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第二次给我讲故事,是在他发了一场无名热之后。
那天,外公退了热,精神好一些,就把我喊到他房里,拿一张照片给我看。那张照片是他才到笃志小学堂照的,尺寸不小,但很旧了,又一角浸过水,看不清一个人的脸。照片上,外公坐在前排椅子里,穿一身淡色西洋服,梳二面分的头发——当时很新潮的发型,戴着眼镜,手里握一卷书,后面站两排学生。
照片的背景,是笃志小学堂的拱顶校门。
外公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往上推,从照片边角推到照片中间,指着其中一个人:
“你瞧,这就是达谦。”
我一看,达谦果然如外公所说,剃的平头,穿的长衫,看上去很斯文,只是头发灰白,年龄比外公大了许多。
外公用手抹一遍照片,又说:
“你不晓得,当年达逸夫教达谦办学校,难哩!”
我问外公怎么难,外公没应声。
后来才知道,达谦几个人刚到白河镇,小学堂租用白河镇土地庙和旁边的民房做教室。有房子,但经费不足,一些新式课程开不起来。达逸夫看学校受罪,没有好办法,就劝募助学。
那时候达逸夫已是棠川县大名人。棠川读书人都以一睹《棠川时报》为快。如果报纸上有达逸夫文章,有人宁可不吃早饭也要掏几文钱买一张看看,不少人能为报纸上一篇文章、一条消息从早谈到晚或者从早吵到晚。达逸夫劝募的方式是演讲。他每次到白河镇,都带一叠《棠川时报》,宣讲如何变法维新、改进教育,如何开办新学、开启民智;一讲讲半天,讲到痛心处,常常声泪俱下。
达逸夫每次演讲,都由棠川县教育局和县商会联合安排,教育局还派一名视学员陪同。到了白河镇,就由镇上一位大乡绅招呼绅民来听。这位大乡绅也是棠川名流,以前随张之洞创办过三江师范学堂,当过教习,告老还乡后在地方上名望很高。经他一动员,白河镇就有不少人去听。当地绅民听了达老先生演讲,深受感动。第一次演讲后就有不少人捐资捐物。后来他连续演讲,连从来不见捐舍的当典、钱庄、盐旗、警保等行业都捐了银钱。住在县城的前清回族举人达二太爷的遗孀达马氏和达逸夫是教亲,一次就捐二百两银子。达马氏还写信给她在省城当民政厅长的侄儿,侄儿发动属下公务员,认捐四十块大洋的图书。
达逸夫第二次来演讲,白河镇达家巷清真寺的“伊玛目”马兰清也去听。马兰清平日就爱读《棠川时报》,对达逸夫感佩至深。听过第二天正逢主麻,马阿訇就讲了一场兴办新式学堂的“卧尔兹”。那天,马阿訇站在大殿宣礼台上,先诵念《古兰经》,声音威严而慈祥:“你们中谁服从真主及其使者,而且行善,我将加倍报酬谁,我已为她预备了优厚的给养…… ”;又念一段:“最先行善者,是最先进入乐园的人…… ”而后告诫参加聚礼的穆斯林:知识是教门最高贵的财富,知识来自真主;求知是每个男女穆斯林的天职,对待知识要向对待真主一样虔诚。所有穆民都要铭记安拉的启示,铭记“哈迪斯” ,为主道施舍,为办学行善……在马阿訇动员下,白河镇六百多户教门举了“乜贴” ,合银六百二十五两三钱三分六厘五毫九丝二忽。有了这些银钱,当过教习的大乡绅就提议,用捐银在土地庙原址兴建学堂,不足部分由他一人承付。因为土地庙是当年哈会长领头建的,大乡绅又到粮食公会游说,请他们让出庙产。因说得感人,粮食公会同意另址重建一座小庙。这样,土地庙连同庙田都赠给学校,上面很快新建了教室、宿舍、图书室,又辟出一大块操场。土地庙大门还扩建成一座气派的西式拱形校门。
外公让我看的那张照片,就是在新建的拱形校门口照的。拱顶上嵌着“笃志小学堂”五个浮雕黑漆大字。
那时候全县乡村教育很难办下去。当年棠川县知事破例提七成漕运税,又让税课局附加牙契税、酒醋捐、芦洲税,仍不敷其出。全县改良私塾和新建学堂一半不能开全课程,而笃志小学堂办得很好。达逸夫非常高兴,几次拄着拐杖一跛一拐陪同棠川县教育局长、视学员以及白河镇学务委员来视察指导。
一天,达逸夫又陪教育局长下来视察了。
教育局长也是新派人物,穿一身西装,打的黑领结,剃的西装头。达逸夫对局长说,现在开新学了,老师如何教课,我们听听吧?
局长说好,二人便听课,连听两堂。
正巧都是《公民》课。
一堂课讲爱护公物,讲学生乃国民之一分子,对待公物最能体现国民之公德;学生要爱护学校一草一木,爱护公家财物,因为公家财物为全体国民所共有,实为每一个人所有。一堂课讲选举。讲一国之公民,俱有选举与参政之权利;学生要热心参加学校组织和活动,在选举学生领袖时,要选自己佩服的人;现在选学生领袖,长大了还要选国家领袖。老师讲得生动、耐心;学生听得高兴,不少人不停提问,问题五花八门。快下课时一个学生突然站起来问:我最佩服我爷爷了,他会写诗,还会射箭,我能不能选他当国家领袖?老师说能啊,只要你长大做了选民;说过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达逸夫和局长也听笑了。达逸夫感慨不已,对局长说:
“你瞧瞧,这多好啊,改进教育多好啊!让娃子读了这些新书,让他们从小懂得公民常识,长大了行使公民权利,让过去帝制下的臣民变成国民,变成公民,不再叫‘百姓’,不再忠君,而是忠于共和的国家,我中华民族才真有希望啊!”
