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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大革命形势发展很快。就在外公讲述这段故事前,白河镇已经成立十几个不同名称的造反组织,这些组织又分属棠川县几个不同派别。各派别造反组织都派人在街上散传单,贴大字报,刷标语,外公家门面墙被大字报糊了好几层。往往是:前面糊大字报的糨糊还没干,后面又被糊上一层。如果前者来自别的造反组织,立场观点不同,后者一般要撕掉前者大字报,或者在上面批“放屁”或“放毒”二字,也有划上一道道红叉的。

外公家是两进三开间的小七架瓦房,两进之间一边是厢屋,一边是花坛,第二进后面还有两间锅屋房和一小片紫竹园。这里住着外公老弟兄三家。外公房间本不大,一张老式床一条香几一张四仙桌就占去一小半空间。但那时,墙上的字画和香几上的大本钟、帽筒、古花瓶、砚台被“破四旧”抄走了,反显得有点空荡。外公就常常望着空墙发呆。他最不舍的除一方古砚,就是明清之际书法名家王铎手书的行楷对联。

对联内容是他最喜爱的古诗集句:

千古风流听逝水
一生襟抱与空山

那副对联还是外公的祖父花重金,从扬州一个老贡生手里买来的。外公老弟兄三个分家时,外公是老大,本可多拿一间厢屋。他没要,要了这副对联,一直挂在墙上。

造反派扯下这副对联时,当场把它撕成几截。

又把一对轴杆踩断。

那时候,全国大中小学都在停课闹革命。我和老街的同学也参加革命:写大字报,出专栏,演节目,斗老师;有段时间天天斗老师。记得那是一年上半年,我还在上小学。白河镇中学就有一位年轻女教师被学生吊在学校钟亭上批斗,斗得裤子掉下来屁股露外面,放下来一头跳进同济井里,被人从井里捞上来没死掉又回家上吊吊死的。有一天,我早晨去上学,学校一个老师也没有,我和几个同学在校园里转一圈就回家了。回到家走近外公房门口时,正听见外公在里面吟诵这副对联。外公吟诵的声音很别致,起伏顿挫,清脆悠扬,像唱歌。我不敢惊动他,等他吟罢几遍,才轻轻推门走近他身边。

我想听外公接着讲故事。

外公讲完第二段故事时,我就断定玉兰是哈奶奶,并且听出那天下午独闯黑牯岭、救下玉兰的那个英雄汉子就是跳河自尽的老头,只是不知道他的名字。

那时我最想知道的是,瘦条汉子为什么要救玉兰?

外公见我进门,看我走路别别扭扭说话吞吞吐吐的样子,就知道我心事,知道我又要他讲故事,朝我笑。但他没有讲。那段日子他身体不好,一直有低热。舅舅说,你别老盯外公讲故事了,讲多了伤神;又说,你要是没得事,就跟我去钓鱼吧。

我说好;一天,就拎一只蒲篓,跟他去钓鱼。

舅舅没有别的爱好,就爱钓鱼,又爱到有芦苇的水边钓。有芦苇的地方杂鱼多。有一种杂鱼叫“罗汉狗子”,五六寸长,身上有花斑,滚圆,肉鲜嫩。舅舅擅长钓这种鱼,钓得多。舅舅钓鱼的河塘沟渠都是渔业队的。有次我问舅舅:你就不怕人家发现了来撵你?舅舅说不要紧,只要不下网,光钓,渔民不会找你。

当时我就想,渔业队的人真大方,真好。

说到白河镇渔业生产队,我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才知道,它是一个比较特殊的群体,其渔民一半是以前从外地流落过来的;是一个以渔为主,亦渔亦农,亦农又非农的社会组织。这种社会组织的问题是:其成员既没有农民的耕种土地,也不享有城镇居民的粮食供应。他们只能在划定的埂坡边地种点杂粮——不准种主粮,能种也不准种,然后由上面补助部分口粮。河埂上有一块地适合种菜也不准种。和街道居民比,他们也有部分计划用品供应,但数量明显少。他们打鱼不缴税,但要到指定市场按指定价格卖,每年年底还要被镇里以低价征购一部分,分配给干部家庭过年。一些渔民只能用卖鱼积攒的钱购买农民手里省下的粮油棉之类的生活必需品。

渔业生产队直到全县人民公社化完成后才成立,成立迟的原因是找不到人当队长,找不到人当队长的原因是这帮乌合之众太难管理,太难管理的原因是有一帮泼辣的渔妇。这帮渔妇打骂都来:骂起来不要脸,野女人能揪住家婆娘骂婊子,骂得家婆娘到处躲。打起来又一齐上,骂婊子和被骂婊子的立刻联合起来按住男人,褪光男人裤子,又把褪下的裤子扔到屋顶上树梢上,或者掳回家。人民公社化时,镇干部找他们开几次会,始终没人肯当这个家。最后还是许大篓子领头推举,由二秃当了队长。但也没当长。那是一次镇里干部下来检查工作,因为上面很多政策对渔业队不公,二秃队长就带一帮人跟干部吵,要求增加补助粮,增加桐油计划,还要求划菜地,要求按街道居民标准增加糖票肥皂票,发豆腐票。几个泼辣的渔妇也来了。泼辣的渔妇见有队长撑腰,就死死拽住干部衣裳,不让坐也不让走,再不答应就要褪他们裤子了。恰在那时,一个人掯头说了几句话,声音软绵绵、黏遢遢的:

“吵什么吵吔(‘吔’音纤细柔长)?我们渔花子有什么权力跟干部吵吔?不增加补助粮是上面政策,没有豆腐吃就不吃吔!肥皂不够有皂角。习惯成自然,日子能过下去就好吔……”

镇干部以为说话的是女人,一看是一个高大的男人,都说这个人好这个人好,干社会主义就缺这样的人,有这样的人我们就少烦神。回去一研究就把二秃队长下掉,让这个人当了队长。

二秃当了四年多队长。

我跟舅舅钓鱼时,他已经不干了。

* * *

舅舅会钓鱼。有一回,他钓了十几条“罗汉狗子”,还意外钓到一只老鳖。舅母高兴不得了,要把老鳖弄给外公吃。外公不想吃,说不光鱼鳖,荤腥的东西都不想吃。那天是星期天,我正蹲在蒲篓跟前用一根草棒子逗鳖。外公说别惹它,鳖会咬人,来给我捶背吧!

外公腰背不好,我经常给他捶。

外公又说,这回你给我多捶一阵子。

因为一心想听外公讲故事,那次我捶得特别认真,一边捶一边默默数数。可才数过五十,忽听一片嘈嘈杂杂的声音从老街东头传过来,又不像平时吵嘴打架。声音先低后高,一浪盖过一浪。

我并没有在意这声音。外公很在意,听片刻就直起腰,说:

“不捶了,你出去瞧瞧,东头怎么回事?”

我就跑出去,循声一路往老街口跑。

我跑出去的时候,已经有几个人跑在我前面,也有的跟在我后面,都是往喊的地方跑。

跑到老街口一看,我惊呆了!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民众造反起事——

老槐树底下聚拢了好几十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手里握的鱼叉、红缨枪、撑竿,肩上扛的船桨、捶衣棍、顶门杠,臂上都箍了红袖章。一个个神色庄严。一个年轻的大头汉子胸口挂一面鼓,又旁边二人各拎一面锣。一根青竹竿上扯着一大面红旗,旗帜被风吹得呼啦啦响。旗下是二秃。二秃穿一身黑褂裤,头上戴了顶草绿色仿军帽,腰里勒根武装皮带,脚下是一双胶底的新解放鞋;正站在两条拼在一起的长板凳上,颈子一抻一抻地喊话。

二秃虬髯蓬乱,怒目圆睁,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攥成拳头,绕几圈捣一下,朝天上捣,带劲捣;高喊:

“渔业队弟兄们!东风万里红旗飘,革命形势无限好,白河镇人民行动起来了!”

拽一下帽檐子,又捣:

“弟兄们!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现在是我们造反的时候了!”

这时,忽有一个拎船桨的人蹿到二秃长板凳上,拳头一竖,也想喊话,被二秃一把推了下去。

然后就呼口号。二秃呼一声,众人应一声——

“打倒资产阶级司令部!”

“打倒资产阶级司令部!”

“炮轰旧县委!”

“炮轰旧县委!”

“砸烂旧镇委!”

“砸烂旧镇委!”

…………

众人呼应时,都踮起脚跟,把拳头竖起来,或者把手里的“武器”举起来。大头汉子也咚地击一声响鼓。

与众不同的是,二秃喊“打倒”的时候,不是把拳头竖起来,而是把一只手斜劈下去,像劈下一把刀。

等我钻进围观的人群里面,二秃那把“刀”正往上举,然后悬在半空,“刀尖”不停震颤着,震幅越来越大;最后猛地一劈,整个身子都跟着劈了下去。

劈下去的同时,二秃又喊一句口号。

喊得惊天地泣鬼神:

打倒婊子儿镇长魏承祁!

二秃也造反了。

而且,成了造反队伍的头领!

喊过口号,二秃就领一帮人直奔魏三魏承祁魏镇长家。

* * *

其实,早在那天夜半,当二秃松开攥紧刮鱼刀的手,悻悻然往家走,在昏黄的路灯光下一路仔细看、仔细揣想满街的大字报和标语,又一头撞见电线杆上的革命口号,他心里就涌起了造反的冲动。

不过,他最早是想投一个叫“农民革命造反团”的造反组织的。造反团团长就是那个生着一脸灰黑色胡须、嘴里长出两颗大黄牙、被人咬掉半块耳朵的大胡子。

但没有成功。

那天,当二秃跨进造反团团部时,大胡子正在发痔疮,疼得咬牙咧嘴歪着身子坐在一个高脚盆上熏屁股,满屋子缭绕着一股中草药的异味。大胡子听明二秃来意后,手往墙上一指,叫他先背三段毛主席语录。二秃就朝墙上的毛主席画像鞠三个躬,开始背“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我们这个队伍是为人民服务……”没等二秃背完,大胡子一摆手,说好好好。二秃立刻挺起胸脯,腿拢拢直,开始背第二段。这一段是他听满街上男女老少唱歌时听来的,听得很熟了,自己也会唱;就背:“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造,造反……”

二秃唱的时候很顺口,但背到“造反”二字时,不知何故,磕磕绊绊的。可那刻大胡子并没有用心听。大胡子熏在中草药的浓烈气味里,正在想与中草药有关的一件事。他摸摸右边耳朵——那半块耳朵是新被人咬掉的,一到天阴还有点疼;一想想起来了,是两年前买过二秃几条臭鱼,吃下肚屙三天,喝了四服止泻的草药,花了五毛六分钱。

越想越来气,立刻喝人过来。

“打走!”

