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香莲见了他,故意把头低下,但还是没能躲开。
“你哭个什么?大家伙天天饿肚皮都不哭,老庄顿顿给你吃大白米饭,你还嚎上了。出了什么事?”他拿出训斥下属的那一套,想要一查究竟,真是个爱管闲事的村官。
荷香莲还在哭,像是糟了天大的委屈,“老庄打人。”
这个可不得了,河西镇虽说穷,但自从艾自民把他媳妇打跑了之后,镇里对这个事就十分重视,但凡出现这样的事,公社那时候是要扣粮扣工分的,多少男人有气撒不出来,女人有时候也想伸手打打男人,可也都不敢动手。夫妻双方都很注重这一问题。这方面工作当年还是马支书亲手抓的,这也是让他觉得值得骄傲的地方,他认为这样的美德至少能延续半个世纪,可没想到让庄老板给他提前终结了,打破了他的功德业绩。
火气一下上来,竟忘了刚才的烦心事。
“凭什么打人,无法无天了,走走走,领我去看,我来收拾他。”
荷香莲不肯,怕回去再挨打,被马支书拽着衣襟活活给托走了,半路碰见赵长山媳妇他都没想起来问一嘴赵长山这些年到底有没有攒点钱的事。
庄老板远远看见来势汹汹的马支书,扔下手里的扇子就要跑,被马支书一脚堵在了铺子里,没有跑出去。
“你这个没骨气的东西,整天拿把扇子装模做样,你不知道是冬天啊。你爹看你可怜给你娶了媳妇,结果没跟你过上几天日子,就被你大酒缸给淹死了。你爹又看你可怜,给你从外面娶了荷香莲,你又不知道珍惜。天天让这个媳妇干重活,你天天跑去找亲戚打牌。我是早就想找机会收拾你了,看你从小没妈太可怜,没想到你居然动手打女人,坏我的规矩。今天我就正式通知你,镇里的酒庄不租给你了,马上收拾东西走人。”
庄老板本以为顶多挨马支书踢几脚也就算了,谁想到会惹出这么大个事。酒庄从他爹那辈起就开始有了,这是他安身立命的本事,要是丢了这么个地盘,你让他如何好活啊。
赶紧跪下去求饶:“马支书,不不不,酒庄不能收走,你打我,打我这个不是人的东西,你给我嘴上几下,不对不对,你打我的手,我是用手打的香莲,她不好好卖货整天勾引男人我才动手的。”庄老板边说边磕头,还主动对自己上了手。
马支书一听,反过来看了荷香莲一眼,她赶紧辩解,“他又不爱在家,我跟买酒的男人说几句怎么了。”
马支书眼睛一瞪,推了庄老板头上一下,“你听听,听听,是谁的错?你的,是你不回家,你不在店里守着,还怪你媳妇?你有本事怎么不去打跟她说话的男人?你这孬种。等过了年,过了年你收拾收拾东西,我重新找人来酿酒,不用你干了。”
没错,酿酒的这套家伙什都是生产队那会儿买的,花的是集体的钱,老庄有些本事,队里就把酿酒的活给了他,不少给他算公分。生产队解散之后,小庄继承了老庄的手艺,把酒庄租了下来,要不这套东西就没人用了,镇里考虑情况特殊,就给了他经营。没成想他把事业干成了这个样子。
马支书的话不但让庄老板绝望,让荷香莲也绝望了,没有了酒庄她怎么办,她以后卖啥?她已经习惯了坐在阴凉地方干活,哪里还拿得动锄头把下地。想到自己有可能被逐出酒庄,幸运的话庄老板会带上她一起走,搞不好就各奔前程,可是她认为自己是没有前程的,她嫁出来的时候,她爹她妈从庄老板这换了五百斤大米,她怎么可能再回去。
这样一想,荷香莲感觉自己把事情搞砸了,刚才不应该瞎跑的,就算跑也应该从小路,不应该让马支书逮着,现在不是教训庄老板的事,而是她命运前程的事。这么一悔悟,荷香莲腿一软,跟着跪了下去。
“马支书,都怪我,我嘴闲不住,到处找人嚼舌头,给我家老庄添了堵。我真的错了,给镇里丢了形象,你饶了我们这一次,千万别赶我们走。”
马支书一腔维护乡镇形象的热血,居然会遇到这么两口子,他一听荷香莲说那话,顿时觉得胸口发沉,连呼吸都困难了。他想要大骂一句,一下警醒过来:庄老板不就是河西镇最有钱的人吗,苦苦寻觅,居然把他给忘了。
马支书真是聪明绝顶,他居然借题发挥,落井下石的将庄老板硬生生逼上了农资个体户的路上,但前提是,红利的一半归镇财政支配,也就是,他依旧给乡镇打工,一份是酒庄,一份是农资。这是庄老板和他的私人协议,不得外露。
荷香莲高兴了,一夜都没睡着觉,她还对庄老板说,要是早知道打一顿能换来一个个体户,她早就想挨这顿打了。
