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康虽然有人牵挂着,但不代表他的日子就好过。原以为到陈亮这里,能够带大家发扬好河西镇的木匠工艺,现在再看,一切都未遂愿。
不单单河康,就连艾家和刘二娘这样的女同志都看出了虎子的心思,跟虎子一伙的还有三五个后生,也都朝着陈亮那边去了。
“艾家,看见没,那虎子又去给陈师傅端茶送水了,照这样下去,他连河康哥是谁都不记得了,没良心的东西。”刘二娘和艾家在院子的井边上洗菜,忍不住闲聊起来。
艾家缩着脖子,不敢太大声,甚至连声都不敢发,她转过去看了看加工房的那道小门,确定没人才开口,“刘二娘,可不能在这瞎说,陈师傅听见,肯定不高兴。到时候,受罪的不还是河康哥,他虎子什么人还用说,依我看,他已经变心了。你没瞧见,他现在眼里根本就没河康哥,就是白眼狼。”
“可不是嘛,自己当老鼠屎,还拉一帮人跟着闻臭。”
也不知何时,河康站在了两位女同志身后,似乎听到了她们的议论,压低声音训道,“不好好做饭,乱说什么,本事没学会,管闲事的功夫倒长进了,有损团结的话以后不许说。”
艾家低着头不敢看河康,等他走出去好几米才略微抬头看了一眼,正好被刘二娘逮住。
“艾家,你说你,心里有想法就说呗,我看你这样都难受,你要是胆小不敢说,我去替你说,他河康也不比咱多个啥,要不是看他是个大学生,咱还不搭理他呢,用不着怕。”
刘二娘这一说,艾家的脸刷一下就红了,“你乱说,没有的事。”艾家别过头,不敢直视刘二娘。
“你看看你那脸,这不是骚情是什么,还不承认。”
艾家终于难掩娇羞,端起菜盆便跑,“哎呀,说了不是,还说。”
刘二娘擦了擦手上的水,扔下围裙就去找河康,她就不信了,艾家这么好个姑娘,他河康还能看不上。
木材厂禁烟火是陈亮立的规矩,河康这两年跟大家混在一起,烟酒都学会了,早已经没了大学生的样子,跟河西镇任何一个汉子那样,粗粗糙糙,只是与人沟通的时候,那种起码的礼貌和文明还健在。
见刘二娘过来,他赶紧把烟熄灭,拍了拍手掌,“你们两个啊,这些话可不能随便说,好好一个班子,需要个好环境。”
刘二娘连连点头,也不知听进去没有,嬉皮笑脸看着河康,“说我行,说艾家不行。”
“怎么不行,你们两个就是在嚼舌头嘛。”
刘二娘不怀好意的笑道:“河大哥,你看不出来?啧啧啧,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这个脑袋啊,不开窍。”
“别磨磨蹭蹭,有话就说,一堆活没干完呢。”
刘二娘凑了过去,“艾家那姑娘,看上你了,你说你一个大男人也不主动,想急死人家啊。”
河康被刘二娘怼了一下,身体差点晃倒在地,他愁眉不展的看着她,“刘二娘,你现在很有空是不是,你兄妹两欠我的钱还没还清?不把精力用在干活上,这事是你该管的吗。我跟你说,我倒是不怕,人艾家脸皮薄,可不能伤了人脸,说话注意点,没有的事不瞎说。”
“诶,诶,河康哥,我说的就是事实嘛,你没看到她那脸,红扑扑,那就是喜欢你嘛。”
河康扬起胳膊,“还说?”
