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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讲二

主持人(J.A.哈德菲尔德 医生):

女士们先生们,你们已经以最赞誉的语言介绍,认识了荣格医生,但我想昨晚在场的所有人都能明白,即便是如此巨大的夸奖,也丝毫不夸张。昨晚,荣格医生提及了几种人类心智的功能,譬如情感,思考,直觉,和感觉,而我情不自禁地觉得,他所提及的这些功能,和他所告诉我们的正正相反,它们看起来都非常突出。在他身上,我也有一种预感,这些彼此连结在一起的功能,它们的中心应该是幽默感。如果一种形式的真理,它的创造者不能将它视为一项幽默的主题,这样的真理无法让我特别信服;而这种幽默,也正是荣格医生昨晚所展现的。对于任何主题的过度偏执,通常都在表明,这个人对自己试图表达的内容的真实性表现出怀疑和焦虑。

荣格教授:

女士们先生们,昨天我们讲到了意识的功能。今天,我想将心智结构的问题讲完。如果我们的讨论不包括对无意识进程的讨论,那么这场对于人类心智的讨论将会是不完整的。让我简单地回顾一下我们昨晚的思考。

我们不能直接处理无意识进程,因为它们并不能被我们所触及。它们并不是被我们所直接捕获的;它们仅仅是依靠着它们的产物而出现,然后我们通过这些产物的特定性质,假设在它们的背后一定有某些东西进行了这种创造活动。我将这部分黑暗领域,称之为无意识的精神世界。

意识的外部心理内容,首先是从外部环境中,通过收集感觉资料而获得的。这些内容同时也来源于其他来源,譬如记忆和判断进程。这些都属于外部心理的领域。意识内容的第三种来源,就是黑暗领域的心智,无意识。我们是通过特定的外部心理功能来接触它的,而这些功能并不是由我们的意志所支配;它们是由无意识内容到达意识的表面而形成的。

所以,无意识进程不能被直接观察,而它跨过了意识门槛的产物,我们可以将它们区分成两类。第一类包含了明确的个人来源的可识别材料;这部分内容是个人的习得(acquisition),又或者是本能进程的产物,它们使一个人的人格变得完整;除此以外,还有一些被遗忘或者被压抑的内容,以及一些创造性的内容。它们没有特别奇怪的地方,对于其他人来说,这些内容很可能处于意识的领域:一些人确实能够意识到其他人意识不到的东西。我将这个类别的内容称为下意识心智,或者个人无意识(personal unconscious),因为据我的判断,它完全由个人的元素组成,是使人类能够构成完整人格的元素。

然后是另外一个类别的内容,它来自确定不明(definitely unknown)的来源,又或者来源于所有不能归类为个人习得事件的来源。这部分内容有一个非常显著的独特性,这个独特性使它们具有了神秘色彩。这个独特性的表现是,这些内容具有一种不特定属于某个人,或某个个人心智的特点——更像是发生在人类整体上的普遍存在。当我第一次遇到这种内容的时候,我非常想搞清楚它们是不是由遗传因素所引起的,而且当时我认为,种族继承的研究可以解释这个问题。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专门跑到了美国,研究纯种黑人的梦境,因此,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这些印象跟所谓的血统或种族继承毫无关系,也和个人的后天习得毫无关系。它是属于全体人类普遍共有的,因此,它是人类的集体天性。

这种集体形式,我把它称之为原型(archetype),这里我使用了一个圣奥古斯丁的描述,“原型的意思是印记浮雕”,它是一组从形式和意义上确定的,包含了神话母题(mythological motif)的远古记录。神话母题以纯粹形式的方式,出现在童话,神话,传说和民间故事之中。其中一些广为流传的神话母题包括:英雄角色,救世主,龙(总是在英雄故事中出现,被英雄所战胜),鲸鱼,或者吞下英雄的怪兽。另外还有一些“英雄与龙”母题的变种母题,譬如地底世界历险(Katabasis),下沉洞穴,招魂巫术(Nekyia)等。你们可以回忆一下,在《奥德赛》中,奥德修斯落入地狱,向先知特伊西亚斯请教。这类招魂巫术的母题,以古代风俗或实际仪式的形式,存在于世界的各个角落。它表现了意识心智向更深层的无意识精神内倾(introversion)的心理机制,并且从这些深层的层次,获得非个人的、神话人物的内容,这些内容的另一种描述方式就是原型;因此,我也将这些内容称为非个人的集体无意识(collective unconscious)。

