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山最不愿看到的就是流血事件,但河西镇的井水没了,意味着生活被强行中断了。
他劝阻不住,大家来找他就是要解决问题的,但他坐而论道的态度又不像能马上拿出方案的样子,这是棘手事,赵长山没有处理这方面事情的经验,反应迟钝也在情理之中。
也因此,大家冲出大院,冲向了矿场。这里已经一片狼藉,原有的矿体,四分之一都坍塌掩埋了,矿场这边已经自身难保,哪里顾及得了他们的吃水问题。再说,这是天灾,大家都是受害者,他们没理由为河西镇的吃水问题负责。
双方各执己见,情绪一点就着,矿场这边乱成了一锅粥,矿体坍塌滑坡,造成的损失可想而知。采矿集团承担项目开采和原材料初加工,遇到这种情况,就等于往里填钱。
镇上的青年卷起裤腿,手里拿着扁担,黑压压一片站在矿工宿舍门口,就等着监工王大禹出来讲话。
作为目前矿场的负责人,王大禹代表的是采矿集团,所以,遇到这种事,他肯定不能损害集团利益,更不能乱说话。但外面这情形,不出来也不行。
王大禹面容憔悴的从工棚钻出来,头发还没干,眼镜片裂开了一道纹,他用一种惆怅的眼光看着这群前来闹事的人,试图以平静的方式化解危机。
“大家冷静,请大家看看我们这里,和你们一样,我们也在抢救,从昨天上午到现在,我们连眼睛都没合上。喝水问题会得到解决,请大家不要紧张。”
“怎么不紧张,你一家老小也不生活在这,你哪知道艰苦。我们等不了,现在就要拿出解决办法,你们在山里刨了那么多洞,现在山体滑坡,责任就应该你们来负。”还没等王大禹说完,大家就不高兴了。
王大禹也一天没合眼了,能够心平气和说这些话,并不是他脾气好,而是想把问题解决好。但现在看,情况显然不受他控制。
王大禹摘掉眼镜,擦了擦脸上的水渍,严肃的回道:“怎么解决?负责什么?我再重申一遍,这是天灾,不是人祸,我们没义务负责这件事,知道?”
王大禹态度的转变让他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不少,但也引起了对方情绪进一步的恶化。
一个小子冲了上去,一把抓住王大禹脖领,吼道:“少给我说这些,赔钱。”
王大禹笑了笑,转身看了眼身后的矿工,对那小子说,“你真给河西镇丢脸啊,要钱?哼,我看,你们不是要解决喝水问题,分明是讹人。告诉你们,我不是贺响,跟政府要补贴的事,你们想都别想。这件事你们可以去告我们,但不会有结果的,这就是天灾,你们要搞清楚状况。”
“我去你奶奶的天灾。”也不知从哪跳出来一个二愣子,不客气的用手中的棒子砸到了王大禹头上。
王大禹抱头一蹲,只觉鼻子里的二氧化碳一下子窜到大脑,他的脑神经麻木了。一股热流汩汩而出。
“敢打王监工,弟兄们,还等什么。”
也不知哪位矿工小卒喊了一嗓子,顿时,泥泞的矿工棚户区发生了采矿以来最严重的打斗事件。
王大禹想站起来,想张开嘴劝架,但他连嘴皮子都动不了。
镇上的人一个个瞪红了眼,手里的棍棒横七竖八的飞到工人身上。很快,这里就变成了裹满泥浆的战场。
工人也不是好欺负的,这些离家在外的人,平时见不到亲人。工友就是他们最亲的人,现在,他们为了亲人,每个人出手都不吝啬。
王大禹先被采矿科副科长运了下去,然后那副科长亲自开了辆推机过来,洋洋洒洒朝着人群开来。
一看情况不对,几个带头青年捡起地上石块,朝推机驾驶室位置砸去,遂即爬上车,将手里的石块集中到挡风玻璃,很快,推机就被拿下了。
这个时候,地上已经躺了好几个,赵长山和河康赶过来的时候,局面已经失控。但不制止的话,情况只会更糟。
他冲进人群试图劝阻,反倒挨了一棒子,大家无暇顾及,差点把他踩进泥里去。
赵长山从人群之中爬出来,一个人坐在旁边,靠在一堆矿石渣上,为眼前发生的一切深感痛心。
他多么想念贺响啊,要是他在这里,一定能把问题解决。
河康被当下的一幕惊住了,这不是他认识的河西镇人,他们以前是那么的善良,肚子里没有东西的时候都不会把坏主意填进去,现在却成了这样。