大胡子嘴一咧,举一只手往外指。

二秃一时懵住了。他以为是自己语录没背好,请求重背一遍;可才开口,已经被大胡子唤进来的人咚一声,迎头敲了一棍。二秃赶紧抱住头弓起腰,仓惶逃出来。

跨出大门时,二秃慌乱中看错方向,一转身后脑勺撞到挂在门口墙上的造反团招牌,红漆木牌咣当一声掉地上。

二秃一吓跑得更快。

要说这大胡子,也算是白河镇一个“人物”。此人祖上几代赤贫,自己是无业游民;年轻时住的地方也没有,白天四处穷混,有时为偷吃扒拿被人打得到处跑,晚上就睡一个草庵里。不想他以前穷、痞,后来却成为红人,特别是白河镇一来运动,他就变成积极分子,每次都能“运动”到不少好处,竟也在镇上造三间瓦屋,娶一房老婆,生四个儿子。文革开始后,他第一个成立造反团,“破四旧”时居然能从白河镇一路“破”到棠川县城。不少人都知道,棠川中学校长家一只紫铜鎏金香炉就埋在他家锅灶底下。这香炉还是唐朝的东西,那刻被校长死死抱在怀里。大胡子看校长越是抱得死越知道是好东西,二话没说,连喊“革命了革命了”,一棍子砸昏校长,把东西抢过来。造反团团部就是大胡子家。那天,二秃走进“团部”,一眼就看见一张雕花官帽椅、一口龙凤缸、一只旧钟是“破四旧”弄来的。就连大胡子熏痔疮的高脚铜箍木盆,原来也是小镇南头康老太太洗脚用的。这高脚盆上虽有几圈铜箍,但铜箍上找不到图案纹饰,应该不算“四旧”,康老太太家好像也没有被抄过,不知如何坐到了他的屁股底下。

大胡子“破四旧”一路顺手,只有一次意外。那是在县城一个曾经开过玉坊的人家。大胡子早就听说这户人家藏有宝物,一天带人冲进去,把家主子捆起来,到处搜,搜不到就挖地、敲墙。一帮人从中午敲到晚上,终于在一处墙拐子敲到空鼓声;砸开一看,里面有一团包裹,再打开包裹,里面果然是一对玉器。那对玉器晶莹温润,昏暗中闪动着蓝莹莹的光泽。恰在这时,一直被捆住手脚不能动弹的家主子大吼一声,发疯一样顺地打滚,滚到大胡子跟前,把他拱倒,往他头上一阵乱咬,死死咬,咬掉半块耳朵……

——哪里料到,那包裹里的玉器,正是当年西龙山黑脸匪首在哈少坤家撬地凿墙,又在山上说一大番话,连哄带吓,一心想弄但没有弄到手的一对玉爵!

后来又知道,这户人家过去开的玉坊叫“萃玉斋”,是当时棠川县城最大的玉坊。

* * *

二秃被人迎头一棍,从大胡子家打跑出来,回头看看没有人追,方才停了脚步。

二秃从小就认得大胡子,晓得此人是出名的一穷二痞,平时见面只当没看见,屙屎离他八丈远。要不是他的造反团成立早、影响大,二秃不会投他。二秃投他是高看他的,没想到这老婊子儿反看不起自己,不让自己造反,就骂:

“婊子儿造反团!”

“婊子儿大胡子!”

但二秃不知道是因为卖鱼的事被打一棍子,总以为自己语录没背好——明明会唱却背不好,心里又不免生出几分愧疚和懊恼。

二秃一路揉着头,两只手换了揉,怏怏往白河滩走。

河滩上一大片芦苇的对面,已影影绰绰看见几处渔舍。

二秃要回渔业队。

那刻,天已擦黑。二秃踽踽独行于苇滩小径,走走歇歇。芦苇正快速生长,已偶见芦花的初穗。晚风中凌乱摇动的苇叶发出嚓嚓的声响,叶稍刮到二秃身上、脸上。他不时一挥手把苇叶劈断,或把芦秆踩倒。他懊恼。他失望。他心烦意乱……

可刚走一半路程,咦,前面远处一渔舍忽亮起一团灯火,放出一片煞白的光。二秃好生惊奇,不由加快步伐;正走着,又渐闻灯火处传出一片人声,便抬眼遥望。

等走近渔舍,二秃一下子被眼前的场面怔住了——

那几排渔舍围成的一小块空旷场地上,一盏打足了气的气油灯呼呼作响,照得四下里亮如白昼。向来是散兵游勇各自为战鸡肚猴肠为一点小事就闹得鱼蹦虾跳鸡飞蛋打的渔业队男女老少百余人,从来没有像这样齐刷刷聚集在一起,从来没有像这样群情激愤大呼小叫你说一我不说二一喊一条声一条声喊到底。再一看,中间几个领头的高声议论着,比划着,一个个昂首挺胸立眉竖眼摩拳擦掌唾沫横飞……

二秃亦惊亦喜。

他知道了,他们正在谋划造反!

许大篓子一见到二秃,赶紧迎上来:

“哎呀呀,正好正好,哈队长你来得正好。我们也要革命,我们也要造反,眼下就缺你一个司令啰!”

就拥二秃坐几个领头人中间。

二秃虽惊喜,却不肯。他已经不是队长了。许大篓子硬把他往中间推,还拉两个人一起推。二秃赖住不动。众人见了却一齐鼓掌,噼噼啪啪一阵子爆响,表示欢迎。

许大篓子拉住二秃手,激动地说:

“你过去一直是队长。你最晓得,白河镇那些狗养的干部瞧不起我们打鱼的。镇长从来不到渔业队,镇里不给我们划自留地,有现成的地也不给划;还克扣我们的补助粮,克扣糖票肥皂票,不发豆腐票。我们几年没吃过豆腐了。划子船和腰盆上岸一吹就开裂,也不拨桐油计划。镇委食堂拿走我们二百斤鱼到今个不给钱,征购的鱼价太低,等于白送。我们一直受压迫,受剥削。眼下好了,革命了!这回要反抗,要斗争,要造他们狗养的反!”

众人中一人立刻站起来:

“对,对!这些狗娘养的干部高高在上,吃香喝辣,住的房子最好,有花墙院子,还有路灯,还种花养草。我们住的什么?吃的什么?他们哪里问我们死活。两次发大水,水都淹到我家屋檐了,床都漂走了,干部哪个来过啊?这回要造反,要大造他们的反!”

又一人抢道:

“听说魏镇长一个月能拿八十几块工资,抵我全家一年苦的钱,还不用下田干活,嗅烟还不算账。我拿钱买烟都买不到。我们跟他比好比芦席比天。这他妈什么世道?”

揩把口水又说:

“都说是社会主义了,都说是人人平等了,这到哪天才能摆平?”

众人都知道说话的是个烟鬼子,香烟票不够用。自己会擀烟而今又买不到烟叶,烟瘾上来口水直淌,急得满街上捡烟头吃。

有人插嘴:

“你说什么世道?你想摆平,你搬石头去砸天?”

才说完,一个十分瘦小的女人忽然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诉说:

“我那个死鬼丈夫死得惨哎!那年他得了浮肿病,身上一摁一个坑哎!我到镇里要救济粮,魏镇长门都不给进,三天后他就死了哎!死的时候眼睛不肯闭,抹三遍都没闭上哎……”

这个十分瘦小的女人平日十分泼辣,那一阵子哭起来也十分凄切,最后一声哭得撕心裂肺:

“我的亲夫哎——,你就一个人走了;一走七年,你怎么忍心丢下我们孤儿寡母哎,哎哎……”

她这一哭,一帮渔妇联想到各自的苦楚,也跟着抽泣;有的抹着泪水,有的呼里呼啦擤着鼻涕。

一个老女人忽想起死去几十年的太婆婆,哭着喊着说对不起太婆婆;说太婆婆临死前就想吃一块桃酥,她婆婆没有钱买,只给她喂一口炒焦面。其实,她太婆婆死的时候,她还没有被娶进门,连她婆婆那时候也不是她婆婆。老女人哭过一个老男人也哽咽不止。老男人想得更远,说他嫁给淮北的一个女儿嫁出门整整十年没回来看过自己,这就算了。女婿比女儿大十三岁,应该懂事,但不懂事,过年过节也不寄一颗桂圆蜜枣回来。

大概是听到老男人说起女婿比女儿大十几岁,一个矮个子瓦刀脸长相的渔人忽然生出联想,两步一蹿蹿到一张桌子上,拍几下手,让大家静下来;亮了嗓子,高声道:

“你们还蒙在鼓里。前些日子上面新派来一个镇书记,是个外地侉子,官不大僚不小,走路背着手,眼睛朝天上看,还娶了一个小他十几岁的女人。那骚女人穿皮鞋戴手表,脸上涂粉,一身肉;奶子本来就大,走路还屁股一扭一扭的,像他娘什么东西!”

众人七嘴八舌:

“是狐狸精!”

“是美女蛇!”

“是破鞋!”

“城里女人都是这种东西!”

“这回造反连她一起造……”

这瓦刀脸长相的人是个领头的。领头的中间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喉咙很高但嗓音沙哑,听他的话有时会听错声音。

因为嗓音沙哑得厉害,又从小就沙哑,众人都喊他“老沙”。

老沙平时爱发牢骚,已经带头发过一阵子牢骚。那刻,他忽然一挥拳,领头喊句口号: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拉下马”喊沙了,喊成“留下吗”。

众人马上就跟着喊: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留下吗?”

接着又一个领头的喊: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又一齐喊。才喊过,一个中年男人哭起来。这中年男人是个鳏夫。众人一听,就知道他哭的是老婆和女儿,哭过不知多少次了。那是一年前,他老婆得臌胀病无钱医治,挺着肚子卧床等死。小女儿五岁大没有人带,他出门捕鱼女儿就跟在他后头,那天跟着跟着不见了。他本以为女儿钻进芦丛里玩——以往会钻进去玩,就继续撒网。直到一网拖上一个重物,他本以为是条大鱼,一看是个娃子;再一看衣衫,看头发,看脸,是女儿!才知道女儿滑进河里淹死了。

那男人哭呀哭,哭得鼻涕眼泪糊糊遢遢,口水也下来了;哭着哭着突然站起来,也喊一句口号: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众人一听,跟着喊: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喊的声音没有前面整齐,但依然响亮。一个年纪很大的老渔民忘了喊,还请人把他扶站起来,补喊一句。

许大篓子激动得热泪盈眶,紧紧拉住二秃手:

“你看你看,大家要反抗,要斗争,要干社会主义!过去你是我们队长,大家还认你这个队长,你能干。眼下革命了,你做司令,我们跟你后头干啰!”

众人跟着说:

“是哎是哎,现在革命了。哈队长你做司令,我们跟你后头干哎!”

