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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偷偷写作
给戈弗雷多·福菲的信

亲爱的福菲:

很遗憾地告诉您,我不知道怎么简洁意赅地回答您的问题。很明显,您提的这些问题,有很多我都没有深思熟虑过,所以很难给出一个详尽的答复,有些问题很难回答,甚至无法回答。因此我试着以交流的方式,而不是以采访的形式回答这些问题。我事先请求您的原谅,因为我的回答可能会非常混乱,有时会前后矛盾。

我们从您提到的最后一个问题开始说吧,因为这个问题我可以比较具体、确凿地回答。我从来都没有接受过心理分析,尽管有时候我对心理分析的体验非常好奇。如果您说的心理分析是一种思考方式,一种文化视角和观点,那我也不具有您所说的心理分析方面的文化。如果说我是女性主义者,我觉得也不是很贴切。因为性格原因,我很难对自己进行归类,我无门无派,但也没有任何懊悔,我不执着于任何思想,我从来都没有在公众场合上表明自己的政治立场,我没有勇气去做这类事情。现在我很难厘清个人的经历,只能讲述一个私人的故事(我读的一些书,我对某些书的偏爱,等等),因此无关紧要。在成长的过程中,我看到、听到、读到的或者记下来的东西造就了现在的我。我比较内向,作为一个默默的听众,我可以说,我对心理分析有一点儿兴趣,女性主义很吸引我,我很容易接受“性别差异”思想。有很多其他思想也深深吸引着我,和心理分析、女性主义还有当今一些女性的反思都没有太多关系。我很高兴《烦人的爱》中的立场并不是那么一目了然。

您所说的“和大众媒体保持距离”的问题,谈起来就复杂了。我相信,除了我刚才提到的个人性格原因,从根本上来说,还有一点儿不妥协的态度,就像是强迫症。就我的体验,写作的喜悦和辛苦会波及全身的每个部位。写完一本书之后,就好像在内心的挖掘太过于深入,你会迫不及待地想从远处看着这本书,想恢复完整的自我。我发现出版一本书会让人松一口气,因为书印出来之后,就会走上自己的道路。起先是这本书跟着你,缠着你,出版之后,轮到你跟在它后面。但是我决定不跟在它们后面,我的想法是,假如我的书进入了流通领域,我没有任何义务跟着它们走完全程。可能我自己也相信,有些时候,或者说大部分时候,我都觉得,我在书里写的“我自己”,可能读者读的时候,有人会觉得我讲述的故事很讨厌,有人会很振奋,这反过来会影响到我,让我觉得讨厌或者振奋,这是一种错误的逻辑。以前,关于写作灵感,有很多神话,可能只能说明一个事实:当一个人在进行创造时,他被附体了,或者说他身体里居住着别人。当他停止写作时,他会重新回到自己——一个普通人,有他平常的事务、思想和语言。因此,我现在又重新成为我自己,待在这里,做我每天的工作,和那本书没有任何关系。说得更具体一点儿吧,我之前进入了那本书,现在我再也进不去了,那本书也无法再次进入我。我只能保护我自己,不受它的干扰,这就是我现在做的。我把这本书写出来,就是为了摆脱它,而不是成为它的囚徒。

当然了,还有其他东西可以说说。小时候,对于我来说,文学高于一切。写作对于我来说意味着完全投入,写到最好,我不会接受任何中间路线、任何平庸的东西。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开始改变了对于文学写作的过高标准,写作并不是至高无上的行为,现在我能比较客观地看待它(这个世界上,还有其他事情值得全心全意投入)。当我达到了一种新的平衡,我开始对我的生活——无论是私人生活还是公众生活都感到很满意。我不希望回头,我已经战胜和获得的东西,我要保持下去。当然了,《烦人的爱》获得了很多读者,这让我很开心,而且这部小说也被改编成了一部重要的电影,这让我很欣慰。但我不想重新建立这样的生活观念:你的成就是由你写出来的东西成功与否来衡量。

