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破椅子确实破的不像样了,但即便这样,魏立新还是舍不得扔掉,老伴特意给他手工缝制了一个座套,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现在这个座套也露出了几个洞,这些个洞死死的跟河流对视着,仿佛在进行着某种磋商和谈判。
河流的手拄在椅子扶手上,望着窗外款款而落的梧桐叶,有种说不上来的艰难。父亲的离世这么突然,要不是他借着工作的机会回国,这个噩耗是不是还要无限期延迟下去。
他把牛仔外套脱下来搭在肩上,一只手插在裤兜,一只手拿着他的档案袋。最后看了眼那把椅子,跟魏然说:“把这个留给我,好吧。”
他不是在请,而是在命令,他那么的冷,语气透着不容商量的氛围。然后踢了杜鸿一脚,把档案袋交给他,“人事你去办,有问题你去谈。”
杜鸿知道河流要回家一趟,但这么多年跟在他身后,从来没出面办过一件事,现在有了任务,倒有些失去方寸了。
“学校不是要谈条件吗,要不等你回来,我怕我……”
“我不管,谈不下来,你也别想留在这。”
杜鸿手里拿着档案袋,看了看正在收拾东西的魏然,有些尴尬的朝他点了点头。
“没事,刚回国,一看你就还不适应,过段时间就好了。出门下楼左手边第一个屋就是陈院长办公室,你可以直接过去。”魏然显然没有怪罪这两个不速之客将父亲逼走的事实,反而拿出了君子的态度。
“谢谢魏老师。”
杜鸿还是有些胆怯,他优哉的走了出去,趴在楼道的栏杆上看了眼西华大学的校园,他顺着楼下的松柏一直看过去,上面有些竖着汗毛的鸟在捡食不知是哪个办公室扔下去的瓜子皮,显然鸟儿什么也吃不着,每一粒瓜子都嗑得如此干净,不给任何人捡便宜的机会。
他跺了跺脚下这块看似光鲜实则贫瘠的土地,将闷头受骗的鸟赶了起来。那鸟群顺着楼的夹道,扑向了校门口方向,再也没有回来的意思。
可就在那校门口,杜鸿看见了一辆军绿色吉普车,门卫大哥点了烟,抱着肚子看着那辆车以及车的主人,他的帽子戴歪了都不知道,那帽子显然也有年岁了,已经包裹不住他脑袋挤出来的肉发。
直到河流走上去和高挑的洛伊丽搭话,门卫大哥的眼睛才从穿搭时尚的洛伊丽身上挪开,并且有些生气的将烟屁股扔在了地上,重重的摔上了门卫室的小木门,嘴里蹦出噼里啪啦的火星子。就像是河流的到来抢走了他赏景的资格一样,那种无形且强大的力量一下子就将他自认低人一等的阶层感拉的清清楚楚。
尽管他不愿承认,但洛伊丽这样身份的人确实只会跟河流搭话,她的吉普车就是专门开来等河流的。
“愁眉不展,看来你是知道了。”
“你来干什么?刚下飞机,不在家待着。”
“我可不像有些人,至少我还知道回个家,看看爹妈还在不在。”
在海外的五年生活,洛伊丽在他屁股后面跟了五年,每天都不厌其烦的出现在他生活里,他早就受够了。对于面前这张伶牙俐齿,他早就想予以还击。
“洛伊丽,管好自己,我的家事你没权过问。让开,好狗不挡道。”
一把推过去,洛伊丽的肩膀转了半圈,差点跌在车头上,把门卫室里的大哥乐的拍手叫好。“哼,本小姐不跟你一般见识,你给我上车。”
河流没有理会,径直走出校门。洛伊丽不肯罢休,调转车头就去撵。
杜鸿算是见证了洛伊丽对河流的一番真情,对于眼前这一幕,早就见怪不怪。热闹也看了,他还有一档子麻烦事要处理。
“你还来脾气了,我让你上车,听见没有。忘了告诉你,丧事在城外的河西镇,照你的速度,走到明早上也不一定能赶到。到时候别说是见一面,恐怕连撒一把土的时间都没有了。”洛伊丽追了出去。
河流像是被箭射中,一下定在了原地,眼睛里拉出一张满是血丝的细网,透着不解和憋屈。
洛伊丽从副驾驶随手甩出张都市日报,“半个月前的,上面说了,一家老小早就把你爹带回河西镇了,你还指望回明德路的四合院?幼稚。”
要不是急着见父亲最后一面,河流说什么也不会上洛伊丽的车,即便他再怎么不情愿,这个时候也得低头服软。毕竟国家马上进入工业升级时代了,他没有必要跟四个车轮子过不去。自古以来,反时代而行之,不是被时代遗忘就是被时代改造,从内心来说,他绝不愿做一个被动者。
把报纸内容看了几遍,报纸上说父亲是遭遇车祸身亡的,具体细节没交代,只好揉成一团扔了出去。
洛伊丽一个急刹车,撅起嘴道:“河流,亏你学化工的,连起码的环保意识都没有吗,给我捡起来,你在国外丢人也算了,既然回来了,烦请你克制一下不安分的道德线。”