刘二娘再不敢多一句,乖乖退了回去,从河康的反应来看,她确实不该再讨论此事了,只是在心底为那可怜的艾家心疼起来。
河康内心的不快显而易见,对于虎子和其他几个别有用心的人来说,明面上对陈亮示好就是对河康最直接的挑衅。
而这些有意无意的细微变化,在陈亮眼中也已经成为不成文的小动作,他非但不制止,反而享受其中。
毕竟,他还是这里最大的师傅,毕竟,河康也只是来投靠于他的。装装老大,拾掇拾掇做派也不觉有何不妥。
但斗争往往从细小的矛盾中滋生,陈亮想当然的将自己抬到最高的位置,而忽略了这些个排着队跟他套近乎的年轻人其实跟河康是一个地方的人,他们才是喝同一口井的水长大的人,他夹在其中任凭割据蔓延,本身就存在引火烧身的危险。因为很难说这种割据在什么时候会突然愈合,到时候他就很难再回到自己位置上了。
不过,陈亮是不会考虑这么入微的,因为他显然已经陶醉其中,眼睛里已然蒙上了一层模糊的色彩。成为了一种隐性的危险信号。
西华市最大的家具城如今也走进了这个小院子,河西镇手艺人的名号最近传的很响亮,每次家具城过来取货的时候,伙计都会站在年轻师傅们身后看上一阵,然后才返回市场。时间长了,大家也就混熟了,时间再长,陈亮干脆让虎子他们直接送货上门了。
这本身不值一提,送货上门作为一种销售理念,在陈亮提出之后并没有遭到河康的反对,但有一点,让他从河西镇带出来的师傅变成一个专门送货的贩子,他就不干了。尽管虎子陶醉其中,他可能已经爱上了到市场转悠闲逛的感觉,逐渐忘了自己的手艺。
河康找他谈话的时候,虎子显然有些不快,他坐在自行车上看着河康,觉得这个时候的自己已经不需要他这个大哥了,那种不可一世的架势仿佛在说,“你看看,我现在跟你一样,你会的我也会,你不会的,我照样会。”
河康也只是提醒他做人别忘本,提醒他每个河西镇人都是不容易的,能走出来的人要珍惜自己,要铭记初衷,忘本的下场就是失去回家的方向。
但这些道理对目前的虎子来说太过深奥,或者说虎子已然不需要这些横七竖八的道理来为人生铺路。也许陈亮在私下里或多或少的跟他承诺过什么美好前程,才导致他如此这般。
虎子嘴里叼着烟,穿一件露肚脐的花衬衫,但不管他如何时髦,身上那股河西镇的味道一直都,也许这就是河康跟他提到的根。
不管怎么说,这次谈话之后,两人的关系正式进入了一种两难境地。虎子也光明正大的站在了陈亮那头,全身心的接管了他一直心仪的木材加工机。虽说生产的重头归河康负责,但虎子已不在他执掌范围。
多么可惜的一段感情啊,或许不是陈亮的错,是那几台机器,是工业让这个土生土长的孩子起了野心,是城市的泡沫将他侵蚀和包裹,让他在人生刚要起步的时候就陷入自认光彩的陷阱中。
连着好几天,河康都睡不好觉。陈亮在外面跑市场的事,河康也很少再过问,好在订单效果还不错,手里有可观的赚头,没有辜负当时外出的决定。但不管怎么说,这样一种存在方式,总让河康觉得少了点什么,是安全感?还是归属感?
相比之下,如今的生活远远没有当年在树林加工那会自在舒心,城市的烟火味让他觉得心急火燎,他真的成了一种简单的工具,没有了所谓的生活。他回忆起自己在西华大学当美术老师那会,那时候他虽年少无知,做过不少自认浪漫的事,觉得活在自己既定的世界里远比追求财富和地位要强,虽然现在他对这个想法有了动摇,但还是忍不住羡慕起曾经的自己。
他有了想要逃离的冲动,但很快就停止了疯想,他不再是一个人,至少还有人站在他身后支持,为了这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刘勤、刘二娘、艾国和艾家,还有二牛,有这些人就够了,这些人又都是在河西镇穷的没地躲才跟他出来的人,他倒是可以潇洒走一回,但他潇洒完之后,他的这些个难兄难弟可又要一棒子打回生活原型了。所以,为了难兄难弟,他不再想自由和生活了。
拼命,才是他唯一的出路,也是初衷。
陈亮已经好几天没出现在院子了,来西华市这么长时间,没听陈亮谈起过自己的家事,他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从生活阅历来看,不像是单身过来的。可既然他从不谈及那些有意隐瞒的事,想必是禁地所在。
正好河康找胡东来有点业务没交接完,顺便问起了此事。胡东来算是陈亮的故交了,但也只能从生意的角度来说,以前他们还是“投机倒把”者的时候就认识,一晃这么多年了,那些在市场上东躲西藏的日子练就了二人不一般的革命友谊。
胡东来说,那种友谊不是河康理解得了的。因为胡东来陪陈亮走过了他人生中最难熬的一段日子。一九七零年那会,陈亮已经有位结发妻子了,但那时候陈亮痴迷于木匠活,全国各地拜师学艺,最后手艺学成了,老婆跟人跑了,据说跑的时候,肚子里已经有孩子了,就那种情况下,还是被人领走了,可见陈亮这位老婆不是有姿色就是有手段,人品是不可能有了,至少人品是不健全的,否则也不会不负责任的跑掉。后来陈亮便独身至今。
一种不知是同情还是憎恨的感情涌现在河康的心中,他觉得现在的自己,距离陈亮,还有着很远很远的距离,那需要通过生活的痛苦、失去、折磨、惊喜和成功才能让他变成一个浑厚坚韧的人。
他顺着街道胡同走了几百米,又看到了他二姐的店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