我只能给你们提供关于集体无意识这个特定问题的粗略大纲。不过,我会给你们讲解关于它的象征意义的示例,以及我是如何将它与个人无意识进行区分的。当我去到美国,调查黑人的无意识的时候,我发现了这个特别的问题:这些集体形式到底是种族继承的,还是像另外两位法国人,修柏和莫斯,在它们各自独立于我之外的研究中所说的,是一种“先验性的想象力”?一个黑人告诉我,在他的梦境中出现了一个男人被钉在轮子上的画面。我不打算跟你们提到这个梦境的全部细节,因为并不关键。这些细节包含了非个人概念的暗示,当然也包含了一些个人的意义,我会仅仅提取出属于非个人概念的母题来进行讲解。这个黑人来自美国南部,完全没有教育背景,也不是特别聪明。最有可能的情况应该是,有鉴于黑人主要的信仰是基督教,他应该会梦到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男人。十字架是一种个人习得的经验。梦见男人被钉在轮子上本应该是可能性比较小的情况,这是一个非常不寻常的意象。当然,我无法向你们证明,黑人是否在偶然的情况下看见或者听见了类似的内容,因而梦到了;但是,如果他从来没有接触过与这个概念相关的任何范例,那么这个概念应当属于原型意象,因为在轮子上进行的钉刑是一个神话母题。这个轮子是古老的太阳之轮,而钉刑是为了安抚太阳神而进行的献祭,正如从前为了土地肥沃而将人或牲口进行献祭一样。太阳之轮是非常古老的概念,也许是最古老的宗教概念。罗德西亚 的雕刻证明了,我们对此可以追溯到中石器时代或者旧石器时代;真正的车轮直到青铜时代才出现,在旧石器时代,车轮还没有被发明出来。罗德西亚的太阳之轮看起来就和那种非常自然主义的动物图画,比如犀牛和红嘴牛椋鸟的那幅大师之作一样,来自同一个时代。因此,罗德西亚的太阳之轮是原始的幻象,我们可以猜测它是原型的太阳意象。但这个意象并不是自然界的太阳,它总是被切分成四到八块(图3)。这个意象就像某种被切分的圆形,你可以在所有人类历史的各个时期发现它,同时它也出现在现代人的梦境之中。我们也许可以假定,真实车轮的发明,起源于这个幻象。事实上我们许多的发明,来源于神话的预感和原始的意象,比如炼金术就是现代化学之母。而我们科学的意识心智,也起源于无意识心智的母体(matrix of the unconscious mind)。

图3 太阳轮

在黑人梦境中被钉在轮子上的人,是希腊的神话母题——伊克西翁的重现,伊克西翁冒犯了人类和众神,因此被宙斯绑在了永恒转动的轮子上。我给你们讲解这个在梦境中出现神话母题的案例,只是为了向你们说明集体无意识的概念,单独一个案例当然算不上确凿的证据。但我们很难假设这个黑人曾经学习过希腊神话,而且也不太可能看到过希腊神话角色的画像。而且像伊克西翁这种角色的画像也太罕见了。

我可以给你们提供,这些在无意识之中的神话形式,非常详细地存在着的确凿证据。但要展示完这部分材料,我可能至少需要讲演两个星期时间。所以,我会首先向你们解释单独的梦境,和系列梦境的具体意义,然后再给你们展示历史材料和梦境的对比,然后再给你们详细讲解里面的重点;因为在大学和公共学校,他们不会教你们这些意象的象征意义和概念,甚至连专家也很少知道这些。我为此不得不进行多年的研究,而且必须独力搜集这些材料,我甚至没办法指望一个高教育水平的听众,会对这些深奥的问题有所了解。当我们谈到析梦的技巧时,我将不得不深入到一些神话材料之中,你们可以在这个过程中看到,为无意识产物寻找类比材料的工作是如何进行的。就目前而言,我只能作出这种片面的陈述:在无意识层次所发生的神话形式,这些内容的产生,无法归因于个人因素,甚至有些情况下,这些内容与做梦者的个人心理是完全矛盾的。比方说,当你观察一个完全没有受过教育的人,他产生梦境的方式,你会完全震惊,这些梦境竟然会不可思议地出现在这个人身上,它包括太多不可思议的事物了。而当你了解到儿童的梦境,通常会让你感觉到,事情都到了这种份上,你必须给自己放一个假,好让自己从震惊之中得以复原。因为这些象征极其深刻,深刻到让你困惑,这世界是怎么回事才会有这样子的儿童的梦境。

