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马里奥:
我看了电影,拍得非常棒。我觉得这是一部很重要的作品,除此之外,作为一个投入的观众,我不知道怎么向您表达我的心情。但我给您写这封信,并不是为了向您展示这部电影所达到的艺术效果,而是向您说明它在我内心激起的情感。我的脑子很乱,我感觉我无法写完这封信,我担心找不到让我满意的思路。
我可以马上告诉您,这部电影给我带来了很强烈的不适。在拍摄这部电影时,您扯下了这本小说的文学外衣,书中的地点、人物,还有事件被展示出来了,非常具体,在我的眼里一切都赤裸裸的,我辨认出了小说里的一切。看到屏幕上的场景,我马上就感到不安,这也是那不勒斯带给我的感觉,电影里全是那不勒斯的声音、语言。我小说中的人物马上变成了真实的、活生生的人物,那些身体出现在我非常熟悉的背景中,他们和我记忆中的那不勒斯人惊人地相像。我第一次清楚地看到,我讲述了一个让人很不安的故事。在整个过程中,我心潮澎湃,努力坚持才看完了整部电影。我当时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怎么可能写出了一个故事,到这时候我才“看见”了这个故事,还有它引起的反应。很明显,我当时没有考虑到的一点是:一位优秀的导演,像您这么优秀的导演,所有写在纸上的东西,那些文字在屏幕上会无关紧要,几乎看不见,但每样东西的生命力会迸发出来,带着一种难以克制的冲动展示出来。
您不要误解我的意思,我没有改变想法,我对于您的成果非常满意。那些演员非常出色,我很激动,也很高兴。但这部电影也让我很不安,在我内心深处,我希望我的书在屏幕上出现时,会展示成年的黛莉亚,她能通过某种方式讲述她小时候对母亲的身体产生的敌意。她母亲很美丽,非常具有诱惑力,她的身体处于几个污浊男性的暴力、保护、控制和利用之下。我觉得,除此之外,其他东西都是背景,在故事主线之外,时不时会浮现出来的,是一些浮光掠影的东西。我当时想的是,黛莉亚会像一个坚决的侦探,下定决心要查清母亲的死因,她穿过那不勒斯这座男性的城市,无论是在私下,还是在公共场所,人们的行为都难以控制。但您没有这样拍,说得更准确一点儿,您不仅仅拍出了这些。您通过一种高超的艺术手法,展现了一位女性在不同男性之间进行调查的过程,这些男性代表那不勒斯过去最糟糕的一面,一些最不可救药的人。您展示了卡塞尔塔、舅舅、安东尼奥,还有父亲的身体,换一句话说,您展示了在一种爱恨交织、逞强凌弱的关系里,他们呈现的样子。您使黛莉亚的目光里饱含着讽刺和攻击性,她对性事漫不经心,非常厌恶,有时候她的目光里会饱含着怜悯。但是,您通过镜头展示的不仅仅是这些,电影一开始,您就把推动情节发展的机制放置于次要的位置,您抓住了整个故事的关键,就是母女关系,还有她们的目光,这让我觉得不安。黛莉亚的眼睛看着她母亲喂奶,阿玛利娅在孩子、工作、丈夫之间忙碌。扮演母亲的莉西亚·玛耶塔是一个完美的“年轻妈妈”,非常真实,看到这里,您不知道这对我产生了多么强烈的冲击。整个电影都在传递着一种真实的情感,黛莉亚带着天真的激情,对母亲的身体怀有一种狂热的爱和排斥,包括在她成年后的半睡半醒之间,也能感受到这种牵绊。电影对于这种感情的塑造,真实到让人无法忍受的地步。
在电影中,我看到黛莉亚醒过来的场景,这激起了我的痛苦和不安。年老的母亲——母亲的扮演者安杰拉·路切的表演也入木三分,让人惊心——给她端来了咖啡,用一种充满情感的、有些不耐烦的声音对女儿说话,并轻轻抚摸了她一下,然后坐在她身边。这时候,黛莉亚轻轻动了一下,她的声音里还带着困意,但也让人能听出敌意。但是最有张力、最让人不安的镜头是电梯里的场景:身体相互碰撞,吸引夹杂着排斥,母亲的肚子肿胀着,女儿的肚子很瘪,这个情景好像是在展示两个人的精神状态,而不是她们的身体。在电影中,我觉得很难呈现的东西出现在了我眼前,就是女儿对于母亲的“执念”。