二秃还是没应声。他心里明白,渔业队有新队长。新队长始终不开口,他如何答应?

要说这个新队长,长得比二秃还要壮实,高个子大块头,看上去也是个顶天立地的人。但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当官的,见到当官的就弯腰弓背不敢正视,还没说话脸就红,更别说造反了。还有,他生就一副娘娘腔,声音也喊不高。

大家都知道,他不能当司令。

那一刻,二秃不吭声。新队长看出老队长心事,也知道大家的想法,就生出自知之明,跑到二秃跟前开了娘娘腔:

“这个司令我干不了吔!还是你带弟兄们干吔!”

听新队长终于开了贵口,众人立刻鼓掌;先朝新队长鼓,又对二秃鼓,然后又一齐站起来鼓。

二秃这才答应,起身手一劈:

“好,弟兄们既然抬举我,我干!”

“哦哦,”众人欢呼雀跃,“哈司令!哈司令!”

…………

二秃投大胡子造反没成功,自己当上了司令。

哈司令随即和几个领头的坐下来议事。

哈司令说,要干就要像样地干,大干!众头领一致赞同,也说不干便罢,要干就大干。于是司令发令:先买一段红布,裁一块做造反队大旗,旗一定要大,至少要有农民革命造反团的两个大;旗杆子要粗,要长,要压倒婊子儿大胡子气势;剩下的红布做几十个红袖章,还要弄十几本“红宝书”来;然后写一个《安民告示》,印成几百份传单发出去,再请人刷几十条革命标语。

二秃把请人写《安民告示》的任务交给许大篓子,说写好了给五斤杂鱼。许大篓子问写什么。二秃也没想过写什么,愣一下说,那就把“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写进去吧。

二秃听过红卫兵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歌,歌词里面有“不拿群众一针线不许调戏妇女们”。红卫兵唱的时候瞪着眼睛,脚后跟往地上跺,拳头朝天上捅,很有劲。

许大篓子说,光有这些不行,眼下要弄些武器来!

这下把哈司令难住了,问哪来武器。

那刻老沙站在二人中间,桌子一拍:

“过去小米加步枪能打败小日本,打败八百万国民党,打败朝鲜美国佬,我们的鱼叉就戳不死那些高高在上的干部?”

这次老沙口齿比较清楚,众人也听得明白,都点头。

一个年轻渔人分辩道:

“光鱼叉不行。小兵张嘎能用木头枪缴获二鬼子的手枪,我们水性不比他好?不比他会爬树?就弄不到武器?”

“对,武器还是要的,我们先打一批红缨枪吧!”

二秃忽然想起了那天晚上巡逻的红卫兵,想起朝他戳来的那个女红卫兵手里的红缨枪。那是一杆簇新的枪,磨得铮亮,要是戳人,带劲戳,一枪也能把人戳通!一拳擂在桌子上:

“过去是小米加步枪,我们就来个鱼叉加红缨枪!”

随即下令各户回家找,把鱼叉、船划子、捶衣棍等等能打人的东西一起弄来,堆成一堆。

接着派人连夜赶到农具厂,把白河镇打铁手艺最好的郭大疤从床上拖起来,叫他赶制红缨枪。

郭大疤那年已经六十一周岁,但还是虎背熊腰,浑身力气,只是脸上有一大块红疤。他本该退休,因为手艺好,又曾经是全县生产技术标兵,被厂里留用。二秃派人找他时,他带徒弟打过一天锄头镰刀累散了架,早早就酣睡在一间门房里。郭大疤虽然身体壮实,但耳朵被几十年打铁声震坏了。渔业队几个壮汉冲几遍大门才把他冲醒,他开开门又听几遍才听出是叫他起来打红缨枪。

郭大疤累得实在不行,开了门又歪倒在床上,揉着眼睛说:

“什么红缨枪白缨枪?哪有半夜三更打铁的?”

拖他的人就套着他耳朵大声喊:

“革命了!”

“革命了?”郭大疤睁大眼睛,“革哪个命?”

“哪个不革命就革哪个命!你打不打?”

“打!打!”

其实,郭大疤刚刚被评上“抓革命促生产”积极分子,他只是随便问问。他从来不管革哪个命。多少年来只要上面一说“革命”,他就拼命。他脸上的那块大疤,就是“四清” 运动开始时上面要他揭发厂长贪污公款,他两天两夜不合眼拼命逼厂长。没有贪污的厂长两天两夜没有觉睡,眼皮子一合就被他用棍子一捅;被捅急了,端一瓷缸开水浇到他脸上烫出来的。

郭大疤说过“打打”,一只手往大疤上挠痒——那块大疤经常痒,有时白天痒夜里也痒,他经常挠。

挠一遍打个长长的呵欠,爬起来赶紧去喊徒弟。

打铁车间的炉子立刻生火。郭大疤掌钳,两徒弟锻打,叮叮当当的声音一下子敲碎静谧的夜空。这白日里远远听起来清脆而有乐感的声响,此时此刻听得让人心惊肉跳。

二十几只枪头打好后,郭大疤又用砂轮机把枪头打磨得锋利簇新,然后由几个渔人装上新涂了红漆的苎麻缨穗和长木杆。

缨穗上的红漆还没有干,鲜淋淋湿滴滴……

东方既白。

一轮红日喷薄而出。

朝霞里放射出万丈光芒。

白河镇渔民迎来了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一天。

这天,渔业队三十几户渔民揭竿而起,据水为寨,一支崭新的造反队伍终于建立起来了。

渔业队里有个初中毕业生参加过大串连,见识广,又读过毛主席诗词,知道毛主席写过两首反围剿的《渔家傲》词,就主动献策,提出这支队伍叫“渔家傲革命造反队”。二秃一听“渔家傲”,说太好了太好了,“渔家傲”这个名号太好了,这娃子太聪明了!

随即封初中生做造反队秘书。

渔家傲革命造反队正式宣告成立。

* * *

那天上午,当我停止捶背,从外公家里跑出来,循声一路跑到东头老槐树底下时,二秃已经喊过成立的口号。

东头老街的门面墙上,也贴出四五条“热烈庆祝……”、“热烈欢呼……”的宣示成立的大幅标语。

那刻,当我钻进围观的人群,听二秃领头呼过口号,又看他狠狠劈下一把“刀”;再等他喊过“打倒婊子儿镇长魏承祁”,造反队一帮人就呼啦啦直奔魏三魏承祁魏镇长家。

我是看着队伍出发的。

队伍出发时,只见哈司令二秃冲在最前面,两只手攥成拳头交替挥舞。后面紧跟一个高个子旗手,猎猎作响的旗帜把竹竿扯成弧形。再后面是一个击鼓的大头汉子和两个敲锣的,又一人抓一把《安民告示》乱撒。接下来是两队握着红缨枪和鱼叉的队员,最后面的人扛着或拎着船桨、捶衣棍等各种“武器”。一干人连走带跑,直往前冲。而看热闹的人比“渔家傲”人还多。这些人尾随在队伍后面,一边抢“安民”传单,一边哦哦哦喊着叫着,争先恐后一窝蜂往前挤……

我没有跟到底。队伍走过外公家门口时,我就回家了。我等着把看见的情形告诉外公。

不想,是外公叫我去看的,等我说过情况,外公却训诫我:

“往后遇到造反的事,你要离得远远的!”

看我愣着,又说:

“从今个起,不许你出去乱跑,不许你随便说话……”

到了晚上才知道,上午“渔家傲”行动迟了。

那天上午,当二秃带队伍开到镇委干部宿舍区时,魏承祁已经被白河镇中学的风雷激战斗队揪了去。

“风雷激”是白河镇最出名的学生造反组织。

那刻,按“风雷激”司令指示,魏承祁正在小镇顶北头的青石板街上爬着游街——

婊子儿魏三从小投机革命,镇反运动时为地主老子鸣冤叫屈;五八年从部队转业回来没赶上趟,是漏网右派;“大跃进”运动办公共食堂时贪污腐化,把一碗锅巴送给妇女主任吃,吃过了就在锅灶门口褪人家裤子乱摸乱抠;“四清”运动时政治不清组织不清思想不清,经济上也不清,收过人家鸡鸭鱼肉还有鸡蛋鸭蛋鹅蛋;当镇长自己吃烟吃酒不花钱,还写条子开后门,给大姑爷二舅妈内弟媳外甥孙批过红糖香烟粉丝肥皂洋河酒。那刻,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反党分子、反社会主义分子、反“三面红旗” 分子、“四不清”分子、流氓分子魏承祁漆了黑手,颈子上吊一块写满罪名的木板,与剃了阴阳头的白河镇公安派出所所长朱扁头一前一后,先从北向南,再从东向西,在青石板地上一路爬过来,一路游过去。

青石板凹凸不平,一些凹坑里积满泥污。魏承祁有时绕不过去,手上腿上都沾了黑臭的泥水。

朱扁头叫朱松。朱松算不上“走资派”,但在“砸烂公检法”时说砸一半就够了,不能砸光,被定性为“现行反革命分子”;被缴了枪,剃了阴阳头,罚陪魏承祁游街。朱松的阴阳头剃得与众不同。别人是左阴右阳,或左阳右阴。他是前面留发,后面剃光。朱松的头本来就扁,这一剃看上去就更扁了。剃头的红卫兵说,是他说的要砸一半留一半,我们也给他剃一半留一半。那刻,魏承祁爬几丈远就要歇歇。朱松轻瘦,头又剃得难看,想快快爬完,几次爬到魏承祁前面,还用手膀拐子碰碰魏承祁。魏承祁压低声音狠狠教训他:

“你个狗家伙急什么急?反正一天就爬一圈,爬爬歇歇,歇歇爬爬,就当锻炼身体的!”

扁头朱松经常陪魏承祁打猎,帮他扛枪、唤狗,逮受伤的野鸡,剥野兔皮;是魏承祁提拔当所长的,专听魏承祁话,被训过就一直跟在他后面慢慢爬。只是跟后面爬的时候,朱松看见魏承祁歇下来,有时把黑手朝身上擦,擦了又擦;擦过从荷包里掏东西撂嘴里嚼,嚼过了再爬,或者一边嚼一边爬。

魏承祁当过新四军侦察员,掏东西时动作既敏捷又隐蔽,不注意看不出来,看出来也不知道他做什么。而朱扁头是抓小偷抓出名从铁木社招进派出所的,一眼就看出魏承祁是掏东西吃。

后来才知道,魏承祁嚼的是事先准备好的人参片。

* * *

“渔家傲”揪魏三魏承祁魏镇长扑了空,哈司令又急又恼,一枪敲碎门头上的电灯泡,愣在那里。就那刻,不知谁连声喊道:

“这些狗养的干部凭什么住这么好的房子?凭什么有这么大的院子?凭什么……”

又有人喊:“我们住的什么?”