庄老板顺便又给了她一嘴巴,“好你个屁,老子以后怕是要累死。你要当个体,你去当,老子不管。”
荷香莲可不就这么想嘛,指着庄老板这样无能的男人,什么事能做成,要是马支书真能从龙女那争取来销售点,就算把庄老板卖了,她也没什么说的。她实在是太喜欢卖东西了。
第二天,河西镇迎来了又一个风云人物,河流。
要不是因为回来看他爹,说不定真没时间,他那项目光是写材料就够忙一阵了,又是年底,事情都集中到了一起。但就算再忙,河流知道,这一趟必须要回来。
他手上带了满满的礼物,还没进家门,糖果就让镇里光屁股的孩子撵着抢光了。这一次,洛伊丽还是扮演司机的角色。
从河流对她的态度不难看出,他是极不情愿的,特别当他知道杜鸿因为洛伊丽的事,已经影响到工作,甚至是和他朋友之间的感情的时候,更觉得应该和洛伊丽保持点距离。但洛伊丽这么多年在他身边,从来没有退缩过。她骨子里爱着这样的男人,爱他强悍的眼神,坚决的做事态度和超高的才华。
即便被奚落几句,她也始终忍受着,这在不了解她家境的外人看来都觉得她过于隐忍,要是得知他爹洛清风是农业厅一把手的话,真以为洛伊丽怕是疯了。这么一个千金,凭什么要忍受这些。
可有些时候,人和人就是说不清的。
这也是洛伊丽和龙女的第二次见面,还是在这小院里,但和上次不同的是,现在的小院让河康收拾得井井有条,他亲手做的小凳子精致得体,他用废料沾成地板,铺满整个院子,一进门,那松木的清香便迎面扑来。
一年前那个阴霾的家消失不见了。
龙女跟河流的会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大可不必,因为龙海洋的事闹到今天这个局面也不是所有人都愿看到的事情,卖完房子的时候,她一分钱都没给河流,足见对他的想法还没褪去。
但对邓华铃来说就不一样了,儿女回到身边,这是怎样的福分,怎样的幸福感,恐怕只有她自己懂得。当时龙女负气而走的时候,邓华铃以为她再也不会回来了,但事实证明,这三个孩子都是有良知的人。
就因为当年河流没收到龙女发到海外的传真,就因为龙海洋的意外离世多少透着跟河流有关,但因为取包裹和邮件猝死途中,这样的理由河流是接受不了的。他认为龙女不该把这样一种意外算到他头上,尽管东西确实是他从海外寄回来的。但龙女不该埋怨如此之深。
河流唯一认为自己错了的地方在于他迟到了二十天,一家人就为了他一人,将龙海洋的尸骨放在阴冷的院子里苦苦的等待,等他这个“长子”回来尽孝磕头。
龙女好几次在回忆中都后悔了当时的决定,她应该让龙海洋尽快下葬的,那是她亲爹,没有谁会比她更关心这件事情。
所以,看见河流进院子的时候,龙女转身便回了屋,这一次,她一眼都没看洛伊丽,因为她已经不在乎,不管洛伊丽跟河流是何关系,她都不会再放心上。
河流想张嘴喊一声“阿泽”,嗓子像被卡住一样,吞了回去。
邓华铃跟河康相互意会,起身接过河流的包裹。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这是邓华铃内心深处最真实的声音。说了这一句,老人家不得不去安抚龙女,尽管她也好久未见大儿子,但她清楚,内心深处更应该被安慰的人是她的女儿。
邓华铃进屋的时候,龙女已经在收拾东西,准备要走了。这一切发生得太快,邓华铃从来没求过龙女,但她也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渴望过家庭的团聚。她拉着女儿的手,用那痛苦的很难张开的嘴说道:“阿泽,就算为了妈,过了年再走,行吗。”
她年轻时,什么日子没经历过,她吃过的苦远比他们过去一年摸爬滚打时遭的罪要多出数百倍。可她连一个苦字没说过,挺到了现在,把他们拉扯大。这句发自内心的话几乎掏空了邓华铃的精神世界。
龙女感受到了邓华铃呼之欲出的崩溃,内心涌出一股强大的委屈,和邓华铃对于家庭团结的那种复杂情感揉合在一起,拧成了一根牢牢的绳索。
母女俩抱头痛哭,相互告慰着各自的艰难,也只有用这样的方式才能让当下的生活稍微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