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因为一块肉的事被马支书抓起来做文章,一连扣了几个大帽子,他这个没有发言权的镇长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重要,马支书要是不说,他自己还不知道呢。刘三有些不服气,决定对马支书的歪理邪说进行一番校正。
“照你这么说,凡是吃肉的人都搞享乐主义,都是拖河西镇人民的后腿,都不是好人民啦?”
马支书一看他急眼了,嘴乐得合不拢,连连摆手,“不是绝对的,也不怕你拖人民群众的后腿,大家完全可以公平一些嘛,你自己好了,看别人不好,你还能吃下去肉?我就不信了,你一个共产党员会眼睁睁看着大家不管?”
这个不要脸的东西,说起理论来一套接着一套,这要是换做普通老百姓,没在镇党委会议上听过他发言的人,经他这么折腾,指不定吓出啥毛病呢。刘三可不怕,知道他狗嘴吐不出象牙。
“怎么管?共产党员就能从这干巴巴土地上一下子变出金元宝来?”刘三当然要找到马三的漏洞,趁机给他出一难题。
“诶,说对了,你这样的就能变出金元宝,还不止一个呢。”马支书机关算尽,可算让刘三说出自己想听的话了。他接着诠释心中的那套理论和道义,“你知道的,现在河西镇都哪些人有钱?是不是?”
马支书卑鄙的笑容觊觎着刘三的内心,像一道锋利的剑影。刘三脑子一灵活,窥探到了马支书内心那只魔鬼,不禁打了个寒颤,转身就要走,让马支书给一把抓住。
“我说你不要跑啊,正说到要紧处,你咋还跑呢。”
刘三鼻孔冒着火星子,“姓马的,你赶紧给我停下,这个事你想都不要想,那是大家伙辛辛苦苦挣的钱,你可不能打歪主意啊。会遭报应的。”
“你这人真是怪了,我又没说不还给大家,就是借来用用嘛,再说,又不是给我自己用,给大家花的嘛。等来年大家凑凑,一还账,事情不就解决了嘛。”
“借?咱们镇穷得叮当响,借完之后你拿什么还?好不容易有几家过上点太平日子,你可别搅和。”
马支书感觉刘三要松口了,加紧发力,“谁花钱谁还呗,啊,当我是菩萨呐,我一天到晚睡不着觉,为了谁?还不是为那些个烂包家操心,可不能我想办法借到钱了,他们到头来赖账,那这个忙我可是帮的吃大亏了。那艾自民凭什么跑掉?还不是穷跑的。这是特殊时期,就要用特殊办法嘛。”
刘三扭头就走,不想再继续下去,马支书掉转自行车撵上去。
“你倒是表表态啊,到底这个事哪天落实,咱们两个挨家挨户走动走动,虎子家,二牛,艾国艾家,刘勤……”不要脸的马支书居然把刘三儿子也给当面说出来,觉得不合适,赶紧刹住车。
刘三一个急停,“做梦,想都别想。”
马支书用尽全力,还是没能撼动刘三坚决的革命意志,他觉得自己的想法没有问题,甚至可以称为精妙。他算过河康发下去的钱,虽不能照顾到每一家,但马上过大年了,总不能敲着空盘子当鞭炮放吧,那样的话也太寒人心了,那他这个河西镇第一书记岂不是太失败了。
但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只能眼巴巴的看刘三拿着肉回了家。他一生气,仔细的观察起了地上跑着的几条狗,努力回想哪条狗是哪家的,然后挨家挨户的登门教训,最后把问题都甩给刘三,不对,确切的说,是甩给河康和他的木匠队。
“要怪就怪人家有钱人,我都出主意了,人家不肯帮咱们啊。有啥吃啥吧。”
这是马支书每到一家都会说的话,不出一周,镇上所有人都知道刘三买了一块像样的肉,据马支书所述,那不是一块简简单单的肉,那块肉足足有一菜篮子多,所以才引起了路边的狗馋嘴。
终于,在一天晚上,一个黑乎乎的贼闯进了艾国家中,顺利的盗走了他们本就不多的钱财。真是要了人命了,艾家是首先发现丢钱的,她喊了一嗓子,把艾国惊醒了。艾国在黑灯瞎火的屋子里踢到一个破脸盆,脚趾头都快踢掉了,也跟着叫了一嗓子,不知道是因为脚疼还是心疼的缘故。
然后,兄妹俩连滚带爬出了塌墙烂瓦的屋子,追着细长的巷道哭喊起来。他们一喊,那睡着的狗就跟着叫,而在街上混迹的流浪狗一听那些吃饱肚子的家狗叫唤,也不服气的叫了起来,但它们实在太饿,应付式的叫了几下就作罢了。
左邻右舍听到外面喊丢钱的事,都赶紧打开手电筒看看家里那几块钱还在不在,确定之后,才又关了手电,不管不顾睡了过去。
本来第二天,兄妹俩是要去镇里的粮仓开工的,这粮仓每年是用来屯粮的,今年颗粒无收,刘三就租给了河康用作木材加工,也算是在这寒冷的冬天给他找了个好地方。但现在出了这么伤心的事,很可能过年钱都没有了。