一边喊一边蹬墙。

这一喊把二秃喊醒了。二秃手一劈,下令推倒魏家院墙。众人立刻上前,手撑住墙,一齐推,墙哗啦一声被推倒。在一片欢叫声中,二秃第一个跨进去,捣掉鸡窝,铲掉一排小松树。另几个人砸破门窗,又几人举起红缨枪掀翻檐口两排红瓦。许大篓子把挂在檐口的一只篮子拽下来,把半篮子蒜头倒地上,踩,蹦起来踩。那个年轻的大头鼓手从院子地上寻了裂缝,带几个人撬翻几大块洋灰,拾起洋灰块子从窗户往屋里摔。

几块洋灰蘸了鸡屎、烂泥,瞄准了,摔到床上。

又几个人拾了洋灰块砖头扔到隔壁人家屋顶上,喊:

“干部都他妈不是好东西!”

临走时顺便敲碎几盏路灯。

“渔家傲”出了一口气,二秃命令队伍回拔。可才拐个弯,走到前一排宿舍一家门口时,瓦刀脸突然喊:

“这就是新来的侉子书记家,骚女人家,砸他个狗娘养的!”

“砸他个狗养的!”

众人应道;又哗啦一声推倒一截院墙,冲进去一阵打砸。瓦刀脸还撬开房门,到屋里搜一遍,出来时手里捧一件女人上衣两件女人内衣一双女人皮鞋又一盒女人搽脸的脂粉。瓦刀脸先把女人内衣对着太阳光看,仔细看;又搓搓,摆鼻根子闻闻,闻过了摔地上。一帮人立刻围过来,用红缨枪戳,用渔叉撕,把衣衫戳通撕散;然后用铁锹剁,把鞋子剁成碎块,散了一地。

一盒脂粉被瓦刀脸揣进了自己荷包。

“渔家傲”打砸的时候,镇长书记家都没有人。其他有人的人家都吓得关紧院门和房门,没有一个人出来说话。几条看门狗屁股顶着院子门狺狺吠叫。只有一条大花狗跑出来撵老沙咬,被老沙回头一甩鱼叉,正好戳中狗颈子……

从干部宿舍区回来,吃过中饭,众头领经一番商议,决定由哈司令单独去找风雷激战斗队司令。

其他一帮人埋伏在学校周围。

哈司令找“风雷激”司令,是要尽快把魏三弄到手。

哈司令没见过“风雷激”司令,只听讲他是一个高中三年级学生,心想小婊子儿学生还不好对付?便从荷包里掏出一张香烟票又二毛钱人民币,买一包香烟揣身上,直奔白河镇中学。

“风雷激”司令部设在白河镇中学教导处。教导处屋山墙上涂着毛体的“风雷激”三个红漆大字。

门口一个学生告诉哈司令,说他们的司令正在司令部办公。

哈司令朝司令部走。

路有百十米长,两边的法桐树枝叶相连,浓阴蔽日,像一条林荫隧道。哈司令一边走一边哼着小调。他悠然自得。他胜券在握。他就等“渔家傲”弟兄们来提人了。

未料到,当哈司令刚刚跨进司令部,一眼看见一个穿草绿色军装,勒一根武装皮带,又头皮上有块疤的人,竟然被镇住了!那一刻,哈司令两只脚像被钉子钉在地上,进也不得,退也不得;一路上想好的一番话,张口结舌一句说不出来……

坐在椅子上的学生正是“风雷激”司令,姓名武卫东。

但是,他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武卫东,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学生司令,他是白河镇唯一亲眼见到过毛主席的人。

武卫东受到伟大领袖接见,也是当之无愧。

武卫东不同于其他许多红卫兵。他不仅在白河镇,在全棠川县,都是非常优秀的学生。他从小崇拜英雄模范人物。从小学三年级起,他书包就比别人的重;里面除了课本,装的都是英雄模范人物的连环画。他自己书本上画的、家里墙上涂的、床头床尾贴的,也是这些人物的画像。他勇敢、乐于助人,经常和坏人坏事作斗争。他头上一块瘪进去的疤,就是在抓小偷时和小偷博斗被小偷一锤子砸的。他曾经在全县中学生英勇事迹报告大会上做报告、表决心,要无限忠于毛主席,做毛泽东时代英雄人物!从小学二年级到高中二年级,他一直是学生班长。他的“风雷激”战斗队也是全县中等学校中成立最早,又是率先外出串连的学生造反组织之一。

武卫东的胸前,平日戴着至少七八枚毛主席像章。

他见到毛主席,是在毛主席第七次检阅红卫兵时。那天,他和棠川县中学十几个学生从上午等到下午,冻得清鼻涕直淌。当毛主席乘坐的敞篷车开过来时,他离毛主席只有五六米远!

武卫东见到伟大领袖的消息让当时的白河镇狂欢数日。那几天,白河镇中学挤进一拨一拨人,武家门前屋后也堵满人。人们不能亲眼见到毛主席,就想亲眼见到亲眼见到过毛主席的人!但人越多,武卫东越不知如何是好,越是躲着。

最后,武卫东被众人抬了出来。

武卫东被抬出来时候,站在一块门板上。那门板上钉了一圈栅栏,大半人高。武卫东胸口挂满像章,一只手抓住栅栏杆,一只手捏一本“红宝书”左右晃动,向革命群众挥手致意。

两只手换着挥,五指张开。

又昂起头颅,微笑,目光仰视前上方。

那一天白河镇万人空巷,几乎所有人都亲眼见到了亲眼见到过毛主席的人,都幸福不得了,激动不得了。不少人还激动得泪流满面。又有人窃窃私议,说见过毛主席的武卫东跟以前不一样:天庭变宽了,印堂有光了,个子也突然长高了。一个从前的阴阳先生说,他一生见过两个奇人,一个是小时候见到的白河镇大王庙悟道和尚,一个就是武卫东。武卫东跟悟道一样,身上有一股气;别人看不到,他能看到。那股气直往外冒,咝咝地逼人。

阴阳先生还说,白河镇五十年才出这样一个人!

武卫东被从小镇西头抬到东头,从东头抬到南头,又从南头抬到北头,绕小镇一圈。几十个红卫兵换着抬,抬得汗如雨下……

二秃就是那天在东头老街看到这个人的,只远远看一下,但不知道这个人就是“风雷激”司令,也不知道其人姓名。

二秃也听人议论过这个中学生的神秘变化。而那刻,他只感到阴阳先生说得对:其人身上确实有一股气。

正是这股气,把哈司令镇住了,把他“钉”在了门口!

哈司令被“钉”在地上不动,而中学生司令一看进来一个戴假军帽的人,立刻站起身,桌子一拍:

“你是哪个方面的?”

“渔,渔家傲……革命造,造反队。”

“来干什么?”

“斗,斗,斗魏三!”

“什么魏三?”

“斗,斗魏承祁!”

“你也想斗魏承祁?我们好不容易才把他弄到手,你想争夺我们的胜利果实?你是从峨眉山上下来摘桃子的?”

哈司令听中学生司令讲“峨眉山桃子”,翻起眼睛,正想峨眉山在哪块?我何时到峨眉山摘过桃子?这时候,中学生司令已紧步走到哈司令跟前,从上到下盯他看。

这一看,二秃愣住了。

但这一愣不是害怕,相反,是看清了中学生司令的面目!

二秃一细看,——咦,这娃子不就是西桥口卖吊炉饼的武师傅家小儿子吗?不就是武师傅前面老婆害蛇箍疮死了,后娶的填房的独眼龙老婆后生的小老巴子吗?

原来,二秃过去欢喜吃吊炉饼,最爱鲫鱼汆汤就了吃,经常到武家大饼店去买,早就认得这个老巴子。

但二秃只记得这小子大名叫武小东,从小就与众不同,腰里整天勒根帆布裤带,走路时头甩甩的,很有劲,经常受老师表扬。没想到自从武师傅得中风一跟头跌成瘫子不能下床停了卖饼的生意,几年不见,这小子竟成了一个人物!

哈司令这才晓得,他是武司令。

哈司令想到歪在床上的武瘫子,想到武瘫子后娶的独眼龙老婆,陡然挺直腰杆,对武司令叫道:

“我们要斗魏承祁!”

武司令听哈司令口气突然硬起来,心里生出疑惑;但再看看他头上的假军帽,只迟疑片刻,口气更加强硬:

“告诉你,镇委是我们先打倒的,走资派魏承祁是我们先弄到手的,我不能把人交给你!”

哈司令抻长颈子,扭着头,一顿一顿地问:

“你,先,打到手,就是,你的了?”

“当然!自古以来,天下就是打下来的!”

“天下就是打下来的?”

哈司令茫然,又翻起眼睛想。恰在这时,武司令叫起来:

“请你滚!”两只手往前划,像撵鸭子,“滚,滚!”

哈司令一惊。他没想到武司令竟敢撵自己滚,而且口气这么硬!一时淌不到对方深浅,软下来,摸裤子;从裤子荷包里摸出烟盒,递上一支“玄武湖”牌香烟:

“毛主席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走……”

“你?”武司令厉声喝断,“你敢说‘毛主席说’?”

一只手戳过来:

“毛主席的话都是伟大教导!最最伟大的教导!”

顺手一甩,把香烟打飞出去;正色道: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你别来这一套!”

哈司令听他训斥,先还有点怕,看他把香烟打飞,手也被他甩得生疼,急了;一包烟往地上一掼,上前一把揪住武司令军上衣领子——那是一件真的军上衣,有两块崭新的红色绒布的领章,把武司令往自己跟前拽,拽到跟前又用力往上提,然后几乎对着他的嘴,说话的声音先低后高,先慢后急:

“你个小婊子儿武小东,你以为我不晓得你是谁?我操你瘫子爹填房的老婆!操你家祖宗!你今个交不交人?啊——?”

最后一声声震屋宇,连游街回来被关在油印室累倒在地上的魏承祁朱扁头都吓站了起来。

二秃不知道武小东已经改名“武卫东”。武卫东看见二秃动手,并不示弱,袖子一抹想搡开二秃。但再看二秃时,他也吓住了:二秃那一双鹰眼瞪得血红,眼珠子快要迸出来,脸上的肌肉一块块抖;手拽得死死的,又直往上拎,带劲拎,自己被勒得透不过气来。

赶紧说:

“你先松手,先松手!快,快!”

