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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华铃的立场也让龙女多出一种猜想，在这简单的家庭聚会里，大家却有了各怀鬼胎的感觉，实在让人意想不到。
这曾经是一个多么友爱团结的家庭，却在这艰难的岁月中露出了不该有的刻痕。
癸亥猪年的那个立春，在经历了漫长的阴冷和潮湿之后，天空突然滴答滴答的下起了雨。就像用筛子晒过一样，细细密密。再过一周就是春节，但对河西镇的所有人来说，这个春节远远没有这场雨来得重要和及时。
每年的这个时候，大家都会想着年夜饭多点什么，今年大家都不用想了，多数人也没什么想的，因为没有嘛，也就不想了，只好喝点清汤寡水，饿不死，就能凑合过下去。哪里敢像刘三那么吓人，动不动就上县里割肉。
他们已经换了另外一种方式来庆祝春节，他们有的把前年的南瓜子，地窖里干瘪的红薯芽，被虫咬坏的玉米籽和高粱籽都翻了出来，有的人刚从家里捯饬出几毛钱买的过年吃的花生米。连帽子都不戴，简单的遮雨的塑料布更不用，把鞋脱在家里，光着脚丫就飞奔到地里去。
他们要把这些种子全部种下，他们在沿途的田梗子上一边跑一边打滑，就像稻田里的泥鳅，马支书发动全家老小出动，第一个摔在埂子下面的人就是他，这要是换成以往，估计早爬不起来了，可现在他整个身体充满了力量，他必须和这场雨战斗到底。他的脚丫子踩在稀泥巴里，一股丝丝的清凉穿透他全身，给他一种难得的喜悦。
赵长山媳妇自己一个人带着苞米籽和南瓜籽冲在最前面打冲锋，因为她是第一个发现下雨的人，赵长山不在家的日子里她也睡不着觉，睡不着的情况下她就数星星，数着数着就发现下雨了。她以为自己在做梦，实则不然，她太激动了，大半夜就起来翻箱倒柜，她仪式感太强了，或者说，这种想孕育希望的想法一直积压在他们干涸的身体里，现在终于迎来爆发了。
别人家都拖家带口的跑，看见赵长山媳妇都哈哈大笑，“你这样一个人，种子没下完，雨就停了，你家赵长山还没回来啊？还是睡懒觉呢？”
她一边回答，也不耽误跑，“怕是死外头回不来了，不管这挨千刀的了。”
这个场面太壮观，整个河西镇都倾巢出动，就像饿急眼的泥鳅突然从深不见底的泥层中嗅到了雨水的味道，纷纷蹿了起来，好似刚掉进油锅，跳的哪儿都是。
此时的赵长山倚靠在龙海洋的墓碑上，看着山下的劳动人民，竟激动的落下了眼泪。张天河已经带着考察队走了，他不知道那些人得出了什么结论，会不会再回来。但考察队给了他十块钱和一张上个月的西华市日报，想让他买点过年吃的肉，再顺便充实一下精神世界，算是对他的奖励。
他一边看着大家忙碌的身影落泪，一边打开皱皱巴巴的报纸，翻到他关心的农业版块，上面谈到了一些农业规划的方针，谈到了省城的一些单位正在大规模招工。他越看越激动，当看到化工两字的时候，以为讲的科普，自动滤过了关于国企改革对农资行业带来冲击的劲爆内容。后来的日子，当他回想起来今天看报纸时的粗心，无不追悔莫及。如果他看到农资下放的相关政策，或许他就会取代庄老板，成为河西镇的一个传奇。但一切都不可挽回，老天已经让他如此近距离的接触到上帝，他却低着头茫然错过了。
终于，他在激动的时光里冷静下来，身子打了一个寒颤，膀胱有了紧迫感，一看左边躺着河西东，一边躺着龙海洋，都跟河康有关，故在两位仙人坟头前的破碗里撒了泡尿。才兴致冲冲的下了山。
他总得收拾心情回到队伍里，有了十块钱之后，他心里才有底，他觉得自己在媳妇最需要他的时候出现，一定能给她带来惊喜和感动，说不定她一开心就原谅他了。但他又怕二牛虎子看见他，毕竟他这个贼成了他们的死对头。只好将那报纸叠成一个帽子扣在头上，小跑着靠近自家的地头。
他媳妇是多么认真的一个人，他在旁边站了半天都没被发现，最后他有些不开心了 ，才剁了一脚，“诶，没看见我回来了？”
他媳妇猛抬头，真真的看见了这个离家数日的人，抄起手上种苞米的小耙子就猛追赵长山。
“你怎不死外面，短命鬼。”
赵长山高兴了，他媳妇理睬他，说明还惦记着他，骂的越是凶狠，就代表越是心疼。他把这个理琢磨得透透的。可怜的女人啊，你被赵长山戏耍了都不知道，不要再去撵他了，那样会给你生活带来更多的烦恼和风险。