趁火打劫不是河西镇人该有的作风,山体滑坡坍塌虽然跟开采矿石有关,但这样的天灾就是代价,采矿集团也是受害者。河西镇人民不能踩在受害者肩膀上摘果子吃,那样很不道德。
本来上山之前他是来劝说大家的,因为他觉得自己在过去这几年里,是河西镇人民心中的榜样,他说几句话,尤其对年轻人来说,那是能起到什么的。
但赵长山被镇里的乡亲一棒子打倒在地的时候,他的心就凉了。他以为只有城市的烟灰是冰冷的,他以为河西镇是个孕育力量和希望的地方。
但现在来看,冰冷的不是城市的人心,不是乡村的粗俗野蛮,而是寄生在人体那永远也掏不出来的欲望之根。它就像会繁殖一样,又像是种传染性疾病,在个体之间穿插而过,留下共有的一道痕迹——劣根。
想到这个层面,河康的心仿佛一下就死掉了。他曾以为能养心怡情的地方,不过和那荒废的草原,干涸的沙漠,阴森的黑海,以及繁华的都市一样,都是处处透着凄凉和憎恨,都能将人心的面皮撕开,露出原始的锋芒和刺野。
他也不清楚哪里有一丝清凉,这个事关价值取向的命题或许需要重新打开心房,拿出一丝一缕的颤动,去审视它的爱,包容,无私,及所有的阳光和阴沉。只有那样,你才算诚实的活着,只有那样,你才能看到人间疾苦和冷暖,也才能与之融合,得以安生。
赵长山的感觉同河康一样,他明知道镇里人心里的算盘,但却无能为力。他只是觉得丢人,不知从何时开始,镇里的年轻人胆子变大了,稍微肚子里能进点东西,一个个就不知天高地厚了。
一直以来,但凡和矿场沾边的事,镇里百姓一旦遭受损失,贺响都会想办法跟上面要钱要政策,但这次不行了。
因为父亲贺之敬落马一事,贺响作为锡矿开采加工总技术工程师的背后,不怀好意的人开始了有针对性调查。贺响是一个自知的人,也相信上面查不出什么,但贺之敬对他影响太大,所以采矿集团不得不停了他的职务。
现在别说来解决赵长山的问题,就算自己的问题都摸不着头脑。
斗殴事件传到西华市的时候,市政府马上召开了紧急会议,尽管事件没能第一时间得到制止,但好在市政府反应快,尽快解决了受伤群众的住院一事,这场斗争的火药味才平息下来。
河康收拾完邓华玲的那个小院,简单拿点衣物,带着艾家出了门。经过艾国家院子的时候,艾家俯身把一封信塞进了门缝。
夫妻二人来到河西镇小学,站在教室门口等了半小时,等河贞上完语文课,学会人字怎么写的时候,就将他带走了。
对河贞来说,他远远不知道自己在河西镇的学生时代结束了,他要跟随父亲的心,去到另一种家庭环境中。他显然不清楚接下来的一切意味着什么,因为过去的贫穷和富有在他幼小的心灵上还未来得及留下伤感。
这已经不是河康第一次决定离开河西镇,与之不同的是,这次出走,他义无反顾,也无所顾忌。
而留在河西镇大大小小的事,都与之无关了。
斗殴事件调查组进驻河西镇的时候,赵长山正组织大家挖沟清道呢。山体滑坡断了他们的水源,目前只能集中力量在镇中央位置打口井,这是赵长山组织镇里党员领导干部开会后的统一决议。经费采取自筹方式,镇里账面干净,拿不出钱来,只能靠大家出力。虽然有个别家庭心里或多或少不情愿,但那都是出于贫困所致,可以不予考虑。
就在这关键的节骨眼上,在河西镇消失了很久很久的一个人出现了。他不但回来了,还带来了相当的诚意。
赵长山做梦都想不到,二流子荷苗壮居然会掏出钱来支援家乡建设。荷苗壮说了,要不是考虑荷香莲在这熬生活,他才不回来管这闲事呢。因为他说自己很忙,隔个把月就要出省一趟,这样的时间对他来说很珍贵。
有人问他忙些什么,他从来不说实话,他只说做大买卖。荷香莲最了解这个二流子弟弟,他能有什么本事,从小对于混日子就是一副天生好手。他一定在外面干了什么不光彩的事。
荷苗壮不认同她的观念,他甚至大言不惭的要帮荷香莲把她的酒卖到大城市去。他要贴上像样的标签,装上好看的瓶子,卖到有钱人的杯里。
荷香莲说他疯了,不让他打主意。荷苗壮倒是不气馁,拍着胸脯说,“姐,你给我等着,看我让你的酒怎么出名。”
荷香莲害怕了,她这个弟弟不可能这么出息,他一定是要干坏事了。至于什么坏事,她还不知道,但她就是害怕,只好将他撵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