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鸿跟河康只有过一面之缘,但那次,河康没有跟他握手,后来的一次回忆,河康都在为自己冷酷的行为感到后悔。
见完贾贵平之后,河流已经将贾美丽彻底交给杜鸿指导,一切关于有机化学相关的试剂材料都归杜鸿指导购买。
这天是他带着贾美丽出来采购的第一天,没想到就遇上了河康。
“他是谁?”贾美丽看了半天,对这个长她几岁的男人有种莫名的好奇感。
“哈哈,贾美丽,他可不是一般人,西华大学的高材生,美术老师,相当厉害。”
杜鸿的眼睛都在发光,好像一个曾经的大学教师沦为市场商贩的故事与他失之交臂是种遗憾似的,他充斥着某种羡慕,不觉得自己的工作有多体面。
说着,杜鸿向河康走了过去,“河老师,你好啊。”他微笑着,亢奋着,好像认识河康能给他带来什么名利一样,他很显然已经忘了河康不跟他握手的经历。
河康站在马背上,张嘴正要吆喝,就停了下来,顺着声音望过去,见杜鸿在朝他招手,才想起来这么个人。
周围人听杜鸿称河康为老师,又莫名一阵骚动。
“你这个大才子不在大学授课也就罢了,还跑到这里学人家做生意,你行吗你。”杜鸿不知道哪儿来的情绪,搞得他跟河康特别熟的样子。
河康再一次跳下马背,发现周围人群看他的眼光又不一样了,刚才只知道他是老师,现在知道他是大学老师,一个个都惊呆了下巴。
“啊,杜鸿?是吧?”
“你看看,和你哥一样,记忆好,这一点我就比不了你们。”杜鸿突然间对河康献殷勤的作态让贾美丽觉得有些脸上无光,毕竟这是她的老师。
“啊,有事吗?”河康可顾不上这些,也不管你是干什么的,凡是不买他东西还扯闲话的人都被他归为闲人,对于闲人他是没有必要花时间理会的。
不过他这样一问,杜鸿的脸马上坐不住,红了起来。
“杜老师说了,他要买一副桌椅。”一旁的贾美丽使出她那套捣蛋伎俩,给了杜鸿一个措手不及。
河康当真了,这可是第一个说要买他东西的顾客,马上变了态度,“不早说,你们搞科研的还有时间出来转悠,难怪,原来是有需求。既然这样,挑一个吧。”
河康将话抛出来,把为难留给了杜鸿。而此时此刻,杜鸿心里的小宇宙早就暗暗爆发了,他后悔将贾美丽带出来,后悔为什么不自己出来采购耗材,更后悔过来跟河康打招呼。现在好了,那么多乡亲看着,等着他作出回应,重要的是,大家知道了他的身份,这就让他很难下台了。
杜鸿摸了摸兜,故作假笑,“哈,这个,河老师……”
“诶诶,叫我河康,我现在不是老师。看看吧,看中哪个了,我让他们给你送回去。”
“不是,我……没那么多钱,刚买了一堆东西。”杜鸿终于找到了一个强硬的理由来准备逃脱。
没想到贾美丽又说话了,“等人家送货上门的时候你再付钱嘛,杜老师,你真笨。”
杜鸿一个转身,使劲瞪了眼贾美丽,恨不能将她吃了。
河康不傻,倒也看出了其中的小插曲,正要替杜鸿解围,没想到杜鸿却硬着头皮答应了。
“好好好,回国后也没买一套正经桌椅,那给我送学校吧。”
他太为难了,所有的不情愿都写在脸上,河康可不跟他客气,“好,还是你识货,虎子,替杜老师把东西送西华大学去。”
杜鸿本来想简简单单打个招呼,没成想将场面搞得很不简单,现在的贾美丽,在他心中远比恶魔还可恨。但有什么办法,自己没管住嘴,这个哑巴亏就当是教训,他甚至觉得河流把贾美丽交给他管理就是向他扔了枚手榴弹,把实验室最棘手的问题无情抛给了他。
不管他怎么想都没用了,谁让他为了巴结河流去做这些让贾美丽看不惯的事,这在贾美丽看来,可以概括为两个字:活该。
杜鸿转身跟着虎子走的时候,贾美丽趁机跟河康打了个招呼,“您好,我叫贾美丽。”
她微笑着,浑身透着机灵和纯净,找不出半点来自生活的刻意修饰,河康看着贾美丽的大眼睛,黑黑的,她的脸朝气蓬勃,藏在黑色的头发下面,给人一种金色的力量感。这股神秘的力量不由得让河康伸出了手,“您好,河康。”
贾美丽没有多说,她感觉河康这个人本身就很有意思,也羡慕他对生活的态度,从他的吆喝声中能听出来他对未来的向往,听得出他对生活的热爱和执着。和傅俊生相比,那个马屁精,简直可以作为贾美丽人生路上的污点参照。这是她认为河康之所以高级的地方。
她好奇的另一个原因是河康放弃大学教师身份的勇气和胆魄,这一点来看,河康更像一个游走在江湖的侠客,无拘无束,在他生活里,没有成型的规矩和框架。贾美丽仿佛找到了和她类似的人,用了她生命的二十三年时光,只比河康少了四年。
可就是这看似不多的四年时光,却让两个人活在了截然不同的世界里。很难想象二十三岁的河康已经大学毕业成为了西华大学的一位美术老师,而贾美丽还要为了硕士阶段的课题研究绞尽脑汁。
