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也就这样了,这是河流最近对自我状态的一个总结。他的确已经走到了人生的某个阶段,家庭和事业趋于稳定,龙海洋的事告一段落,他终于可以平平静静过日子了。
不过,这个多事的家仍旧让他的生活难以完美。弟弟河康的生活状态始终让他感到堪忧,他知道很难去改变这些,但照目前的状况发展下去,对河贞来说是不公平的。还好河贞是块读书的料,这让内外操持的艾家有了莫大的欣慰,也就这一点能让这个家庭稍微能看到生活的希望。按照河康的状态,他只是简单的活着,而河贞的存在,则是为了将来生活的改变。
不管河贞被给予多大的厚望,那都是今后不可预料的事。河流没办法去期待这一切的发生,因为现实的艰辛就摆在眼前,他的弟弟正遭遇着人生的磨难。这不单单是生活上的担子,更可怕的是来自他心灵的妥协和默许,他把自己扔进了冶炼炉中,期盼着心灵得到重塑。这是多么痛苦的修炼啊。
河流在心里疼惜着他的弟弟,尽管知道会碰一鼻子灰,但他还是决定去一趟。
第三中学的放学铃声终于响了,河流站在校门口足足等了一个小时。以前艾家都会来接送河贞,但时间一长,河贞也体会到父母的不易,加上艾家服装厂很忙,根本腾不出时间来照顾他,只能让他自己上学回家了。
大伯的出现让河贞很意外,他印象中的这个长辈向来都很少跟他说话,多数时候都忙碌在外面,也不太爱交流。跟别提对他指点一二了。都说他是知名教授,这一点,他真没感受到。
河贞仰着脑袋站在原地,手里捏着个晒干的泥人,用牛皮纸包着。最近小伙伴们把学校东北墙角下的白浆土抠掉了很大一块区域,一到课间时间便找一个硬实的泥巴地和泥,做泥人,泥猪,泥猴,甚至是叫不出名的东西,只要有鼻子有眼,大家都乐于动手展示。最后,这些做好的泥人会被搬到太阳底下晾晒,干了之后就会卖给同学们,就当是玩具了。也不贵,根据尺寸和手艺的不同,多的能卖五张小楷纸,最少的也得一张小楷纸。
是啊,同学们就是拿写过的作业本当做换取泥人的费用的,就像河贞每个周末都会到粮食局卸货点捡漏在地上的粮食,然后跟校门口卖炒豌豆的老聋太太换豌豆吃一样。交换已经不再是大人们的专利,因为对河贞来讲,是没有一分零花钱的。
河流当然懂他们的小把戏,但对河贞的做法不是太赞同,因为他认为河贞这样有着聪明头脑的孩子应该把精力放在学习上,而不是为生活的乐趣所侵染。
他接过河贞手里的泥人,问,“卖给我,大伯买了,怎么样?”
河贞一把将泥人抢过去,“不卖,这个两条腿蛤蟆只有我们班苗仁仁捏得出来,我用五张纸换的。”
河流不信,掏出两块钱,“卖不卖?”
河贞犹豫了,他从小到大没摸过钱,这是河康对他的要求,家教如此,他对金钱油然没了概念。河流没有考虑到这层,理所当然的被河贞拒绝了。
河流把皱皱巴巴的两块钱重新放回兜,牵着河贞的手,骑着自行车往采矿集团的冶炼厂驶去。
经过数月的学习,河康俨然成为了一名合格且熟练的锅炉工,他距离冶炼车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对他而言,在这里的每一天都充满了力量,不管让他干什么,都能激出他对生活的强烈热爱。最重要的是,他能在空余时间拿出画板进行油画创作,重新回到了梦想开始的地方。
没有人理解得了他的纯粹,河流对此甚至有些反感。他带着河贞,在冶炼厂门口等了河康有两个小时的时间,期间他给河贞买来两个玉米饼充饥。等河贞吃完东西,他爹才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来。
他好久没理发了,瘦弱的肩膀上搭着他的画板,走到哪背到哪,从不离身。和所有工人不同的是,河康戴着一副眼镜,藏在他锐长的头发下面,加上寸长的胡须,竟真有了艺术家的气质。
说实话,他最烦的就是家人介入到他的生活中来。任何道理他都不愿去听信,他已经有了自己的人格,可以听命于自己。
河贞见他爹出来,赶紧走过去,靠在他身边,河康瞥了一眼河流,拽着儿子要走,没打算跟他说话。
“你等等,我有事找你。”
河流打断了河康要走的主意,这让河康突然油生了不耐烦,扭过头说,“行了,我都听烦了,不想听你说什么,我家的事你们都不要管。”
河流就知道是这个结果,他迎上去,堵在河康身前,“我没想管你,从小到大我也管不了你。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希望你可以为河贞多想想,你不能这么自私。”
河康将牵着河贞的手松开,冷笑道:“我儿子的教育问题我自己会管,轮不到你们操心。不要把我和你对号入座。”
河流只觉得一片苦心被泼了凉水,作为大哥,他显然有了火气,骂了句,“你真是油盐不进,就不知道变通呢?我是你哥,我不操心谁操心?你打算这样躲着我们过一辈子?”
