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伊丽的惊声尖叫将河流的心扯到了嗓子眼,要不是河康出现及时,胖子手里的砖头恐怕就要落在洛伊丽头上了。
这是兄弟俩五年来的第一次会面,河流出国的时候,河康才刚上大学,那时候还因为河康选择专业一事,闹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不愉快。当然,那完全是一个哥哥强加在弟弟头上的想法。长兄为父诠释的就是这样一种场景。
河康从胖子手上夺下砖头,扔到了一边。他的头发盖住了耳朵,每一缕都很清晰,且柔滑细腻,他的后背有些佝偻,拖沓的着装预示着他目前的境况不太顺当。但在两位海归面前,他却没有一丝半毫的怯懦和紧张。对他来说,这两人就像他素描板上的电线杆子那么直白简单,并不会决定他的自尊导向。
“快走,再不走我揍你。”
胖子被河康的眼神吓到,踉跄着离开了,边走还边回头看着这仨人。
河康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看着那胖子道:“其实他并不傻,他很懂事的,他从来不让外人进村的。”
“小康,爸呢?”河流不想再讨论胖子的事,也不关心自己是不是外人。
河康没有回答他,而是用一种仇视的眼光看了看洛伊丽,好像她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外人。
“死了。”河康终于给出了心中的答案,然后把手插进衣服兜,向村里走去。
洛伊丽看了看河流,想要问,却觉得不合时宜,河流从来没跟她讲过他有个如此古怪的弟弟,浑身上下透着冰冷和刻薄。那种冰冷绝不是河流给她的那种冷,河流的冷是装出来的,是为了针对才装出来的,但河康的冷与生俱来,他就像不需要获得认同一样,保持着自己独有的那份执着和态度。
他清楚自己的弟弟在想什么,但在见到父亲之前,他暂时不想与之解释和争论。对河康来说,别人能跟他平静的待在一起就是对他最大的尊重和告慰。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河西镇的巷道变得这么狭长而深远,那不是他记忆里的样子。太阳一点点缩进山里,那残余不多的霞光就这样将三个年龄相仿的人推进了河西镇尽头处的最后一间小屋。
镇里的人都从门缝里观望他们,没有一个人出来打招呼,更没有一个人去吊望他们的父亲。那间位于镇末端的小屋就是二十年前他们一家老小的窝。谁也没想到邓华铃会杀回来,还带着一副棺材板。
屋子的门年久失修,已经合不上了,所以河康出去的时候用大石头倚上了。河流推开门,看到了那副棺材,院子是那么小,邓华铃却把它全部留给了龙海洋。
她披麻戴孝的跪在大冷天的室外已经整整数日,看见母亲枯荣憔悴的身躯,河流当即跪了下去。
“爸,儿子回来给您磕头了。”
他的眼里噙着一层泪花,龙海洋的去世仿佛让这个家一下子倒塌了,一个西华大学的知名教授,死后居然蜷缩在这阴冷狭小的空间里,为什么会这样?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一步步跪到邓华铃身边,拉扯着她的胳膊,脑袋磕在了棺材板上。
邓华铃懒得看他一眼,不管他怎么哭丧怎么责备,她都无动于衷,就好像龙海洋的去世已经带走了她留给世间的所有情感,她不会再有心动和垂怜。尽管与儿子五年未见,但平日里的那份相思都因为一个生命的去世而淡化了。
河康看了眼跪在地上稀里哗啦的大哥,没有说什么,只上屋里搬出来一把上了青苔的凳子,放在洛伊丽跟前,然后又回到了屋中。洛伊丽一个字不敢说,眼前这副棺材就足以让她恐惧的了,她只是屏住呼吸,静静的看着这个惨淡家庭的无声对话。
