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时间的蔓延,一切激浪终将褪去,一切汹涌而来的生命之光终将迎来属于它的暗淡时刻。
这便是生命的潮起潮落,就像赵长山的生命之光,他这个上过报纸的底层人民,差点就以为自己要一飞冲天。但他后颈乏力,他的那点光芒在经历了不长的一段时间后,便无人再提及。
而他,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连进驻冶炼车间的资格都没混迹到。大家也不再谈论他的那篇惊世骇俗的对世事见解的大作。
他真的又做回了一个无人问津的人。这样的前后落差让他内心有了莫名的煎熬,他以为自己是高人一等的,身边的人曾用泛光的眼睛看过他,如今,这些眼睛不再关注他,而是关注自己的生存大计,他成了别人生命里可有可无的人。
是啊,出狱之后他告诉自己要闯一闯,要不生命会不甘心,现在他历经曲折,终于如愿以偿。总结最后就四个字:世事难料。
既然是这样的人生定律,那他只能回头是岸了。毕竟他也是经过改造的人,他还清楚的知道自己有妻儿在等他。
一想到这,他竟又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了,是啊,他拥有着一笔家庭现成的财富,身边多少光棍大汉,他们这辈子都不知道媳妇是谁,而他,膝下有子,这便是最美之事。
这样一比较,他从深不见底的夜翻爬起来,伸手去摸他掉在地上的破鞋,又摸他仅有的一件外套。然后夺门而出,出门的时候在工厂门口尿了泡尿。
幸好老可乐睡死了,要不然,他可要遭殃了。
不过,厂里的新规跟他都没关系了,他注定要回到他的农业社会中去,那里才是他驰骋疆场的地方。
他从来没这么兴奋过,他站在马路上伺机等待开往河西县方向的车辆,等了半小时才来了一辆拉石头的空车,他蹿了出来,从后面爬了上去。
他既没有多余的时间,也没有足够的腿脚耗费在漫长的路上,只能搭顺风车了。
他仰睡在空荡荡的车厢,望着挂满苍穹的星光,感到生活是那么的幸福。车厢将他身体颠簸得上下摇晃,但他丝毫不觉得难受,反而配合着节奏享受其中。
车到了河西县就停下了,他不得不从县城想办法重新回河西镇。这时候的天已经开始泛白,人们陆续出来活动,街道里徐徐的冒起了青烟,他看到这些温暖的烟火气息,肚子一下就有了反应,他接连咽了好几下口水。
他身上有钱,可以去吃点什么。是的,他已经看到了百米开外的地方排起了一个狭长的队伍,每一个从队伍前端出来的人手里都拿着热乎的包子花卷。
这可是人间美食啊,在家都不一定能顿顿吃上。
他排了五分钟还没到窗口,他有些着急了。他也奇怪,怎么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外面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人们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排队的习惯,这个规矩是谁定的?
这时候,他突然感觉后面有只手搭在了他肩膀上,他机敏的一回身,两人四目相对。
“艾国?是你小子吗?”
真是难得,河西镇的两个泥腿子在这里相遇,多么的让人感慨。这要是五年前,谁敢相信他们有勇气来包子铺排队,以前都在旁边看上几眼,现在他们也加入了这个行列,成为了体面的人。
艾国揉揉眼睛,有些不敢相信,“赵队长啊,我就说是你嘛,怎么你也跑到这来了?听说你到处去演讲,成了名人,怎么,今天要来河西县演讲?”
也不知艾国从哪儿听来的,不过他这话让人听着舒服,“你小子,别说我了,那都是光辉岁月,一去不复返了。你又是怎回事,来这干工?”
艾国叹了口气,“庄老板的事嘛,让马支书气出大病,医生说,恐怕就在今晚了。我出来给大伙买点吃的,大家从昨天就没吃东西,实在饿不行了。”
赵长山一惊,“啥?什么大病,今晚都挺不过去了?镇里的人都来了?”