二秃这才松了手。

而一松手,武卫东不急了。他把军上衣领子整整好,衣衫边拽拽平;手一挥,像作出一项指示:

“好吧,就让你们斗一次。但要抓紧,抓紧,再抓紧。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多少事,从来急;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你斗过了明个上午就把人送来,还给我……”

这时,“渔家傲”一帮弟兄已经耐不住性子,正好从埋伏的松树和女贞树棵子里钻出来,窜进了学校。

两位司令握过手,魏三魏承祁魏镇长被从油印室里拖出来,押到老槐树底下批斗。

* * *

如果说那场大革命开始是英雄造时势,这时候便是时势造英雄。二秃万万没想到,二十几年前当他得知仇人魏三魏承祁当兵跑掉了,自己躺在白河埂上一筹莫展心如死灰时,他连狗熊都不如。而这一刻,他赢了。他就要成为英雄,或者已经成为英雄。

批斗开始。

英雄二秃把草绿色仿军帽正了又正,武装皮带勒了又勒,腰杆子挺了又挺,走到魏三跟前。

魏三当年去当兵时还没有二秃高,回到白河镇却长得五大三粗,比二秃高出半个头;又有一副浓眉大眼,目光炯炯有神,平时抿着嘴,很严肃,生就当官的派头。而这刻他见到二秃,马上低下眉头,弓了腰,头垂到二秃下巴颏底下。

“你还认得老子?”

“认,认得;二,二哥!”

“嗯——,还认得我?”

二秃鼻子里喷出一股气,脚一跺,猛然提高声音:

“你还记得那块鸡蛋糕?”

一急,喊岔了气,“糕”喊如“嘎”,像一块布帛骤然被撕裂时迸发出的声音。

魏承祁吓一跳,张开大嘴说不出话。他记不得了。

二秃又一跺脚,喊:

“你个婊子儿狗头上长了角,敢装佯(羊)?”

手一挥,上来两个人,两根捶衣棍搁在魏承祁头上。

魏承祁“哎哟”一声:

“记,记得。”

“你晓不晓得我家老娘怎么被狗咬的?”

“什么狗?哪个老娘?”

魏承祁依然没有想起来。

“婊子儿东西,你又跟老子装佯!”

二秃不跺脚了。那刻,他浑身肌肉又一次绷紧,蓄积已久的力量涌动起来;抹起袖子,攥紧五指,指节骨捏得嘎嘎响,然后猛一拳砸过去。这一拳正砸中魏承祁鼻梁,一股鲜血顿时从魏承祁鼻孔然后从他嘴里流出来。

这一拳砸醒了魏承祁沉睡的记忆。他睁大眼睛,想起了鸡蛋糕,想起了大黄狗,低下头:

“晓得晓得,是我家大黄狗,是大黄狗咬的。”

“晓得就好!”

二秃捏住帽檐把仿军帽正了正,武装皮带勒了勒,叉住腰,肩膀渐渐耸起来,耸高;腿拢得更紧:

“你抬头看看,看看我现在是什么人?”

“二哥。不,司令,哈司令!”

二秃脸上掠过一丝冷笑,耸起的肩膀慢慢放平,来回踱几步。

“好,想当年你请我吃两块鸡蛋糕,今个我请你吃一脬鸡糖稀。现在,你从我裤裆里拱过去!”

魏承祁抹着鼻孔流出的血水,没听清楚二秃说的话,只听到有吃的,便想问问吃什么。他虽然在被“风雷激”揪斗前吃了一大碗鸡蛋油炒饭,老婆又让他喝一碗鸡汤,吃一只鸡腿——老婆懂得身体是革命本钱的道理,疼他,经常弄好东西给他吃;但也饿了一天一夜,又爬得费尽气力,膝盖磨出血,虽是嚼过几片人参,口里还是淌清水,肚子剐得正难受。

想,只要有吃的,拱就拱吧。

但不好意思问,先看;一看二秃用一根毛竹片子在地上刮鸡屎,一股腥臭味袭来,方才明白“鸡糖稀”是什么,连连后退;可才退几步,就被老沙用鱼叉戳住后背,抵了回去。

老沙平时很少见到魏承祁,但知道这个人是镇长。他几次看到这个镇长,这个镇长都是昂着头走路,手背在后面。他还亲眼看见有一个人——大概是个小干部,喊他一声“镇长”,他只斜瞟人家一眼,假装咳一声,继续昂起头走路。老沙一想到这个人走路昂着头,背着手,高高在上,就来气。他先是轻轻戳,那刻一来气,嗯地一声用劲,把魏承祁衣衫戳通了。

魏承祁后背映出两小团血。二秃大喝一声:

“拱不拱?”

未料魏承祁被戳破后背,态度陡变;听二秃喊,他也喊:

“拱!”

魏承祁就往二秃裤裆里拱,来回拱。拱完第三个来回,二秃腿一夹,夹住魏承祁头,竹片子刮了一大脬黄拉拉绿油油的稀鸡屎,趁他没注意,一下子刮进他嘴里;又搅搅,朝他喉咙里送。

魏承祁连连直吐。二秃哈哈大笑,笑完手一劈:

“婊子儿魏三,我斗过斗不过你?”

“斗过我。”

“再说一遍!”

“斗过我。”

二秃腿一松,魏承祁从他裤裆里爬出来,揩着嘴上的血水和鸡屎,但越揩越糊涂,半张脸像抹了一层油彩。

魏承祁以为二秃斗完了,说:

“二哥,我走了?”

“走?这就想走?”二秃一戳老槐树,“把他吊起来!”

立刻上来几个人,往魏承祁身上拴绳子。

“捆紧!”

几个人就把绳子打了活结,用脚踩住魏承祁肩膀大腿。等瓦刀脸喊过“一二三”,一齐上劲。正上劲,二秃突然喊:

“打,打他个婊子儿!”

几个人就朝魏承祁身上踹,踢。

“狠狠打,天下就是打下来的!”

那刻,二秃似乎豁然明白了“打天下”的道理。

魏承祁龇牙咧嘴,眼冒金星。

“看你还跟我斗!”

二秃这才把戳出去的手收回来。

魏承祁被吊在老槐树上,吊了一夜。

* * *

多少年来,我一直清晰地记得魏承祁吊在树上的情形:他的双手双脚分别被拴上绳子,捆成一团,吊离地面一米多高;头顶朝下,头发纠乱,嘴里不停呻吟着;白衬衫上全是泥污,裤筒子被撕滑一截。那刻,他像一只被捕获并受伤的猎物,接受人们的观赏,特别是要被看热闹的人推来推去,像荡秋千似的。推的人多的时候,还要排着队,一个个推,并且比谁推得远、来回荡得时间长。有的人还横握着粗木棍朝他身上撞,如同和尚撞钟……

那晚月色皎好,夜空一碧,暖风熏人。一个卖香瓜的老太太在老槐树旁边摆了临时摊点,一张条凳上排列着十几片切开的瓜瓣,一边收钱一边喊“不甜不要钱”。卖莲蓬的娃子高举着莲蓬喊“便宜卖啰一毛钱六个——”在人群中穿梭往来……看热闹的人手里握了芭蕉扇,一边扑打蚊虫一边看。有零钱的还买片香瓜啃着,突突突吐着瓜籽,又有剥着莲蓬嗑着瓜子吹着口哨的,其乐洋洋,其快无比。

那时候,魏承祁没有嚼人参片,也不是来锻炼身体,而是把身体用来给别人锻炼。

那是那个年代的一个经典场面。

在那个文化娱乐生活极度匮乏的年代,那个场面不仅是“革命”的,又是可供娱乐的。那天晚上,镇上一拨一拨人跑去看热闹。有的呼朋唤友,有的看完回家睡一觉,想想不过瘾,爬起来再去看。当年到镇委找魏镇长要救济粮,魏镇长门都没给进的渔业队那个十分瘦小而又十分泼辣的渔妇,干脆带了弟弟杨二毛,一夜不睡觉,坐在老槐树根子,一听魏承祁不哼了就叫弟弟上去推一把,并尽量推得很高很远,让魏承祁荡得不停,哼得不歇气。杨二毛是铁匠,力气大。他的义务劳动得到革命群众一致赞扬和鼓励。一些原本不熟悉杨二毛的人都知道了他的大名,以致他打的锹头子锅铲子铁门鼻子因他出名而在后来几天中多买了好几只。

那天晚上杨二毛邻居家一个娃子也来帮他推,而且很积极,很卖气。这娃子读小学五年级,平时老实不得了,不爱说话,见人就脸红。因为老实听话,又爱学雷锋做好事,专爱扶老太太过街、帮人推板车——有时人家板车不要推他也推,好几次被拉板车的人停下板车把他撵走,在学校年年被评为“五好生”。

杨二毛看到他一愣:

“你这个三拳打不出一个闷屁的东西,你怎么也来了?”

“五好生”不吭声,脸上腾地红起来。看他眼睛眨巴眨巴的,眼角糊了许多眼屎,杨二毛又问:

“你不睡觉了?不瞌睡?”

“五好生”绞着手,嘴唇磨几遍,掯头说一句:

“看你们推,我也想推。”

那一夜,小镇东头像过节一样热闹。

魏承祁被推得高、荡得远的时候,哼的声音就高一些,荡得平缓的时候哼的声音也平缓下来。

但只是哼,没有说一句求饶的话。

我不知道魏承祁那一夜想了些什么,但一定想得很多。他也许想到他老子当年也被吊打过,打得死去活来,又差一点被枪毙。也许想到不是他老子,他不会回到白河镇,即使转业了,也不会只当镇长,凭他不同寻常的能耐,或许已经当上县长了。他参加新四军后从山东到东北然后再随大军南下,在渡江作战时已经是四野的连长,而这几年的棠川县县长彼时只是二野的一个代理排长。虽然他们都是行政十八级,月工资都是八十块五毛,但如果不是因为老子的事,他就是回来,就是当镇长,也应该定在行政十六级,月工资超过一百。

的确,魏承祁有许多非凡之处。

比如,他参军后善于学习和观察,进步很快,对时局发展十分敏感。解放军渡江前夕,他就给老子写信,说全国马上要解放了,共产党实行的是共产主义,是不能让家里有这么多田产的。解放区已经土改,你赶快把一百多亩田卖了吧!老子听儿子话,答应卖田。但正在谋算如何把田卖出去、如何卖出好价钱时,魏承祁寄来第二封信;说爹呀,现在形势紧了,你不仅要卖田,洋货行也不要开了,就留一个药铺过日子吧!老子看过信哭了,他舍不得洋货行。白河镇一带四乡八集洋烟洋火洋油就算他卖得最好。洋货行是他年轻时候一手操办的,从小到大,经营三十年才有现在的样子。老子伤心一夜,又怕影响儿子前程,还是同意了。哪知道老子正盘点货物,寻找买家,魏承祁又寄来第三封信;说爹呀我的亲爹,现在形势更紧了,你光卖田还不行,卖了田还算地主,还是革命对象,革命对象是要被杀头的呀!你干脆把一百多亩田全部送给佃农,一分钱不要,这样你就成了开明地主或者开明士绅,共产党就欢迎这样的人;最后特别嘱咐,田要赶快送,越快越好,万万不能耽搁!老子看到这封信先没有哭,跑到祖宗牌位前跪下,点一炷香,双手撑地,连磕三个头,然后才哭。老子哭着说,爹啊爷啊太爷啊,你们祖上也是穷人,这份田产是你们省吃俭用辛辛苦苦几辈子挣下来的,为了保住田产你们忍了多少气受了多少罪,现在叫我白白送人,我怎么能送呀?我怎么对得起你们呀?我怎么办呀?呀呀……哭过了回屋里,打开信看了又看,捧着田契想了又想,还是舍不得送人。一天,两个女儿前后脚赶回来劝爹了,说爹你这一生克勤克俭,宽厚待人。别人家的薄田岗地按几成收租,我们家的良田也按几成收,最好的年成只收三成。你还免过几回佃户的租米,周济过不少穷人;又借给新四军十几石粮食,也没要还,政府怎么会杀你?你先回封信,就说田产已经送人了,省得弟弟着急,至于下一步怎么办,看看形势再说吧!