这一切,其实都不难解释。我们的心智有它的进化历史,正如我们的身体有它的进化历史。比方说,你可能会因为人类拥有阑尾,而感到震惊。一个人会知道自己需要一个阑尾吗?他并不知道的,他只是生而有之。许多人不知道自己拥有胸腺,但这不妨碍他们拥有它。他们不知道,在他们身体内的一些特定区域,还保留着鱼类的生物特征,但他们依旧拥有这些特征。我们的无意识心智,就如同我们的身体一样,是遗迹的仓库,是历史的记忆。对集体无意识的心智结构所进行研究,它所揭示出来的结果,就和你们在比较解剖学的研究中所能习得的发现是同一回事;所以我们真的不需要认为这有什么神秘的。但是,我因为提及集体无意识,而被指控为反科学的蒙昧主义。集体无意识实在没有任何神秘之处。这只是科学的一个新分支,接受集体无意识进程的存在,绝对是情理之中的事。比如,尽管一个儿童并不是一出生就是有意识的,但他的心智也不是一块白板。儿童生来就有明确的大脑,而一个英国儿童的大脑和澳洲土著儿童的大脑是不一样的,它以一种现代英国人的方式运作。大脑在出生的时候结构已经完整,它能够以现代的方式工作,但这个大脑拥有它自己的进化历史。它已经成型了数百万年的时间,并且描绘了以它作为结果的进化历史。自然而然地,它也承载了这段进化史的痕迹,这就正如我们的身体一样,假如你摸索人类心智的基本结构,你也自然能发现古老心智的痕迹。

集体无意识的概念其实非常简单。如果不这样,也许只能把它称为奇迹吧,但我完全不是一个行销奇迹的人。我是纯粹地依凭经验。只要我告诉你们这些经验,你们也会对这些古老的母题作出相同的推论。机缘巧合,我莫名地痴迷于神话故事,因此可能比你们多读了些神话书籍。但我并不是打从一开始就是神话的研究者。当我还在诊所工作的时候,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患有精神分裂症的病人,他产生了一些特殊的幻觉,然后它向我陈述了这些幻觉。他希望我能看到它,这很无聊,我当然看不到。我想,“这个男人是个疯子,而我是个正常人,他的幻觉轮不到我来操心”。但我还是无法忘记他的幻觉。我问我自己:他的幻觉到底意味着什么?我无法仅仅满足于“这是一种疯狂的表现”的简单答案。后来我读到一本德国学者迪特里希所撰写的,部分是在讨论魔法的书籍。刚开始我只是觉得有趣而阅读,直到我读到这本书的第七页,我“逐字不落地”,找到了这个疯子之前告诉我的幻觉。这让我完全震惊了,我说:“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一个人,能进入到这样一种幻觉里?”这不是一个单独的意象,而是由一连的串意象所组成的,而且在书中,是逐字地重现了它们。我现在不想继续深谈这件事了,因为这将会扯到很远。不过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案例,而且事实上,我已经在我出版的书中已经提到过了

这个令人震惊的类比,促使我对此进行研究。你们可能没有读过这本由博学的学者迪特里希所写的书,不过假如你们读到过这本书,并且观察到这些案例,你们也同样会总结出集体无意识的概念。

在我们对无意识心智的探索之中,我们能到达的最深处,并不是每个人独立区分的层次,而是经历了扩散和融合,最终成为人类所共有的心智层次。这就如同身体在解刨学意义上遵从于两个眼睛,两个耳朵,一个心脏等等的同一性,而个体之间只存在很少的差异,心智也同样有着它的基本的同一性。在这种集体层次上,我们再也不是能被单独区分的个人,我们是同一个生物物种。当你研究原始人的心理时,你就能理解这一点。可以发现到的原始人心智的显著特点,是个体独特性的缺乏,以及主体与客体之间存在的同一性,列维布留尔将这种现象称为的“共享神秘”(participation mystique)。原始人的心智显示了人类心智的基本结构,而这个和我们共有的心理层次,就是集体无意识,在这个潜在的层次上,我们都是一样的。因为在心智的基本结构上,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当我们的体验来到这个层次,我们无法区分人与人间的具体区别。在这里,我们无从得知在你或者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情。在潜在的集体层次上,具有一种不可分割的整体性。如果你开始发现这种精神共享,也就是说,你认同了从根本上我们都是一致的事实,那么,这能使你得出一些非常奇特的假设性推论。你不应该超出这些推论,因为这会让事情变得非常危险。但其中一些推论,是值得你为此而探索的,因为它们可以解释很多发生在人类身上的奇特现象。

图4 心理领域

我小结一下:我这里有一个图解(图4)。它看起来很复杂,但其实很简单。假设我们的精神领域就像一个被照亮的球体,在球体的表面,也就被光照射到的部分,是你最基本的适应功能区。如果你是一个主要通过思考来适应的人,你的表面将是思考型人的表面。你会用自己的思想来解决问题,而你展现给别人的,也会是你的思考。如果你是其他类型的人,你也将展现其他的功能。

