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河西镇已经有了一丝金属的味道,山上的路被工程队的车压出了一条深深的痕迹,勘探车和工程车传来的发动机声响从山上贯穿下来,马支书的广播声在机器的干扰下,已经没有了往日的风采。
河康背着他的包,手里拎着给邓华铃买的过秋外套,在前面走着。艾家紧随其后,她的马尾已经盘到了头顶,脸上再无少女的娇羞。是的,她要跟着河康回家了,没有父母,就见见艾国吧,没有父母,就把邓华铃当成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父母吧。
艾国和刘勤从省城回来之后,被刘三推荐到勘探队挖炮眼,这时候正在山上,所以河康没有在第一时间见到他大舅哥。
邓华铃怎么也没想到艾家会跟了他这小儿子,做母亲的对河康的情感从没关注过。河康从小就闷不吭声,多数时间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邓华铃以为他这样的人,结婚不会太早,至少不会在河流前面。但始料未及的事太多,当然了,城里发生的那些糟心事河康是不可能对邓华铃说的,邓华铃也就想当然的认为这对新人是自然而然的走到一起的。
艾家这样的姑娘在河西镇的时候就讨人喜欢,家里家外都能照顾的挺好,除了性格稍微内敛,别的毛病还真挑不出。邓华铃在城里的时候也见识过不少姑娘,要说性格般配,还真得是艾家合邓华铃的心意,要是找个像贾美丽那样的,跟河康对着干的,恐怕邓华铃都不会满意。
因此,邓华铃没有介意艾家的文化程度,从她进家门的那一刻起,邓华铃就把艾家的手拽过来,不知道怎么亲才好了。
看到母亲这样的表现,河康的心稍稍有了放松,因为他是在那样的形势下跟艾家走在一起的,万一邓华铃站出来反对,他都不知该如何向艾家交代。
现在好了,等艾国跟刘勤从山上下班回来的时候,大家整整齐齐的聚在了邓华铃的小院子里。
这段时间荷香莲还在酒庄养着,河康拿着酒瓶子来到酒庄的时候,她用一块布紧紧的裹在自己脸上。河康还不知道荷香莲跟马支书东窗事发被马夫人收拾的事,也就不清楚荷香莲发生了什么。
荷香莲看见来的人是河康,根本不好意思抬起头来,要知道当年河康回到河西镇的时候,她可是没少撩骚他,至少拿她那勾魂的眼睛挑逗过河康好几次。现在她还怎好意思面对这个镇上的有为青年,给他灌满酒便退回了屋中。
河康没有多问一句,但这个行为古怪的女人的风流事还是在他们聚在小院的时候让刘勤给说开了。
其实偷情捉奸这种事,最不适合的就是在邓华铃面前提起,河康的亲爹河西东不就是做了一模一样的事吗,要不然怎会有现在的日子。一切的因果都有据可行,但镇里时隔二十多年又发生同样的事,大家却没有了当年那样的苛刻。是的,荷香莲赶上了一个好时代,她这个淫妇除了被打一顿之外,居然没被镇里的乡亲拉出来唾骂。当年河西东要是有这样的待遇,恐怕也不至自绝身亡。
邓华铃随便提及了几句便把话题扯到艾家跟河康身上来,毕竟家里还一团糟,外人的事实在抽不出精力管理。
河康向来都报喜不报忧,虽然在省城落败一事不光彩,但邓华铃从来不在这些事情上责怪儿子。她对儿子的教育从来都是宽容和开放的,绝不会因为事业而作出否定。虽然和陈亮闹翻的事纸包不住火,但他跟艾家之间的那些小情绪和小插曲,河康是绝对不会让邓华铃知道的。
也因为这样的境遇,事业和情感上的双重压力一下子就让他变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男人。他虽然觉得对不住在座的几个年轻人,但现实就是这样,他至少尝试过。现在他的心完完全全收回来了,他再也不敢去奢求梦想和城市。
这次回来他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做一个本本分分的农民,邓华铃有他二姐养着,他没有太多的后顾之忧。他现在就想将家里的土地经管好,踏踏实实的跟艾家过日子,不管如何,艾家是很愿意过这样日子的女人。
邓华铃一听河康这样说,心里咯噔一下,他从小到大没有拿过锄头,怎么承受得住田间的辛苦,他把生活想得太过美好。他以为没有了城里的烦杂就能专心致志的躲在这穷山沟种地,他以为只要身不在外就能心静自如。
贫穷,多么直白而无情的字眼,它让梦想在艰难中修炼,有的人走火入魔,有的人被这场凌冽的风暴撕碎,而有的,干脆调转身子,回到梦开始的地方。