还有创作手法的选择,我很难把这个问题解释清楚,尤其是对那些断章取义,可能会因此被伤害到的人。我习惯的写作方式,就像是在瓜分战利品。我在塑造一个人物时,会让他有着张三的特点,又说出李四的话。我会重现我经历过的场景,场景里有我以前认识的人。我重新构建一种“真实”的体验,但和现实中的情况不一样。我重新去营造那些“真实经历”留下的印象,或者是基于多年人生体验产生的幻想。我写的东西,很多都参照了真实发生的事情和场景,这些情景和人物重新组合,产生了小说中的故事。因此我距离我的写作越远,它就越会成为自己:一部虚构的小说。我越靠近这个小说,进入这个小说,那些真实的细节就会占上风,这本书就不再是虚构的小说,它就会像一份不怀好意、肆无忌惮的备忘录,首先会伤害到我。因此,虽然小说里有自传的成分,但我希望我的小说能够远离我,能讲述出它作为小说的真相,而不是一些偶然发生的琐碎事情。

但那些媒体把作者的照片放在一本书上,作家的形象出现在一本书的封面上,这真让我觉得南辕北辙。作家和作品之间的距离完全被抹去了,这样的话,要靠作者去支撑他的作品,会把作者和书本的内容混为一体。面对这种做法,我就会感到羞怯。我工作很长时间,投身于我想要讲述的材料,我从个人经验中汲取了我所需要的东西,我从“公众”材料里也汲取有用的东西,就是一些声音、事件,还有或近或远的人物,要构建一个站得住脚的叙事。现在,这个故事无论好坏,它自成一体,形成了一种内部的平衡,为什么我要去信任媒体呢?就是为了和这部作品息息相通?我对媒体的担忧是有根据的,因为目前媒体的性质让它们并不会维护一种真正的“公众的利益”。一部作品写出来可能是为了突破个人体验,而媒体倾向于把一种“私密性”强加给作者。

尤其是,我最后提到的这一点,应该进行深入的讨论。有没有一种方式可以保护作者的权利,一个作者是不是可以选择,只有他写出来的东西才是“公众”的呢?现在的出版市场,首先考虑的是这个作者适不适合成为公众人物,是不是一个有魅力的人,可以帮助作品的销售。假如在这个方面做出让步的话,至少从理论上来说,那就是接受作者的整个人、他所有的经验和情感和这本书一起销售。但个人的精神很容易受到影响,假如暴露出来,也只能上演一出喜忧参半、不情愿或带有抵触的节目(有时候作者们会很慷慨,但总的来说,他们是被迫演出),他们给这个作品添加不了任何东西。

关于这个问题,我就说到这里。我最后想告诉您的是,一个人在写作时,如果他知道自己不必要为这部作品抛头露面,那他会非常自由。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捍卫一个属于自己的角落。现在我已经尝试过了,假如这个角落被剥夺的话,我会很快变得贫瘠。

我们现在谈一谈艾尔莎·莫兰黛吧,我没有机会认识她,我从来都没法去认识那些在我内心激起强烈感情的人。假如见到他们,我会张口结舌,无法做出反应,我会变得很笨,没办法进行一种深层次的交流。您把我和莫兰黛联系起来,这让我很振奋,让我很容易说谎,去强化您提出的假设。我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是《烦人的爱》获得“莫兰黛奖”时,我想,我的作品真的和莫兰黛有联系吗,包括一些很牵强的联系。我去翻看莫兰黛的书,想找到一些具体的证据,能够说明这个问题,尤其是展示给我自己。我想通过一封感谢信,来说明这个奖项实至名归。我在《阿拉科埃里》这本书里仔细找了,但我没有选对书,因为在这本书里,我没有找到任何东西,可以证明我对她的继承和发扬。从另一个方面来说,我不是一个非常仔细的读者,我的记性也不太好,我乱七八糟看了很多东西,但我会忘记我看过的东西,我的记忆有时候会发生扭曲。在当时的情况下,我匆匆忙忙想完成那封感谢信,可能也是出于侥幸心理,我抓住了出现在《安达卢西亚披肩》里的一句话:“没有任何人,包括母亲的裁缝,会想到母亲拥有女人的身体。”这是很容易找到的一句引言,很多年里一直在我脑子里盘旋,我有好几次都阐释过这句话,去挖掘这句话给人带来的不安。这说明了一个问题,就是那些特别擅长给女性做衣服的人,假如要给一位母亲做衣服,他们也很难做好自己的工作。我想象着那些剪刀会拒绝裁剪,尺子会说谎,别针别不上,粉笔画不出线来。母亲的身体会让裁缝的工具产生抗拒,无法各司其职。做衣服,给女人做衣服很容易,但给母亲做衣服是“包裹”,是掩盖身材,“包裹”是莫兰黛的另一个专有词汇。