教育局长深为达老先生感动,便说:
“老先生,你大半生都为办学办报奔走呼喊,耄耋之年还视听课程,我等晚辈无比钦佩呢!如今世界潮流,浩浩荡荡,中国已从专制走向共和。没有合格之公民便没有合格之国家。时下民国教育中,公民教育已列‘五育’之首,养成公民精神乃学生修身之根本。老先生你放心,你的夙愿一定实现!”
达逸夫听了一把拉住局长:
“说得对呀!你看日本维新,三十年一跃而为世界强国,何其壮哉!我泱泱中华,图起图强,便有望这一代人呢!”
说罢老泪潸然;拽住局长,又拉一个学生过来,搂怀里:
“我老了,天下国家,往后便指望你们了……”
达老先生最后一次陪同视察时,看校工手里摇一只铜铃告知上下课时间。那铜铃是一个沿街叫卖香干臭干的小贩子捐的,铃声不大,摇铃时要在学校里转一圈,有时候学生听不见,上课会迟到。达逸夫心里不安,回家后就卖了祖传的几幅宋人字画、两方明代端砚,为学校建一座正规的钟亭。
钟亭就建在原来的土地庙大门旁边,靠近那口同济井。
那宋人字画中有一幅是范宽的溪山图,达逸夫哪里舍得,看了又看;出手前夜,又持一盏洋油罩灯,把画幅中巨壁深涧、云烟流水,凡一点一皴,再细细看过。钟亭建好后,达逸夫已卧病在床,不能临视现场。他撰书一副楹联,嘱人镌刻在钟亭柱子上。联曰:
钟声书声唤醒世代蒙昧
笃志笃学启开乡村文明
钟是在江南铸造局定制的,为精铜所铸,铭有“博学笃志切问近思”八个大字。钟声洪亮而悠远。
外公到“笃志”几年后,民国政府颁布《小学暂行条例》,“笃志”发展成六年制高等小学堂,有教员、副教员以及役工近30人,学生300多人,开设公民、社会、自然、物理、卫生、美工等新学课程,是棠川县最有影响的新式学校之一。
外公指认过达谦,又用手指在照片上推,推到校门的拱顶,指着拱顶上“笃志小学堂”五个字。
“这就是达谦写的。”说,“这是欧字。达谦不光欧字,颜字也很出名。论楷法,他当数棠川一流哩!”
说过叹口气,说唉唉,哪里晓得,达谦把女儿达玉兰嫁给哈少坤三年多,一天天气好好的,天上还出着太阳,东头大圩子里忽然刮来一股风——阴风,哈家门口老槐树上盛开的槐花一串一串往下掉,说掉便掉光了。街上人都说,要出事哩!
上回说到哈少坤备足彩礼,请阿訇选了日子,预备纳妾。
却说上门做妾的女子哪块人哩?棠川城里教门。这户教门家里没有男娃子,只女姊妹七个,个个生得漂亮;从前做玉石生意,江宁府八县数她家做得最好,不想玉器行在她老子手里败掉了,光剩下一处庭院。却这庭院不是一般人家庭院,里头有奇石怪木,曲水画廊,又养得几笼鹦鹉画眉。她老子便整日攥一对翡翠玉兽,教丫鬟提着鸟笼,在庭院中把玩赏游,逗鹦鹉说话,引丫鬟唱歌。那时刻,她老子听闻哈少坤要纳妾,又晓得哈家殷实,便收下媒人厚礼,说好一笔聘金,答应将这个老巴子女儿嫁做二房。
哈少坤预备迎妾。
迎妾的场面你没见过,你妈见过。还了得!哈少坤将六大箱彩礼备齐了,接新亲的两只彩船扎好了,主持婚礼的阿訇请过了,镇上有名的清真大厨说定了。再过几日便逢星期五主麻,是教门的好日子,一顶大红花轿便将一身洁白的姨太太迎进二房。
那时刻,哈少坤的生意正红火哩,乾和粮食行遇忙时,自雇的伙计忙不过来,要请四五个斗行师傅。
你不晓得,那几年白河镇一带风调雨顺,每家粮食行生意都兴旺,白河里运粮的船帮往来穿梭,日夜不息。乾和粮食行不算大也不算小,哈少坤便想讲究些排场了。他要预备一百个“乜贴”包,要请河南帮教门一同吃饭,还举意送清真寺两块七尺见方的新疆拜垫毯——最好的拜垫毯,和田人织的。他要教镇上人都瞧见,他哈家过得如何体面,老铜匠创下的家业如何兴旺……
话说一日,晚茶时分,哈少坤正扒着算盘珠子,盘算这门亲事要花多少钱,一个报账的伙计来报:
“西龙山三十里墩十八担绿豆十五担芝麻马上到!”
三十里墩在白河镇西面,说三十里,实有三十大几里,是一个险要的地方,从那块下来一大半是山道。那山道弯弯扭扭,乱石参差,车马不行,上山还勉强,下山连驴子都难走。
哈少坤心下一愣:这报账的伙计何以教他们挨晚送粮?
