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方才带着浓重的北方口音，而大家都清楚的一点是，北方的重工业目前正遭受着前所未有的行业垮台。作为北方人，要到西华市指挥相关工作，有些人自然心里不服气。但这些歪理邪说显然只是对人不对事，人家方才学习的是西方技术，他本人跟北方重工业的落寞扯不上关系。

但人家不服气，你就得陷入流言。

强龙难压地头蛇，方才刚下厂房就吃到了闭门羹，因为那天，老可乐给大家放假了，不起火不说，大家还走出厂房，来到一家饭店喝起了酒。

方才推开一间间休息室，地下随处可见的垃圾混在一起，门口一股腥臭的尿味在闷热的空气中散发出令人窒息的迫感。散乱的象棋子已经看不清上面的字迹，凳子上油渍上面依稀可见一个个脚趾头留下的印记。

这个地方，无不透着种老旧和萧条。方才是见识过精细工业的人，而这里的寸草，显然没有能滋养出强大工业的土壤。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担忧和挑战，原以为自己被派到西华市无非就是教教大家机器的使用，但现在看来，问题的关键在内部。

没有内部机制的健全和梳理，再先进的机器都发挥不出来应有的作用。

他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马上打听到老可乐一行的去处，本想来个一锅端，好好杀杀他们的锐气，但走到半路的时候，他意识到这样行事缺乏理性思考，故换了种方式。

没错，当老可乐带着大家重新返回车间的时候，方才已经将他们的休息室打扫得干干净净。

推开门的时候，大家都怀疑走错了地方，一个个张着嘴巴望着他们的狗窝。

老可乐在这里自然耳目遍地，不出三分钟就打听到了过去几小时里发生的情况。

他并没有将情况告知大家，而是直接到了方才所在的办公室。

方才这个人不是老可乐想象中的样子，他并没有穿着白衬衫，没扎着亮眼的裤腰带，也没把头发弄得溜光水滑，而是个穿着工作服，肤色和他相差无几的偏瘦的年轻人。

见到老可乐进屋，方才露出洁白的牙齿，站起来去迎接。

老可乐不吃这套，将手插在裤兜，不服气的问道。

“你什么意思？谁让你随便动我们东西了？”

方才刚有的热情突然受到了攻击，脸色有了微妙的变化。他拿起水杯喝了一口，回道：“车间不是个人的，企业的东西谁也没权利破坏。”

说出这样的话，意味着他跟老可乐战火的一触即发，但他并不后悔。企业员工的涣散不是第一次见到，磨洋工混日子的人哪里没有，可那是国企给他们带来的制度上的便利，也可以叫漏洞。子承父业在这国企里面成了继承金饭碗的重要手段，所以部分员工被制度给宠坏了，以至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和应尽的职责。

方才就是要拿出态度来，如果一味的哄着大家，那跟牵着牛往前走有何区别，那样笨拙的行进方式对企业发展只能是百害而无一利。

因为他已经拿出态度来对大家了，既然老可乐在车间有话语权，他只好借着老可乐的嘴把他的要求传达下去。要知道，为了提升企业生产效率，方才作为省里和采矿集团联合引进的技术人员，在技术改进中涉及到的制度管理具有一定发言权，有了这点，加上自己的工作方式，他相信能把这件事办好。

老可乐在方才办公室碰了一鼻子灰，自然心里不痛快。他以为大家会跟着他一起来为难这位新来的技术员，但他没想到的是，尽管大家习惯了老可乐的工作方式，但为了长远的生存问题，他们必须要先考虑活着的事。而选择安稳的留在这里冶金就是他们目前唯一能保证活下去的方式。

因此，跟老可乐参与到和方才的斗争中，他们也就是做做样子，谁敢拿自己的生存大计开玩笑。他们没有老可乐这样那样的问题，荣辱尊严的事也没达到上台面理论的地步，因此犯不着跟他滩这浑水。

老可乐哪里知道，和他奋战多年的工友都选择站在了方才这边，对操作车间进行卫生制度改革是方才来到这里做的第一件事，其次是思想统一，最后才是谈技术的时候。

在方才的认知里，要想做好西华市在锡矿后续产业链上的部署，职工的工作热情和思想达不到统一，企业是绝对走不远的。

这段时间，车间已见不到老可乐了。他作为一个老人，感到了严重的屈辱，但懂得变通的人都知道，这不是计较个人得失的时候。再说，能者上位，这很符合当下企业发现需求，论资排辈虽然也能在某些方面起到好的效果，但目前时间紧任务重，企业不可能为了他一个老职员而冷落了新来的技术员。