“不来能行吗,人都快没了,咱们河西镇,谁家碗里的酒不是他庄老板酿的。刘镇长带队,来陪他走一段,哎,脑子出血了,菩萨也救不了。”
这才算弄清大概,别看庄老板这人平时在大家心里没什么分量,但他对于河西镇的老少爷们来说却不可或缺,这时候大家前来相送,足见他受重视程度。
可惜的是,这样一种场景他恐怕到死都不会知道了,这便是荷香莲心里的另一种凄苦,她想让庄老板明明白白高高兴兴的死去,想让他再看一眼庄晓洁,但这些都实现不了了。
轮到赵长山了,他掏出兜里的钱买了好几十个大包子,拉着艾国的胳膊就往医院走。
“走走走,这么大的事,我也去帮帮忙。”
是啊,这就是生活,他们这些不容易的庄稼人,平时为了一粒米都能打得头破血流,真正遇到困难的时候,又都毫不吝啬的牺牲着自己的利益为对方着想。
两人回到医院的时候,那块白色床单已经盖住了庄老板的脸。热气腾腾的包子悬在赵长山的手上,让他感到生命的卑微和贫穷的无力。
他是他们这堆人里思想和意识都比较超前的人,又在外面见过世面。他知道,要是能上一个医疗条件好的地方,兴许能保命,最不济也能多活些时日。
但他们没有这个保命的实力,只能把一切都推给“命运安排”这四个冰冷的文字里。
艾国开着拖拉机,嘴里嚼着甘甜的包子皮,眼泪却唰唰的往下掉,车上除了庄老板,还坐着荷香莲跟刘三。其余人步行回家,刘三要先回去组织镇里的老少爷们,他要给庄老板办一个风风光光的葬礼。
但这些人情冷暖的感人场面对荷香莲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她要考虑和面对的是今后余生,要周全的是庄晓洁的全部。
赵长山站在农资店门口,一手搂着赵柳枝,一手抱着儿子赵立春,深感责任的重大。他突然对这片土地里成长起来的人们有了种强烈的不可纷说的感情。
一个曾经带领过他们奔命的队长,之前他走错了方向,但现在他两眼清秀,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了。
在他回到河西镇前,他的理想是让赵柳枝和赵立春过上幸福快乐的日子,而现在,实实在在的感受到这片土地的贫瘠和凄凉的时候,他觉得他的理想应该是让这里的每个人都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
他成长了,虽然他四十多岁了,他大器晚成,到了现在才悟出人生真谛,才找到奋斗一生的方向。
但一切都来得及,对于一个渴望谋福的生命而言,再年老的岁月都不是问题。
没有人再去仇恨马支书,他蹲在看守所里的每一个夜晚都在为跟荷香莲的相遇深感悔恨,他辜负了人民的信任,走出了错误的道路。如今害人害己,他已经没有了更多对生活的思考。
孙乾教育过赵长山,如今赵长山本本分分的回到了人民群众里来,所以他坚信马支书终有一天也会再次回来。
是的,他无心要置庄老板于死地,他只错说了不该说的话,一颗生命就骤然离世。这从法律层面来说,很难断定是非曲直。
重要的是,荷香莲忽视了这一切,尽管她恨透了马支书,但时至今日,她已失去了怀恨的力气。她再不想带着痛苦的回忆生活下去了。
随着庄老板的逝世,她把对马支书的恨也彻底的留在了回忆当中。
从那天起,她又重新回到酒庄,她说从今往后,河西镇喝的酒,她荷香莲来供,她永远的记住了大家伙的恩情。
他这么一个出过轨的女人,得到了世间最宽大的谅解,她的男人得到了最体面的安置。从此,她活着的每一天都会为河西镇的父老乡亲鞠躬尽瘁,都会教育庄晓洁做一个厚道感恩的男子汉。
这场洋洋洒洒的风波总算过去了,马支书从看守所出来之后,已经没脸再留河西镇,把家里狗脖子上的绳索解掉,将它放逐了。然后带着马夫人,悄然离开了。
他终于结束了跟河西镇的缘分,这个做了一辈子的官,到头来还是没给自己留下一片安乐的净土。
没有人知道他要去哪里,他不走,这里的每一天都会充满奇怪的空气,大家也不会赶他走,只是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多余,做了让彼此都愉快的抉择。
对马夫人而言,走,是对她的一种解脱,只要离开这里,她的生活就会变得清净。她接受了这样的命运安排,在天命之年,她无怨无悔。因为马支书年轻的时候让她领略过太多的风采,这辈子她已无遗憾,去哪都足以告慰平生。
天隆隆作响,四野之下,闪电雷鸣包裹过来,山上的矿工停下手里的作业,站在山顶望着远处的天,他们一个个瘦得像根仙人掌刺,但却坚硬如铁的立在大地上,一根挨着一根。
他们心底响起了城市工厂机械转动的声响,配合着眼前的雷鸣闪电,感到脚底的世界正在一股暖流的冲击下渐渐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