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巍然送走林欢,接到戚宁的电话。戚宁在电话那头说想要再去华业小区的家中观察一番,程巍然顿觉她有些沉不住气,队里只是刚刚才决定要把赵元生的案子和“98·12·11大案”捆绑调查,相应的工作还未部署。当然这案子对程巍然来说只是一项工作,但对戚宁来说有可能是埋藏在心底近20年的心结和夙愿。转念这么一想,程巍然便能理解戚宁急迫的心情了。
“行,”程巍然略一思索,说,“这样吧,先跟我去做个嫌疑人家访,回头咱们一起去华业小区现场。”
“好啊,好啊,”戚宁在电话那头的声音很雀跃,“听说那‘坠楼案’有点意思,路上给我说说呗?”
“什么叫‘有意思’,那是杀人案,有人死了。”程巍然语气郑重地说,“多严肃的事,能不能有点敬畏之心?”
“好,对,是我用词不当行了吧!”戚宁轻哼一声,“再说我也没到外头说,你抠啥字眼啊?跟那些网络上的‘键盘侠’似的,就爱上纲上线,咱警察天天办案,天天都苦着脸,还活不活了?”
本想借机教育教育戚宁,提醒她说话严谨点,没承想反被数落一通。程巍然摇摇头,哭笑不得,也自知说不过这丫头,便不再与她纠缠下去,简明干脆道:“10分钟,市局门岗。”说完也不等戚宁回话,直接挂掉电话。不过戚宁那边倒觉得挺温暖,她已经把车还给小姑了,现在每天要么坐地铁,要么打车上班,显然程巍然注意到了。
也就七八分钟的样子,程巍然把车停到市局大门前,戚宁在警服外面罩了一件驼色羊绒大衣,正从市局办公楼门前的大台阶上走下来,远远地看到程巍然的车子,便踩着半高的高跟鞋,“噔噔噔”一路小跑,钻进车里。
这天又降温了,已经到了零摄氏度以下,戚宁一上车又是搓手,又是搓腿,冷得牙齿直打架。程巍然瞥了一眼她空荡荡的裤腿,便知这丫头为了追求苗条肯定只穿了条单裤,本想数落几句,又觉得自己当领导的和一女孩说这样的话不大适宜,便只在心里暗念:“让你臭美,冻死你。”不过数落归数落,程巍然还是贴心地把车里的空调暖风开大了些。
程巍然平日除了工作上的事情,他的话可以说少到极致了,就算安排工作也从来只是说一遍,搞得下属们都支棱着耳朵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漏掉什么,以免让他重复的时候被他的眼神杀死。这队里上上下下能跟他说上话的,尤其说点工作之外有的没的,也就徐天成和原来“没捅破窗户纸”的林欢。而自打林欢在会面中借着酒劲向他表达爱意之后,现如今面对林欢,程巍然基本上也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姿态。再有就是戚宁,也可以说是最独特的一个。要说队里和市局进进出出比戚宁年轻貌美的、比戚宁知书达理的、对程巍然仰慕已久的,还真有不少,尤其在他妻子柳纯遇害之后,有的女孩不是没有想法,不是没找机会和他接触,但总是被他那张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扑克脸搞得望而却步。唯独戚宁,初次见面就敢和他顶牛,为完成心理访谈任务,不卑不亢,据理力争,再到后来二人慢慢熟络,联手办案,戚宁也就更加放得开,揶揄调侃,撒娇打诨,啥话都敢当着程巍然的面说。而难得的是,程巍然并不抗拒,甚至有时还会顺着戚宁的话题开几句玩笑,脸上的表情也丰富许多,这在熟悉他的人眼里简直有些不可思议。也许这就是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很难用言语说得清楚,可能连程巍然也没留意到自己不经意间的转变。于是在20多分钟的车程中,在戚宁不断的“纠缠”下,程巍然只得耐着性子将案情的进展情况详细介绍一遍。
