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支书这个人有个习惯,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家里大门从来不关,院子里连条狗都没有。他说了:人民公社都解散了,大家也都高高兴兴回家种自己地去了,哪里还有偷鸡摸狗的事。再说了,我一个穷支书,家里没有值钱货,干脆打开家门迎客,是敌是友自有论道。
河康的到来着实让他有些惊讶,这个清高的木匠在河西镇可是有点口碑的,轻易不上门求人办事,更别提来到官老爷家。
还算是客气,给他倒了杯开水,两人便坐在院子底下一边晒太阳一边闲谈。马支书早就听闻河康想找他商讨有关河西镇发展的事宜,但就是不给他见面的机会。这一次,他显然是有心理准备的。
河康也不傻,看得出马支书的变化,也就放下了先前对他的顾虑。
“既然马支书知道我一直想找你谈谈,我就不绕弯子了。我呢,一直想在河西镇做点事,把木匠的手艺发扬起来。咱们河西镇往后说二十年,木匠手艺在整个西华市那也是出了名的。可现在你看看,木匠们都回家种地了,这么下去,后继无人不说,这难得的手艺丢了多可惜。”
“嗯,不错,想法很好嘛,没有人不让你做,沿海地区都开放了,我还能拦着你不成。年轻人有想法就去实现嘛,只要别违法乱纪,别走资本主义路线,我是举双手赞成的。”
马支书翘着二郎腿,干巴巴的说着自己的见解,殊不知河康心中真正的顾虑。河康难为情的看了眼马支书,道:“马支书,看来你还是没理解我的意思,这个想法我是替咱们河西镇提出的,不是我个人的事,我为集体嘛,你代表镇政府支持我倒是很高兴,可这件事还需要政府出面来办才行。”
马支书一听,赶紧把二郎腿放下,直起身体,思路一下就清醒过来,“诶诶,停停停,河康,自己的事自己做,千万别给镇里考虑,知道吧?我们政府做事自有规划,你不能把自己的想法交给政府来实现啊,我们又不是志愿者。”
河康这才听明白,搞了半天,马支书是在耍他玩呢,这个端着水杯的官老爷表面上一副为民解忧的样子,实际上一点责任和担当都没有。
“看来我没来对地方,马支书,你也看到了,自从土地回到个人手里,那一亩三分地还不够一个人管理的,很多人现在都闲在家里,再这样下去,会养出闲人的。我的想法是把这些人集中起来做点事,一来呢让大家有事做,二来也能给镇里解决不少负担。既然政府不想带头干,那我只能自己来了。”
说着,河康便起身要走,一口水都没喝上。马支书连起身送客的意思都没有,嘴里哼着小调,闭着眼继续晒他的太阳。
那天晚上邓华铃没有回来,河康虽在心里惦记,但也没办法。他思考着如何在麻木的河西镇撕出来一道口子,这道口子必须足够大才能做到开弓没有回头箭。
夜幕降临的时候,刘勤和刘二娘来到了他的小院,这一次不是来吵架,而是来跟河康道别的。
河康怎么也没想到,因为三两匹马的事,刘三居然要将儿女扫地出门,便关起门来想要安抚二人。但他们去意已决,找不到马,刘三坚决不让他们回去,不出去想办法挣钱,只能加入叫花子行列。
河康看了看天色,穿上衣服,拿着手电筒。
“走啊,还愣着干什么,再去找找啊。你俩这样,一个愣头青,一个幼稚,出去挣钱迟早饿死的命。”
河康是看透了兄妹二人的斤两,找不到马,刘三那关肯定过不去。对刘三来说,养马可比养人容易多了。
但大晚上的该上哪儿找去呢,他们从昨天找到今天都没有结果,该找的地方也找了,刘勤放马这么有经验的人都无从下手,更别说河康了。
跟着河康出去,没有往镇外走,而是向着镇政府大院溜了去。这个时候的大院已经锁上了,院子里的办公区看不到一丝光亮。河康看了兄妹二人一眼,对刘二娘说。
“你站在外面等我和你哥,我们进去一趟。别让人发现。”
刘二娘胆子大,从兜里掏出根绳子将头发紧了紧,道:“我家的马关在里头了?”
