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就像流沙,穿过每个人的心,留下了不成形的洞孔。在这充满无限可能的西华市,有的人就此死去了,有的人却在烈火中活了下来。你虽然为他的生活感到焦虑,但他却豁达诚实的为自己的世界喝彩着。
这是个没有风的周末,河康难得的歇了下来,他靠在矿石堆大院的黑色墙壁上,认真的进行着油画创作。河贞坐在他旁边,面前置了条小方凳,这是河康特意为儿子做的写字桌。
河贞的铅笔头放在他的黑色盒子里,整整齐齐的堆放在一起,像一根根巧克力棒。他自顾自的写着家庭作业,就像河康自顾自的进行着油画创作一样。
父子俩谁也不说话,在清晨的阳光下感受着学习的快乐。别看河贞年纪不大,但他写出来的字却十分干练,这个不用大人操心的孩子充满了同龄人不具备的冷静和沉着。这一点,跟他爹极为相像。
再看河康的画纸,他没有在创作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形象,而是很朴实的将车间里的老可乐画了出来,老可乐在河康的油画中是那样的立体生动,就像从纸上站起来一样。他把车间里冶炼工人的形象实实在在的刻了出来。
过了好大一会,大概是河贞写完作业了,他看了眼他爸的画,问:“爸,等你下回有时间,也给我画一张。”
河康看了看儿子,摸摸他脑袋,道:“儿子,知道我为什么要画他们吗?”
河贞摇摇头,叹了口气,“他们和你一样,都是这世上最辛苦的爸爸,所以你要画他们。”
河康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突然觉得河贞对他有了种不成熟的理解,但这种不成熟却给了他某种希望和力量。
他深感在这贫瘠而简单的小院正孕育着一颗不可预估的心脏,他也深感选择这样的生活是正确的,因为他看到了这样一种生活体验给河贞心灵成长带来的不可限量的空间。这样的话,所有的一切都将是值得的,重要的是,他得到了长久以来的心灵的安歇,这不是一份“伟大的事业”所能给与他的,也不是一个“光荣的头衔”所能成就他的。
他为自己当初的抉择感到欣慰和振奋,就像他完成了某种心灵的超越一样。
河贞写完作业,自己收拾好东西就独自回去了。他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想着大伯家的小弟河成禹丢失一事,竟有些担心的回头看了看周围。他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但对于发生在身边的事还是有些发怵,他原本不觉得孤独,但一想到这些,竟有种莫名的失落感。不知怎的,竟开始在心里有意无意的责备起父亲来——他不该让河贞一个人回家的,谁也不敢保障沿途会发生什么他不可掌控的状况。但像他一般大的孩子,大都也是自己回家上学,这样一想,又不觉得是父亲的过错了。
走到半路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最近来到他们班级的一位新同学,这位名叫庄晓洁的女生在河西镇的时候,跟他有过一段模模糊糊的童年记忆。虽然具体的一些画面他记不起来了,但这个人的名字始终没忘记。
因为是发小,河贞突发奇想的拐到了他母亲的服装加工产,他想让母亲抽时间买点菜,他要邀请庄晓洁上家里做客。因为他们不但是同班同学,班主任还把庄晓洁安排为他的同桌,这么多层关系叠加在一起,让他有了想当次小小男子汉的设想。
艾家最近咳嗽严重,大夫说她在服装加工厂吸食了大量粉尘,可能造成了肺部感染,给她开了几副中药,让她尽量远离粉尘。但河贞来到厂子的时候,艾家还是在原岗位待着,她坐在缝纫机跟前,手脚并用,很协调而机械的缝制着衣物,每过五分钟就咳嗽几下。
河贞偷偷趴在门口观察动静,终于忍不住冲了进去,二话不说便拉着他妈的手往外走。
“你这孩子,怎么跑这来了,你这是要干什么?”艾家正在岗位,轻易离开是会被扣工资的,但她还是拗不过儿子的坚持,被他的小手拽出车间了。