又何不早报,此刻才报?
却听粮食到,高兴,也不及多想,连说“中中”,便知会伙房的人生火,先烧水,做饭做菜。
说来话长。那时刻规矩,挑夫给哪家商号挑粮食,挑子钱有统一标准,而所供饭食,各家有所不同。大的像万达、永盛斋、民计粮行;小的像日升、武二粮行,上的两荤两素四菜一汤,用大海碗盛,白米饭尽吃。有的挑夫吃过了还坐下来嗅烟,要么玩几牌再走。哈少坤哩,上菜用的是二号花瓷碗,饭也尽吃,却有时兑了些荞麦高粱,挑夫便不高兴。不高兴如何?不吱声,敲碗,将吃过的碗盏反扣在桌子上,用筷头子敲,叮当叮当响。
也讲情面;当着哈少坤面不敲,哈少坤脸一掉就敲。
却说到了挨晚时分,三十里墩一大阵子挑夫便从山上下来,一路喊着整齐嘹亮的号子,多远便听得见声音。
如何喊?先是领头的喊,后面一齐应。
我喊不动,唱给你听:
天上云黄黄啦,咳哟!
地上路长长呀,咳哟!
到了五里墩啦,咳哟!
还有五里路呀,咳哟!
前面路不平啦,咳哟!
众人一齐踩呀,咳哟!
太阳要下山啦,咳哟!
脚底揩把油呀,咳哟!
我们要吃饭啦,咳哟!
就找哈小二呀,咳哟!
…………
这号子里头有意思哩!你听不懂。那刻,挑夫喊着喊着便到了,一担挨一担,将三十三担绿豆芝麻整整齐齐歇在乾和粮食行门口。粮食行伙计立时泡上热茶,又用铜脸盆盛了热水,整好热手巾把子,客客气气递到挑夫手里。
哪晓得哩,那日,挑夫中夹了几个生脸人,为首喊号子的黑脸挑夫也是头一回来。他们过完斗,算了账,很快吃饭,吃过饭便一齐喝茶,要喝好茶。这也罢了。他们喝过茶不肯走,要跟哈少坤玩一局。玩什么?玩牌九。哈少坤幼时害天花落下几颗麻子,怕人说麻,不打麻将,专推牌九。哈少坤的牌九还了得!要掷“六”不掷“幺”,十场赌八场赢,在白河镇一带是出了名的。
你没见过,哈少坤打牌无论什么时令,都穿的宽口长袖衣裳。有人说他老赢钱定是袖笼里藏了牌,却没得人眼见过。还有便是他叫牌的声音又高又快,像一阵快雷,听惯的人听得心急,没听惯的听了手抖。那刻,哈少坤满以为又有赢钱的时机,便知会伙计,上一盏吊灯,在二进堂屋里摆开八仙大桌,喊:
“来来来,天杠地杠开,有钱抬过来!”
“来啦——”
几个挑夫立时应道。
“骰子跳,天门笑。”
又一个挑夫应声过来。便一同码牌,码了八墩。
——是一副十分精致的象牙骨牌,哈少坤花大价钱请人做的。
“上!”
那一刻,牌才码好,只见为首的黑脸挑夫手一招,上来十几个押注的,大洋银角子一阵乱堆,将八仙大桌团团围住。
哈少坤被箍在里头,动弹不得。他瞧这些人挤眼子动鼻子——一个卷毛少年鬼鬼祟祟才说过“四把头”,一个老杆子挑夫眼珠子一转,立时应声“二道杵”。那都是江湖黑话。哈少坤虽是不懂,却听闻过,晓得不好,秋凉的天,脸上汗珠子直滴。
哈少坤做庄。等头一手骰子摇过,摇骰子的才喊开盅,哈少坤便说“九”。打开骰盅一瞧,果然是“九”。
接过骰盅,捂了,喊:
“九,天三手,地四手,老爷带头走——”
便头一个摸牌,却摸牌的手瑟瑟发抖。
哪个不晓得,哈少坤赌牌从来都是旁人输得手抖,自己何曾抖过?便是这样,开头还是赢了几牌,而后哩,怪,一直吃瘪。
什么叫“吃瘪”?吃瘪便是输。下注的挑夫“幺五”“幺六”一阵乱喊,不到一个时辰,一堆白花花的洋钱输得精光。哈少坤又心疼,又害怕,脸上却摆出笑:
“弟兄们在一块是玩玩的嘞,输赢算个啥事?各位乘兴再玩一局,我这就预备夜顿子,中不中?”
哈少坤是想扳回来,凭他往常本事也能扳回来。他家里还有三四百块现洋,正是预备娶亲用的,就藏在三进东屋米柜后面一个壁洞子里。那米柜子要七八条壮汉方能挪得动。
却说等哈少坤跑到壁洞子取钱时刻,米柜子已经被挪开,挪出丈把远,装钱的两个铜盒子不见了!
这也罢了。等他再回到二进堂屋,挑夫也不见人影;再一瞧,桌上的牌九也没得了。八仙大桌上戳一把雪亮的短刀,刀底下戳一张裱芯纸,裱芯纸上歪倒着两行大字:
带两千现洋到西龙山黑牯岭取人!
哈少坤晓得出了大事,赶紧找玉兰。
一找,玉兰也不见了。
何以不见了?——你说得对,玉兰被绑架了!