老子一听有道理,第二天就回了信。

那时候魏承祁所在部队已经从汉口渡过长江,一路南下,驻在雷州半岛,正准备横渡琼州海峡解放海南。魏承祁收到信,立刻兴致勃勃地向上级报告,说他父亲已经成为一位开明士绅。

哪知道信才寄出去一个多月,棠川县土地改革运动就轰轰烈烈铺开了,进展十分迅速。魏承祁老子后悔没听儿子话,立刻向土改工作组认错,把一百多亩良田主动缴公。可他没料到,不是缴了就算了的,缴了还要斗。那时候为了发动贫雇农斗地主,上面有规定,谁不参加斗争谁就分不到田地财物。开始他家的佃户不肯斗,不忍心斗,经过土改工作组动员好几次又教了好几遍,才有两个人出来控诉斗争。但不知何种缘故,控诉斗争的人开始不想斗,也不会斗,斗斗竟斗上瘾,越斗越狠。他老子先是被人踢屁股,打嘴巴,后来被吊起来用绳子抽,再后来就用扁担打,被打得皮开肉绽,一个眼珠子也被捅破了。那阵子白河镇土改运动遇到阻力,土改工作组要枪毙几个地主杀鸡儆猴。那时候处决反革命地主的权力已下放到县或乡一级。他老子已经被作为“儆猴”的“鸡”上报到县政府,就等年轻县长用红笔在名单上打勾子了。而就在那时,白河镇一个干部突然想起他有一个独种儿子在部队,是革命队伍的人,是连长,才把他名单撤下来。

撤是撤下来了,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充抵。白河镇贫雇农协会会长兼土改工作组组长抓抓头,想起本村有一个自种三十亩桑麻的乡绅,土改时把被没收的三十亩田和一块园圃的地界画下来塞进墙缝,还在画纸上写下两句诗: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土改组长听过人读“救菊花”,那刻手一剁说,救菊花是假,是想国民党来救他,想变天;就把这个乡绅报了上去。

魏连长因为瞒报实情,欺骗组织,而且阶级立场不清,本该接受处罚。部队念其渡江时立过战功,没有处罚;按资历本该提拔,也没有提拔,几年后让他提前转业了。

魏承祁老子想想没听儿子话,丢了田产不说,又断送儿子前程;实指望儿子能够成就大事衣锦还乡光宗耀祖的,未料落得这个样子,心想哪里还有脸面见人?又如何跟亲朋至友交待?就在儿子回来前两天,一根绳子上吊死了。

老子上吊前,舍不得家里现成的一条绸布带子,已经打好活结又被放回原处,自己搓一根麻绳挂在药铺的楣头上……

魏承祁老子被吊在树上打得皮开肉绽,又被作为反革命地主报上去差点枪毙,是十六年前的事。

十六年来,魏承祁一直感到对不起老子。

没想到,十六年过去,而今自己也被吊在了树上,还被一帮人拳捣脚踢,不停地荡来晃去,疼得他呻吟不止。他只能呻吟,再疼再难受也不能乱喊乱叫。他是军人,是镇长,他不能在这帮人面前蚀面子。对于这场空前的政治运动,两年前他就有一种山雨欲来的预感,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么凶猛;同时也很不理解,革命早就胜利了,怎么又闹起了革命?而且革到自己头上?他无法预料这场大革命最后革到什么时候,但他坚信自己的判断。他的判断和一般干部不同。他认为无论如何,这种乱局长不了。他又想到刚才二秃说的话。二秃说得不错,天下是打下来的。但这天下不是二秃,是他们自己——参加革命的人,出生入死用枪杆子打下来的。打天下为什么?为坐天下。天下还在共产党手里,自己一定会有出头之日!前几天他听说他在省军区的一位老首长受到冲击,才几天就被保护起来。他还和老首长通了电话,老首长要他相信党相信中央,而有的干部经不住考验自杀了。白河镇十几个干部被打倒后,虽然没有人自杀,但有的装疯卖傻抓烂泥吃,有的哭哭啼啼见人就磕头,还有一个财贸委员把自己说过的话赖给老婆,害得老婆被打成子宫脱垂。在他看来,这些人都看不透形势,都是政治上的短见和精神上的懦弱,都是孬种!

那时候,魏承祁真正难过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因为二秃。他小时候捉弄过二秃,打过二秃,那只是一个恶作剧,早就忘了。二秃竟然记仇记了二十多年,不仅让他受胯下之辱,还用这种歹毒的手段羞辱折磨自己。当然,直到那刻,他还不知道二秃不仅记着仇恨,而且在他刚转业回来时就想动手报复他。他只是想,如果料得今日,他早把这个哈家老二治理得老老实实、服服帖帖;别说一个哈老二,十个哈老二也不在话下!但渔业队渔民对他不满,甚至很不满,他心里是明白的。他有时看渔民卖鱼,认得他的人总是斜着眼睛看他,或者朝他翻一眼,有的翻过眼睛还啐口唾沫。但那刻他虽然不自在,却也想得开。因为那不怪自己,怪渔民不懂政策,不知道他的难处。比如要划一块地种菜,要了几年他没批。他不是不批,是没有指标不能批。关于自留地问题上面有政策,只有农业队才有,一个农民的自留地最多也只有人均耕地面积的百分之五。渔业队不是农业队,他不能违反上面政策。他的前任镇长就是在自留地问题上同情农民,给一个生产队多划百分之一山坡地,先被撤职,后去坐牢的。在他看来,前任镇长坐牢也是活该。社会主义不是私有制,是公有制,要的就是“一大二公”——人民公社要大,越大越好;生产资料要归公,统统归公,怎么能把土地这个最重要的生产资料划给个人?渔民就是渔民。渔业队虽然不是农业队,但还是农业人口,不是城镇居民户口。至于有些人还要按照街道居民标准供应肥皂食糖香烟,还要发豆制品票,每个月能吃一回豆腐,更是无理取闹!但是,那两年他也经常想一个问题,一直没想通:人民公社早已成立,社会主义改造已经完成,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也搞了三四年,“社教”工作组下来好几批,开过多少次会,说过多少遍社会主义好!好!就是好!!不仅说,还组织全镇最漂亮的姑娘,成立腰鼓队,唱“人民公社是金桥,通向天堂路一条!”有段日子天天唱,到每家每户门口唱,姑娘们喉咙都唱哑了,镇上的喉片都卖光了,白河镇人民怎么还是缺少社会主义思想觉悟?渔业队渔民怎么还想吃豆腐?这些人怎么就不懂,社会主义是有计划的。种什么,种多少,在哪里种;吃什么,吃多少,什么时候吃;还有,哪些人有吃,哪些人没有吃,都有计划,不是你想吃豆腐就能吃到豆腐的!二秃当过队长,应该懂这些道理。但没有想到,二秃竟利用渔民的不满来报复自己!他想想感到委屈。他当了八九年镇长,凭良心说,是一心想把工作做好,一心想放几个“卫星”给全县全省看看的。“大跃进”时他就放了一个卫星:白河镇粮食亩产九千斤,总产二十七万吨!结果当然没有增上去,反而饿死不少人。但那也不能怪他。那时全国到处都在放“卫星”,都在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他放的“卫星”还不算大,只是一个中等“卫星”。渔民哪懂得这些?他们只会穷狠。几个渔妇又太泼,为要救济粮盯他吵,拽他衣裳,有的还开口骂他。白河镇哪个人敢骂他?他怄气。他跑了全镇许多地方,就是不到渔业队去,不问他们事。有时街道从镇郊招临时工,就不招渔业队的!现在想想,这也算工作中的缺点、不足吧。当然,不被批斗他也想不起来,或者根本不会去想。渔业队人穷狠是出了名的。二秃当队长时就不听话,经常不开会。而今落入这帮人手里,他们能饶过自己吗?他不知道下一步如何批斗,结果如何。但有一条,他绝不会自杀,绝不能死。

他一定要挺过这一关!

魏承祁正在晃荡中呻吟,在呻吟中思考。忽然,杨二毛又来推他。那刻杨二毛迷迷糊糊已经打瞌睡,是被“五好生”喊醒的。“五好生”说你看,你看那个坏人不晃了。杨二毛就爬起来,捧把冷水冲冲脸,提了精神,带“五好生”一起推;先试推几下,然后利用惯性猛力一推。不料推的时候“五好生”整个身子扑上去,脱手时往前一冲,栽一个大跟头,头皮擦破一块,渗出一小片血水。

由于被推得太高,魏承祁落下来的失重感太明显,心脏好像要从胸膛里飞出去,实在受不了,不由哎哟哟惊叫一声。

心里暗骂:二秃,你个狗家伙,你跟我斗?你等着!

* * *

这边厢,渔家傲革命造反队初战告捷,一直受歧视受剥削受压迫的渔人终于出了一股闷气。就在前几天商议造反起事的那块空地上,又点上一盏气油灯,气打得更足,灯泡嗤嗤响。众头领正与各位弟兄夜宴同饮。大家杯盏往来,你呼我应,一派欢庆气氛。

魏承祁才被揪到老槐树底下时,二秃就叫许大篓子到供销社搞了十几斤老白干酒;又自己出钱,嘱人上街剁两只盐水鹅,把三家店里几斤熟牛肉一起买回来,并让几个能干的渔妇回家炒几大碗花生米,烧几盆鱼,现逮到的几条桂花鱼单独烧;又派人到邻近菜农地里拔一篮子萝卜做汤,萝卜缨子渍过盐也炒成一样菜。等魏承祁被捆紧吊实了,众好汉一齐回到渔业队,在煞亮的灯光下,摆开六七张桌子。又几户渔民主动献出几碗烧好的咸鱼干。二秃令人用二号饭碗斟酒,与弟兄们同饮共庆。那时候,会喝酒不会喝酒的都喝了酒。几个渔妇还学着男人的样子划拳,划过拳拼酒,一口抵一口,一口比一口多,几口就把各自一碗酒干了。

许大篓子不胜酒力,几口下肚舌头就打结;端着酒碗,在桌子间窜来窜去,身子一晃一晃的,放声笑道:

“哈哈!打,打倒了魏,魏承祁,看那些狗,狗养的干部还敢瞧,瞧,瞧不起我们!”