在这个图解中,感觉是给定的外围功能,通过它,人可以从外部的客观世界中获取信息。第二圈是思考,他在此获得各种想法;他会给物件一个名称。然后,他会获得一个关于它们的情感;他的观察将会伴随着一种情调。最后,他会获得一些关于这个物件来自何方、去向何方、作用为何的意识。这是直觉,通过它你可以获得预感。以上这四个功能构成了外部心理系统。

图解中接下来的区域,代表了涉及到这些功能的意识的自我情结(ego-complex)。在内部心理区域,首先是记忆,它是仍然受到意志支配的功能;也就是说,它还在自我情结的控制之下。然后是意识功能的主观性成分。它们不能准确地受到意志直接管理,但它们仍然可以被压抑、排除,或加强,这个成分不再像记忆一样完全受控,虽然即便是记忆,有时候也不完全受到意志的控制。然后我们来到情绪反应和入侵,它们只能通过强力才能控制。你可以压制它们,但这就是你所能做到的所有事情了。你必须使尽力气,握紧拳头,才能不让它们爆发出来,因为它们通常比你的自我情结更为强大。

这样的心理系统,无法被如此粗略的图解完全表达。我们倒不如说,这个图解是一个价值的标尺。它显示了以意志力的形式作为其表现的自我情结,它的能量或者烈度,随着你接近黑暗区域的程度而逐渐减少的状况。而这个黑暗区域,就是整个心理系统结构中的终极底层区域——无意识。首先我们拥有个人的下意识心智,或个人无意识,它是人类的精神世界中,包含了所有能被意识到的事物的部分。你们知道,有很多内容都被包括在无意识的概念之中了,但这始终只是一个相对性的陈述。在这个特定的领域里,没有什么对所有人来说,是彻底无意识的。有些人几乎能对所有人们有可能意识到的东西,都具有意识。当然,在我们身处的文明中看来,我们有不少的无意识知觉,但假如你探索别的种族,比如去到印度和中国,你会发现那里的人所意识到的东西,足够我们这些国家的精神分析家挖掘好几个月时间。另外,在自然条件下生活的朴素的人,通常对各种事物有着非比寻常的无意识知觉,相较之下,城里人没有这方面的知识,而且城里人只有在精神分析家的影响下,才会开始产生梦境。我是在学校里留意到这件事的。我从前住在乡下地方,周围都是农民和动物,我对某些事情有着完整的意识,而这些事情对另外一些小孩来说完全没有概念。我有机会体会到这些,而且我并不是怀有偏见才做出这个结论的。当你分析梦境或者病症,分析普通人或者神经质的幻想,你会渐渐开始看穿无意识心智,接着你就可以取消它的预设门槛了。个人无意识确实是一种非常相对性的东西,而且它的范围受到了约束,非常狭窄,接近于零。这其实是可想而知的,当一个人将他自身的意识知觉发展到一定的程度,他可以说,“没有哪部分的我,对我而言是陌生人”(Nihil humanum a me alienum puto)。

最后,我们来到终极的核心,它完全不能由意识产生——这就是原型心智(archetypal mind)的领域。它能够被推测出来的内容,会以意象的形式出现,我们只能通过将它和历史上出现过的类比内容进行比较,来对其进行理解。如果你们无法识别这些特定素材的历史性,又或者不去确立它的类比,那么你无法将这些内容整合到意识知觉之中,那么它就只能维持在投射(project) 的状态下。这些集体无意识的内容,并不听从于任何主观意图,也不能被意志所控制。它们实际上的表现,就像它从未在你身上存在过一样——你能从别人身上看到它,但你无法从自己身上看到它。当集体无意识的内容被激活,某些事情就会发生在人们身上。比方说,我们发现那些糟糕的阿比西尼亚人正在攻击意大利。你们也许知道,有一个出自阿纳托尔·法朗士 的广为流传的故事:两个农民经常互相打架,有个人很好奇他们为什么这样子,所以问了他们其中一个人,“为什么你那么讨厌你的邻居,总是和他打架?”,这人回答:“他还在河的另一边呢(我们不是邻居)!”这个故事就像在讲法国和德国一样。你们知道,我们瑞士人在大战期间 一直有比较多的机会可以看报纸,所以可以了解到在莱茵河两岸的战事中人们都在做些什么,从而可以学习到这种特别的机制:很明显,人们能从他们的邻居身上发现的事情,到了自己身上却完全看不到。