那时刻,哈少坤眼见整个粮食行没得人影子,方才想到他的管家、账房、伙计,立时找人,前前后后找。这一找才瞧见,土匪不光抢走现洋,还翻遍每间屋子,又将屋子铺地的方砖撬了,撬得一片凌乱,每爿墙上又被凿得大一个洞小一个洞。
末了,哈少坤找到后进一间耳房方才找到人;一瞧,乖乖,那管家账房伙计十几个人锁在里头,都被捆紧手脚,嘴里塞严稻草;身子乱拱着,嘴里只呜呜响,说不出话来……
哈少坤一数,管家账房不少,少三个伙计。
有一个便是那报账的伙计。
哈少坤也没细想何以少的,蹲地上便哭了。
* * *
你不晓得,土匪绑架大田主、大商户,还有杀人越货这些事,在白河镇发生不少回了。却有一道,那都是大荒年,要么兵慌马乱时刻,太平日子打家劫舍掳人绑票还是头一回。
说来话长。那几年大清朝廷变法维新,实行新政,真是了得!照那个样子下去,或许不打仗不死人,也能开出一番新天地,赶上超过小日本哩!你想,日本多小?如何跟我中国比?假如赶上超过小日本,而后日本人如何敢到中国来?只可惜,变法没有变下去。宣统三年,武昌起义,各路队伍革命。这也罢了。却革命的人都想出头,都想称王,而后天底下便不得安生。话说便是武昌起义那年,江浙联军一支队伍路过棠川县攻打南京。那日中上,西龙山上忽然下来二百多号土匪,为首的骑匹大白马,大白马颈子上系朵大红花。后面一个个扛的毛瑟枪,排成队伍,整整齐齐,手膀子一甩一甩的。队伍里拉四五门钢炮。干什么哩?到白河镇抢劫——明抢!那场面还了得,不消一个时辰便将沿街商户都抢了,不少大户人家的金银细软也被掳走。那时刻,小镇四面都有炮楼,又有民防团,团总邱胖子手下也有百十号人。这之前邱胖子还守在西面炮楼上,想堵住土匪;一瞧不对,土匪陡然鸟枪换炮,队伍排得整齐,手也甩得整齐,赶紧下令撤退。邱胖子带头跑。镇上人见民防团都撤了,晓得不好,不少人店门没关便逃走。当年镇上有个“皇甫记”烛坊,烛坊主人皇甫四娘没跑。土匪见烛坊没得钱,几桶烛油也没得用,却瞧见四娘身边有一对双胞胎女儿,十五六岁,鲜花一般,想带走。女儿被娘搂着。那一刻,土匪头子二话没说,连喊“革命了革命了”,便用刺刀贴了四娘肩膀,拍拍她。四娘张着嘴听不懂,把女儿搂得更紧。土匪头子又喊一声“革命了”——这一声喊得更高,而后一刀刺过去……
可怜,那一对女儿便从四娘血乎淋拉的怀里被拽走了。
那是白河镇历史上最大一回抢劫案。
有意思的是,几日后南京光复,棠川县署换了招牌,知县改唤民政长。民政长下令各地庆祝革命成功。白河镇开庆祝大会,吹喇叭放炮仗,又宰牛宰羊,备了好酒,戏班子搭好台子,预备慰劳革命军。那回你外婆也从家里量了三斤干面,高高兴兴送到商会。
哪晓得等革命军开到白河镇,此地人都憷住了,瞧呆了——
他们欢迎的革命军不是旁人,正是西龙山那帮土匪!
欢迎大会是在笃志小学堂操场上开的。操场上站满人。那日很冷。土匪头子姜老大不怕冷。他穿一身单布的黄军装,戴一顶红箍大盖帽,腿上绑了白布条,腰里挂把盒子枪,枪把子上拴根红绸布穗子,袖子一撸,还侉腔侉调在会上做了演讲哩!
讲什么?讲“革命”。
——何为革命?
——何以革命?
——如何革命?
姜老大讲得唾沫星子飞飞的,听的人听得眼珠子翻翻的。
姜老大演讲时刻很开心,讲着笑着,不时叉腰、拍枪,盒子枪拍得嘭嘭响,讲了很多漂亮的大道理。
听的人却听不懂,只晓得要杀人。
听过了都害怕,有的听了发抖。
白河镇巡检司老巡检侯大炮一回家便将五个儿子喊到跟前,叫站一排,站好;用拳头尖子朝每人头上钉一下,立三条规矩:往后不许多说话,不许谈国事,没得事不许往外跑……
而后才晓得,江浙联军光复南京时人马不够,便在棠川县招募义勇军,西龙山土匪集体入伙。那时刻联军军费不够用,听闻白河镇是大码头,又顺道,便指派姜老大到此地“借钱”。
抢是抢了,也教人长见识。以往此地人只听闻“造反”,这回晓得又有“革命”,不少人还瞧见了革命军模样——扛着枪,手一甩一甩的。
而后哩,天下便时常闹革命:今个你革一回命,明个他革一回命;要么你革我命,要么我革你命,闹得不歇。白河镇也随着闹。闹到民国十六年,有一回,此地人才欢迎过孙大帅的队伍——唱三堂戏,宰五条牛、二十只羊,又送二十匹布、三百袋干面,哪晓得没过多少日子,国民革命军北伐,孙大帅被打跑了,白河镇又庆祝国民革命胜利;除了宰牛宰羊,送米送面,吹喇叭唱大戏,还募三千块大洋做慰劳费。那是硬募,向沿街人家摊派,不出钱就冲你锅掼你碗。有家染坊不肯出钱,一口染缸被砸通,门口青石板染黑一大片。那一年正好生你舅舅,你舅舅过百岁收的两块大洋份子钱也给要走了。
却说革了多少回命,此地人只晓得随着革,只晓得哪个革赢了哪个狠,却到底何以叫“革命”,终是说不清。便有人问周二呆子。周二呆子乃光绪朝老举人,饱读诗书,是白河镇最有学问的人;样子呆,人不呆。
不想周举人也说不清楚,编一首歌,唱:
吹轿子,抬喇叭,
驴子生个大白马。
正月初二立了秋,
稍袋驮着驴子走。
驴子咬了蚊子嘴,
蚊子踢断马儿腿。
白河流上西龙峰,
老鼠吹了麻油灯。
前朝说尽后朝事,
后朝不知前朝人。
唱的是颠倒歌,有人听懂,有人听不懂。
* * *
却说那回哈家遭抢、玉兰被绑架的案子,震动了白河镇。
你不晓得,土匪不到过不下去,是难得出来打劫的,这也是规矩。土匪有土匪的规矩。西龙山土匪便有一道规矩:再狠,杀人,不奸污妇女。玉兰被绑架那几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天下太平;棠川县因平安无事还被民政厅评过“模范县”,何以有土匪下山劫人?