“你的梦想就是卖桌子吗?”贾美丽又好奇的问道。
河康摇摇头,指着西华市最高的那座大楼,“我的梦想是要让住那里的人都买我做的家具,到时候我就爬到楼顶庆祝。”
“那加油吧,就算失败了,你也要爬到楼顶去。”
杜鸿一把将贾美丽抓过来,“小小年纪,不务正业。”
贾美丽离开的时候,笑得大大方方,秋的叶子开始一片一片往下落,但她却感到心中那片春天还依旧绽放,只是这样一个春天会不会永远的坚持下去,没有人告诉她。
河康的第一笔生意居然借助于一个从未谋面的女孩,这让他的内心多少涌现出波澜。他看着这个离他远去的女孩,在这杂乱无章的市场里,仿佛看到了触手可及的未来。
杜鸿的出现和慷概所引发的连锁反应固然强烈,但不得不说,大家的消费水平的确惨淡,虽然好几个买主也过来询问了一番,但最后都不了了之。
东西卖不出去就不能回河西镇,河康不允许自己的第一次尝试就让“战友们”心寒,更不允许赵长山戳他脊梁。
那一夜,河康带着大家来到了他高中时期学习写生的地方,城外的状元桥,状元桥对面有个不错的草场,那时候很多牛群在这逗留。他们五六个年轻人就在桥下面的河床上烧起了火堆,拿出从家里带来的土豆,一个个的埋进火炭中,熟的时候像金元宝一样,发出馋人的清香。
河康不能回避问题,他知道弟兄们都在想什么,花了这么多精力和时间,到头来却是这么个市场反应,谁也接受不了。
“明天大家休息放马,我出去找找路子,不能牵着马到处跑了。”河康吃了口土豆,开始了自责,“我把事情想的太好了,我以前经常跟母亲上市场,觉得大家都在买东西,这里是省会城市,能差到哪儿去。可……”话到此间,河康竟有些难以自控,他不是因为卖不出东西而难过,而是对自己产生了失望。
“市场不是生来就有的,大家听好了,西华市还没有一家成规模的家具城,很多都跟咱们差不多,游击战是特殊时期才用的方法,现在是抢时间的关键阶段,咱们必须找到一条活下去的路子。”
大家抱着膝盖靠在一起,看着火光里的身影,听河康讲他当年做教师的故事,听他不断发出对生活的炽热和追求,在这清秋的夜,竟感到了一丝的温暖。
当清晨的火堆燃尽最后一块柴火的时候,河康已经来到了市场,这时候还没有人,勤劳的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驴车推车三轮车徐徐进入,扁担上的手工品从这条街晃荡到那条街,除了地上四条腿的家畜和两条腿的家禽,很少有像他卖大件货的。大件的缺点在于不好搬运,不利于抢占便利的摊位,缺乏流动性,客流观摩度不够。
他看了半天也没发现卖桌椅板凳的摊位,对面开羊肉馆的大哥盯着他看了半天,他也观察了对方半天。那大哥终于走了过来。
“进去吃点,兄弟。”那语调就像是不要钱似的。
河康摆摆手,“不饿。”
“你不吃饭在我门口挡着干什么,走走走。”一听河康是个看客,马上将其撵走。
河康算是看清了这个世道,上帝和敌人之间,有时候就差一碗羊肉汤。他把那大哥叫住。
“来一碗也行。”他掀开破布门帘走了进去,他是第一个来喝汤的人。
“我看你半天了,就觉得你要进来,我不喊你你还不好意思,你们这种客人我见多了,这么早偷偷跑出来,一定是背着媳妇来消费的。”
河康刚要辩解,那大哥又说,“理解理解,羊汤这种东西,男人喝了还是有好处的,你别看媳妇不乐意,等你喝完她乐意着呢。”
河康没有理会这种无聊的闲扯方式,他花五毛钱买一碗汤喝不单单为了他的胃。
“大哥,打听个事,我转半天了,有没有卖家具的地方,桌椅板凳。”
大哥把热乎羊汤端上来,在身前的围裙上擦擦手,道:“你也不看看这个地方都是什么人来闲逛,都是十里八乡过来的,这老百姓吃饭的桌子都自己做,谁买啊,没有买就没有卖。”
河康想了想,“你的意思我来错地方了?”
“可不是错了嘛,你要买家具啊,要上市中心,人家那边有大家具厂,什么样的都有,专门卖给城里人的。”
河康这才搞清楚状况,他的手工桌椅是羊汤馆里那类相比不了的,价钱自然不是普通百姓能接受的。他卖的是手艺,不是一块木头板子,木头板子哪儿都有,手艺就不同了。
当然,他不知道手艺这个东西在人们的视野里到底占据着多少位置,那些有钱的城里人有几个愿意为艺术掏钱。
走的时候,他买了三斤羊蹄子带回去,大家吃完东西。牵着马,跟着河康到了他说的市中心寻找客源。
这是一场无法预知结果的斗争,只有靠脚才能踏平荆棘,走出属于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