走在丰源小区32号楼的楼道里,一个中等个子、留着寸发、穿着黑色休闲棉服的年轻人正从楼上下来。擦肩而过时,戚宁不经意地瞥了眼年轻人的面庞,蓦地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便在楼梯缓台上顿住身子,瞄着年轻人的背影迅速搜索记忆,可惜并未想起在哪儿见过这个大男孩,随即加快脚步,登了两阶楼梯,追赶上已经站在503室门前的程巍然。
这是跳楼女孩吴爽的家,先前听了方宇的汇报,程巍然打心眼里同情吴爽,便决定要亲自做这个家访。他用食指关节试着敲了敲有些斑驳的铁皮防盗门,不多时便听到有人在屋内应声。程巍然表明警察身份,门很快被打开了,一个面色蜡黄、两鬓花白、头发蓬乱的男人站在屋里。
“您是吴爽的爸爸吴胜利?”若按吴爽的年纪算,正常情况下她父亲也就是个40多岁的中年人,但眼前这个男人却是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程巍然不免有些犹疑,试探着问道。
男人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框,一张口便让人听出了凄怆,嗓音沙哑且声音很轻:“是我,进来吧。”说罢,便自顾自地走到客厅沙发上坐下,双眼失神地望向窗外,不再言语。
吴胜利既不问二人来意,也不给二人让座,一时之间气氛有些尴尬。愣了几秒钟,程巍然只好主动从餐桌旁搬了一把椅子,放到沙发对面坐下。坐好之后,他冲戚宁招了下手,示意她也搬把椅子坐过来。戚宁摇摇头,冲客厅右手边的卧室方向指了指,意思是想看看吴爽的房间。程巍然微微点头,表示同意。
房间不大,简洁又温馨。乳白色的墙面,粉色的窗帘,窗帘下的单人床也铺着粉色的床罩,粉白相间的靠枕靠在浅蓝色的床头上,床头上方的墙壁上贴着几张演艺明星的大头照,再往上一点的位置吊着一块木质搁板,上面摆有两盆多肉绿植和一个乳白色边的相框。戚宁把相框拿在手中打量,相框中的女孩身着白色T恤、蓝色牛仔裙,双脚没在蔚蓝的海水中,振臂高呼,一脸欢畅。头顶上空盘旋的海鸥,让女孩定格的瞬间充满了青春活力和对人生的希冀。
一瞬间,尚未为人母的戚宁,蓦然憬悟了吴胜利的衰老。“如果吴爽是我的女儿,却在最美的年华死去,没有保护好她的生命,没能给她更美好的生活和未来,我会为此背负一辈子的愧疚和自责,或许以后的人生只能用四个字形容:‘心如死灰’!”戚宁在心中低诉,不觉湿了眼眶,使劲抿着嘴唇,控制着不让眼泪溢出。正待把相框放回原处,突然一张纸片从相框背后滑落下来。她蹲下身子拾起纸片,见上面记录着几行手写的文字,字体娟秀雅致:
别哭我最爱的人
今夜我如昙花绽放
在最美的一刹那凋落
你的泪也挽不回的枯萎
……
是否记得我骄傲地说
这世界我曾经来过
不要告诉我永恒是什么
我在最灿烂的瞬间毁灭
……
戚宁知道这是一首来自歌手郑智化的老歌,也许就是吴爽对这个世界和爸爸妈妈最后的告白。这一刻,戚宁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任由泪水滂沱。
“吴先生,咱们能谈谈吗?”隔着茶几对坐良久,向来沉稳的程巍然也有些沉不住气,打破沉默问道。
“我家小爽是从这楼顶跳下来的,对面楼叫何玉婷的女孩据说也是被人从楼顶扔下来摔死的,你想问两者之间有没有关联?”吴胜利双眼视线依旧停留在窗外,语气中听不出丝毫的情绪色彩,声音也依然嘶哑低沉,“我可以告诉你,我不知道。”
案件的具体细节至今尚未对外公布,想必对于何玉婷的死讯吴胜利也是从周围邻居中听说的,又或者是故意露出破绽,彰显自己的不知情,但不管怎样,被他这么直白地戳穿心底的问话,程巍然多少还是有些不自在。他轻咳两声,整理下思路,才接着问道:“您不恨何玉婷吗?”
