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广袤的西华市境内,老百姓一年又一年的耕耘着他们的命运,到了现在,已经基本做到了独立自主。
自力更生的家庭随处可见,但很大程度上,人与人之间的帮衬还很寻常。这不能称为一种时代进步与否的符号,帮衬是种巧妙的沟通方式,也是中难能可贵的品格。
人帮人确实在人为,但有些情况,大家是克服不了的,比如天灾人祸。
这是赵长山从监狱回来的第一个年头里,他回来之后,闲置的自留田又种上了庄稼,然后他便上矿场寻了份事做。
赵柳枝看他踏实多了,也就能放下心来经营农资店的事。但地方是当年庄老板自掏腰包承包下来的,赵柳枝接手的时候并没跟赵长山商量,只是因为跟荷香莲关系好,一开始帮着照料,随着荷香莲和马支书关系的暴露,荷香莲便把摊子扔给了她。
现在庄老板走了,荷香莲也回到了酒庄,赵柳枝现在苦恼的是,该如何把承包费给镇里交上。
刘三为了这事,专门到信用社找老同学帮忙才帮赵柳枝贷了款。这买卖才算顺当的运作起来。
可这些事赵长山都没参与,她心里或多或少有些焦急,一方面疏于跟赵长山的沟通,一方面呢,她拿着这钱还了货款,又进了不少的库存。
更要命的是,过了清明节以后,河西镇就再没下过一滴雨。赵长山当年为了解决镇里农用水问题,曾带着大家搞过一段时间的水渠工程,后来他被迫到县里接受“教育”,工程的事就一直耽误到现在。之前修好的沟渠现在又都长满了草,就算是前功尽弃了。
河西镇在干旱面前是有过经验教训的。但这种事情光有经验没用,重要的是解决方案。
那天晚上赵柳枝又和赵长山提起了修水渠的事,他本人倒是不反对,不过,他也分析了一下目前的形势。镇里的青壮年除了上矿场当了工人,剩下的都跑到了大城市打拼,家里能出力的没有几个了。
加上他在镇里已经没有威望了,不见得能把人召集起来,左右衡量,赵长山觉得这件事做不成。
可赵柳枝着急啊,她一个天天坐在农资店里的女人为何这么着急?那是因为,一旦庄稼被旱死,意味着绝产,意味着大家没有钱来还她赊出去的农资款,也意味着她没法跟创世农资交差。
赵长山这下明白过来了,他没想到赵柳枝这样老实的女人,思想居然也在短时间内提高到这个程度。
不过,他觉得还是做不了这事,现在的时间对每个家庭来说都是重要的,他们会利用好每一天去赚钱养家,而不会把精力花在这没影的事上。
老天爷今天不下雨,明天总会下,是的,大家相信无论到什么时候,事情都会挺过去,这里又不是没干旱过,还不是照样挺过来了。
赵柳枝实在没办法了,只得把她贷款的事交代出来,赵长山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要不出面做这件事,波及最严重的其实是他们两口子,但要是去争取这件事,又有种谋私的负罪感。
他躺在矿场的夜色里想了好几个晚上,一有空就找几个人试探性问问,大家也不反感这事,但前提是做事得有钱捞。一提到钱,他便马上打了退堂鼓。
是的,他真的在争取了,可实在没办法了,他甚至想过去找刘三商量一下,毕竟他是这里的老资历了,说句话大家没准能听进去。但一想刘三年底就退休了,要是因为这件事没办成,给他光辉的政治生涯带来瑕疵,那就罪过了。
所以他只好自己行动了,他带齐了家伙来到当年挖沟的地方,当他看到长满草的沟渠早已被泥沙淹没的时候,一屁股做了下去,这本就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事,加上眼下这境况,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无力感。
他走出监狱大门的时候曾经暗自发誓,一定要把家给扶持起来,一定要让河西镇老百姓翻过身来。但他真正开始着手的时候才发现,理想和现实简直天壤之别。
此刻,他多么希望天降大雨啊,风嗖嗖的从干巴巴的玉米叶间穿过,落在那死气沉沉的野草丛中,惊不起半点凉意。可就是这样一种景象,河西镇的百姓还是不着急。
眼看都五月节了,水田里的稻谷苗叶子却卷成一根一根的,像干河边上的剑麻,处处透着窒息的空气。山上做木材的艾国和刘勤也坐在半山腰歇了好几气,带来的水没等到干活地方就喝完了,他们用袖子抹着汗珠子,每一滴都显得异常珍贵,他们在这个地方生活了二十来年,从没有惧怕过什么。
咬咬牙,顶着冒火的嗓子,继续前行,为生活拼命。
那一晚也不知怎么了,河西镇的狗叫的特别凶,这里的恶人一个一个都走掉了,就剩下这些恶狗还隐匿在主人的羽翼下漫无边际的狂吠着,它们似乎也受够了干燥的天气,它们一天喝好几瓢水都不够,舌头还是伸出很长。
有一个人影趁着这难熬的夜溜进了镇里,没错,死性不改的艾自民又回来了,他这种人到底要经历怎样的惩罚才肯离开这里,他难道意识不到自己被抛弃了吗?