裁缝给母亲做衣服终究会失败,这件事一直在伴随着我,再加上我是一个比较懒散的读者,看到一些句子,总会激发我的发散性想象,而不是去考虑这些话里的真正涵义。我在看《阿杜卢的岛屿》时,也出现了这种情况。第一次看这本书时是二十多年前,我当时很受震撼,是因为一个羞于启齿的原因:我在读这个故事时,一直想着阿杜卢实际上是一个女性。阿杜卢是一个女孩子,事情只能是这样。莫兰黛用男性第一人称写作时,我一直都想,那只是她戴上了一张男性的面具,来表达自己的情感和故事。这不是普通的文学“加工”,我感觉到这种伪装的目的就是通过文学,实现母亲的裁缝无法完成的工作:把母亲的形象(死去的母亲、农奇亚蒂娜、同性恋父亲)从包裹里拯救出来。她利用青春期到成年的那段时光,让母亲本来的身材显露出来,讲述女性体验中没有讲述过的东西。后来,莫兰黛小说中的那些男性形象都是这种情况,他们和母亲的关系都得到了深入的剖析。

还有那句从萨巴那里引用的前言,也是想强化这种意象。萨巴写道:“我,假如我还记得他,我觉得……”无论他内心的“热血少年”向哪个方向走,就《阿杜卢的岛屿》而言,那个“记得他”一直都会保存在我的心里,就好像在说:“我觉得,在以阿杜卢的名义写这个故事时,我还能想起自己的一些事情,这真是一个好结果。”

从另一个方面来说,我觉得应该有这样的时刻,我们真的能“在他之外”写作,这并不是意识形态的问题,而就像柏拉图笔下的灵魂,在“化身为他”讲述时,我们会想起自己,不需要出于方便或者习惯而和自己保持距离。我想象着,母亲的裁缝都在研究这个问题,他们迟早都会学会给母亲做衣服,而不是“包裹”她们,我们也会学会这一点。

我们可以总结一下刚才谈到的这一点吗?《烦人的爱》和莫兰黛的那些书之间哪怕只有很微弱的联系,都会让我很高兴。我必须向您坦白,莫兰黛的很多风格特点,对我来说都很陌生,我感觉自己无法构思那些恢宏的故事,很长时间以来,我已经不再觉得文学是至高无上的事业。随着时间的流逝,有一些流俗的讲述方法吸引着我。我不再为看一些女性小报感到羞愧,那种小书每家都有,通常讲的都是爱情与背叛,但这些书给我内心带来了一些难以抹去的痕迹。对情节的追求并不是没有意义,一些强烈、庸俗的感情体验也是一种享受。这是一个写作的“地下室”,充满乐趣。很多年以来,我都以文学的名义排斥这些。现在我觉得这也是可以参照的东西,不仅仅是那些经典作品,包括那些流俗的东西里也有讲述的激情,为什么要拒绝与回避呢?

