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来无事的荷苗壮已经在河西镇混迹了很长时间,因为跟荷香莲没有达成战略合作协议,他不得不把目标延伸到外人身上。
这不,也不知他怎么考虑的,居然打起了艾国的主意。
艾国这人确实有韧性,所有人都觉得河西镇的家具事业没戏了,但他还坚持着,还有刘勤跟刘二娘,也都跟他留在镇里的老工厂中,加上三五个零零散散的工人,看上去没有什么像样的领导。
荷苗壮站在厂房外面,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捏着烟头猛烈的吸着。眼睛被烟圈团团围住,让他不得不眯成条线,像是位操心的大领导,口中念念有词道:“真让人操心呐,哎。”
他摇着头,一边扔掉烟头,一边推开了大门。他是河西镇的臭狗屎,就连他自己都承认这点,所以艾国不理他也正常。
他在众人面前转了好几圈,依然没人跟他搭话。终于,他找了根结实的木头坐了下去,开始介绍起自己来。
“看看,看看你们,又不是不认识我,还装什么。我实话说了,今天我特意抽时间过来调查调查你们工厂,就是想帮你们把路走出去,干这个我在行。你们要不是我老乡,我哪里有时间跟你们说这些。不是我吹,就你们这点货,我分分钟让它升值几倍,信不信?”
刘二娘可不惯着他,他一进来就烦的不行,听他在旁边唠叨没完,从地上捡起根废木料,紧紧攥在手上,走向荷苗壮。
“我给你三秒钟,在我面前消失,从今天起,再敢进我们厂,看我怎么收拾你。”
说着,手里的棍子就抽了过去,要不是躲得快,指定要挨几下。
艾国把毡帽扔在一边,拍拍手,说:“不管你想什么,敢打我的主意,我不会放过你。”
艾国太清楚了,也太记忆犹新了。他跟着河康,吃了那么多亏,哪一次不是因为轻信外人,哪一次不是被人牵着鼻子走。所以,他决定留下来的时候,心里就树下了一个原则:河西镇的家具,不允许外人参与进来,谁都不行。
他要自己来做,这样能保证稳妥,不至于落入小人陷阱。
荷苗壮胆子也真够大的,跟着陈亮把河康害那么惨,居然还敢跑到这残营败阵来拆台,要是让艾国知道,拆了他骨都算轻的。
四处碰壁的荷苗壮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情:虽然他现在有点闲钱,衣着也算出众,但他留在河西镇的形象永远改变不了啦。一个做了缺德事的二流子永远都是二流子,谈合作?怎么可能的事。
他突然哀伤起来,他只想在这里找到被人尊敬的感觉,因为他回西华市已经没有混迹的天地了,他也害怕回去,他身上带着陈亮那么大的一个秘密,回西华市日子必定好过不了。
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这便是荷苗壮的现实处境。这种感觉能快速消磨一个人的意志力,让他睁开眼就看到自己的弱势,时间久了,不用人收拾,自己就完蛋了。
与之痛苦的人不止他一个,河康离开河西镇之前已经做好打算了,奔赴火海的决心不是常人能做的。他自己也没想到,当他身处预想的痛苦中时,现实给与他的痛远远超出预期。
这个时候,他已经站在了采矿集团的金属冶炼车间,身边的工人全都光着上身,你来我往的在休息室和操作间穿梭着。
他一个人靠在掉漆的铁柜上,听着大家污言秽语的谈论着工作之外的话题段子。他们不刷牙,洗脸的时间也很少,有的人头发打成结,一根一根的立着,脏兮兮的,像命运为之埋下的钉子。
但不管他们骂人还是夸人,其脸上扬起的色泽都是真实的。你能感到他骂人就是在骂人,夸人就是在夸人,不像有的人,夸你像在骂你。
空气中二氧化碳的温度很高,整个屋子热烘烘的,幸好河西镇矿场停工了,否则他们这些冶炼工不会有歇息的可能。但即便这样,库存量还很大,够他们折腾一阵了。
河康蠕动了几下嗓子,恨不得将屋里的空气全部吞下。还没等他休息够,他的时间就到了。
老可乐自从执行起车间管理制度后,这里的工人规矩多了,环境卫生也好了不少,最近一直挺满意大家表现的。可河康的到来打破了他已有的平衡,特别当他知道河康的前世今生之后,对他能否长久留在这里工作产生了莫大的怀疑。
为了考验他的耐性,老可乐直接安排他去烧锅炉,脏累就不用说了,关键是大量的粉尘和噪声成了避不开的煎熬。
锅炉房缺煤的时候,他马上要到地上面的煤场运输过来,然后回到上煤机旁往里填煤,更要时刻关注运输带工作状态,这一过程伴随着大量的煤烟粉尘和噪音污染。