河康是下了决心的,他实在忍受不住这样的态度,坚定的回道:“没错,你是你,我是我,我走我的独木桥。”
说着,拉着河贞离开了。河贞走出去三两米,回头看了眼河流,他的眼睛里充满着安静,他依附在河康的衣角,从背后看,像极了河康。
河流知道,这件事要想扭转,几乎不可能了,但为了他对家人的期许得以实现,他不打算就这么放弃。
这么多年走过来,很多艰难的时刻他都会找魏立新谈谈。而这一次,魏立新的看法更多偏向了河康。这大概是河流所理解不了的,就像魏立新活了一辈子才明白过来一样:人,总是要战胜内心的真我,才能超越真我,重塑肉体的另一面。
家事固然重要,但大家和小家有时候是得不到同步发展的,人不可能把所有余力都放在家庭建设当中,家庭的生长环境多数时候陷进了野蛮状态,能最终重塑成什么样,不是简单的荣辱尊卑可以界定的。
正好河流来了,魏立新把西华大学邀请他参加五十周年校庆的事告知了他,并让他一同过去。
河流以为学校只通知魏立新自己,孰不知是让他代表化学系做一下私下通知,名单都拿到手了。
说实话,要不是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加上魏立新邀请,河流是不可能返回西华大学的。但既然有这样的契机,回去跟老同事,跟学生们见见面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是啊,他暂时放下了对河康糟糕生活的担忧,转向生活的另一个层面来。
一周之后,贾美丽邀上许畅,在校门口等河流和傅俊生的到来,师徒四人时隔多年,终于又聚首西华大学。这样的人生相逢胜过一切的前程似锦,重要的是,这里有他们为理想奋斗时留下的身影和精气神。
四人交谈甚欢的在门口逗留了一会儿,整个过程傅俊生都不敢直视许畅,因为彼此内心长久以来的隔阂,导致二人的关系渐行渐远。对傅俊生来说,他只想尽快结束这个相聚,这让他倍感痛苦。
可还没等他退出,他们的老朋友就出现了。这个时候,恐怕没人想见到杜鸿。但这又是不可避免的,不管怎么样,他现在是化学系主任,校庆期间,化学系的人事接待都归他安排,也就是说,他们四位今天的吃喝拉撒睡都要倚仗杜鸿了。
杜鸿穿戴整齐的西服,梳着光鲜的发型,手里夹着公文包,从校里的公车上走下来。尽管他想回避这四人,但人就在前面堵着,他没办法躲开,出于礼貌,他只是象征性的朝许畅点了点头,根本没理会其余三人,然后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匆匆忙进了校园。
贾美丽看了看河流,“他真是不一样了,多神气。走吧河老师,今天可是人家的场子,别苦着脸了。”
“嗯,今天日子特殊,河老师你别多想。”许畅附和道。
傅俊生叹了口气,“人生就是这样,就像这学校,一茬一茬人来了又走,最后哪有什么一成不变,大家都变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感叹无疑是在暗示许畅对自己感情的变化,许畅也不是听不懂,她略微一笑,拉着贾美丽的手,走进了校园。
上午的主会场其实就是听四方来宾校友致辞演讲,新任校长在大会上就学校的百年建设提出了自己的殷切希望,并呼吁广大校友投身到西华大学的学科建设当中。
魏立新作为退休老干部,在下午化学系举办的校友见面会上,作为嘉宾进行了发言讨论。他毫不避讳的提到当下化学系存在的诸多问题,譬如人才培养方案的不健全,学科发展的退步和管理的不合理性,等等问题的指向都落在了杜鸿身上,这是他没想到过的,好好的校庆,被魏立新突如其来的变成了批斗大会,这让心气一向很高的杜鸿坐不住了。站起来打断了魏立新的发言。
“这个,我看呐,先讨论到这,这些问题呢我们还需要进一步了解,还是不要展开讨论的好,毕竟没得到证实,说的太细反倒影响了院系建设。感谢魏老师辛苦发言。”
下面坐了三四十人,有老先生,更有刚离开校园的优秀毕业生。大家并没有响应杜鸿的冒失,没一个人鼓掌称应。
贾美丽这么多年来,性格没怎么变过,一听杜鸿这么说,站起来就怼回去。
“喂,是不是也尊重一下老先生的发言?我看着有的人是做贼心虚,不虚心听取意见也就罢了,这是在排斥人民群众,是在搞一言堂,大家今天聚在这,就是为了化学系下一个五十年发展献计献策的,你倒好,当了几年系主任,分不清本职工作了。就这样的人,大家说说,能托以重任吗?”
许畅一直用手拽贾美丽的裤子,但一点作用不起,傅俊生把脸转向一边,根本不敢面对。
河流早习惯了贾美丽的作风,但这样的场合下让杜鸿下不来台,确实有些过分了。不管是旧友还是新敌,他都有必要站起来说几句。
“好了,大家都不要激动,今天是好日子,百年大计的事不是今天能讨论明白的。我们应该对杜鸿同志有信心,他承担着国家和省里的化工项目,是具备全局观和发展观的。问题有没有,咱们不讨论,这不利于团结一心,请大家也别针对他人,事业是大家的嘛,这是公家的事,责任要落实到每个人。”
河流的发言很公正,没有刻意强调什么,但这些话在杜鸿听来,却十分刺耳。他手插着腰,背过身去,气愤的说道:“行,很好,一唱一和,不错嘛。不就是对我有意见吗?明说就行了,用不着玩冠冕堂皇的事,退一万步讲,我是系主任,系里要怎么发展,你们说的不算。今天是校庆,不是批斗大会,请有的同志不要搞错方位。”
这样一种情况,杜鸿的确是待不下去了,因为他的这番话的确让在座的校友心生厌恶。甩手离开之后,会议也就散场了。
没有谁比河流更了解杜鸿了,他在这样一种场合下被人撕破了脸皮,就凭他的肚量,事情不会这么过去的。重要的暗示是,很可能所有的矛头都会指向河流身上,这让河流的内心起了层不小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