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昨天他还认为西华市不会有一家正规的家具厂,但卖羊汤的大哥击碎了他的自信。市中心确实有那么一家,五匹马排成一条直线,站在这个名叫风华家具店的门口。
店门口站着位中年妇女,拿着笤帚清理门口的树叶子,时不时的看着这个诡异的马队。直到河康走过去搭话。
女人看了看马背上驮着的桌凳,又打量了河康一番,“干什么的?我们不收货。”
精明的女人看穿了河康的小心思,河康琢磨了一晚才想到的销售办法,还没等开口就被对方给毙了,心中苦言实在不堪。
河康摸了摸下巴,往后退几步,又抬头看了看店铺门脸,“大姐,咱们先不说这个。你敢不敢让我进去看看你的货。”
女人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回道:“看了也是白看。”
河康小跑进店,女人也紧跟进去。
从样式和着色来看,河康的东西自然是比不了,但眼前这些东西都是棒榫加胶接的不可拆板式家具,而外观仍然保留实木家具的线型、线脚、脚型等传统家具的型制。在河康看来,这就是一种不成熟的组合方式。
他的手从进门的时候就没闲着,一直在桌椅凳子上抚摸,好的东西凭借手感就能分辨个大概,但河康从构造上就将这些东西否定了,更别说这些机器出来的东西,“大姐,你的东西没有灵魂啊,没有灵魂的东西注定会被淘汰的。”
哪个生意人愿意被别人戳脊梁骨,那大姐有些不高兴了,“你一个不买东西的人,我让你进来就不错了,你懂什么,还指指点点。出去出去,把你的马赶走。”
河康看了眼外面,朝艾国使了个眼色,他和虎子便牵着马过来了。
“大姐,不是我看不起你,今天就让你看看什么叫传统手艺。”说着,一张八仙桌被卸了下来,摆在门口中央。八仙桌的四个角镶着狮子头,通体朱红,每一道衔接的工序都十分讲究,平整一致,混为一体。
那大姐看了半天,道出一句,“你这个东西不就是老一辈做的东西嘛,早就淘汰了,你看看我这些东西,都是板式结构,机械化做工占九成,你那个东西质量倒没得说,可工序太多,工序一多成本就上来了,现在要我们做,不划算。没有人再做这个了。”
说着,女人就自顾自忙去了。也就是这个时刻,河康才感觉到传统工艺和机器时代的分水岭出现了,不由伤感起来。
“二十年红松,差不多三百多个工序吧,先油漆后组装,工艺思想说不上落后,还能救活。”
说话的人刚从外面进来,一眼就将河康的东西识破了,功夫可谓惊人。河康一听,心里咯一下,什么人,居然用眼睛就能看个八九不离十。他抬头一看,一位三十出头的中年男子站在面前,一身西式打扮,从头到脚都规规矩矩,透着干净和质朴。
他不得不站起来予以请教,“没想到西华市还有这样的人,我的东西设计巧妙,你能一眼看出工序多少,还能知道是二十年红松?”
此人名叫胡东来,店铺正是他开的,刚才同河康对话的人正是胡东来的母亲。
“这都不奇怪,你应该奇怪我怎么知道你是先油漆后组装的。”胡东来开始卖弄起学识。
河康一个学美术的,仅仅因为爱好做工,加上遗传父亲的手艺思想,才磕磕碰碰走到现在。没成想真遇到高人了。
“我叫河康,今天能遇到大哥,真是我和兄弟们的福分。刚才大哥对我的东西看的这么精准,看来不是一般行家。你要是不忙,我今天真得跟你学学。”
河康难得放下自尊,他现在考虑的不是他自己的事,他要为整个河西镇负起责任来。
“叫我胡东来就行,过来坐。”胡东来进屋拉出两张椅子,艾国和虎子等人,见状后闪到外面候着等信。
“其实啊,传统的东西早就开始走下坡路了,早在七年前,咱们国家轻工部就提出了“发展板式结构,改革传统工艺,实现先油漆后组装的技术政策,西华市这两年才开始实现起来。我还奇怪,你怎么会有先油漆后组装的想法,想必你也受政策影响了。”
河康一听,觉得胡东来这人不简单,专业自不必说了,就连做家具这点小事都紧跟国家政策,其远见和谋略都不是他所能比的。便一五一十回道:“实不相瞒,胡大哥,先油漆后组装,这是我们河西镇从古至今就有的传统,没有看过什么政策。”
胡东来站了起来,“你说什么?河西镇?你是河西镇人?”