河康听到消息,从粮仓出来,来了一趟艾国家,刘三也来了,邓华铃也过来了,还有庄老板和荷香莲。
大家分析了一下案件发生的前后经过,刘三在心里推测了一个人,他没敢说出来,因为这个人刚刚因为钱的事差点跟他翻脸。邓华铃没有主意,过来的目的是要将兄妹俩请家里去吃口热乎汤面。
河康是他们当中最冷静的一个,他前思后想,觉得事情应该简单。既然这个贼黑灯瞎火的前提下能不动声色的偷走钱财,说明他知道钱放在什么地方。这一点马上被艾家否定了,她说钱的事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河康又说,那就是一个熟悉他们家的人。兄妹俩歪着脑袋想了半天也没想到是谁。
还是多嘴的荷香莲提醒了一句,“还能有谁,你爹呗。”
天啊,要不是这个多嘴的婆娘,兄妹两哪敢相信自己还有个爹,他们真的已经将艾自民从生活中连根拔除了,一点影子都没留下。他们天真的以为自己就是这个家唯一的主人。但荷香莲说的太对了,她的话让艾国和艾家一下子失了方寸。
“不会的,他不敢回来了,上一次偷了钱就没回来过,他还敢再回来?”这是兄妹俩内心里依旧天真的想法。
“不是没有可能。”
直到河康亲口说出这句话,兄妹俩才终于承认了这样一个事实。也就有河康嘴里说出来他们才会去相信。在这河西镇,他们唯一可以信赖的人。
艾家当时就瘫坐在地下,她不知道自己上辈子做了什么坏事,这辈子老天要如此折磨她,那是河康凭着情谊分给他们的过年钱,上次欠下的六十元还没还给河康,现在又把这份情谊弄丢了,她真想一头扎进河西镇的大河淹死算了,但老天捉弄,大河里一滴水都没有,她连溺死的机会都没有。
老天啊,你不让我去死,又不让我好活,你为何这么无情无义的对待善良的人,你怎么不睁开眼看看那个行恶的罪人,怎么不让他干脆死在外面,怎么就欺负老实人呢。
这个痛苦的呐喊声充满绝望,但更绝望的是,无论他们怎么呐喊,钱还是被偷走了,现实还是不可更改。
孙乾已经不记得来河西镇多少次了,在镇党委会上,孙乾就强调过近年民生安保的问题,希望领导干部引起重视,可问题还是出了,出了就白出,根本解决不了。就算每个人都认为是艾自民偷了钱,就算他站在大家面前,只要他不承认,你有什么办法。
所以,孙乾有孙乾的无奈,他只是希望这样的事件尽量降下来,可没说到底怎么降。
过了一会儿,马支书也赶过来了,见他一来,刘三站起来就走。被他一把拉了回来。
“艾国艾家的问题不是小问题,一定要深入挖掘,找出那个挖社会主义墙角的人,让他把吃进去的东西吐出来,好好给他送到县里学习思想教育。”说到思想教育,马支书突然想到一个人,“对了,赵长山是不是该回来了?他那挖沟队的活干怎么样了?”
刘三一看他扯些乱七八糟的事,不客气的骂了一句,“该不该回来不是你说的算的,挖沟的事你也有份,怎不见你去看看。”
马支书愣住了,他怎么也想不通,这个刘三什么时候来的底气和脾气,居然敢当众教育起他来了。在他印象中,刘三从来都是被教育的那个,是什么让他变得肆无忌惮?
“你吃了两顿肉嘴里就长咬人牙了?老刘,你看看自己的态度,什么样子,一个共产……”
“去你的,少给我来这一套,我跟你说,镇长老子不干了,你这摊子烂事也不管了。”
马支书一听,眼睛都要炸开了,上去揪住他脖领,“不干了?刘三,你咋就那么会挑时候呢?河西镇最艰难的时候你就不干了?你这是逃避责任,我可以上县里告你去。”
他没有办法了,他太害怕自己面对目前的情况了,情绪一下就奔溃了。
“就是,搞的大家都不上酒庄买酒喝了,去年这个时候都来烙饼吃,今年连个影子都没有,一个个钱都让狗吃了。你说是不是,河康老弟?”荷香莲用一种埋怨刘三的语调问了一句河康。
河康看了这群乌合之众一眼,拉着艾家的手道,“你俩跟我走,咱们不在这了。”
他将兄妹俩拉到了粮仓,和大家伙待在一起,那凿木头的声音比外面的吵闹声舒服多了,大家的脸上洋溢着阳光,和外面的世界格格不入。过了一会,邓华铃才把面汤送了过来。
艾家很难入睡,她一直回想着白天河康拉他手时的情景,那只粗壮有力的大手就那样抓着她,带着她离开喧嚣和吵闹,带着她远离不安,给了她一块稍微欣慰的地方。虽然现实没有发生改变,但她心灵得到了超越现实般的安抚。
她想,也许河康载着贾美丽回西华市只是一个偶然,他们俩离得那么远,河康只是为了替他哥把学生送回去而已。是的,就是那么回事。
单纯而可爱的艾家让自己进入了一个安心而甜蜜的思想世界,慢慢的掉入了梦想,不再被现实的痛苦所占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