂野。
席锦书一开始还在反抗,渐渐的,她便不再动了,任由他为所欲为。
她的心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般迷惘过,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要做点什么,只是一昧地接受着他的亲吻。
从一开始的狂热,但后来细细亲吻,他在很认真地品尝着她。
她能尝到他嘴里黑咖啡的苦味还有芝士蛋糕里的柠檬味。
她好像喝了一大瓶红酒,有点醉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满足地放开了她,任由她瘫软在他怀里,红着脸拼命地喘息。
他头埋在她的颈窝里,轻咬着她发烫的耳朵,低笑:“你的吻技还是跟以前一样差,看来那些报纸上写的都是假的,像小聂太太这种不懂情趣的女人,哪懂得给自己的男人戴绿帽。”
“你……”席锦书气得要推开他。
虽先前他也没少跟她开这种玩笑,但从来没有这般毫无缘由地亲吻她。
他这是去了浙江一趟,回来得了失心疯了?
聂莛宇用力地将她抱在怀里,突然没了笑声,声音变得疲惫:“别动,小聂太太,让我抱会,我头疼。”
一句话,让她的心顿时软得跟泡沫似的,她不再动弹。
良久,待他的呼吸平缓了些,她才漠然地开口,冷静地问他:“聂莛宇,你不知道你刚在做什么?我们跟其他夫妻不一样,你明明对我……”
对我不上心……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他给打断了。
“对你什么?我们是夫妻,你是我太太,我亲你有错吗?”聂莛宇无赖地反问她,言毕,他又在她的唇上啄了一下。
席锦书被他这举动惊得说不出话来,聂莛宇抱着她,头贴着她的耳畔呢喃:“小聂太太,我好想你。”
席锦书惊讶地转头看他,想要在他的脸上看出些撒谎的痕迹来,可是没有,他的表情很真挚,仿佛他说的是真的一样。
此刻他望着她的眼神,柔得跟水似的。
席锦书哑然。
聂莛宇以前从未用这般亲昵的语气跟她说话,虽然在旁人面前,他爱拉着她做戏,可是他的眼神跟表情都不像是现在这样的。是真情还是假意,她不是傻子,她看的出来。
过去的聂莛宇不爱她,所以从不会这般深情款款地看着她。这也是为什么她从来不愿在他面前表露她心意的原因,她怕被拒绝,不想自取其辱。
可现在,他的一言一行,他的神态都在告诉她,他是真的想她了,他很爱她。
为什么?
难道是因为他的大脑受了伤,他忘记了他们当初为何结的婚,只记得他娶了她,记得婚后她为他做的牺牲,所以感动了,爱上她了?
不管哪里出了错,席锦书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聂莛宇对她的感情变了。
其实想要阻止聂莛宇对她的爱很简单,她只要把他们的婚书拿给他看,帮他回忆起他们签婚书的细节,告诉他,他们的婚姻只是一场交易就可以了,但是她不想这么做。
医生说过聂莛宇的大脑不能再受太大的刺激,与其强迫他想起来,她还不如就这么顺其自然地被他爱着,等他自己想起来再说。
反正就像聂莛宇说的那样,他们已经是夫妻了。
从她选择嫁给他,赌上她一生开始,她就没打算轻易放手。如今她又为了他把席家都赔出去了,她就更不可能放开他了。
比起两个人一直做戏过日子,他如今真心实意地爱她,倒也让她来得轻松一些。
想通了,席锦书也就释然了,暗自叹了口气,她伸手回抱住他:“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家吧,知道你回来,世恩一定很高兴,肯定不见我们回去不睡觉的。”
感受到了她的顺从,聂莛宇身子微微地僵愣了下,然后放开她,从一旁的沙发上拿过外套,给她穿上,仔细地打量着她,不满道:“你现在实在是太瘦了,回去得好好补补。明天跟行里请个假,休息几天,席家的那些店,我帮你去顾着。”
“不打紧,我没事。”席锦书拒绝。
“什么叫不打紧,你要把身子累坏了,我怎么办?”聂莛宇嗔怪地瞪了她一眼。
席锦书不懂他什么意思,他突然拦腰将她抱了起来。
她慌得要伸手推他,聂莛宇小声坏笑:“别闹,不然让人看见了不好。外面在下雨,我抱你去车里。”
说话间,站在收银台的小姑娘红着脸看了他们一眼。
席锦书脸薄,头埋进他的大衣领里,羞得不敢再妄动。
他垂眼微笑地瞥了她一下,大步离开了咖啡馆。
他的臂膀很有力,他的脚步很稳健,他的胸膛如火炉般温暖,席锦书脸埋在他的怀里,听着他的心跳声,安稳地闭上眼睛。
他是真的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