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冬又来到了这片斑驳的土地上,纷纷扬扬的冬雨让过去炎热的秋季降下了温度。
荷香莲把铁皮箱收起来,拿出了她准备好的炭火炉子,开始卖起烤红薯来。
这些拳头大的红薯都是赵柳枝亲手种的,收获的时候,赵长山亲自挑出来给荷香莲送了几筐。本想让她留着磨红薯粉,入冬了做点红薯窝头,没想到她还是闲不住,把原材料进行了包装出售。
河康在省外的木材加工厂呆了足够长的时间,赶在入冬的时候回来,也正是家具制作的黄金时期。
到家后才知道他二姐已经帮他把厂子建了起来。
城里来的机器全部来自西华市最大的家具制造厂,这些设备跟当年在陈亮加工房见到的相比,已经不是一个级别。
艾国在粮库门口等着他,他看着大家伙忙碌的身影,眼里泛起了泪光。
“大家都不在矿场干了?”他意味深长的问了一句。
艾国拍拍他肩膀,“这里的人,多数是木匠的后代,他们身上流着的血不一样,注定要跟木头较劲。”
河康手里的包还没放下,他脱了衣服想要试试眼前的切割机,被艾国拽住了。
艾国低着头,有些愧疚的说道,“哥,我没照顾好邓姨,你走之后,她出了点意外,你先回家看一眼。”
河康手里的包一下掉在地上,脸上神经被电击过一般。
“我妈怎么了。”
等不及艾国回答,河康已经转身飞奔回去了,这个时候他突然体会到当年他哥河流从国外回来参加龙海洋葬礼时的焦急心情。
他边跑边想邓华玲可能发生的种种情况,但无论是哪一条,都不是他所能接受的。
邓华玲早就做好了河康回来的准备,他这个儿子别看平日里没几句话,但轮到她身上的事,指不定要闹出什么来。
尽管艾家本本分分的持家看娃,但面对老母亲的遭遇,河康还是没忍住骂了她几句。
“我走前怎么嘱咐的,怎么就搞成这样了?”
他搭手过去将邓华玲扶起来,瞪了眼艾家,“你看看你,这不是你亲妈。”
怨愤中带着责备,河康跟她结婚至今,从没张嘴骂过她,但现在邓华玲身体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实在控制不住情绪。
邓华玲掐了一把河康,焦急的骂到,“你啊,走了这么长时间,你看看艾家,为了这个家,都瘦成什么样了,你回来一句好话没有,倒怪起人家来。我养你这么大,白养了。”
艾家赶紧接过话来,“妈,是我太粗心,你别说河康了,他刚回来,我去烧洗脚水。”
她抱着儿子进了厨房,她很清楚,这个时候,任何的解释和沟通都是无用的。换做是她,看到母亲变成这样,同样会心里不舒服。她就当一回出气筒,骂几句就骂几句吧。
多么仁慈的艾家啊,在过去的年月里,正是她这滴水般的仁爱才让这个家在风雨飘渺的夜一次次的安稳下来。
河康的生命太需要她这份难得的品质了。
但他现在没时间去感慨这些,他马上到矿场见了一面贺响,跟他借了一辆工地车,当天就把邓华玲送西华市去了。
邓华玲多么要强的人啊,她哪愿意去大医院躺着,再说,龙女和河流还都在那里,她去了就是给儿女找麻烦,出于这层考虑,她说什么也不去。
河康可由不得他,抱起邓华玲就上了车。也就是在途中,他才了解到河西镇发生的大事小事,了解到庄老板去世的事。
但这些顶多让他感叹和惋惜,真正使他难过和愤怒的是,邓华玲身体遭受了这么严重的伤病,他大哥和二姐居然都不知道。
他眼睛里都快冒火了,现在他只希望邓华玲的腿能挽救回来,如果余生都留下后遗症,拖着瘸腿过一辈子的话,他发誓会找河流龙女算账。
到市里的时候已经晚上十点多了,艾国开着镇里的拖拉机赶到的时候都已经下半夜了。
而这个时候邓华玲早已经躺在病床上睡着了。因为主治医师第二天才来,只能先花钱找了个床位住下。艾国见这情况,赶紧又开上拖拉机去到处打听河流龙女的住处。
等他把二人叫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时分了。
会诊报告已经出来,结果显示坐骨神经局部坏死,目前能站起来行走已经是奇迹,这样的病例大多都瘫痪在床。至于康复,采用药用疗法也只是看效果说话,目前的医疗水平保证不了邓华玲能恢复健康。
言外之意,她这个病似乎好不了了。这结果跟县医院给出的一样,很难救治。
河流跟龙女站在病房门口,看着河康背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河康重重的吸了口气,把他哥叫出去。