这是一个规律:当集体无意识在大型的社会群体中开始累积起来,它的结果将会是群体性的疯狂,或者是流行性的精神疾病,而这很可能导致革命、战争或类似的事情。这些运动都极具感染力,几乎可以说是排山倒海的感染力,因为当集体无意识被激活,你再也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你也不再是仅仅身处在运动之中——因为你也成为了运动本身。如果你住在德国,或者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那么你只能徒劳地把持着自己,但那些集体性还是成为你身上的一部分。你是人,不管你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你只有通过限制自己的意识知觉,使得自身尽可能空虚和没有灵魂,才有可能让自己置身事外。这样你会失去灵魂,因为你只是漂浮在你并未参与的人生的大海中的一颗意识的微尘。但如果你维持着自我,你就会留意到,集体氛围已经成为你身上的一部分。你不可能生活在非洲,或者其他类似的国家,而完全不让这个国家成为你的一部分。如果你和黄种人一起居住,他们也会成为你的一部分。你无法阻止这一切,因为在你身上的其中一部分,你和黑人,或者中国人,或者不论任何跟你一起居住的人,是一模一样的,你们都不过是人类。在集体无意识的领域,你和所有不同种族的人都是一样的,你们拥有一样的原型,就和你跟他都拥有眼睛、心脏、肝脏,这些共同特征一样。这不关乎他的肤色是不是黑色。虽说在某种程度上,肤色是重要的——他可能在整个历史层次的意识,比你要少一些:思维处于不同层次,也对应着种族的不同发展历史。

如果你在种族问题上,有着像我一样丰富的研究,你也会找到一些有趣的发现。比方说,你可以分析北美人。一个美国人,由于他生活在原始的土壤上,他身上会拥有印第安红种人的特质。红种人(即便他未曾见到过一个白人)和黑人(尽管他可能会被赶出只给白人乘搭的电车),已经成为美国人精神的一部分,你会发现这些人的一部分,已经是有色人种的民族。这些事情的发生,完全是无意识的,你只能和非常有见识的人谈论这些问题。这很困难,就像告诉法国人和德国人他们为什么如此对立一样困难。

不久之前,我在法国度过了一个美妙的夜晚。一些非常有修养的人邀请了我,我们进行了愉快的对话。他们问我民族间的差异,我觉得我很可能会说出些不该说的话,所以我说:“你们将‘清晰的拉丁语,清晰的拉丁精神’视作自己的价值,那是因为你们的思想是次等的。拉丁思想家相较于德国思想家,是次等的。”他们竖起了耳朵,我接着说:“但你们的情感是无法超越的,绝对非同凡响。”他们问:“这又怎么说呢?”我回答道:“当你去到咖啡厅,舞厅,任何可以听到歌曲或者看到舞台表演的地方,你会留意到一个非常独特的现象,这些表演会有很多荒诞和玩世不恭的东西在里面,但它们又会突然变得非常感伤。母亲失去孩子时的爱之痛失,又或者某些触动了你们的爱国心的故事,每每遇到这些,你们一定都会为此而哭泣。对你们而言,生活中的盐和糖,缺一不可。但对于一个德国人来说,他可以忍受一整夜只有糖;而法国人必须要有盐。你们看到一个人,会说:很高兴认识你。你完全不是真的‘很高兴认识你’,你的内心想的是‘见鬼去吧’,但你不会扰乱这种氛围,对方也是。但千万不要对德国人说‘很高兴认识你’,因为他会信以为真。德国人卖你一双吊带袜,也会自然而然地,不仅期待着你的付款,还会期待你因为这件事而喜欢上他。”

事实上,德国民族的特征是,他们的情感功能是次等的,一点也不突出。如果你把这件事告诉一个德国人,他是会生气的。而我也会感到生气。德国人很喜欢他们所说的“舒适感”(Gemütlichkeit)。一个房间里充满了每个人互相相爱的氛围——这就是“舒适感”,而且这件事是绝不能被扰乱的。这件事必须特别清晰,而且只有这种氛围,不能参杂别的东西。这就像“很高兴认识你”一样,是一种次等的情感。而另一方面,对法国人说一些难以理解的话,是一种严重的冒犯,因为这意味着不清晰。一位英国的哲学家曾经说过,“一个高等的想法绝不可能是清晰的。”这是真的,而且高等的情感也绝不清晰。只有当一个显而易见的情感带有一丝可疑之处,你才会欣赏它;而一种思想,如果没有丝毫矛盾之处,会完全没有说服力。

