涪筠子颤颤巍巍的扶起那人,又问起那人缘由,那人才开口说了原委。
给涪筠子下跪的这人,姓沈,单名一个岳字,字文忠,苏州吴县人氏。这沈岳在吴县也属于一个大户,家中经营丝织坊、棉织坊、酒楼、船坞多处生意。其中光是丝织坊就有三十一间,光工人有近千人。这沈岳在吴县一带虽谈不上富甲一方,但为人宽厚乐善好施,在当地也博得了一个好名声,说起来沈三老爷没有不知道的。
我太爷爷说,这沈三爷,就是我家祖上了。我听我太爷爷这么一说,我家祖上不是狐狸吗?难道这个人是狐狸?我太爷爷摇摇头,你切不要着急,慢慢听我说。
沈岳今年不到五十岁,家中排行老三。沈岳上面两位老人还健在,身康体健,无肉不欢。沈岳前后娶了两位妻子,正妻刘氏,是昆山县大户人家出来的,知书达理,给沈岳生了三个孩子,一男二女。平妻黄氏,也是富足人家的女儿,很是贤孝,给沈岳生了一男一女。前两年,沈岳还纳了一房妾,姓胡,也是姑苏城的人家,从小就美名传扬,也是温存性子,并不仗着年轻貌美,就把沈岳拴在了身边,而是事事谦让,与刘氏黄氏也是甚是相处融洽,很得沈岳的宠爱。年前又怀了孩子,沈岳更是喜上加喜。
沈岳的两个儿子也甚是争气,老大沈鹤二十六岁,年前中了举人。老二沈鹏,跟着柜上学做生意。大女儿早早的许配了人家,已经给沈岳生了个小外孙。二女儿也即将出嫁,说定的人家也是富贾大商的子嗣。小女儿还小,却极是聪慧。
这样的生活在任何人来说,都极是满足的,沈岳也不例外。家中大事小事都交于妻妾操持,沈岳每日埋头于生意之中,闲下来的时候,喝两盅小酒,听听小曲儿。人生如此,再惬意不过。
可是这样的好日子,就在一个月前,戛然而止。
说到这里,得先说说沈岳的父母。沈岳的父亲是大明朝的南直隶的正五品的同知,掌管南直隶一带的盐、粮、捕盗、江防、海疆、河工、水利以及清理军籍、抚绥民夷等事务,权力极大。但沈岳的父亲不是一个贪恋权势的人,而且明朝的官不好当。成祖皇帝恢复了锦衣卫,又设立了东厂,以监察百官,每查有贪赃枉法非死即残。所以沈岳的父亲急流勇退,四十岁许就闲散在家做起了买卖。沈父在当官的时候,就有晨起打拳的习惯,所以身体特别好,七十多岁了耳不聋眼不花,身体硬朗,吃嘛嘛香。可是就是这样的身体,就在一个月前,突然传来暴卒的消息。
一个多月以前,沈岳正在湖南收丝。本来这种事情,由着大掌柜的去做就行了,可是沈岳闲不住,此等事情,沈岳必定要到当地看看心里才踏实。沈岳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只觉得天昏地暗,脑子一片空白。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慢慢的扶着墙走回了客栈。一回到屋里,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大哭了出来。哭罢,擦了擦眼泪。正好织坊的掌柜也进了客栈,二人一商量,事不宜迟,这边的事情由掌柜的打理,沈岳明日一早就启程回乡。
第二天一早,随从早就雇好了大车,一行人上了车,从长沙往苏州行来。沈岳一行人走的是北路,先到岳阳,走黄梅县,经太湖,到安庆换船。这一条路线是最快路线,也是最方便的。走南路,可能要多耽误几天。沈岳心事重重的坐在大车上,想起父亲的音容笑貌,时不时心酸起来,掉一会儿眼泪。随从们都跟着劝慰,过了两日,沈岳接受了这个现实,心中虽依然酸楚不止,可是心中平复了许多,一路走一路想着如何帮老爷子操持一场风风光光的丧事。
可是这沈岳还没到岳阳,就又接到一个噩耗,大奶奶刘氏没病没灾的,也跟着老太爷走了。沈岳听到这个消息,脑子一懵,一头栽下大车,倒在了路上。
沈岳好不容易醒过来,一张嘴,沙哑这嗓子又哭起来。哭罢了,在随从的搀扶下上了大车,紧催着赶路。到了岳阳,还没休息一下,吴县那边又传来消息,大公子几天前与人吃多了酒,醉死在了家中。沈岳两眼一黑,再次栽倒在地,差点没缓过来。