那些跟着赵长山挖沟的人见他回来了，扯着嗓子大老远就问，“赵队长，沟挖还是不挖了？”
赵长山一听，急了，“你们老子出去学习，你们就不干活了？你们就不懂个人思考？你们可真是要了我的命，操心不死我。”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是那么重要，河西镇离了他居然都不能运转了，这样一想呐，他那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就算让媳妇打几下又如何。他索性不跑了，由着媳妇拳打脚踢的收拾他，最后她打不动了，一个不留神被赵长山扛在肩上，不要命的往家里跑。
她用沾满稀泥巴的手捶打赵长山的后腰，她丢不起这人，镇里人都在看，她的脸都掉地上了。可一点用都没有，赵长山出了趟门，身体比以前更强壮了，她一点反抗能力都没有。
“你疯了，不种庄稼了？你简直疯了。”她哭喊着说，哭声带着埋怨和记恨。
“明天我来种，你这个婆娘，也不来县城找我，今天我就好好找你算算帐。”
赵长山的话带着只有他媳妇才听得出来的暧昧和挑衅，女人就那样被抬回了家，被赵长山好好算了一账。
收获了喜悦和满足，河西镇的人突然又有了希望，那一颗颗的雨水比油还精贵，虽然还没到每年下种子的时候，但他们等不及了，他们害怕错过了这片潮湿的土地，他们必须要趁着土壤潮湿，尽快让庄稼长出来。
过完年，河流告别了家人，河康让虎子开着他从队里接手的拖拉机将他哥送到县城，再让他哥自己想办法回到西华市。热热闹闹的气氛总算是短暂，还没等热乎够就开始退场。
庄老板自从和马支书定下做农资代理的口头协议之后，嘴里就长满了大包。硬要说他有多少钱，那也是他爹活着的时候攒下来，但真要干这个事情，都拿出来的话，可能都不定够。一着急上火，嘴巴疼的都张不开了。
最要命的是，还要跟龙女碰面。说心里话，他哪会做生意，一个热乎的酒庄都快凉凉了，更别说新鲜事物，他只会在店里干坐着，你让他出门跑关系，怕是会要了他命的。从小就活的精贵，那是老庄有钱给宠的，现在他再也躲不过去了。
马支书和刘三陪着他来到河康家，他就像一个傀儡，马支书说什么他都没意见，他也不敢有意见，否则，连酒都卖不上了。他也想好了，等这个农资点到手之后就交给荷香莲，这种操心要命的事他可没本事做，他也不管荷香莲撩骚男人了。只要守住他爹交给他的家业和本事，他就觉得自己完成了这辈子最大的使命。
“庄老板好像不情愿呢？”龙女故意刁难马支书，她怎会看不出其中原委。
之所以在这样一种窘迫的形势下还是坚持让河西镇做这个事，就是考虑到邓华铃活在这。她当然信不过庄老板这样的糊涂虫，他的心根本不在事情上。荷香莲的个人情况她也道听途说了不少，也不是个省心的人。
可她没有办法，只能先把事情安排下去，至于发展的问题，以后再慢慢考虑。
这恐怕是龙女能为河西镇做的最大努力了。
就在这时候，睡了好几天踏实觉的赵长山闻讯赶来了，在此之前，他才是镇上负责农资发放的人，他的高中同学在县经销社做这个，当年就是和他对接的河西镇，采购也都是队上出钱。可生产队都解散好几年了，这个赵长山还占着这个职位，每年收集完大家钱之后，他自己开着拖拉机去县里把农资拖回来发放。
现在他遇到了最大的敌人，不是庄老板，不是马支书，而是龙女。
他似乎忘了在河康那吃的亏受的教训，又来显示自己在河西镇的威望。面对纠缠，龙女根本不愿搭理他。
“你们想自己开店，想要挣大家的钱，你们和那些资本列强有什么区别，你们忍心坑害自己的父老乡亲？”赵长山拼命的拿条条款款抵制龙女的行为，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像一个绅士。
龙女由着他骂了半天，开口说了句：“我没不让你干啊，你可以干，我也可以干，不是吗？”
赵长山回味过来，确实如此，现在已经没人组织这些事了。他看了眼马支书，认为这个老家伙肯定得什么好处了，要不然怎处处向着外人，就因为他偷了河康的木材？那还不是为了给大家解燃眉之急。
可现在他说什么都没用了，他现在要赶紧去一趟县里，把这个事关生死的消息告诉他的高中同学罗松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