从现在起,我们面对的特定问题是:我们怎样才能接近人的黑暗领域?就像我之前告诉你们的,我们可以通过三种方法来进行分析:字词联想法,析梦法,积极想象法。首先,我想谈谈字词联想法。也许对你们之中的很多人来说,这看起来有点老套,但由于这个方法我仍然在使用,所以我必须提到它。这种实验我现在已经不会用在病人身上了,但会用在犯罪案件上。

我做的实验是,首先,重复这个众所周知的实验流程:准备一张列有一百个单词的单词表。你需要指示被试者,在听到并理解到刺激词后,尽可能快地说出在他脑海中出现的第一个词,作为反应。当你确定被试者已经理解了实验规则之后,你可以开始实验。你在被试者的每一次反应的时间点上做好标记,记下时间。当你完成了一百个词以后,再进行另一组实验。重复之前使用过的刺激词,被试者必须提供跟之前一模一样的回答。在某些地方,他的记忆会不准确,反应词也就会变得不准确,或者错误。这些错误就是实验的重点。

原版的实验,它的应用跟现在这个实验完全不同;它的主旨是对心理联想进行研究。这无疑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我们从这种原始的意图中,无法获得有用的研究成果。但你可以从实验的失败中,或者从被试者所犯的错误中,研究到一些别的东西。你问一个小孩一个简单的单词,小孩子可以回答,但你问一个高智商的人,他完全无法回答。为什么会这样?这个词触及到某些东西,我将这个被触及到的东西称为情结(complex),它是一种以独特的情调或者痛苦的情调为特征的,一种精神内容的混合物。比方说,一个拥有金钱情结的人会被“买”,“钱”,之类的词触及到,这会对词汇反应起到干扰作用。

我们在实验中,大概会遇到十二种,或十二种以上类别的干扰;我会讲解里面的其中几种,好让你们了解到它们的实用价值。在实验当中,反应时间的延长是最重要的实验数据。你可以通过计算被试者的平均反应时间,来确定反应时间是否过长。其他典型的干扰还包括以下几种:违反指示进行多于一个单词的反应;重复单词时的错误;以面部表情进行的反应表达,笑、四肢和躯干的运动、咳嗽、口吃,以及其他相关事项;不完整的反应,比如回答“是”或“否”;没有对刺激词的真实含义作出反应;习惯性地使用相同词汇;使用外国语言——在英国,这并不会造成太大麻烦,但对我们瑞士人来说是个大麻烦;不完整的重复,在重复实验当中记忆开始模糊;完全缺乏反应。

所有这些反应,都是超出意志的控制的。你接受或不接受实验的规则,结果都一样,因为有一个人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这么做。如果你让一个罪犯进行实验,他可能会抗拒规则,而这个举动会是决定性的,因为实验者会了解到他为何而抗拒。而如果他屈服了,这也无异是自行上吊。在苏黎世,当法院遇到困难的案件时,他们会召集我,我是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

联想实验的结果可以通过图表完整地展示出来(图5)。图表中的立柱高度代表了被试者的实际反应时间。标注的水平虚线代表平均反应时间。非阴影的立柱表示没有干扰迹象的反应。阴影的立柱表示受到干扰的反应。比方说,在反应7、8、9、10中,你可以观察到一个完整系列的干扰:反应7的刺激词是关键的一个,另外在被试者没有注意到的情况下,由于对刺激词的反应仍然持续,随后三次反应的时间都过长了。事实上,被试者在较无意识的情况下产生了一个情绪。反应13显示了一个孤立的干扰,然后到16到20的结果再次显示一个完整系列的干扰。最强烈的干扰发生在18和19。在这种特定的情况下,我们必须通过无意识情绪反应的致敏作用,和所谓的“敏感性增强效应”打交道:当一个关键的刺激词引起了持续的情绪反应,并且当下一个关键刺激词恰好也发生在情绪反应发生作用的这个范围之内时,相比起一系列无动于衷的联想,它更容易产生比预期更大的效果。我们可以将这种模式称之为连续情绪的致敏反应(the sensitizing effect of a perseverating emotion)。

图5 字词联想实验

在处理犯罪案件时,我们可以利用这种致敏反应,用这种特定的方式排列关键的刺激词,让它们或多或少地排放在可预测的连续情绪的范围内出现,这么做可以增加关键刺激词的影响。当我们以犯罪嫌疑人作为被试者,我们可以将那些和犯罪行为直接相关的词,当作关键刺激词。

图5的被试者,是一个年龄在35岁左右的体面的男性,他属于我的被试者中的正常人。当然,我必须在大量的正常人身上进行这个实验,才能从这些病理学分析材料中得出结论。你只要把这些词读出来,哪些词能够引起干扰作用,再将这些词组合起来,就能知道是什么干扰到被试者。然后你就能得到一个有趣的故事。接下来,我会告诉你们这个故事确切来说到底是怎样的。