“何来谈恨,再说恨又能怎么样,我的小爽能回来吗?”吴胜利缓缓摇头,“我和我爱人本来就很反感网络媒体上的东西,经历了小爽被狗咬的事,便更加躲得远远的。我要说刚刚才知道那个女孩的存在,以及她对小爽的所作所为,你信吗?”
“刚刚?”程巍然皱紧眉头问。
“对,刚刚一个年轻人来过,他告诉我的。”吴胜利应道。
“短发,穿黑色棉服的那个?”程巍然蓦地想起在楼道中遇到的年轻人,“他是什么人?”
“说是什么自媒体的,要采访我。”吴胜利冷哼一声,“他和你来的目的一样,来试探我的口风,想知道是不是我为了报复那女孩而摔死了她。”
“抱歉,职责所在,有些话我还是得问。”既然吴胜利如此直白,程巍然也不再迂回,单刀直入地问,“上周六晚上7点到9点你在哪儿?在做什么?”
“噢,我在医院。”吴胜利终于将视线从窗外收回,看了眼对面墙上的挂表,“我爱人前段时间突发脑出血,在医院做了手术,一周前才从ICU转到普通病房,我晚上都在医院陪护。有什么想问的你直接问吧,我回来是要给我爱人熬点粥,待会儿还得送去医院。”
“哪个医院?”程巍然问。
“市二院,”吴胜利补充道,“神经外科病房。”
“那个自称是自媒体的年轻人叫什么?”程巍然问。
“他自我介绍姓陈,具体的没问,反正我也没准备搭理他。”吴胜利从上衣口袋里摸索出一张字条,推到程巍然身前,“喏,他留了个手机号码,说如果我哪天愿意深聊的话就联系他。”
程巍然从茶几上拿起字条,看了两眼,随手揣进裤兜里,继续问:“他是怎么找到您家的?”
“哼,别说他能找到这儿来,全国网民也都能找到,这不就是所谓的网络时代吗?”吴胜利忽地瞪大了通红的双眼,但转瞬之间激愤的情绪又被强抑回去,双眼再次空洞,他长长地出了口粗气,“经常看报纸沾沾自喜吹捧着飞速发展的网络时代,可是这样的发展难道不是要让人的眼界更开、格局更大、包容心更强吗?怎么会为了一条狗,让原本好端端的家庭变得支离破碎,甚至家破人亡?咳,这时代怎么会人不如狗?”
吴胜利言辞虽激烈,但语气却异常平和,如此迥然,恐怕只能用“哀莫大于心死”来解释。程巍然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劝解,垂眸斟酌了一下,才开口问道:“您女儿已经去世了,可能我这个问题会让您觉得反感,不过我们办案就是这样,各种可能性都要兼顾到,我想知道吴爽有没有特别要好的男性朋友或者同学?”
“没有,小爽很上进,梦想是当一个翻译家,她很希望自己能考上北京外国语学院,她答应过我,高中毕业前不找男朋友。”吴胜利直接点破说,顿了下,叹口气,语气哽咽地自言自语道,“咳,爽儿,我这个爸爸真是太失败了,上天给了我这么好的一个宝贝,爸爸却把你弄没了。下辈子咱们要再能续父女缘,爸爸一定会用命来保护你……”说到最后,吴胜利双手捂住脸来回搓揉,似乎并不想当着外人的面落泪。
程巍然扭头和戚宁对看了一眼,彼此点了下头,程巍然便起身告辞,顺手把椅子放回餐桌旁。戚宁站在原地犹豫几秒,随即将握在手中的一张纸片默默地放到吴胜利面前的茶几上,才转身跟上程巍然的脚步出了门。
关上房门的一刹那,屋内传出吴胜利悲恸凄厉的哭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