“费什么话,开车。”河流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爹都死了,还在乎一团纸干嘛。“你不走?那我走。”
洛伊丽也不是没领教过河流的脾气,多数时候都说一不二,说句不好听的,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人能在同一件事上反复挑战他底线还不让他站出来反抗的。既然都拉下他那张高贵的脸上了你的吉普车,你就往前开得了,他对环保其实是有道德底线的,只不过现在的底线被放低了而已。
洛伊丽只能这么想,她是真的想让河流见上老人一面,心情不好发发脾气也无所谓了,谁让自己生了张写满河流的热脸呢。
洛伊丽亲自下车把那张纸捡了起来,“提醒你一句,这是花钱买的,就算是垃圾也能卖钱。”
河流把头偏向一边,“资本主义嘴脸,出国几年,好东西没学到,竟掉钱孔里了。”
洛伊丽咬着牙努力在克制,不想予以回应。
一个月前才收到父亲的来信,那时候父子二人还对西华大学矿石微量元素提取技术进行过相关讨论,没想到事发突然。
一路被父亲离世的事实压得喘不过气,脚下的这条路他本来都碾碎在脑海里了,但洛伊丽带着他又重新走了回来。他永远记得二十多年前母亲邓华铃携着弟弟河康和他一起逃离河西镇时的场景,那是个极为寒冷的冬天,远远胜过今天。他的母亲浑身上下都是伤,脸上堆着青红相间的肿块,凌乱的头发像是被鸡搜过的茅草堆,她背着河康,一只手牵着他,一只手挽着大布兜,兜里除了破碎的布绺子,就只剩下俩半个和了糠的玉米饼。
他忘了母亲是怎么带领他兄弟二人活着挨到西华市的,反正是受尽苦头,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灵都可谓千疮百孔。那时候他就发誓,这辈子再也不会再回来,更不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但他清楚的是,母亲一定受了某种极为糟糕的待遇才走向了艰难的境地,如果没有生而向上的决心,也许真的就那么死去了。
他闭上眼睛,猜不出母亲为何选择回到这里,但无论如何,他从内心是支持母亲决定的,宁愿这是个陷阱,他也绝不后悔。
三小时的车程对大小姐来说并不容易,但洛伊丽还是坚持到了地方。车熄火的时候,她长长的舒了口气,尽管握方向盘的手还在发抖,但她感觉一切都在可控范围。她从后座拎出来一个装满香火的箩筐,递给河流。
“走吧,大孝子。”
河流把手缩回去,然后又伸了出去,“谢谢。”
这样的善事,洛伊丽为河流做了很多,但五年多来,谢谢二字还是头一次从河流嘴里说出。洛伊丽多少有些感动,她只是还以微笑,然后跟着他朝着村口走去。
远处的村口还是河流印象中的样子,虽然有所变化,但显然是那几棵竹子长大后衬托出来的厚重感。村口的大石头上坐着个二十岁左右的胖子,他的衣服褴褛不堪,光着的小腿还在冬日的微光里打颤,但他丝毫察觉不出冷的意思。他发现有陌生人到来,马上从石头上坐起来,俨然一副拉开警觉的架势,他的眼睛和他屁股下面的石头一样冰冷,但脸上却掩盖不住外露的窃喜。这是种让人难以揣测的表情,即便他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还是没能阻挡河流的回来。
胖子从石头上跳下来,挡住了进村的路。
“你是谁?”胖子将圆滚滚的眼珠子瞪向河流。
河流又扫了扫胖子的一身行头,心里有些不忍,“多冷的天啊,怎么穿这么点?还出来大石头上吹风,我们来找邓华铃,知道她在哪吗?”
胖子抱着肚子,把头转向一边,嘴里一个字都没有。
洛伊丽从小到大没来过农村乡镇,更不知道怎么跟乡下人打招呼,她正打算搭话解释一番,被河流直接拽走。
“以前每个村里都有这样几个人,很可怜的,不过,别搭理就行了,他们没有坏心思。”
“你说他是?”洛伊丽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我也是猜的,别回头看他,别回头。”
洛伊丽是多么具有好奇心的人啊,她怎么可能不回头。
冬的天,太阳早早就西斜了,整个河西镇都陷入了一种被霞光笼罩的姿态中,也只有这仅此而已的霞光才让这河西镇看上去有了些温情和憨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