莫不是又闹了革命?
那日晚上,哈少坤蹲地上哭,擤着鼻涕,跟女人一样。
也难怪他伤心。两千块大洋值多少?还了得,那时刻棠川县县长每个月只拿二十块光洋。两千块大洋能造十几间高堂大屋,要么置二十亩水田,要么买六七百石大米哩!
怎办?二天一早,哈少坤赶紧找人去接音。
什么叫“接音”?接音用现在的话讲,便是谈判。从前这一带遇到被绑架的事,事主都要请出黑道上人跟土匪谈判;谈得好,按土匪开价给七八成便够,遇到客气的给一半也行。
哈少坤身上灌了钱,灌两处,便一脚奔到白河镇青帮堂主鲍老九家,求他派人到黑牯岭跟土匪接音。
那一刻,鲍老九正躺在床上嗅大烟。鲍老九嗅的是上等熟烟,慢慢嗅,等一个烟泡嗅完了才教哈少坤进来。
哈少坤进门,拱手请了安,掏出二十块大洋响当当往桌上一堆:
“九爷,俺家玉兰被西龙山土匪绑走了!”
鲍老九磕磕烟锅,瞧一眼:
“晓得了。”
哈少坤一拍大腿:
“请九爷救命!”
鲍老九抠一块烟膏撂手里慢慢捏,塞进烟锅:
“晓得了。”
“快请九爷派人!”
鲍老九将烟膏放烟灯上燎,燎着了嗅一口,还是说:
“晓得了。”
哈少坤见他不动弹,烟泡子接着嗅,牙一咬又掏出二十块大洋,哗啦啦堆一块。鲍老九方才张开嘴打个哈欠,缩回一条腿,拄起半个身子,烟枪一指,知会一个人去黑牯岭。
哈少坤哪里晓得,便是他跟鲍老九说话时刻,为首的黑脸挑夫跟一帮人才打过麻将,吃了一大碗牛肉擀面,正躺在鲍老九里屋一张金漆雕花的罗汉床上,呼呼大睡哩!
等到上灯时刻,接音的人回来了。接音的人一下马,蓬头乱发的,便来报;说乖乖不得了,那一帮土匪太凶太凶,好讲歹讲都不行,顶多宽限一个日子,两千大洋一块不能少!
哈少坤听了张着嘴,一句话说不出来。
这个你不懂。一个钱不能少,这就不对头了。何以不对头?不合道上的规矩哩!
哈少坤实指望能少个五六百块的。
此地人都晓得,哈少坤也是精明透顶的人。他便想,想来想去,忽想起那个为首的黑脸挑夫;虽是昨个晚上没仔细瞧见,却想起有一回抢劫汇余典当行的匪首好像是他。
汇余典当行是白河镇最大当铺,后台老板是南京城里一个珠宝商。那是一宗大案子。那回典当行不光被抢,还被杀了一个人,劁了一个人——劁下的那东西立时被狗叼走。那个黑脸匪首是哪个?镇上人先不晓得,而后晓得了,他本是姜老大手下、西龙山土匪二号头目。当年江浙联军到西龙山招兵买马时,他恰好到涂州城打劫,没赶上联军队伍,便留下来做了寨主,手下也有几十号人。这黑脸并非粗蛮之辈,以往教过私塾,当过先生,不晓得何以做了土匪。此人得空便读书看报,十分聪明,又十分狡猾。他踞守黑牯岭十几年,有二十里方圆的地盘归他;时常派人装成挑夫、小贩、叫花子,还有挑高箩的、瞧风水的,下山刺探情况,认准了便下手,要下手便下狠手。
只有这个匪首,是不问年成好坏的。
“杂种,千刀砍的!”