也许在他心里,他只是身体被大家抛弃了,但他的灵魂还留在这里。
他不知道艾家跟河康已经走了,他从邓华玲家的小院后墙翻了进去,什么也不得见。
他就那样精疲力尽的坐在院子中央的砖块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他的女儿找到了幸福的人生,儿子也有了不错的事业,唯独他还流落在外,无人问津。
他越想越觉得人生悲壮,竟捂着嘴哭了出来。他漂泊在外,瘦成了一道闪电,就连哭声也都细弱无力。
赵柳枝家的赵立春也失眠了,他站在农资店门口看着远处的天,那沉闷的夜色在天地间拉出一道狭长的口子,透着蓝色的灰,那是片滕起的云层。
赵柳枝牵着儿子的手,竟有些感动的泪花,“雨要来了。”
她那么祈祷那么虔诚,赵长山那么拼命,老天爷该感动了。他们一直兢兢业业的当一个农民,应该来场雨救救他们的生活。
艾自民在悲伤中睡了过去,但很快,惊人的巨雷便带着大雨将他掩埋了。他明明醒了,但还是不愿起来,他享受着雨水落在脸上的感觉,那样疼,又是那样的冰凉和清澈,他在想,哪怕就这样死掉,也远比流落天涯的好。
他这样算计着,很快雨水就呛到了嘴里,这下他算领教到什么是现实了,一口水就让他跳了起来。他顽强的生命钻到了街道,道上也全都是水,他就像一条泥鳅,呲溜呲溜的滑行着,很快就滑出了镇子,但他突然想到什么,又折回到粮库那边,发现艾国带着工人正忙着抢收地上的木板,他想进去帮忙,说不定艾国会因此而收留他,但上次明明挨揍了,他只好退了回去。
他其实想跟艾国要点钱,但又觉得脸上无关,邓华玲家让他翻了个遍,一粒米都没见着,他实在饿不行了。
但现在雨太大,他又浑身湿透了,要是这样跑掉,可能没等他到河西县就饿死在路上了,就算晕倒了,照现在的降雨量来看,也可能将他给冲大河里去。
所以他只能往上山跑,矿场的工人多数是外地的,大家都乌漆嘛黑,谁也不认识谁,又是吃大锅饭的地方,保不齐会剩点吃的。
他就那样盘算着,溜到了矿工食堂,果然有吃的,他捡着了,大家伙都忙着做排水工作,无暇顾及他。
他忘形的吃着凉菜,喝着凉汤,突然后背挨了一棒子。回头一看,“遭了。”
巡夜值班队的两位同志撵着他就往外跑,外面大雨胶着,跑几步就滑倒,然后接着起来跑。他一个当贼的哪里顾得了太多,路都看不清了,全凭当年对这里的印象,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撩,突然,只听“哎呀”一声,艾自民掉进了一条大沟里。
两位同志用手电筒照了照沟,黑压压的泥水装满沟壕,哪里还有人的影子。
“看看去,会不会出事?”
另一个同志关掉手电筒,说,“小毛贼,管他死活。”
艾自民在黑色的泥水沟里扑腾着,找不到方向,那泥水带着强烈的刺鼻的味道,除了泥土本身的腥味,还有种难以形容的东西在里面。
他尝出来了,是矿石粉的那股味,苦咸苦咸。到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在这条矿场排污通道里失去了重获光明的希望。
那晚之后,他的影子再没有出现过河西镇,就像没人知道他回来过一样。
所不同的是,他冲向命运黑暗前的一秒,意识到了一个重大问题。
河西镇人民要遭殃了。
他在黑暗中发出的感知在雨过天晴的第二天得到了验证。庄稼汉们卷着裤腿站在田间地头,看着田里堆满的一层层矿石渣,心如刀绞。
没错,这确实是矿场冲下来的东西,带着一股浓烈的刺鼻气味。
刘三看着大家伙的神情,感到退休前的平静日子恐就此被打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