至于那不勒斯,现在我依然受到奥尔特赛 笔下“不自觉的城市”的吸引。假如还可以继续写这个地方,我想写一部小说,讲述一个充满暴力的悲惨故事,各种声音和事件交织在一起,各种行为——可怕的、微不足道的事情都会发生。但为了讲述这个城市,我需要回到那不勒斯生活,现在,因为家庭还有工作的缘故,我没法回去。

尽管我生活在很远的地方,我和那不勒斯之间的关系却无法得到清算。这个城市对于我来说,不像其他地方,这个城市是我身体的延伸,是我生活感受的原型和参照。对我来说,那些重要的事情都是以那不勒斯为背景,都有方言的回音。

这种深刻的认识是最近才产生的,也是我从远处不断“凝视”这个城市,才产生的结果。我出生于那不勒斯,我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很长时间,但我感觉,生活在那不勒斯风险很大。这是一个人们一言不合就吵架斗殴的地方,人们很容易哭,很小的矛盾会转化成可怕的诅咒,非常肮脏的咒骂,还有无法弥合的龃龉。还有一些过度表达的情感,有时候让人觉得虚伪。我的那不勒斯是一个非常“庸俗”的城市,有一些“得到安置”的人物,但他们非常害怕回到过一天算一天的日子,那种只能做一些临时工混口饭吃的日子。他们表面上很诚实,实际上,他们会通过各种小伎俩来挽回自己的面子。这个地方非常喧嚣,大家都在大声说话,开玩笑,有时候非常浮夸,人们都讲着一种非常犀利的方言,有时候肆无忌惮,有时候又很性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还有一些斯大林主义者。他们没有小资产阶级的那种得体,但他们会有做做样子的冲动,他们想与人为善,但也有犯罪潜力。他们会不惜一切手段,利用各种机会,就是不想表现得比其他人愚蠢。

我感觉自己不属于这个城市,因此当我在那不勒斯生活时,我对它充满了厌倦。一有机会我就逃离了这个地方,但那不勒斯教给我的东西一直陪伴着我。那就像一个备忘录,告诉我错误的生活模式会损害、辱没生命的力量。很长时间以来,我在用放大镜“凝视”这个地方,我会把一些碎片单独拿出来观察。我会进入这个城市,发现一些我小时候没有看到的优点,还有一些东西,现在看来要比以前更悲哀,但这并没有勾起我之前的怨仇。我发现我在这个城市的体验是无法抹去的,这些体验在任何地方都有用。我可以在街道、小胡同里转悠,也可能只是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我回到那不勒斯,刚开始会非常激动,但在一天之间,我可能会恨这个地方,我不说话,并感到压抑,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痛苦。我感觉小时候接收的并不是在一个空间和时间里发生的事情,而是接收到了衰落的信号,现在这种信号被扩大了。就这样,这座城市总是会让我回想起之前的时光,有待追忆的时光,有时候记忆会闪现,就像突然响起的警铃,那些街道、胡同、上坡、下坡,还有美丽的海湾会忽然勾起我很多回忆。事实上,这是一个非常混乱、拥挤的地方,很容易让人失去理智,离开那不勒斯之后,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开始运用自己的头脑和理性。这都是我的个人体验,我非常重视这份体验,这里包含着丰富的人情,还有各种文化,我不再想摆脱这个城市。

另外,您还提到了黛莉亚和阿玛利娅的问题,我真的没办法回答。我觉得,在创作的时候,我没有把阿玛利娅和那不勒斯联系在一起,让阿玛利娅去代表这个城市。那不勒斯在我的书中,在我的意图里,它代表着一种笼罩在主体身上的黑暗力量,它来自世界,就是我们现在称之为“威胁着我们的现实”的东西。这包含着发生在人物内心和周遭环境,发生在每一个空间,还有社会关系中的暴力。但需要说明的一点是,黛莉亚应该能讲出一个故事,她知道这个故事的始末,她没有忽略任何东西。这个故事发生在城市一些特定的空间,通过方言熙熙攘攘地呈现出来。这个女人来到了那不勒斯的迷宫里,她捡起这个故事,开始整理时间和空间,最后把自己的故事大声讲了出来。她在做这样一个尝试,在尝试的过程中,她发现,假如她能讲出这个故事的话,她也能清算自己和母亲的关系。她会接受自己的母亲、她的世界,那些错误、辛苦和激情——真正的或想象的激情,还有被压抑的能量,这些能量只能通过仅有的几个渠道得到释放。我想表现的就是这些,甚至阿玛利娅去世的谜团,到最后也变得不是很重要,或者更进一步来说,在黛莉亚和她母亲的整个故事中,这已经成为次要的东西。