哈少坤恨恨骂一声。他估猜领头的便是这个黑脸,却骂过,心里越是害怕。二天,他只有请出几位有名望的人做中,写了文书,押上五十亩田契,在五六张大头利的借据上签了字,画了押,方才将借得的洋钱灌进两只稍袋,用一头毛驴驮了,雇两个枪手押着;三天天一亮便走,上黑牯岭赎人……
黑牯岭在哪块?在西龙山最高处。要是天气好,立岭上举目远望,能隐约瞧见白河哩!何以叫“黑牯岭”?因那浑圆的山顶上冒出两个石头包子,远远望去像老牯牛的头,黑黝黝的。那黑牯岭是棠川跟涂州的分界岭,两个牯牛角一个在棠川,一个在涂州。你没去过。那地方山陡路险,山林茂密。自古棠川通涂州的唯一官道,便从那块过。那官道用青条石直着铺,一路铺过去,每隔五里有一个草亭子。官道上每日都有往来的车帮。年长日久,独轮车将青条石碾出一道沟槽,车轮子便顺着沟槽咿咿呀呀滚。那一带两不管,历来匪民难分。那日,哈少坤随毛驴后头,一步一惊还没爬上山顶,已被短路的匪民连吓带讹要了八十块买路钱。
你没见过土匪。西龙山自古闹土匪。他们当中有杀人犯事被官府追逃无路躲进山里的,有道上混不下去落草为寇的,也有行伍失意啸聚山林的。姜老大便如此。他本是清军一个副参领,带过上千人队伍,一心想升正参领没升上去,白花不少银子,一气之下离开军队,领一帮部下占了西龙山。却土匪中大多是穷苦人。这些人除了下山杀人劫货,平时也砍柴、筢草、打猎、种山货;也有偷种大烟、偷鸡摸狗,要么闲下来编箩筐、吹糖人、做挑夫的。你光瞧瞧不出来。
“千、千刀砍的!”
“遭枪铳的……”
哈少坤心里又骂一遍,随两个枪手——个子一高一矮,这刻已吭哧吭哧登上山岭,瞧见了一只牯牛角。
哈少坤要歇歇,枪手说不必歇了,拐过弯三里地便到。
又一枪手说,上坡时不作兴歇,到了地头你好好歇。
却说这做了枪手的,也是黑白通吃的人物。哈少坤雇的高个子枪手,以往便是西龙山上草寇,却生得慈眉善目;来时好心知会哈少坤,教多带八十块钱,说路上用。果然不多不少,用了八十块买路钱。这枪手瞧哈少坤一脸苦相,还一路安慰他;说二少爷呀,遇了这等事也是没得办法的,你有钱,便是破财消灾罢了!钱财身外物。你瞧那龙山寺里香火不绝,便是无钱的,也要烧香拜佛保平安。我落过草,坑过人,每年也要烧几回,不烧心下不安……瞥见哈少坤摸几遍空荷包,又说,方才这一路上要钱的山民虽不好,却也是被逼出来的。你想不是被逼的,谁人出来做这等下作的事?而今别说我等草民,便是跟我要好的警察所人,便是所长,没得钱急了,也要暗底下多收商户份子钱的……
哈少坤嫌他嘴碎,听,不应声。
* * *
却说拐弯走了二里多地,果然瞧见一处寨子。
那刻,一帮土匪正在寨子前面一间凉棚底下等他。哈少坤定眼一瞧,中间交椅上坐的匪首果然是黑脸挑夫!
如何瞧出来的?因这黑脸长相跟典当行老板讲的一模一样:脸黑,细瞧左边比右边黑;下巴颏子长,两个眼子小,又一眨一眨的。哈少坤心里一惊,腿有点晃。却不想黑脸客气,开口便喊“老弟”,而后立起身,请哈少坤在对面椅子里坐下。
黑脸匪首坐的交椅跟前有一张棠梨木的茶几,茶几上摆一把紫砂茶壶、两副青花盖碗。茶壶里泡了好茶。
哈少坤不敢不坐,便在黑脸对面一把竹椅子里坐下。
方才落座,几个土匪卸下稍袋要数钱。黑脸摆摆手,说送来便好,不会少的,都是弟兄,不必数了。而后喊一个马夫过来将驴子拉走,教马夫用豆饼给驴子喂一顿好料。
这也罢了。黑脸还倒一碗茶端给哈少坤,自己倒一碗。
而后便说话;喝过一口茶,眨着小眼子说:
“老弟呢,这回也是难为你咯。我也没得办法。你知晓的,我手下一帮弟兄也要吃饭。这山上石头多,长不出粮食来。弟兄们大多有家小,都要过日子,你说我怎办呢?我想不出办法,急了,只有下山找你。找你,就是教你放点血、脱层皮咯!”
见哈少坤不吱声,想过又说:
“我有数咯。我算过了,这两千块钱只有你家产三股之一不到。你说说,这多不多?”
哈少坤眼见黑脸匪首这等和气,越是发慌,两条腿抖起来,已经听到脚底板磕到石头地的声音了;那时刻听黑脸问话,想想钱都送来了,还讲什么多不多?
“不,不,不多!”
黑脸笑笑,扳起手指头替他算账:
“听闻你马上要娶二房,已经预备六大箱彩礼。你想,你的钱是如何来的?是赚佃户,赚山民,赚挑夫,还有咯,就是靠打牌玩花招赚来的。你的牌九比旁人多四张,你以为我不晓得?挑夫多苦,你也不讲仁慈,不给挑夫吃饱肚子。用革命党的话说,你这叫‘剥削’!你的钱是剥削劳苦大众剥削来的。我不说你剥削,只要你分一点给我们,你说我够不够意思呢?”