她正沉浸在自我暗示的安全环境当中,一阵铁盆落地的声音从屋里传来,脸色煞白的洛伊丽还没反应过来,里面便冲出一个手拿笤帚的女人,她没有长长的头发,脸上抹了一层黑色的灶灰,但掩饰不了她的青春与活力。
她的笤帚是直接奔着河流身上去的,他不是没躲,是真没看见。只得实打实的挨了那么一下,第二下刚要下去,被邓华铃制止了。
“你大哥回来了,你爸可以下葬了,阿泽,有事等你爸下葬了再说。今天没有外人,能走进这个院子的人,都是客。扶我起来。”
邓华铃把手搭在龙女身上,十分费力的爬了起来,起身的时候,看了眼站在门口迟迟不敢落座的洛伊丽。
“进屋坐,姑娘。”
洛伊丽不敢不从,邓华铃的身上携带着一种尤为强势的控制力,又有着每个母亲都有的博爱特质。
相比之下,龙女的境界就狭隘了很多,她瞪了洛伊丽一眼,倒不像看待仇人那样,但起码也没拿她当应来的客人。
此时的河流一个人跪在院子里,太阳已经全盘消失,夜幕完全的笼罩下来。温度骤降,看样子马上就会有雪,虽然西华市从来没下过雪,但他凭着这么多年对国外冬天的感知,确定那种出其不意的冷就是降雪之前的征兆。
他管不了这些,里面那个永远走掉的人,既是他的恩师,也是他的父亲。虽然一个姓河一个姓龙,但自从二十年前龙海洋接纳了他们母子三人,他就将龙海洋当做亲生父亲了,更何况他含辛茹苦的将其培养到今天这个地步。虽然说是龙海洋的心愿,但也是他的选择。在这个院子里,只有龙女,小名也叫阿泽,和他有血缘关系,所以在龙女看来,一个迟到了二十天的人根本没资格在这里哭丧,要不是邓华铃拦着,此刻已经跟他撕破脸皮了。
洛伊丽进门之后,看见河康靠在灶坑旁边,他拿着一支铅笔在本子上画着什么,一边画一边烧火。邓华铃进了里屋,她没有太多精力参与到年轻人的感情场里,即便是自己儿子,在这样一种伤感的气氛下,她实在是力不从心。
果然,邓华铃一走,龙女便站了起来,洛伊丽以为要针对她,身体往后让了让,结果龙女却冲向了院子。
她知道一场斗争即将点燃,在美国的时候河流跟她说过,这个叫龙女的人是他的妹妹,就因为无血缘关系,所以龙海洋早早的就将他们的婚事定了。但他对龙女没有想法,他的全部想法都在回国发展这一件事上。这也是洛伊丽一直坚持留在河流身边的原因。
但现在,她心中仰慕的男人面临着一场危险,而且她也知道,这个时候的河流是不会站起来反抗的,因为他愧对龙海洋,失了孝道,让他睁着眼等了他二十多天。
越是这样,洛伊丽就越是担心。她看了眼河康,以为他会有所动,事实证明她错了,河康还是在画他的东西,好像天塌下来都与之无关一样。
龙女顾不上什么逝者安息,对她来说,能够让父亲瞑目的最好做法就是痛扁河流一顿,更何况他还带来了一个弱不禁风的女人,这让龙女阵阵作呕,也为洛伊丽的处境感到悲哀,但更多的是祈祷。一个连孝道都不能遵守的人,凭什么配拥有爱情。
“你给我出去,这里不欢迎你,我爹没有你这样的儿子。他从来没生过你,请你离开。”
龙女开始拉扯河流的衣襟,试图将他从院子拖出去。河流没有反抗,他还是定在那里,膝盖像是陷进泥土里一样,不管她怎么用力,他都无动于衷。
有句话河流憋了一整天了,他一直在找一个可以发泄和质问的机会,现在龙女步步紧逼,他觉得是时候了。
“你还质问我?阿泽,父亲去世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哪里做错了,你们要如此对我。父亲生前那么器重我,他走了你们却一声都不说。要不是在西华大学听到消息,我是不是连他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河流的质问让龙女觉得莫名其妙,两个人似乎都有种被对方戏耍的感觉,刺痛感越发的强烈了。
“电话一直打不通,给你发传真也不回,怎么,你还指望给你写信吗?那要猴年马月能收到,我爹器重你没错,但他走了不应该得到安歇吗?凭什么等你这么多天。”