酒晃光了,放下酒碗:

“不革他一回命,不打,打他,哪天才有豆,豆腐吃?”

有人站起来,学着许大篓子口气,凑趣道:

“不打,打……哪有豆,豆腐……”

许大篓子一讲吃豆腐大家就来神。渔业队人欢喜吃豆腐,和鲶鱼烩了吃,烩得好豆腐比鲶鱼还好吃。许大篓子还欢喜吃豆腐果,过年过节都要炸半篮子。但自从上了计划,他们已经几年没吃过豆腐,别提豆腐果了。有特别想吃的人,就用鱼虾跟街上人换,有时三斤鱼虾才换一斤豆腐;不吃难受,吃了心疼。众人就应和许大篓子:

“是的是的,打他个狗养的,看他敢不发豆腐票?”

“不发豆腐票再打,看他能被住打?”

“下回打,打断他腿!”

又有人七嘴八舌道:

“打他个狗东西,看他敢不划菜地!”

“看他敢不发电影票!”

“看他……”

瓦刀脸没有应和,自顾喝酒。他是白河镇京剧社著名票友,生旦都唱,念功也好,经常在小镇上表演,又几次到县城会演,领过一次奖。那刻,他心里还惦着那个侉子书记丰满的老婆;等喝过一碗酒,运把丹田气,起身拿一只钢精锅一根擀面杖当锣敲,先绕场一圈,然后模仿京剧说白,高声念道:

“老夫今个寻了半日,不知骚娘子何处去了;那娘子妖妖的肉肉的,要是让俺街上撞见,杀她个,杀……”

不知是杀不到骚娘子,还是不忍心杀,转而把手里家伙换成铁锅铁铲,敲打出金属的声音,念:

“锵,锵,锵锵令;令,令,得令锵!……”

随后学老生萧恩的手眼身法步,唱一段《打渔杀家》:

父女打鱼在河下,
家贫哪怕人笑咱。
稳住蓬索父把网撒,
年纪衰迈气力不佳……

瓦刀脸唱的时候,会唱的人一起唱,不会唱的就跟着哼,或者击碗相和。瓦刀脸那位干瘪无比不穿花衣裳不扎小辫子不涂脂抹粉看不出是女人还是男人的老婆还一边唱一边手舞足蹈,像跳大神一样。老沙嗓子沙唱不好歌,就捏一股鱼叉当长枪,七绕八绕地使了一段自称是武当山龙门派的枪法,配合表演;表演中使出一招“虎伏蛟龙”,不料鱼叉正刺向“蛟龙”时,滑出手心,差点戳中“渔家傲”秘书的脸,把小秘书吓得脸色煞白……

那天晚上的场面有点像梁山泊英雄聚义,几十条水泊好汉有说有笑,热热闹闹。又因为二秃是总头领,每人都点头弯腰向他敬酒。是夜,二秃还派人到镇武装部撬开武器库,偷了一杆训练用的“三八”式步枪,又几颗手榴弹。第二天,“渔家傲”队伍重新集合,跟在哈司令后面齐刷刷走。哈司令黑褂裤换成一身草黄色仿军装,斜背了一只装“红宝书”的红布袋子,右肩扛一杆枪,腰间武装皮带勒得紧煞,皮带上新挂两颗手榴弹;一路走,一路领头高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唱过又领头喊“一、二、三、四”,喊一声劈一下手,整个队伍就跟着喊。那一刻,“一二三四”的喊叫声和整齐有力的步伐声形成共振效应,在街巷里震荡回鸣,嗡嗡的,令一路观看的人也不由为之一振。

那时候,白河镇爱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还有一支队伍,那就是大胡子的农民革命造反团。只是造反团最多时才二十来人,不像“渔家傲”这样整齐而抖擞;平时懒懒散散七零八落,只有抄家回来时才有精神,有精神时才唱歌。一次抄家途中,造反团团员肩上扛了雕花床板,手里拎的铜壶铜瓢,腰间箍了龙凤被面,有的还抓着活鸡活鸭;却才唱到“第三一切缴获要归公”,那鲜活的鸡鸭突然搧起翅膀一顿乱扑乱叫,鸡屎鸭屎喷了团员一裤子。

哈司令的队伍才真正像一支队伍,排得整齐,手膀子一甩一甩的。街上人一见“渔家傲”过来,就远远让开道,然后尾随一阵。尾随的人有笑着、蹦着的,也有手一甩一甩跟后头齐步走的。

这次,哈司令是带队伍去揪白河镇供销合作社主任柳如竹。

柳如竹欠二秃三十块钱。

但没想到,这一仗师出不利,柳如竹死活不招。打,不肯招;狠狠打,还是不招。再打,柳如竹屎都打淌了,黄拉拉的屎尿从裤笼里淌下来,又吃的洋葱大蒜,那气味奇臭逼人。许大篓子捂着鼻子直往后退,一边退一边喊:

“歇会再打!歇会再打!”

老沙不肯歇。那刻,他正用鱼叉从背后朝姓柳的小腿肚子戳,戳得柳如竹小腿一抽一抽的,老沙笑得嘴一歪一歪的。

老沙平时爱发牢骚,发的最多的就是供销社。老沙家有两只划子船,桐油计划不够用。他几次找柳如竹,想开后门多买半斤八两,又几次都递了香烟,弯下腰;见柳如竹不应声,再弯,弯得很低。柳如竹还是不肯。有一次老沙看见一只空油桶底子还有一层桐油,就伸手下去刮,不巧柳如竹路过,被当作小偷差点扭送派出所。

许大篓子嫌臭,叫歇会再打。

老沙不嫌臭,又戳几下。

老沙戳的时候,腰杆子挺得笔直,头高高扬起。

才戳过,那个击鼓的大头汉子握一根红缨枪又迎面朝他刺过去。这大头汉子本想吓吓他的,未料红缨枪头子被郭大疤打磨得锋利,柳如竹身子一让,被刺中肩膀,鲜血淋漓。

柳如竹被打得泄了精气,还是鼓劲喊:

“我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紧跟毛主席革命路线读毛主席书听毛主席话做毛主席好战士,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党对不起国家对不起人民对不起你二秃的事,打死我也没得招!”

哈司令很纳闷,问:

“你煮熟的鸭子还嘴硬?”

把“三八”式步枪一端,走到柳如竹身背后,枪口顶住他后脑勺,枪栓子拉得哗啦啦响:

“招不招?”

柳如竹被枪口抵住头,又听枪栓响,便使出浑身最后一股气力,霍地站直身子,头一昂,准备从容就义。

忽想起革命烈士夏明翰的就义诗,高呼:

“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

声音急促而庄严。

哈司令端枪的手垮了下来。

挠着络腮的须髯,心想:那三十块钱,难道被姓韩的蒙了?

* * *

这世间也怪,不知是神差鬼使还是鬼差神使,有些看起来本不相干的事,却在冥冥中暗然巧合。这有点像一位西方哲人说的:上帝有时让几个人同时审视自己,用来比较他们的善性。

那个夜晚,跟一天前被吊在树上晃荡呻吟的魏承祁一样,二秃揪斗过柳如竹,躺在茅草屋里睡不着,也想起了往事。

虽然,他和魏承祁的事不同。

还是十六年前的春天,还是那个永远难忘的日子——

那天,他打鱼聚下的钱突然没有了,娘又不肯说出原因。他举起空坛子摔得粉碎,一犟冲出门,就再也没有回过家。那个跟二秃睡过几个月觉的女人哭肿眼泡,从芦苇地窝棚子里挎起碎花布包袱要走的时候,二秃一心挽留她,死死抓住她不放,求她。女人不肯,挣了几遍,挣脱二秃手;说:

“我本指望你有钱盖房子的,这刻工夫钱没有了,你又不肯回家,往后我们住哪块?”

二秃又一次捉住她手:

“还住这块,等我……”

“不行,我不蹲这个窝里。等你有钱盖了新房,我再来找你。”

但女人没有再来。

那女人本是北乡人,也是苦命,十六岁时死了爹妈,跟哥哥过;过两年哥哥也死了,就嫁给一个瓦匠;不想嫁出去一个月,瓦匠盖房子从人家屋顶上滚下来,又跌死了。那时候,一个好心的阴阳先生就找她,说这一带五经相汇,地脉主阳,跟你生辰八字不对。你流年不顺,还克人。你不能住这里了,你走罢。

又说,你往南走,一直走,莫停留。

女人就往南走,来到白河边。

她本来还要往南走;她遇见了二秃……

二秃知道这些。二秃倾听女人诉说这段不幸时,女人边说边哭,二秃听着听着也哭了;哭过了把女人搂怀里,安慰道,你命苦,我也命苦,但两个苦命的在一起,就不苦了。

女人是听到二秃的渔歌停下来的。那天,她听出了二秃歌声中的凄凉和孤单,自己心里也一凉;却又看见二秃壮实、灵动,浑身散发着热烈的火一样的气息。她不知不觉就不走了……她要他。她天天和他在一起。她没想到自己瘦弱的身体里,也同样有一种炽热的东西,一碰就燃烧起来。她渴望燃烧。她常常在焦灼中等待。有时,她不等他要,她就给他,还要他再来一遍……

她享受着做女人的幸福,并展开幸福的遐想。

但没想到,她又遇到了不顺!

她只是一个多月没让二秃回家——白天在一起打鱼,天一黑就钻进窝棚子,在里面……她依恋窝棚子。这之前,二秃还送过钱回家,但就在那一个多月里,二秃聚下的钱没有了!

她知道,这笔钱对二秃来说,如同他的命一样。

她更加相信阴阳先生的话。她晓得自己是古历七月半晚上生的,八字不好,阴气重。娘生下她七七四十九天,她七岁的姐姐就不明不白掉水里淹死了。

她不该停下来!

二秃对她好,她不能再克二秃的命。

她要走,一定要走。

而且,一定不能再来!