哈少坤心里一惊,磨磨嘴唇子想说话,说不出话。黑脸匪首请他喝茶,哈少坤端了盖碗抿一嘴。黑脸道:
“老弟呀你读过书,我也读过书,都晓得‘天下为公’的道理。可天下何时是大家伙的?何时公平过?眼下好了,革命了。江浙联军闹的是大革命,将皇帝从龙庭上闹下来。我只有六十来人,小打小闹,弄个小革命,你说许不许呢?”
瞧哈少坤张着嘴,转而道:
“什么叫‘革命’?你不懂。革命就是均贫富,就是摆平,将穷人富人摆平,将天下不平的事摆平;教大家伙有饭同吃,有钱同使,有福同享,你说这好不好?”
哈少坤方才晓得,黑脸匪首果然是闹革命!又瞧见过当年江浙联军到白河镇“革命”的事,哪敢说个“不”字,便连声道:
“是的是的,是要革命的,是要摆、摆平的……”
黑脸伸出手势,碰碰碗盖,再请哈少坤喝茶。哈少坤心里头放松许多,正渴,喝了一大口。
黑脸拽住下巴颏子说:
“不瞒你老弟,这是上等雨前龙井咯,你喝得出来?这是我们从棠川城里最大的茶庄弄来的。这一壶茶值多少钱?说出来吓你一跳,抵你二斗白米!茶庄老板是什么人?土豪。土豪凭什么住那么漂亮的房子?凭什么睡那么漂亮的女人?凭什么吃这等好茶?我们住的什么?吃的什么?嗯?”
不拽下巴颏子了,手落下一拍椅把子:
“眼下好了,革命了,我们就派人革他一命。如何革?打,吊起来打,砍断他两条腿——不然会喊人追我们。老弟你说说咯,这回不革他一命,不打他,我们哪天才能喝上这等好茶?”
抬起手一劈:
“革命就是要狠呢!”
哈少坤从没见过这样的土匪,心狠手毒,待人却客气,像跟老朋友聊天。哈少坤不晓得他究竟用的什么心思,还是怕。只是茶的味道着实好,哈少坤一口气喝光半碗。
喝过咂咂嘴,开口道:
“这茶是好。不过,这一壶茶咋,咋能抵二斗白米?”
“老弟你呀,没见过大世面,”黑脸笑,“这还不是最好的。最好的一壶茶值多少钱?抵你一石白米!”
哈少坤听得一愣。
“你见的世面太少。眼下世道变了。北伐的队伍已经顺津浦铁路开过山东,另一路打到直隶,中国马上就是革命党的天下咯。北伐军口号什么?是‘打倒列强除军阀’,也有人唱‘打倒土豪分田地’。一石白米算什么?你看没看这几天《棠川时报》?你知晓他们是如何打的?厉害咯!要是打到你这块,你这爿粮食行跟五十亩水田不光要没收,还要杀……”
黑脸顿一下,忽然手一伸,劈出去:
“杀你的头!”
没等哈少坤回过神来,又手一扫:
“不光杀你头,还要将你大老婆二老婆分给穷光棍!”
哈少坤脸色惨白,立起身,一股尿撒到裤裆里。
却那刻,黑脸匪首拍拍他肩膀,笑道:
“莫怕咯,我们江湖上人是讲义气的,是有规矩的,不杀你头,也不分你老婆,只教你放一点血咯!”
按住哈少坤肩膀,教他坐下:
“我不能将你一棍子敲死,一棍子敲死下回找哪个?养鱼便要放水的。你往后还是照做你生意,照打你牌——牌今个就还你,那四张牌也给你;照赚你钱,你说我们好不好?”
哈少坤惊魂稍定,连连点头道:
“好,好,你们真好!真好!”
“真好?”
“真好!”
“那就好,知晓我对你好就好。”
黑脸说罢,背了身。哈少坤以为他不说了,钱也收了,便想见人,见玉兰。哪晓得还没开口,黑脸匪首忽然转身:
“老弟,既然知晓我对你好,你也是要承情的。有一件事我方才想起,你还有一样东西要送来!”
“什么东西?”
“一对玉爵。”
“玉爵?”
“玉爵!”
哈少坤一听,憷住了。
哈少坤家是有一对玉爵,却不是哈家,是玉兰带过来的。玉爵是什么东西?玉做的酒杯,大酒杯。那对玉爵还是达氏先祖达普化手里的东西,六百年了,上好和田玉的。而后达普化传给在棠川的这一支后人,一直传到达谦手里。玉兰出嫁时刻,玉兰妈便将它做了女儿陪嫁——唯一值钱的陪嫁。玉兰嫁过来后,玉爵一直藏着。他光听玉兰说过,藏的地方连自己也没过问,土匪何以晓得的?
莫非是诈人?
哈少坤晓得了匪首心思,方才想起,土匪前几日在他家撬地凿墙,弄得一片凌乱,现在又讲这么多好话,是要弄到这对玉爵!
赶紧跪下来求饶:
“俺今个见到你老兄三生有幸,想不到江湖上人够义气!够朋友!你能留得俺一条性命,俺还有啥不舍得?只是俺家里实在没得玉爵,俺从没听过,更没见过这物件嘞!”
黑脸听了嘿嘿一笑,干咳几声,递个眼色。转眼工夫,便有两个小土匪将一个人连拖带拽,从凉棚子后面拉出来。
一瞧是玉兰!