到这时候,沈岳想哭,已经哭不出来了,只是觉得胸口发闷,一口气怎么都喘不过来,一使劲,一口黑血喷了出来。随从和报信的信使一看大惊,急忙赶着车又去看了大夫。大夫搭脉只说急火攻心,开了几味药,又嘱咐只能静养,不能受任何刺激。可是没出十日就有三位至亲接连去世,说不受刺激,可是这种事谁受得了。沈岳清醒过来,心中哀恸,又是大哭。可是现如今沈岳的嗓子已经哭哑了,只能咝咝发出声响。那些随从,和来给沈岳看病的大夫,无论怎么哄劝都是没用。
几天前,那沈岳本来听了父亲和刘氏去世的消息,心痛不已,身体已经不行了。现如今心中再痛,身体也跟着垮了下来。不要说那大夫开的药没吃,几日来就连那水米都不曾吃下几口。嘶哑着嗓子哭了一阵,人又晕了过去。那些随从家仆,都跟了沈岳多年,忠心无比,此时一见沈岳这样,纷纷向那大夫开口求救。那大夫哀叹几声,在本来的药里加了人参鹿茸等补元气的名贵药材,又单独给了几粒丹药。给随众丹药的时候,一并说了丹药用处。
原来,大夫给的这服丹药,是蒙汗药的一种,只要内服黄豆大小的一粒,保管一日一夜都醒不过来。说起这药的来历也是有趣,几年前这大夫救了一个祖传的采花大盗,这药方就是这祖传采花大盗给这大夫的。这大夫自从配了这药,只在自家夫人身上用过一次。要不是遇到沈岳这种情况的病人,压根就不会把这蒙汗药拿出来。
“你们主人受了太大的打击,哀痛伤心。如果还是像这样清醒,只怕撑不了几日。只要他昏昏沉沉的睡上几日,再加上我开的方子,在这昏睡的日子里,身体自然就能补得过来。不过这药可千万不能乱用。”那大夫叮嘱又叮嘱,这才挎着药箱子离开。
那众随从谨遵医嘱,每日喂沈岳一粒蒙汗药,灌三顿汤药。这一番功夫下来,还真别说,沈岳三日未醒,时不时的还打个小呼噜,而且沈岳那原本蜡黄的脸也有了血色。到了第四日头早上,躺在床上的沈岳,竟是容光焕发,小脸红扑扑的。第四日的时候,那汤药倒是没停,不过看到主人脸色好转,那蒙汗药就不敢再喂了。不得不说,那蒙汗药药效确实厉害,虽说药停了,直到第四日的下午,这沈岳才迷迷糊糊的醒过来。众随从齐齐称赞,好药!
可就在这沈岳沉睡的三天中,那苏州城又是派人来报,出阁的大姑奶奶家不满两周小少爷,不知道怎么的掉到井里,淹死了。众随从得了这个消息,连连叹息,都说这老爷家到底是怎么了。这件事情虽已传到,但是并没有报告给沈岳,怕身体刚刚有所恢复的沈岳知道了这个消息,受不了这个打击。
缓过神来的沈岳,脑袋还是有些昏昏沉沉,回想起前几天得到的消息,心情稍微有些平复,不像刚得到消息的时候那么激动。虽说是这样,但依旧归心似箭。众人休息了一日,让沈岳吃了些米粥咸菜,体力恢复了一些,这才再次踏上行程。可是刚出岳阳城两天,一匹快马迎面而来,看到车上沈家织坊的旗号,马上人勒马停住,又带了一个信息来——沈岳的大哥沈嵆,也去世了。
沈岳听了这个消息,只是身体一晃,然后振声问道:“这次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那报信的家丁说道:“十天前,大老爷刚从扬州回来,搭建灵幡的时候,被掉下来的木杠砸死了?”
沈岳已经经历过了最为悲痛的三个消息,现在听到自家大哥去世虽说伤心,但是伤心程度已经大大减缓,甚至可以说是因为前面三件事情而免疫了,麻木了。沈岳不是傻子,经历了这么多年的商场磨砺,无论是处世经验还是心智程度,都比常人强上许多倍。前几天之所以病倒,是受不了连番的打击。现在得闻大哥又是横死,心中暗暗觉察到这件事情的不寻常起来。又细细捋了捋从父亲,到刘氏,再到自己儿子去世的日子,几乎是隔一天死一个人。从自家儿子,到现在自家大哥的死期,中间隔了三天。
想到这里,他把心中的想法跟身边的随从说了:“为什么到我大哥这里,隔了三天呢?”
随从又把大姑奶奶家的小少爷死讯说了,沈岳又是心中一震,强忍着悲痛说:“这就对上了,隔一天死一个,这是要我沈家断子绝孙,死的一个不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