河康已经在这样的日子里熬了整整一周,他每呼吸一次,都真切的感受到了生活的真谛,也真切的懂得了工业精神。这是一份伴随牺牲的无声革命,虽然他只是颗小小的螺丝钉,但拧到这个庞大的机器里,才能分辨出他的作用。
艾家带着河贞,住在河康租来的公寓楼里,这里多数是工人家属,也算归入了大部队。起初邓华玲得知他境况的时候,来过好几次,劝他搬去河流那边,一开始还好,来的次数多了,河康竟发了脾气。
时间一长,就连艾家都接受了这样的生活环境。这里没有很大的屋子,每一滴水每一个灯泡发出来的光都带着生活的本来面貌。
一般情况,艾家会早早起来给一家人做好早饭,等河康睡醒后,三口人聚在一起吃吃喝喝,然后河康又回到他的岗位。艾家则带着河贞去上学,等送河贞进学校之后,她则小跑着赶到学校附近的服装厂上班。她身上带着结婚时候邓华玲送给她的手表,她会很准时的看着时间,从来没错过河贞放学的时间。
有一天服装厂的领班说她太溺爱孩子,这么大的娃,上学都自己走着去,哪有家人接送的。时间都花在孩子身上,日子还过不过了。
艾家只是报以微笑,她不知该如何跟领班解释这些事,就像她没办法跟人解释河康所选择的生活一样。
但她无疑是热爱并对现有生活满意的,没有经历过她那样大起大落的人生,不会懂得生活意味着什么。
舒适的选择能带给人短暂的快乐,只有耕耘底层,从一个基本的螺丝做起,才能在生活带来的剧痛中获得夜幕降临时的一丝纯真快乐。只有抽筋去骨的剖析生活的样子,才能懂得真情何为。
河康的选择在家人看来大可不必,但他在遭遇原有现实生活的打击后,必定要重新寻找一次自己。
他那样一个执着执拗的人,能如愿以偿的选择这样炼狱般生活,那是上天赐予他的福气。若没有艾家对生活的理解和忍受,她哪舍得让儿子跟她过这样的生活。但现在他们一家三口成了团小小的火苗,聚在一起的光亮可以照进彼此的心中。让这艰难的前行多了种难得的安慰。
只是,小小的河贞还不懂得父母的选择。但他坐在教室的后排,瘦小的身体却直挺挺的立着。他从小就知道母亲的不容易,河康奔波在外的时候多,疏于对他的照顾,艾家呢,多数要扮演一个心理医生的角色,为河贞的生活学习做好引导。
是啊,艾家没什么文化,却能从生活的缝隙里看到人性的觉悟点,这是种很难得的品质。
你再看看坐在教室里的河贞,一眼就能看出跟其他孩子的区别。他有种与生俱来的专注度,他的思维始终能跟着老师,同桌已经趴桌上睡着了,他却纹丝不动的看着黑板上的粉笔字。
显然,他小小的世界并未因河康选择的生活而崩塌,而是健康有力的逆向成长着。
这一家三口所散发出的力量就像一道金色的阳光,它能够穿透黑暗和阴霾,为生命的种子贡献出所有的能量。
不过,最近河康一回到家便咳嗽不停,这两天都有些说不出话了。平常喝点热水也就缓过来了,这次却一天比一天严重。
艾家知道河康不会去诊所,就偷着买回来几副清肺的中药。当然了,谁都没意识到问题的原因,起先还以为是肺结核,吓得艾家赶紧把河贞送到洛伊丽那,生怕传染给他。然后才生拉硬扯的将河康带到医院就诊。
呼吸道发炎是肯定的了,医生排除病毒感冒的原因,在问到他从事工作性质的时候才给出了基本的推断:你这是污染所致,工作停了吧。
怎么可能停,现在正是老可乐考验他的关键阶段,这时候撂挑子,那等于前功尽弃了。他不听艾家劝解,执意上了车间。
生命是不能开玩笑的,和生活的艰难相比,生命更值得被重视。艾家在河康身边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他身体出过状况,这次显然有些令她担心了。
因此,当天下午她就跟领班请了假,跑到采矿集团替河康也把假请了。
拿着请假条,艾家单枪匹马杀到了车间,几个光着身体的工人赶紧拿毛巾遮住下体,吓得统一汇成一排。
“我家河康呢?”她嗓门一下变大了,问向在场的每个人。
排在最前面的裸男伸出手指了指离他最近的那道破铁门,艾家用身体使劲推开门,钻了进去。
找到河康的时候,他头顶已全是灰尘,脸上黑乎乎一片,只有嘴唇的轮廓稍显清晰。
夫妻俩意外的相逢在狭窄黑暗的锅炉间,就像站在一座危险的拱桥上,让人感到它随时会折断毁掉。
河康认清了艾家,不知哪来的脾气,朝她大骂了一句:“你闲着没事,啊?给我回去,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
艾家眼睛有些湿润了,她是真的心疼自己的男人,骂声还没停,便冲了过去,紧紧抱住河康的腰,就像掉进锅炉的一块石头,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