河康不理解一个普普通通的河西镇为何会引来胡东来巨大的好奇,故而点了点头。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我正打算抽时间去一趟那边,你就来了,真是帮了我大忙了。你这些东西。”他指了指地上的八仙桌,“河西镇产的?”
“如假包换,我们几个,祖祖辈辈都是河西镇的,这个可以保证。就是不太知道,胡大哥说的帮忙指的是?”
胡东来一拍大腿,站了起来,“自我介绍一下,本人胡东来,省美院就职,这个家具厂是我们为落实轻工部在家具工业科学技术发展规划相匹配的后期项目,一直在做这件事,西华市近年也在考虑家具改革,但现在我们美院设计系主管的项目还没验收,成果还没拿到,这个相应的改革也没有太多的依据可循。”
“呀,原来是美院的同志,我上大学的时候还到过你们单位实习了两周。你们那环境不错,适合美术生进修。”
“你上过大学?去过美院?”胡东来对河康的到来从开始的好奇逐渐衍生为现在的钦佩。
“西华大学,师从韩语侬老先生。”
“名门之下啊,难怪做出来的东西这么精致,你来的太是时候了。跟你说,我们的项目现在还差一个环节,我思前想后,查过以前的资料,韩老先生当年写的教材里提过你们河西镇的工匠精神,我打算把这个东西加到项目里面,一来是丰富了项目本身,二来可以把传统和现代结合起来,既秉承了传统,又发展了创新。岂不是一举两得。”
听了半天,河康算是听明白了,这个胡东来原来想打河西镇的主意,想要把祖辈的东西给改良了。这么一想,他觉得胡东来跟自己截然不是一类人,虽然在省美术研究院就职,但其设计理念却与他相去甚远。
可两人谈的热火朝天,又不好直接表态,只好接着听下去。
“哦,胡大哥想怎么个结合法?”河康想看看这个胡东来打的究竟什么主意。
“初步想法呢,我会带我的科研队伍到河西镇住一段时间,主要对当地的工艺进行采风,我们看重的是设计理念,首先要形成理论成果,在成果转化上,将需要到的一些工艺结合到板式结构上来,推出新品精品。”
河康半天没说话,虽然河西镇谁都能去,但胡东来口中所谓的采风无非就是“偷学”的另外一种表述,这一点,他不敢苟同,也不支持。从心理上他不接受省美院的人进入河西镇,那是老一辈留给子孙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如果让他们转化为理论成果,一经发表,河西镇的手艺就等于免费贡献给外人了。
这样的要求,河康不可能答应,除非他想做河西镇历史的罪人。
“其实啊,河西镇现存的工匠精神几乎没有什么了,你看见没有,这些东西都是我们这帮小年轻搞出来的,见不了市面的。恐怕你们去了会有所失望,我觉得你们应该把精力放在现代工艺的改造上,你说了嘛,国家也在扶持。还是别沾传统工艺的边,专心做你们的多好。”
胡东来还不了解河康,不知道传统木工在他心目中意味着什么,所以也就不明白河康对他的劝解究竟为何意。但对他来讲,河康只是个碰巧路过的匠人,并不能决定他的去向。只是这简单的分享没有达成共识,也算是唯一的遗憾。
河康没有再继续听下去的兴趣,起身要走。胡东来深深吐了口气,对着河康背影说,“东西留给我吧,我来帮你卖,就不要带走了,西华市现在的经济不是最景气的时候,轻工业还处在试探阶段。如果有机会,我会在河西镇见到你。”
河康一听他要买自己的东西,心里愈加不痛快了,凭借胡东来的能力,东西卖给他不出三日,其中巧妙都会被他抄走,这跟引他进河西镇有何区别。正想拒绝,虎子使劲对河康行眼色,意思是还等什么,赶紧出手啊。河康又看了看其他人,大家无不伸直脖子,齐刷刷的眼光全部放在他一个人身上,就像把命运的最后一线生机给了他一样。
也就是这些个诚实而质朴的眼神让河康意识到一个实实在在的事情:这些东西不是他自己的,他既没有挂牌经营,也没有集资入股,就是召集大家在一起做事。所以成果是大家的,如何处置成果,大家有发言权,只不过每个人都把信任托付给他,把发言的机会也给了他,但可能大家想要看到的无非就是劳动换来的回报,虽然他们还不懂得信念和金钱的价值,但对他们现在的处境来说,金钱才是最重要的。
他终于回过头,这一次转身,对多年之后的河康来说,具有深远的意义。胡东来花了一千块钱,对他们来说,这是一笔巨款,分成五份,那是每人的年均收入。
河康说东西不值这个价,胡东来说,确实不值,我买的不是东西,买的是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