河康不知该说什么,只觉眼前这个姑娘就是愣头青,“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刘勤当然不清楚河康的意思,竟也跟着他一起进去了。想必他的想法跟刘二娘如出一辙吧,否则也不敢爬镇政府大院的围墙,这要是被逮着,是要受处分的。搞不好都要送派出所去。
饿了一天的刘二娘直咽口水,她躲到路对面一颗春树后面,只留了一只眼盯着院子里的动静,想象着一会儿马牵出来的时候如何参与到撬门的行动中。
但很快,他便被春树上面架着的广播喇叭给吓得窜了起来,大叫一声,跑出去十来米远。仔细一听,是河康在广播寻马启示。
“河西镇的乡亲朋友们,我是河康,我是河康,刘镇长的马跑了,昨天就跑了,一直找不到。现在他和家人特别着急,我恳请大家发动力量帮忙找马,找到一匹我奖励十元,两匹我奖励二十元,要是都找到了,那么恭喜你,我一次性奖励五十元。希望大家重视起来,参与起来。”
河康的话在广播里重复了三四遍,这个时候的人们都在家里泡脚,大人们肚子咕噜咕噜叫,但夜宵往往都留给了孩子。听到这样一条广播,一个个都从漆黑的屋子钻了出来,耳朵一只只树立起来,就像夜里勤奋的老鼠。
有的人听到一半就往外冲,连鞋子都没穿好,媳妇睡着了被男人都叫了起来,就连孩子都没能摆脱,纷纷参与到这波难得的“淘金”活动中。
刘勤站在河康面前都傻眼了,五十块钱呐,那可是一笔多么大的数额,居然自费掏出来,就为了给他兄妹二人救急。他不知道该磕头感谢还是该拔腿逃命,因为此时的马支书已经蹬着自行车,拿着老猎枪朝这边赶来了。
在河西镇,谁敢动那象征权力的广播喇叭,就是在向他马支书发出挑战。但河康非但这么做了,还自报家门,一点都没把马支书放在眼里。
但镇里的人可没那么多想法,他们只知道一个叫河康的人给了他们挣五十块钱的机会。为了这钱,他们放弃了睡觉,忘记了夜的黑暗,因为此时的他们眼睛雪亮雪亮,再黑的夜路都将被照亮。
从院子围墙翻出来的时候,刘二娘已经吓出了一身冷汗,这个时候家是回不了了。马支书找不到河康的话,一定会找刘三算账,回去等于死路一条。
河康早就给二人想好了退路,“你们走吧,上村外蹲一晚,明天早上十点左右,你们看河西山顶,要是在冒青烟,说明马已经找到,你们安全回家就是。要是等到明天晚上都看不到青烟,直接上我家,我亲自送你们回去。保证刘三不敢动手。”
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因为河康的慷概,才让兄妹二人如此的放心和信任。遂依着河康的吩咐快速离开了。
这个时候的河康不想跟马支书当面对峙,既然是不可能讲清楚道理的事,就不能给自己找麻烦。
他走到酒庄门口的时候,庄老板拉着荷香莲的手正往外走,见到河康之后,向他证实了广播里的事。
“你们也要去?这么大个老板,还要跟大家抢钱花,庄老板啊,你就是典型的走资派,不知足的走资派。”
“你懂个屁啊,我这个地方哪里有生意嘛,老天爷又不会掉钱下来,哪里来的资哪里来的本。”庄老板绝对不允许别人给他扣这样的帽子,放在几年前,谁也吃不消,很明显,他仍旧对这样的词汇充满敏感。
“去找吧,今晚我帮你看店,找到马就来这里找我拿钱。”
庄老板一听,有些不太情愿,荷香莲多精明啊,给了他一肘子,“把他关在这,谁也找不到他,就算找到马也拿不到钱,你个糊涂鬼,送上门来的便宜都不捡。”
河康这才算找到了安身之地,这下好了,找马的事解决了,自己也可以好好的睡个安稳觉了,只是那马支书可就遭罪了,从镇政府大院到马支书家,再到河康住的小院,愣是没能逮着他。
找马队伍里,无人不对河康的举措钦佩,但同时又骂他愚蠢,帮个外人出钱,不是脑子有问题是什么。
不过,只有河康自己清楚,这五十块虽然是卖画钱,但将来发挥的作用不可想象。他不需要别人的理解和认同,因为想办成一件事需要付出巨大的牺牲,他还不指望河西镇的人看透他的想法,他坚信总有一天大家会接受这样一种做法,甚至会学习他的思想,将其发扬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