当然了,那不勒斯不仅仅是一个纯粹的背景。我清楚地意识到,在写作的过程中,我所讲述的故事,所有场所,还有人物的行为都沾染上了那不勒斯的气息,就是那种让人厌烦、一言难尽、无药可救的特性。从另一个方面来说,黛莉亚努力讲述的,其实就是她长时间以来认为无法讲述的东西,找到这个叙事时,我非常高兴。在最后,那些最难以掌握、无法捕捉、模棱两可的人物,就是承受辛苦和屈辱但毫不屈服的阿玛利娅,她身上体现出这个城市的一些突出的特性。因此产生了一种城市和女性融为一体的感觉,她遭受排挤、诱惑、殴打、追踪,体会羞辱和渴望,同时也有着惊人的抵抗能力。假如事情是这样子,我会非常高兴,但这并不是我写作的初衷,我也无法肯定您的推测。

除此之外,我要说明一点,我特别讨厌那种叙事:就是非常系统地讲述今天的那不勒斯是什么样子,现在的年轻人是什么样子的,女性变成了什么,家庭的危机,还有意大利存在什么样的问题,诸如此类的书。我感觉,讨论这些问题,就是把媒体塑造的一些刻板印象放在一起,就像把一本宣传册、一档电视节目、一项人类学研究,或者一个政党的姿态通过小说的方式表达出来。一部好的小说,我希望它能告诉我无法从其他途径得知的事情,它的讲述语言应该是独一无二的,我能听到小说做出的推断。

关于马里奥·马尔托内的电影,我不是专业人士,我没有谈论的资格,因此我什么都不想说。我给他写了一封信,但后来没寄出去。我感觉我想告诉他的那些事,他已经都知道了。我可以跟您谈一谈剧本的事情,在拍摄电影的过程中,我看了好几遍他写的剧本。在我的小说中,过去和现在,有很多欲言又止、没有挑明的东西。在讲述者“我”的内心,一切游离不定。因此在小说中,黛莉亚是以第一人称讲述这个故事的,她的声音是整个文本的所有信息来源,是整个小说唯一的真相来源,不会有外部的声音加进来。但在电影中,讲述的声音,如果存在的话,那也要和她出现在屏幕上的肢体结合,她的外部表现成了主题,相对于文学中的形象,那只是一个表象。所以导演马尔托内采用了不同的表达方式,这很正常,因为他要实现自己的目标。

比如说,在黛莉亚的故事中,演员一出来,就置身一座“真实的”城市,还有“真实的”方言里头。结果是,黛莉亚失去了讲述者的位子,很明显,电影要表现她的沉默,还有她的欲言又止,也只能从外部去表现她,塑造她,她要去寻找一些她不知道、有待发现的东西。这个过程导致了一个结果,就像您在提问中所说的,尽管小说是一种欲言又止的态度,但在电影中需要展示、定位、确认、否定、说明,要比第一人称讲述更清晰。

我在看这个剧本时,尤其是在看最后一版时,我觉得导演找到了一些很聪明、很有创意的解决方法。我给您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在小说的最后一句,我是这样写的:“阿玛利娅存在过。我就是阿玛利娅。”第一个句子是想说明,阿玛利娅的故事现在已经彻底尘埃落定,这并不是因为她去世了,而是因为她经历的真相已经传递到了她女儿身上。第二句话主语发生了变化,我想重新激活阿玛利娅的生活,让她的生命在黛莉亚身上得以延续,让她变得丰富,阿玛利娅已经不在了,现在她女儿会填满、完成她的生活。“我就是”并不是一种病态的表达,按照我的想法和意图,那也不是自我的迷失。这是黛莉亚捡起了之前她和安东尼奥在地下室玩的游戏,她在游戏中扮演阿玛利娅,她捡回这个游戏,但没有颠覆它。现在这个游戏让她告诉自己,之前小时候经历的可怕事情,已经受到了接纳,她现在已经是成人,之前的体验,可以和她作为成熟女人的其他体验放在一起。马尔托内找到的表现方法在我看来是最好的,就是在火车上,有一个年轻人问她叫什么,她的回答是:“阿玛利娅”。他用一种非常有效的手法,表现出了我在那两句话中想表达的。因为这个创意,还有其他表现手法,马尔托内对《烦人的爱》的改编让我很满意。