对我来说,非常有冲击力的镜头就是:您能通过视觉效果,来展现黛莉亚的情感波动。比如说在公共汽车上,那是一个回忆的场景,扮演舅舅的演员简直太优秀了,在沃氏的商店里半裸的女人,黛莉亚换衣服时的尴尬和炫耀。还有,女演员博纳伊伍图在雨中走过让人不安的那不勒斯的情景,她的身体进入了洞穴一样的桑拿房。还有一个处理得非常好的场景,就是在水下性爱的场景,不仅仅视觉效果,还有它的象征性(这个场景比我在书中描写得更出彩:黛莉亚和安东尼奥性爱背景的改变非常合适,另外,出现在镜头前的演员对我来说非常逼真,好像排除了所有虚构,深入到我了解的现实里)。
整个电影效果很好,但最有效的表达,最让我觉得震撼的是,您对于服装的运用。您让卡塞尔塔的恋物癖倾向得到了具体的体现。这本身没有什么,但实际上这是一个非常关键的细节,推动剧情的发展。黛莉亚回到那不勒斯时,她身上穿着“男式”服装,后来她换上了“女式”服装,那件衣服其实是阿玛利娅想送给她的。后来还有地下室的场景:衣架上挂着的衣服。您展示出,对于黛莉亚来说,衣服是身体的表层:母亲的身体——最后终于可以穿上的身体,母亲死去的身体,可能正是因为死去了,才会永远活在她心里,推动了她后来的成长和独立。为了达到这个效果,您用了一些让人难忘的镜头。对于我来说,最让人激动的镜头就是,黛莉亚在她母亲死去时穿的衣服上寻找母亲的味道,那是一件在沃氏姐妹的店里买的新文胸。当黛莉亚从垃圾袋里拿出阿玛利娅的衣服,我觉得她整理裤子时的手部动作非常优美。黛莉亚穿上了注定属于她的衣服,她一步步地发现,这些衣服是她母亲去世前穿过的;包括在沃氏的商店里她第一次穿的那条红裙子。
在电影屏幕上,一系列镜头爆发出来,对我的冲击很大,尽管让我很难承受,但我希望这个电影能流传下去。那个穿着红裙子的形象,在一个像印象派画作一样纷乱的那不勒斯展开调查,她带着那种折磨人心的激情,行走在那不勒斯。我觉得这是现代女性身体的一个重要影像,象征着一个寻找自我的女性。黛莉亚先是通过男性化服饰掩饰自己,后来她在那个地下室的最深处,找到了母亲原本的身体。最后她意识到,她要接受自己和阿玛利娅之间的联系,母女之间的承传得到重建,那些难以言说的东西也得到了揭示。
我非常喜欢这个电影的结局,就是红色消失于黛莉亚的身体,又重新出现在阿玛利娅的身体上,红色和蓝色的交替,表情的变化,从理解到高兴,从喜悦到接受,黛莉亚想象母亲在海滩上经历的事情时,她脸色的变化,还有后面让人有一丝不安的结局。阿玛利娅的衣服已经彻底属于她了。在火车上,几个年轻小伙子用“阿玛利娅”这个名字称呼黛莉亚。
您通过这样一个镜头,展现了一个非常复杂的心理机制,从演员的肢体语言,也能够看出来这种痛苦的变化。这样一个结局,真让人赞叹,这个结局让我非常感动。在给您写这封信时,我依然很感动。您通过一系列非常精彩的手法,通过对话的方式,机智地表现了小说中的最后一句话:“阿玛利娅存在过,我就是阿玛利娅。”“她存在过”恰好说明了她唯一的、无法复制的一生。“我就是阿玛利娅”又重新打开了这个故事,让人觉得这个故事并没有结束,暗示阿玛利娅的生命会在黛莉亚身上得到延续。她坐火车去哪里呢?您拍摄了黛莉亚坐火车的片段。您展现了她远离那不勒斯的情景,这从视觉上,让人感觉阿玛利娅的生命已经结束。您让黛莉亚拿出了她的身份证,她非常灵巧地在上面画出母亲老式的发型,最后您插入了一个小伙子关于那张身份证的询问:“过期了吗?”您让黛莉亚用阿玛利娅的名字,向那个男孩子介绍自己。您通过这一系列精彩的镜头,将文字所讲述的内容视觉化。您让我对您的尊敬和欣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另外,您的影片也让我消除了对于电影改编的偏见。
注:
费兰特1995年5月写的信,但没写完,也没有寄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