首先,“刀”这个词引起了四个干扰反应。然后下一个干扰是“矛”,再然后是“打”,再然后是“尖”,“瓶子”。这是五十个刺激词的测试中的反应系列,对我来说,已经足够推断这个被试者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我说:“我之前不知道你有这么不愉快的经历。”他瞪大眼睛盯着我说:“我不太明白你在说些什么。”我说:“你曾在醉酒的情况下发生了不快的事件,你用刀刺到某人身上。”他说:“你怎么知道的?”然后他向我坦诚了整个事件。他来自一个体面的家庭,家人很淳朴,很友善。这件事发生在他身处国外的时候,有一天他被卷入到一场酒后的争执之中,他拿出小刀刺进了对方身体,然后因此坐了一年牢。这是他的重大秘密,他从来不向别人提及这件事,因为这会让他的人生蒙上阴影。镇上的人,或者周围的人,没有人知道这件事,而我是唯一一个在偶然的情况下发现这件事的人。在苏黎世,在我的研讨班上,我也做过这样的实验。那些想要坦诚的人我当然都是欢迎的。但是,我总是请他们找来一些他们了解而我不了解的人,作为实验材料,然后我可以向他们展示如何解读每一个人的故事。这是一项颇有意思的工作,偶尔会得出一些非比寻常的大发现。

我再给你们讲一件事例。许多年前,当时我还算是年轻医生,一位年长的犯罪学教授问我有关字词联想实验的事情,他说自己不相信这个实验。我说:“不,教授,你可以随时试一试这个实验。”于是他邀请我到他家,然后我开始实验。在进行了十个词的实验流程后,他开始感到厌倦了,于是说:“做这些实验都有什么用?从这中间没有透露任何信息。”我告诉他,他不能在十来个单词的实验里指望什么结果;他应该完成一百个词,然后我们才能获得有用的信息。他说:“你能用这些词做些什么?”我说:“能做的并不多。不过我可以看出来你的一些信息。最近你有金钱方面的担忧,你太缺钱了;你害怕死于心脏病;你肯定学习过法语,因为你曾在法国有过一段风流韵事,你最近回忆起这段往事,因为通常人想到死亡,过去的美好记忆都会再一次涌现。”他说:“你是怎么知道的?”就算是小孩都能看出来吧!他当时72岁,他由心脏联想到疼痛——他害怕自己会死于心脏衰竭;他由死亡(death)联想到去死(to die)——一种自然的反应;他由金钱联想到太少——也是一种很寻常的反应。到了后面,实验的发展开始让我感到吃惊。他花了一段较长的时间反应,用法语说出“播种者”(La Semeuse),尽管我们整段交谈都是用德语。“播种者”是一个印在法国钱币上的著名人物。到底是什么情况这个老人会说“播种者”?当他听到刺激词“吻”,又是一段较长的反应时间,他眼里泛光,说道:美。然后,我当然明白他的故事了。如果他不是联想到一种特定的情感,他不可能会用法语,所以我们必须思考他为什么用法语。他曾经损失过法国的法郎吗?我们的刺激词里没有提到从前发生的通货膨胀或者贬值的情况。这肯定不是我们的线索。我还在犹豫到底是关于金钱还是关于爱情,直到他通过“吻”联想到“美”,我就知道这是关于爱情的故事了。他不是在晚年还要跑去法国的那类人,但他曾经在法国留学,当律师,好像是在巴黎大学。这样,整个故事就比较简要地拼凑到一起了。