我希望我把事情说清楚了,我很高兴能有机会,畅所欲言地和您交流,我希望,您把我费力写出来的回答,当成我感激的表现。我感谢您,您自谦为我的崇拜者,这给我的一天都带来了好心情。

注:

这封信没有寄出(1995年)。评论家、杂志编辑戈弗雷多·福菲给费兰特提了以下问题,期望得到她的回复。以上即是费兰特对他的回应。

1.马里奥·马尔托内的电影非常忠实于您的小说,但他选择把现在和过去分割开来。在小说中,一切都发生在现在,都是黛莉亚的内心活动和反思。电影和小说之间的另一个差别是:电影揭示了很多小说里没有挑明的东西。还有第三个差别,作为一名男性,导演马里奥·马尔托内好像有些难以接受黛莉亚的性欲,是不是可以说,他很难展示黛莉亚小时候的心理。在电影里,她母亲只是一个受害者,这一点很清楚。对于这些改编,不同于原著的地方,您有什么看法?这是因为导演的艺术敏感度的问题,还是出于电影本身表达手法的需要,需要让一切更明了?

2.您在小说中描写了那不勒斯一些非常具体的地方(城区、地点、场所,还有人的活动和行为方式),但在电影都没有展现出来,没有进行具体介绍。比如说在小说中,您大篇幅描述了那不勒斯郊外城乡接合处穷人的生活,还有城市里小资产阶级的生活,也就是黛莉亚家的生活。这个时期的那不勒斯在故事中起到什么重要作用?和现在的那不勒斯相比,城市发生了什么变化,哪些方面得到了更新?您有没有关注那不勒斯的变化过程?您有没有感觉自己属于那不勒斯?或者受到那不勒斯的吸引?您生活在距离那不勒斯很远的地方(就像黛莉亚的选择),这是一个明确的决定,还是出于其他因素?现在您会不会回到那不勒斯生活呢?您小说中的人物——黛莉亚会不会回那不勒斯生活?换句话说,黛莉亚和她母亲阿玛利娅的和解,是不是代表着她和自己的那不勒斯身份的和解——尽管有一些病态的东西,让她很厌烦,但一切要从这里重新开始?说得更具体一点,阿玛利娅是一个那不勒斯母亲,可不可以把她当成那不勒斯的化身呢?

3.这本小说出版后,您获得了“普罗奇达—艾尔莎·莫兰黛奖”,评论界就把您的小说和莫兰黛的一些小说联系起来(尤其是《阿拉科埃里》),认为您是莫兰黛的继承者,您接不接受这种说法?您是怎么脱离她的风格的(就像黛莉亚脱离阿玛利娅)?您认识莫兰黛吗?还有其他女作家(比如奥尔特赛)对您的写作有什么影响?

4.能不能很冒失地问一句,您现在写的小说是关于什么主题?

5.您小说中的女性人物——黛莉亚和阿玛利娅,在您的想象里,是不是很像这两位女演员安娜·博纳伊伍图和安杰拉·路切呢?她们成功演绎了这些人物的哪些特点,还有哪些地方和您小说中的描写不一样?

6.您远离媒体有什么深层的原因?您为什么对于媒体有这么深的戒备心?这是因为您个人性格原因吗?如今,所有作品都倾向于极端个性化,出现在报纸的版面上,在屏幕上露脸,这是作者是无法避免的事情,您真的是一个特例。尽管您不是故意的,您并没有想标新立异,但您已经成为楷模。您怎样看待这个问题?

7.您有没有做过心理分析?您有没有研究过心理分析方面的知识,您是不是一个女性主义者?

非常感谢,您的一个崇拜者向您表示敬仰和亲切问候!

戈弗雷多·福菲 IH82idV09028CMj+OoAxQYnjJJ3/N2fg27Gwjg3vAeMQgAkVCJnFyOvnOXVyi9a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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