河流想站起来力争,但跪了太久,膝盖已经麻木了。他觉得自己简直受了天大的冤枉,他根本就没收到过传真,更没接到过电话。他在心里挣扎的判断和推理着种种可能造成他被蒙蔽的原因,脑子一热,他想到了。
“我一直在外面是我不对,但父亲一直都支持我呀,现在看来,是你们有意见了。没错,没有他,我就没办法出国深造,为了我,这五年来花光了他所有的积蓄。如果没有我,你可能会有个更好的生活,如果……”
龙女再也听不下去,这不是她想要听到的东西,他的这番话不但会让死去的父亲心寒,更让她这个“未婚妻”感到了羞辱。她只想要个合理的解释,没控制住自己,一巴掌打了过去。
“河流,你混账,你给我走,我不想再看到你。”
“够了,你凭什么动手打人,再怎么说你也是她未婚妻。”
洛伊丽选择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无疑给了龙女奚落她的机会,本来嘛,龙女就看她不顺眼,教训自己的“男人”居然还被她插一脚。
“你算什么东西,别以为认识他几年你就了不起了。告诉你,我和他睡一张床的时候还没你呢。”
“嘿,我说。”洛伊丽有些喘不过气,她从来都是被人捧在手心的,被人指着鼻子骂还是头一次。“你就是个死男人婆,难怪河流不喜欢你。”
“那也轮不到你。”
河流一句话都没插,他只要蹦出一个字就会点燃两个女人的怒火,但又不能这么沉默着。于是起身去找河康,他知道,现在最冷静,头脑最清晰的人就是他亲弟弟。
龙女又叫住他,“求你了,你快走。”那是种近乎央求和决绝的语气,对河流来说是种巨大的压迫。他转身问道:“为什么?我和父亲是有感情的,你不能这么做。”
“是嘛?恐怕是父亲对你有感情罢了。他怎么去世的你知道吗?你问过吗?连他怎么走的你都不明不白,你还说对他有感情,他真的看错你了。”
河流这才反应过来,他真的是因为悲伤才忘记这件事的,刚上洛伊丽吉普车的时候想过这个问题,并不像龙女想的那样。但他没有办法再解释什么。
现在的他背上了没有孝道和无情无义的罪名,他感到人生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甚至比拿到海外博士学位还要艰难。
“开车撞父亲的人,逮捕了吗?”
“你不配知道。”龙女看了眼洛伊丽,“带他走吧,我就当父亲见到他了,他没有必要再留下。”
“你怎么可以这么绝情,他都向你解释了,他是因为没得到消息才回来晚的,你为什么还这样刁难。”
龙女冷笑道:“是嘛?随便了。”
“你真是个冷血的女人,不管怎么样,他是你哥。没有他,你能长这么大?真是忘恩负义。”
龙女几次燃起的烈火都想宣泄在洛伊丽身上,但都一忍再忍,但这次实在无需再忍。
两个女人掐起来的时候,邓华铃静静的坐在她的黑屋里抹眼泪,她很矛盾,她甚至不敢给自己的亲儿子说句公道话,更不敢伤害龙海洋的亲骨肉,因为她受惠于他。所有的一切都出于她对儿子的了解,河流或是河康,都不会是忘恩负义之人,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那些年他们母子三人经历了什么风雨磨难。
胖子隔着门缝已经看了半天的热闹,他娘去年走了之后就剩下他一个人,靠着乡里接济给口饭吃才活了下来。龙女进村的那天给了他很大一张饼,让他饥饿好几天的肚子得到了饱餐一顿。所以他瞅准时机冲了进来,把盘踞在龙女身上的洛伊丽一把拽了出去,然后用身体护住龙女。
他的脸上写着恐惧和真诚,对他来说,龙女就是救命恩人,任何伤害她的人都会被他视为敌人。
这个庞大的身躯让龙女感到了莫名的温暖,她恶狠狠的看着愣在一旁的河流,相比之下,她觉得河流还不如一个傻子懂人心。也就是从那一刻起,她对男人有了种天然的排斥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