河贞摇晃着母亲的手,仰着脖子对艾家说,“妈,你跟我回家,不要做衣服了,你都生病了。”
听到这话,艾家感到一种莫大的安慰,河贞已经到了可以体恤父母的年龄了,这实在太难得了。但比起儿子的理解,艾家思考更多的还是生活的实际情况,她不可能因为点咳嗽就离岗,这个工作得来很不易,一旦失去,家庭的担子将全部落在河康身上,那样的话,日子更加没法继续。
她拒绝了河贞的请求,尽管那样很伤孩子的童心,因为她没办法跟河贞描述生活的艰辛,即便他天天看在眼里,也未见得实实在在感知得到。孩子对父母的理解和父母自身对生活的感知绝不是一种感受。
不过,她倒是答应了庄晓洁来家里做客的事,要不是河贞说,艾家还不知道荷香莲到了西华市落脚。既然如此,艾家决定将荷香莲母女二人一起请过来。正好第二天是周日,她有时间去买点菜。
荷香莲来到这里实属不易,要不是贾美丽帮忙,她不可能轻松进入酿酒厂上班。虽然只是个普通的打杂工人,但凭借她的努力和智慧,她相信不久之后能让自己立住脚。荷香莲从来都那么自信,从生活底层透过气来的人,定会在空旷的城市里找到更好的天空。
饭席间,河贞跟庄晓洁坐在一条凳子上,艾家跟荷香莲坐在他们对面,河康加班,没能回来参加饭局,但河贞已深感知足。不可否认的是,两个孩子都那么的懂事,庄晓洁在河西镇的时候就已学会帮母亲打点生意,简单的收账对她来说不是问题,家务活也早已不在话下,学习上也都十分刻苦,虽然进入第三中学是贾美丽托贺响找人帮的忙,但庄晓洁的学习成绩也绝不会拖第三中学后腿。
两位母亲只是简单的进行了生活上的一些沟通,没有对孩子的学习提出半句见解和建议,因为他们不约而同的知道,她们的孩子从出生就与众不同,她们成长在一个动荡的家庭,没有足够的衣食保障,但他们的精神世界却不约而同的汇集到了一起。
从那天起,河贞跟庄晓洁便恢复发小的关系,成为了生活的玩伴和学习上的朋友。有时候艾家抽不出时间回家做饭,河贞便会跟庄晓洁去她家吃饭,然后荷香莲再骑自行车将他送回去,时间太晚的话往往会留在荷香莲家过夜。
他们坐在昏暗的橘黄灯光下做算术题,头顶着头,像两颗即将成熟的青枣,虽然荷香莲累了一天,但回来看到孩子的表现,都能很欣慰的睡个安稳觉。
但孩子也有玩过头的时候,这天,大人们都不在家,河贞想在晓洁面前显示一下父亲的画作,便将庄晓洁带到了河康藏画的地方。
他们小心翼翼,就像两个做坏事的小偷,他们哪里懂得这些画对河康的意义,他们只是单纯的觉得好玩。因此,他们拿起了写字铅笔,在其中一幅画上开始了又一轮“创作”。
这正是那幅老可乐在车间指点江山时的画作,他们给老可乐加了些胡须,加了件时髦的外套和红领巾。他们以此为乐,简直将河康的心血给毁掉了。
那天他们没有逃脱河康的教训,从小都是,每次河贞犯了错,他都会自行站在墙根进行反省,这次组团作案,惩罚力度加大了。河康弄了根笤帚,给了河贞手心一下,庄晓洁是客人,免了挨打的环节,但仍没有逃脱口头教训。
夜里的时候,等河贞睡着之后,艾家对这件事进行了抱怨,她认为不该对庄晓洁说那些话,那些话只轮得到荷香莲去说。
河康不同意艾家的意见,他把庄晓洁当成了同河贞一样的孩子,不认为她是别人家的孩子。在他眼皮底下活奔乱跳的生命,怎么忍心看着她犯错误而不加教训呢。河康办不到若无其事,在他这里,河贞跟庄晓洁就是平等的,不会在生活和学习上加以区别。
那之后,河康不但没把画扔了,反倒精心珍藏了起来,因为这幅画见证了孩子的成长。多年之后,当他们再次看到这幅画的时候,会让他们重新回到这充满快乐的时光中来。
有一天正好是庄晓洁生日,也是河康发工资的日子,他拿着钱就给庄晓洁买了套漂亮的裙子,当庄晓洁穿着裙子回家的时候,被荷香莲数落了一番。但转眼又被河康夫妇的真情所感动了。她明显感到日子是如此的值得期待,她不再觉得是自己在这座城市拼搏,她感到身边一座座坚实的丰碑立了起来,带着她一起攀上了信仰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