继续耕耘,不管是土地还是理想,只要坚持,都会有所得,不管是在土地里绽放还是在理想中翱翔,即便是死去,也会留下一串璀璨的灰烬。
不过,他最痛惜的还是在理想中走火入魔的人,比如虎子。虎子娘听说河康回来之后,已经在门外站了很久,她就想知道自己的儿子怎么没跟着回来。
河康能怎么说,他不忍心对老人说实话,她不过是一个老老实实的母亲,她所有的着急和顾盼都源于对儿子的思念和担心。
河康只能说虎子在外面出息了,找到了好的去处,马上要挣大钱了。是啊,这样善意的谎言足以抚平老人不安的心。河康能做的只能这样了。
接下来的几天中,在刘三的张罗下,河康和艾家的结婚一事便定了下来。这是他人生的转机,他要接着这样一个特殊的符号来改变自己对世界的看法。所以一向很痛恨热闹的他,这次却主动提出要好好办一番。
河家的小院已经很多年没有过喜事了,这对邓华铃来讲,何尝不是一种精神补偿,大家都太需要这样一场热热闹闹的景象了。
也因此,消息很快传到了省城,一周之后,他二姐和大哥,洛伊丽和魏立新,以及他的高中同学和大学同学,都纷纷来到了河西镇。
这么多省城的人齐聚河西镇,不知道的还以为上面来领导了呢。河西镇家家户户都主动来给邓华铃贺礼,就连赵柳枝都掏钱买了一块新床单,更不必说刘三这样的。
不过,有一个人到现在都没出现,他就是马支书。这个人也真是咎由自取,他觉得媳妇不敢插手他的破事,现在好了,跟荷香莲一样,躲在家里不敢出来。不过,人这个东西也奇怪,马夫人没去捉奸的时候,大家也都清楚这件事,可马支书照样四平八稳的在外面晃悠,直到马夫人将事情闹大,他身体的那根底线才被翻了出来,他看到自己的那根底线便觉得再无脸见人了。
但镇里这么大的事,他不参加又不甘心,反正今天不出来,总有一天要出来,他不可能一辈子躲在家里。这样一想,马支书居然溜出来了,他的底线和羞辱感又被他给藏回了身体。
就是这么一个人,无惧群众的心声和脸色,当他扒开人群钻进河家院子的时候,镇上的妇女都把身体让朝一边,生怕沾惹到他。他还不太高兴的骂一句,“怕什么怕,我是人不是鬼。”
婚礼仪式就要开始了,但他二姐龙女还没有赶到,洛伊丽跟河流知会一声,开车沿途迎龙女去了。
洛伊丽不会忘记当年龙女看待她的眼神和态度,都过去那么长时间了,龙女也成了一个响当当的人物,想必不会再对她有成见,虽然龙海洋把龙女许给了河流,但那都是儿时定的,长大后两人也没有培养出男女感情来,因此,龙女应该早就对这件事释怀了。
果然,龙女也开上了自己的车,变成了她曾经讨厌的那类人,因为当年洛伊丽把车开到河西镇的时候,她就是用排斥的眼光看待洛伊丽的。
现在呢,她的车坏在了路上,进退不得。要不是洛伊丽来接她,她可能真要错过河康婚礼了,那样的话,她会遗憾的。
车停下来的时候,龙女让洛伊丽先下去,她在车上整理一下给河康的礼物。洛伊丽只好把车钥匙交给她。
坐在后排的龙女紧张的包装着她给河康买的礼物,是一块订制的画板,小的时候河康就想要一块高级画板,但那时候龙海洋挣的不多,还不能满足他们对生活质量的要求。直到后来他毕业工作,也没用过一块像样的画板,虽说现在他改行了,但这个儿时的梦想也只有龙女有这份心想起。
就在她整理掉在垫子上的包装纸的时候,她俯身将头够了下去,在座位下面,有一张发黄的纸,上面沾满灰尘,已经变成了一团垃圾,被塞在角落里,轻易不会颠簸出来。
只是出于好奇,龙女居然把那个纸团捡了出来,本想当垃圾扔掉,但还是打开看了看。
当她看到纸上写的内容,忽然脸色大变,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是她写给河流的。没错,这便是当年龙海洋去世时,她给河流的那份传真。
“怎么在她车上?”龙女这样疑问着,忽然,她明白过来,心脏猛烈的抽搐一下,她赶紧把身体往后一靠,紧紧的攥住那张纸。
她终于知道河流当年为何没收到传真了,是洛伊丽,这个女人,是她扣下了这份传真。
龙女的眼睛生出一根刚强的针,仿佛马上就要飞溅出来,她看着洛伊丽走了过来,放松了面部的肌肉。
“好了吗?”洛伊丽微笑着问道。
龙女的眼光马上笼上一层温暖之色,盖住了她的惊慌和仇恨,笑着说,“放心,我准备好了。”
开门,龙女面带喜色走进了院子,而她身后的洛伊丽,对自己即将到来的处境还全然不知。
女人的战斗起初都是从风平浪静的交好中开始的,有一天你会发现,她们彼此都沉入了波涛汹涌的大海,直到她们遍体鳞伤了才知道,命运中所谓的美好与合理不是按照她们所希望的那样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