不过，关于老可乐的内心，方才无疑是清楚并理解的。他第一次跟老可乐打完交道之后，便在心中有了个决定。

要想把事情做好，和谐是必要的。大家在这里滋生不好的声音，对工作的每个环节都可能带来隐患。这不是他想看到的。

因此，一周后的关于方才同志正式入职采矿集团的职工见面会上，他便当众表态了。

老可乐虽不在现场，但方才作出配合他工作的决定确实让大伙吃了一惊。

当晚老可乐便坐在家中收到了消息，他以为前来报信的人拿他开涮，险些发生争执。车间主任一直拿老可乐当第一助手，这个时候当然会来告知实情。

不管怎么说，感动也好，感激也罢。老可乐对于之前的种种猜疑和自身处境可能遭遇的变化又重新在心里做了定论：只要厂子在，我们还是一家人。

他没有必要再拿着不放了，方才是有真本事的人，加上他在车间的威望，两人只要和睦，工作一定能开展好。

所以没等方才落实车间规章，老可乐先给大家来了次思想垃圾清理工作，同时提出了十点整改意见。主要强调了车间吸烟，喝酒，打牌，随地小便，无故旷工无故早退，更不能顺手牵羊偷拿厂房原材料。

这一方案的提出对于采矿集团一线工人多年来积累的恶疾具有根本性的改观作用，但同时，大家严重感到了生活的不便，规章对于不自律的人来说，无异于枷锁，可怕的是，在这个地方，自律成为了很难得的一个东西。

因此，在方案被企业批复的第二天，老可乐就亲自将一个随地大小便的工友扣掉了整月的工资。

从那天开始，大家明白，这件事不是闹着玩的，和生存相比，他们又觉得自律没那么难以适从了。

属于方才和老可乐共同认可的车间管理制度迎来了实施的一天，这意味着，西华市锡矿工业发展的后方，又多了一股强大的支撑力量，虽然这一制度仅仅发生在一家企业内部，但过不了多久，这样利好的模式定会在别的地方开花结果。

而这个时候，龙女派出去学习调研的实习人员，部分已开始返程。有关家具市场和技术学习的三位同学此刻已奉命来到了河西镇，他们要找的人正是河康。

显然，龙女在为弟弟做这件事的时候，并未征得河康同意。这是龙女担心的地方，但她所不知的是，这个阶段的河康已经迈过了心里的坎，做好了接受世界的准备。

只不过，这三位同学来的不巧，因为今天河康有一件比事业更重要的事要做。没错，他筹了钱，请了刘勤当拖拉机手，拉着艾家到县医院接受正规的接生服务去了。

邓华玲和艾国也都不在家，荷香莲这个时候主动站出来接待了三位前来拜访的同学。

大家把来意跟荷香莲说了一遍，谈到了外面正在搞合资企业的事，谈到了目前全国办公设施正在更新换代的事。总之一点，对河康来说，他做家具的想法，这个时候可以说迎来了市场的温暖期，赶上了就能站起来，错过了就失去了市场先机。

荷香莲虽然没怎么出过门，但她对生意的事还是很敏感的，虽然急于告知河康，但目前来看，只能先留下他们带来的调研材料，因为他们还要赶回去为龙女企业新产品的销售做细化。虽然工厂的地址还没选好，但他们要做到未雨绸缪才行。

到了半夜两点，河贞才从艾家身体里产出，河家终于迎来了新的生命。为此，河康白天的时候专门上集市买了两只老母鸡，等入夜了，用自己带来的锅在医院门口架起了火，艾国一直守着这口锅。听到外甥的哭叫声传来，他扔下手里的干柴火就跑进医院，结果被同行的刘二娘说了几句不是。

好在鸡汤没被人偷走，河康一口一个口的给艾家喂过去，她那瘦弱的身体本就不堪一击，生完孩子更像剥了层皮。虽然母子平安，但令河康更担忧的是三斤六两重的河贞。孩子刚出生的时候，医生就私下跟河康说：你家孩子太小了，拳头只有我拇指大，养不活的，扔了吧。

县医院后面的石头山有个沟壕，周围人都知道，那个沟专门用来扔死孩子的，有的孩子一出生就断气了，包一块布也就扔掉了。

河康骂了那医生一顿，他知道，不管多艰难，孩子一定不能有事。也就是这样一种心理暗示下，他越发觉得一份挣钱的工作再实际不过了。他显然已经变得不再文艺，多了些生活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