不过,在实验的搜集中,偶尔你会遇到真正的悲剧。图6是来自一个约莫30岁的女人的案例。她当时在诊所进行治疗,被诊断为抑郁型精神分裂症,预后相对来说比较差。我对这个女人的病情特别关注,因为我对她的状况有一种特别的预感。我不太同意这么差的预后,因为对我来说,精神分裂症是一个相对性概念。我认为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每个人都是疯子,而这个女人只是在所有疯子之中比较特别的一个,所以我不能接受把这份诊疗报告上的诊断结果当作最终判断的做法。在那个时代,人们对精神分裂症的了解还非常局限。然后我查看了她的病历,没有找到任何对她的病情有帮助的发现。因此我让她进行字词联想实验,最终,找到了一些非常特别的发现。第一个干扰是由“天使”这个词造成的,之后在“固执”这个词上完全缺乏反应。接着是“邪恶”,“富裕”,“金钱”,“愚蠢”,“亲爱的”,和“结婚”。这个女人是一个有钱人的太太,养尊处优,而且明显对生活很满意。我咨询了她的丈夫,他唯一能回答出来的是他太太的抑郁症状,是由两个月前他们四岁的大女儿过世而引起的,这和他太太所说的并无区别。我们在这些回答里,无法找到任何能当作是病因的发现。而这组联想实验,使我遭遇到最令人疑惑的一组系列反应,我无法把他们串联起来。你们也会遭遇到这种处境的,特别是当你对诊断没有任何处理途径的时候。接着,你要开始对你的被试者进行问话,首先要从没有直接指向核心问题的词问起。如果你直接问关于那些干扰最强的词的问题,你很可能会得到错误的回答,所以你要从相对无害的词开始问,这样比较容易获得诚实的回复。我说:“天使怎么了:这个词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吗?”她答道:“当然,这是我失去的孩子。”接着她大哭起来。等到她稍稍回复平静,我接着问:“固执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她说:“不意味什么。”我说:“这个词上你被大大的干扰了,这说明它和你产生了某种联系。”我还是没问出什么。接着是“邪恶”,她还是没有回答。不过她开始有一些强烈反感的反应了,这显然是她在抗拒回答问题。然后是“蓝”,她说:“我失去的孩子,她的眼睛是蓝色的。”我说:“你对它们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吗?”她说:“当然。孩子出生的时候,她的眼睛非常蓝,非常好看。”我注意到她的脸部表情,然后我说:“你为什么感到不安?”然后她回答:“她的眼睛和我丈夫的不太一样。”原来孩子的眼睛跟她从前的情人一模一样。我说:“关于这个男人的事情,是什么使你如此不安?”接着,我终于从她身上把整个故事翻出来了。

图6 字词联想实验

在她出生的小镇上,有一个非常富裕的男青年。她的家庭也是富裕的,但并没有那么显要。而这个男人是富裕的贵族,他是镇上的英雄,是每一个女生的梦中情人。而她本身属于漂亮的女生,于是她觉得自己有机会。但到了后来,她还是发现自己跟他没有发展关系的机会,她的家人说:“为什么考虑和他发展关系呢?他虽然富裕,但他没有考虑你。不过,这里还有某某先生,人品很不错,为什么不嫁给他呢?”她最终嫁给了这位先生,生活过得非常美满,直到婚后的第五年,一位从前的朋友从她出生的小镇来探望她。当她的先生离开房间,朋友对她说:“你给某位先生造成了痛苦啊(指小镇的男青年)。”她说:“什么?我造成的痛苦?”朋友回答:“难道你不知道他喜欢上你,而你嫁给其他人,让他大失所望吗?”朋友的这番话使她激动不已,但她压抑住了情绪。两周以后,她给两岁的儿子和四岁的女儿洗澡。镇上用的水——这里不是瑞士——水质并不是毫无疑虑的,而且事实上,水已经沾染上了伤寒病毒。她留意到自己的女儿吮吸了海绵,但她没有阻止,当小儿子说,“我想要喝点水”,她给儿子喝了可能感染了伤寒的水。小女孩得了伤寒死去了,小男孩存活了下来。然后她得到了她所希望得到的——或者说是她身体里的恶魔想要得到的——否认现有的婚姻从而获得嫁给另一个男人的机会。就这样,她承认了自己的谋杀。她其实还不知道这件事;她只是告诉了我事实,但她并没有得出自己在了解水很可能被污染而具有危险的情况下,自己应该对孩子的死负上责任的结论。我不得不面对一个难题,我是应该劝告她为谋杀自首,还是保持沉默(只是是否应该告诉她的疑惑,这里没有任何犯罪威胁)。我认为,如果我告诉她,那很可能会对她的病情带来强烈的影响,但不管说还是不说,预后都很差,相反,如果她能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也许她还有好转的机会。于是我下定决心,告诉她我的推断:“你杀死了你的孩子。”她一下子情绪激动了起来,但最终,她接受了这个事实。三个星期之后,我们让她出院了,之后她再也没有回来。后来我跟踪她的病情十五年之久,没有复发。抑郁的症状完全吻合了她的心理状态:她杀了人,在其他情形下,这应当判处死刑。但她并没有被送监,而是被送到了疯人院。她因为良心承受了重担,而遭遇精神错乱的惩罚,实际上,我使她从中获得了解脱。如果一个人可以坦然接受自己的罪行,他就能带着这种罪恶感继续生活。如果他无法接受,他必然会遭受不可避免的痛苦。 DMy4q1mG/XIFFupILkE7y4ldlypFfesV/8q0hCCDOlA1HcsuRdrps+h14Iz9Jox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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