被一团布塞住嘴,痴痴愣愣的;一把砍刀架在她肩膀上,又一只袖子撕破了,露出一段藕白的手膀子。
哈少坤一瞧见这架势,便不言语了。
他以为玉爵是玉兰招供出来的,没得话说,只有下山。
下山时刻,黑脸送他一听子茶叶,又将牌九还给他,客客气气打招呼;说这驴子太瘦,已喂过一顿好料,却这块山陡路险,下山驴子都会跌跟头,不可大意;末了说:
“恕不远送。老弟一路好走,一路好走……”
哈少坤便顺着青条石的官道往回走。青条石两边的山上长满了黑松、棠梨、龙柏、黄连木、山毛榉、青壳榔……又高又密,阴森森的,里头还不时传出一声野物的怪叫:叽溜——,嗤——。哈少坤听得身上寒毛直竖。这也罢了。恰巧驴子下一个陡坡时一只蹄子嵌进青条石的沟槽,拔不出来,还真跌了一个跟头,跌跪在地上,将哈少坤绊倒。哈少坤瘦,高,从驴子身上跌翻过去;又因坡子陡,爬起来一滑,滑下去一大截。
* * *
哈少坤一走,玉兰便被两个土匪拽着,从山上下来。
黑牯岭下来不远处有一块平地,在两个牯牛角中间,用石头片子码了一大圈围墙,里头有一片竹林、一棵百年紫藤——碗口粗,缠在两棵青壳榔树上;又一排瓦屋、几间马厩、一处磨房,便是匪首的寨子。这寨子本是姜老大住的。姜老大革命革走了,黑脸匪首便住进来,还娶涂州城一个女学生做压寨夫人,帮他管账。
你说玉兰又要关进寨子?
别急。
吉人自有天助。
话说就在土匪将玉兰带回寨子时刻,走得好好的,忽听见对面山坡一片黑松林里飒飒一阵响动,一条汉子从一个石坎子旁边跳将出来;身子只一闪,隐在一块巨石后面。
那汉子长得瘦长身条,白皙面皮,头发乌黑油亮,一对眼子浑圆浑圆的,眼神十分清亮,靠近左眉心的地方还生着一颗黑痣。那刻,他穿一身黑绸布的长衫,脚底下蹬的马靴,手里握一把勃朗宁,枪口已经盯住了黑脸匪首。
什么是“勃朗宁”?连珠枪,外国家伙!还了得,那年头是最好的手枪,一瞄便准。
瘦条汉子跳出来那刻,也是巧,正好给黑脸匪首瞧见了。黑脸见对方手里握的枪,惊慌中一把拖过玉兰,挡在自己前面;又从腰间拔出尖刀,一横,抵了玉兰咽喉。
玉兰一瞧是瘦条汉子,猛然一惊,拼命地在地上乱蹦乱跳,呜呜地喊,却被黑脸一把掐了颈子。
瘦条汉子从石头后边一步步挪动身子,想绕到黑脸旁边。便是那一刻,不晓得什么地方响起一阵尖啸的芦笛,叽叽叫,头十个土匪一同从树林里冲出来。
你说瘦条汉子开枪?那刻哪能开枪?冲出来的土匪手里也有枪哩!——虽是几杆土枪。
瘦条汉子没有开枪,却不怕。他一跨步,噌噌噌跳上那块大石头,一甩长衫,抱拳叫道:
“各位弟兄!在下是白河镇三精武馆教练,也开着一小爿粮行。听闻你们手头吃紧,留住一位妇人,今日特来拜会!”
听土匪那边没得回应,瘦条汉子高声道:
“我们都身在江湖,江湖上义气为重。弟兄们先将人放了,莫要慌。我在这块,不走,有话跟我说!”
土匪还是没得回应。
“我晓得弟兄们有难处。可弟兄们也瞧见,这几年风调雨顺,衣食丰足。你们想要什么,哈家没有,我有!”
一个尖声尖气的土匪忽然高叫:
“讲你妈什么废话!哪个跟你弟兄?哪个晓得你是哪块江湖的?老子什么不要,要钱……”
你不晓得,土匪那边先没得回应,是黑脸匪首没吱声。何以没吱声?原来,这黑脸到过三精武馆,见过瘦条汉子。那时刻,他一听此人是武馆教练,先听口音像,再定眼细瞧,一瞧外貌也果如其人,还了得,立时手一挥,止住尖叫的土匪,教他看好玉兰。
而后,也噌地跳上一块石头,抱拳高声道:
“好汉!江湖上都知晓你是一条好汉,久仰大名了!今日幸会咯,既然你来,我们什么不要,马上放人!”
“好,谢了兄弟,你们的情义我领了!”
不想瘦条汉子方才落音,尖声尖气的土匪也上前拱身抱拳:
“不晓得先生是三精武馆教练,得罪,得罪!”
“不敢,在下不敢。”瘦条汉子收了枪,“如蒙各位弟兄高抬,得空到我小地方坐坐!”
黑脸接着喊:
“我黑牯寨有酒有肉咯。先生功夫了得,名震四方,今儿个就屈驾到我寨子里小坐,教弟兄们见识见识,如何呢?”
“抱歉了弟兄,来日方长,下回再来拜访,见教各位!”
瘦条汉子说罢,一撸长衫,掏出一块金表,抹下一只金手链,又拿出五十块大洋,朝石头上一丢。
土匪将玉兰放了。
瘦条汉子将玉兰接下山。西龙山半山腰一处地方拴了一匹枣红大马。瘦条汉子扶玉兰上马,教她坐好。而后自己翻身上鞍,一只手挽住玉兰,弓了身子,腿一夹飞奔而去。
只一刻工夫,山下荞麦地里滚起一路尘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