龙女知道情况不妙,她追出去的时候,河流已经挨了一拳倒地不起了。
河康站在那,用一种仇视的眼光看着龙女。
“你们两,不知道一天到晚忙什么,这么长时间不回来看看妈,要是及时治疗,说不定还有希望,你们……”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才是那个责任最大的人,在他去省外学习期间,河流跟龙女回来看过邓华玲,反倒是他,疏于照顾。他要不去学习什么技术管理,事情恐不会变成这样。
自责深深的占据着他的身体,将他压了下去。他整个人都蹲坐下去,抱着脑袋使劲捶打着。
龙女赶紧过去将其制止住,安慰道:“是我们没照顾好妈,你不要这样。现在我条件好了,让妈跟我住城里吧,看病方便。”
龙女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河流内心除了感激之外,还有些莫名的自卑感。那是他的亲生母亲,关键时候却要靠龙女来养活,而他呢,离职之后找了个企业做技术顾问,已经严重偏离邓华玲对他的期许。
所以,他连实情都没有机会讲出。等河康情绪稳定下来,也才渐渐解除了对大哥二姐的埋怨,兄妹三人站在医院大门口商量起邓华玲余生的安置问题来。
他们已经不是孩子,都成为了独当一面的能人,现在人生来到了又一个需要做出选择的时候。
河康基本同意龙女的想法,这不是他内心的意愿,而是为邓华玲作出的考虑。河流当然没意见了,那样的话,他就能随时见到老母亲。但也意味着,他离职的事就瞒不住邓华铃了。
不过,他也借此机会跟家人坦白了他和洛伊丽的关系。因为洛伊丽肚子里已经有了他的骨肉。
邓华玲得知消息,高兴得热泪盈眶,“我早就说你们两个抓紧办了,都三十几岁了,你真是把人操心死了。”
河流握住邓华玲的手,“妈,你看,以后你在这里生活,我们就能天天见面了。等她生了孩子,你要是喜欢,我天天抱来给你看。”
龙女楞在那半天才回了河流一句,“我家条件好,妈就不跟你过去挤了,你们小两口有自己的日子要过。不过,既然她有孩子了,咱们家也不能让人笑话,抓紧把婚礼办了,钱不够我拿。”
婚礼的事河流早就想过,但洛伊丽那头迟迟没有回复,他不好做打算。现在他把事情转告给了家人,意味着事情必须要办了。
邓华玲从医院转移到龙女家之后,他便上了一趟洛伊丽家中。这是认识洛伊丽以来,头一次上人家里,他礼貌性的买了礼品,都是给长辈的东西,也算是来表态。
至于洛清风和龙女的私下关系,河流权当不知道。因为他一旦计较这些事,他跟洛伊丽的事也就不用进行了。
但其实,他内心真实的想法是,在他和洛伊丽成婚之后,想办法阻止龙女跟洛清风的交往。
他只能如此了,毕竟洛伊丽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
洛清风怎会不认识这个年轻人,省里的首席科学家,青年才俊,配他女儿应该是绰绰有余。但他又不可避免的明摆着他和龙女的关系。因此,这样一种见面,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尴尬。
最痛苦的是洛夫人,尽管她清楚河流跟龙女的关系,但看在女儿怀孕的份上,她不好把气撒在河流身上。只能默默承受这一切,如果可以,她恨不能要了洛清风的命,但像她这样的家庭,活着,更多的是为了颜面。名誉不在了,等于生存的价值也就没了。
河流以为会碰一鼻子灰,但之所以这么顺利,除了有龙女这层尴尬的关系横在中间,还有洛伊丽不厌其烦的说教。
不过,最紧要的是,她肚子里的孩子。
没错,一个新生命的力量是无穷的,就像喜极而泣的庄老板在意外得到女儿之后,竟脑溢血死掉了。
洛清风夫妇大半生都投身在革命建设当中,很少有时间享受天伦。而这个新生命重新燃起了他们对生活的新鲜感。
他们开始期待孩子的降世,带着一种无比畅快的心情。这便是一个普普通通老人最想要的人生安慰,他们不可能到老了还要靠夕阳美景过活下去,也不可能活在一生建立的事业中。
不单是他们,每一个在生活中透支的人都渴望得到一次没有负罪感的前行和告慰,要么让他停下来看到生活的美好,要么给他创造新生活的活力和方向。千万别指望他一直沿着一条路走下去,即便这条路是成功的,他也会成为枷锁之下的鬼魂,灵魂得不到松绑和宽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