女人眼中是泪,心里流血,一狠心,挣脱了二秃。

后来的事,二秃就不知道了。

女人又往南走,一直走,走了一百多里地,走到一处小山根,看到山前面一大片荒滩,荒滩再前面是无边的大水。她实在走不动了。她啃完揣在包袱里的最后一块山芋干,倒在一处草丛就睡下;等醒来时,已经躺在一间石屋子里。一个石匠蹲在她跟前,一张粗砺而温暖的大手托住她的脸颊,轻轻说:

“你不要走了,前面没有路。”

半个月后,她和这个比他大二十岁的姓刘的石匠成了家。

又过半年,她生下一个女儿。

生下女儿那刻,老实透顶的刘石匠一直坐在锅灶门口闷头抽旱烟。抽着抽着,他听到猫叫一样的啼哭声越来越细,就要断了,这才在灶沿上磕磕烟锅,叹道:

“你就把娃留下吧,不管是哪个的种。”

女人不哭了,喊一声“恩人”,跪地上给石匠磕个响头,然后把快要闷死的女儿从马桶里捞上来。

女儿又黄又瘦,长大了扎着两根筷子一样细溜溜的辫子……

十六年过去了。

二秃送走女人后,也没有找过她。他在白河埂上搭个“滚地龙”做窝,白天下河打鱼,晚上就睡里面;有时候睡不着,就思念和女人睡在一起的快活时光。他常常想女人临走时说的话,想哪天苦到钱盖新房打新床置橱柜买衣裳,再把那个女人找回来做婆娘。

那时候周围农村都成立了互助组、合作社,芦苇滩渔民没有人领头,还是单干。二秃就拼命干。他下鳖给老鳖咬烂过手,贩鱼和鱼贩子捅过刀,赶网赶昏倒在水里,苦几个钱就买砖买瓦买梁柱。等白河镇成立渔业队二秃被推举当队长时,已经砖瓦一大堆,梁柱一大摞,能盖一间屋子了。哪知道又一场新的运动——“大跃进”来了!“大跃进”一来,人们像被注入兴奋剂一样狂热不已。报纸上说不少地方水稻亩产达到几万斤,全国粮食已经吃不完,就是钢铁产量没上来,于是发动全国人民大炼钢铁。那一年魏镇长自报两千吨任务,白河镇建了二三十座土高炉。没有炭火,西龙山不到三个月便被砍光树木;没有矿石,家家都砸了饭锅,连同锅铲锅瓢火钳火叉铁水炉子铁簸箕一起扔进土高炉里,然后排队到公共食堂吃饭。

几个舍不得砸锅的人头顶铁锅,脸上抹层锅底灰,被罚了沿街示众。

而渔业队没有热起来。

镇里干部就找到二秃队长,说现在全国“大跃进”,一天等于二十年,中国三年要超过英国,五年赶上美国,渔业队不能拖后腿。二秃听得直眨眼,一片茫然。英国什么样子他不晓得,美国不是给中国打败了吗?不是夹着尾巴逃跑了吗?逃跑了怎么还要去追赶?二秃问干部。干部知道他理解错了,就给他普及共产主义知识;说你光懂打鱼,你懂得什么叫“共产主义”吗?共产主义就是除了老婆,别的都按需分配。什么叫“按需分配”?就是你需要什么就有什么:比如你需要穿皮鞋就有皮鞋,需要住高楼就有高楼,想吃燕窝就有燕窝……

二秃突然问:

“都想吃燕窝怎么办?哪有那么多燕窝吃?”

干部啊呀呀一笑笑弯了腰,笑过站起来,拍拍他肩膀:

“你没看报纸?没听广播?你思想落后了!现在‘大跃进’,什么都快,飞快。多少人都去参观了,棠川马上也派人去看:河南省一个县一只母鸡一天能生七八个蛋,很快就要生十个蛋。到共产主义一对燕子一年也不止做一个窝,能做几十个几百个窝了嘛!”

二秃将信将疑。干部最后说,共产主义近在眼前,天下一切都是公家的了,马上连农民自家的房子、牲口、树木都要统统归公了,你还盖什么房子?先盖公共食堂吧!就叫二秃带头把砖瓦梁柱献出来盖食堂。二秃先不肯,心疼,后来看别的人家都砸了饭锅到公共食堂过上了吃饭不要钱的“共产主义”,心想也好,都共产主义了,天下东西都是大家伙的了,除了老婆自己找,以后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我还要这些砖头木头干什么?想几天想通后,一咬牙就让人把一大堆青砖大瓦、十几根水杉木、几十棵毛竹梢和十几张芦席给拖走了。

此后,二秃就一天三顿往公共食堂跑。

食堂墙上画了巨幅壁画:一副簸箕,一头装满饭,一头堆满土。又配两条口号,一条写“敞开肚皮吃饭,鼓足干劲生产”,一条写“公共食堂无限好,要吃多少吃多少”。但不到三个月,补助粮便吃光。恰在那时,魏镇长放了一个粮食高产“卫星”,还登上省报:一只绑了稻穗的火箭从白河人民公社田里蹿出来,火箭屁股喷出火,直往天上飞;四个人民公社男女社员盯着火箭笑,两头一人多高的大肥猪盯着社员笑……由于虚报高产,秋后白河镇粮食征购指标成倍增长,当年收到的粮食全部被征收。而全民炼铁,又有许多庄稼烂田里无人收割。农业队主粮很快吃光,渔业队食堂大锅三顿只熬出一顿稀菜汤。二秃又回到“滚地龙”窝里。当他再到河里捕鱼捉虾时,白河只剩下河水;不要说鱼,连河底淤泥中的小黑蚌小螺蛳藕把子都被摸光淘尽。再过过,连树上的知了草丛的蚂蚱地底下的土狗子地鳖子也找不到了。渔业队划子船和腰盆停在各自近家的水边,长满绿苔。一户五口人家不见了炊烟,蓬生的乱草把门窗遮堵得严实,荒藤爬满屋顶。到第二年春天,芦苇地里的野菜挖完了,杂树林里的榆树皮扒光了,白河埂底下的观音土被掘开一个又一个坑。渔业队又饿死几个人。二秃没有死,但饿得腿软眼花,走不动路。他没想到吃燕窝,只想吃粥,可连粥汤也喝不到。实在饿极了,他就到白河埂底下掏冬眠的水蛇青蛙烧了吃,连皮连骨头一起吃;或者挖开田鼠洞,顺着鼠道寻找田老鼠收藏的杂食。

一天,他饿得趴在地上爬不起来,却看那些婊子儿吃公粮烧公草的街道居民拿着硬壳的粮油本跑到粮店里能买到白米白面,口里淌清水,眼中滴出血:老子不死非得领个硬壳本子!

一年后饥荒开始缓解,白河镇供销社要招几个人,附近两个蔬菜生产队有人被招进去,就是不招渔业队的。二秃心里骂一声,牙一咬,揣了身上仅有的三十块钱去找韩政卿。

韩政卿就是小镇顶北头那个跳河老头的儿子,在白河镇纸盒厂上班,平时总是穿一件洗了发白的蓝色工作服,套两只护袖。他以前有时买二秃小鱼小虾,见了面总是先和二秃打招呼。韩政卿的姨老表一直在供销社工作,当主任,就是那个柳如竹。

二秃找韩政卿的时候,韩政卿正要上公共厕所。

那时候白河镇街上新盖的公共食堂的锅灶都扒掉了,公共厕所没有扒。二秃就在屋山墙旁边一把拦住他。

“上哪去?”

“出恭去。”

二秃说别急别急,就把韩政卿拉到拴马石跟前,一只脚蹬在拴马石上,把想进供销社的事跟他说了,然后把钱塞给他。韩政卿那刻正内急得要命,咬着牙憋得身子晃晃的,不肯接钱。二秃就硬往他手里塞,塞几遍。韩政卿推托不下,支吾着应一声就往厕所跑。

二秃哪里知道,韩政卿出过恭从公共厕所出来往家走,手里捏住钱,越捏越紧,心里却犹豫了。

——韩政卿有一个小妹妹,叫韩爱卿,生得清瘦。那时候,韩爱卿正害虚痨病。韩爱卿那年才十四岁。她的虚痨病是害伤寒落下的。她害了一个多月伤寒,肠出血,治好后先不能吃东西,后来就不想吃东西,每天只能喝几口米汤,饿得眼窝子塌下去;接下来浑身浮肿,脸上泛着青绿的光。医生开补中益气汤、十全大补丸喂她,一直不见好。二秃找韩政卿前几天,韩爱卿已见面色黯黑,气短声微;抬给医生一看,脉象快没有了。医生说,不要看了,抬回去吧,用滋补的东西一点点喂,慢慢补养,试试看,看能不能活下来。雪上加霜的是,那几年韩政卿老婆也害病,风寒病,浑身疼,疼至骨头眼里,天一冷就不能下床。他连身四口,两个病人,仅靠自己在纸盒厂十五块钱工资过日子,粥都吃不周全,哪有钱补养?

那刻,韩政卿把三十块钱捏手心里捏出汗,在屋门口进进出出六七趟,唉声叹气八九回,思前想后十几遍,到底没有去找柳如竹。

二秃三天后又来到韩家。

韩政卿一见二秃来,顿时脸色煞白,声音颤栗。

韩政卿结结巴巴地说:

“老弟啊,钱柳,柳主任收,收了;你不能跟人讲,讲,讲,慢慢等,等,等吧。”

* * *

钱,确实被韩政卿蒙了。

二秃推想没有错。

那天,当柳如竹听见枪栓子哗啦啦响,学习夏明翰烈士喊过“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二秃并没有开枪。但由于持续过度的紧张和应激,柳如竹超出耐受极限的身心迅即崩溃。他先感觉整个人飘了起来,然后一头栽倒在地上……

就在那天,二秃放了视死如归的柳如竹,拔腿去找韩政卿。

渔家傲革命造反队又排好队伍,甩起手膀子,整齐而抖擞地跟在哈司令后面,转身向北开拔。

而那一刻,韩政卿正呆坐在小镇顶北头破瓦房的堂屋里。

那几天,他噩梦连连。他已经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想到去年父亲跳河自尽时,尸首还没有捞上来,一条大标语已经从破瓦房的北山墙刷到门面墙,又从门面墙刷到南山墙;说他父亲有罪,罪该万死,死了喂狗,狗都不吃!狗都不吃的尸体是他请人半夜里抬走偷偷埋掉的。前几天,农民革命造反团的大胡子团长又带人来抄家。那是第三次抄家。一帮人翻箱倒柜找半天,抄走一只铜笔筒、一把象牙柄的旧羽扇、一床印有龙凤图案的旧被面,最后把半稍袋山芋干也扛走了。昨天他又听说姨老表柳如竹被二秃的“渔家傲”揪了去,屎都打下来了。他本想去看看,问问,问为什么被打,是不是为那三十块钱的事。但他没敢去。他知道凶多吉少,知道一定和那笔钱有关。

那一天韩政卿没上班。他呆坐着,似乎等待噩运的降临。

他已经隐隐约约听到远处传来的一片喊叫声。

——“渔家傲”的队伍已经朝小镇顶北头开过来。 RsnwdqtVgMZG7Uf44e2nxGqVnG0KjQ4eSiDBFTG7MAigTnEuev6M/xlp+SJ/Ha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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