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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我正听得入迷,正想着槐花怎么一夜间就落光,外公忽然不说了,一只手抵住胸口,轻轻咳几声,然后就吁吁地喘气。

外公那时也很老了,现在推算起来,那年他七十七岁;讲故事前才生过一场病,稍一咳就喘不过气来,有时还莫名其妙发热,热不高,发了热就昏睡。

外公摆摆手,示意回屋里。我赶紧把他从藤椅里搀扶起来。

外公进屋就睡了。

而外公睡下很久,我还沉浸在他的故事里面,一遍遍回想故事中那遥远的人物和生动的情节。那刻,我已渐渐知道了哈铜匠的身世,知道达逸夫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知道达谦一家人为什么来到白河镇,达天旻为什么会学坏,达玉兰为什么哭哭啼啼……

我还猜出,达玉兰很可能就是哈奶奶!

但我不知道,哈少乾怎么会突然死掉?达天旻怎么就不见了?哈家门口又哪来的一阵子阴风?

我等着外公讲下去。

* * *

哈奶奶去世后,二秃就丢下“滚地龙”住回茅草屋的家。因为念娘,二秃常常守在娘的屋里,痴痴愣愣,一坐坐半天。

那天,二秃坐在娘的床跟前,坐个把时辰,眼里忽地射出两道凶光,操把刮鱼刀哧溜一声奔上街,是要找一个人。

什么人?

——魏三。

“婊子儿魏三!”

那刻,二秃一路奔跑,一路心里骂。

…………

二秃奔上街的时候,天已经很晚。

和喧嚣的白天相比,夜晚的白河镇死一般沉寂。

那时,文化大革命已进入第二年。白河镇红卫兵虽然停止了大串连,但学校还在停课,校园里荒草萋萋,一种叫“拉拉藤子”的带刺的野藤从教室窗户根一直爬到屋檐。到三四月份,随着上海“一月风暴”席卷全国,各地夺权斗争从上层迅速蔓延至下层。白河镇镇委大院已经关门,大门被十几家造反派贴了十几张封条,最大一张封条一尺多宽,从大门左上角贴到右下角,又从上到下盖满造反组织大红印章。武装部也被红卫兵占领了。红卫兵开始协助武装民兵巡逻,小镇笼罩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异常氛围中。

街上很静。昏黄的路灯光映印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上,显得幽黯而诡黠。街两边的人家早早关了大门,偶见几家门洞子里伸出狗头;狗眼睃巡着,漫无目标地叫几声。街上到处可见大幅标语。一面高阔的白粉墙上糊着两张鲜红的大字报纸,远看像瞪着两只黝红的血眼。一户人家大门两边贴了两条竖写的白纸黑字的口号,恰似吊丧的挽联。街上行人很少,大多步履匆促,神色慌张;即便是亲友熟人,相遇了也不见招呼说话的,大胆的顶多点个头,或者递个眼色。恰在那刻,一位中年妇人拽着一个男娃子从一处巷子口出来,走得仓惶。男娃子踩到一张落在地上的油印传单,一滑,一只脚崴进一处石头坑里,突然哭叫起来。中年妇人马上捂了娃子嘴,又扫一眼四周动静,抱起娃子赶快躲回巷子里……

其实,那时候并没有人在意男娃子的哭叫。

二秃更没有在意这些,他只顾急着找魏三。

二秃清楚地记得,就在前面不远的巷子口,婊子儿魏三当年使绊子把自己绊倒,差一点把自己打死。不是魏三,他不会离开学校,不会离开娘,他家也不会落到这种地步!

这是他几个月来坐在娘的床跟前,反复虑想娘的委曲,反复虑想家里的遭遇,追根求源得出的结论。

那刻,二秃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浑身鼓足了壮气,攥刮鱼刀的手心里攥出一把湿漉漉的汗。

——他要一刀把魏三宰了!

二秃想着魏三,加紧步伐,埋头大踏步往前赶;正赶得急时,忽听斜对面巷子口有人喊:

“什么人?跑什么跑?”

又听大喝一声:

“站住!”

二秃一怔,站住了。

一看,是两个巡逻的红卫兵。

——一男一女,穿的仿军装,戴的仿军帽。

二秃这才想起来,白河镇已经巡逻二十几天了。这二十几天里,天一黑就有武装民兵和红卫兵在街巷巡查盘问,已抓获三四十个“乱说乱动”和“行迹可疑”的人。渔业队就有一个叫“王矮子”的人被抓走,街上人都晓得。有的武装民兵巡逻时还牵着狗,大狗后头跟的小狗,或者母狗后头跟的公狗;一路人喊狗叫,呼啸而过。王矮子被抓走的原因不明。二秃还认识的一个外号叫“麻饼”的麻子裁缝,是因为夜晚走路不走路中间,贴人家墙根子走,又走走停停,被红卫兵作为“行迹可疑”分子绑走的。“麻饼”老婆听说自己男人说不清楚为什么走墙根子,被红卫兵打腿,小腿骨打断了,盯红卫兵要人。不想这女人不善言辞,只急,急得一哭二跳,又以“乱说乱动”罪被捆了手脚,关在麻子男人隔壁。

那刻,男红卫兵的手电光在二秃身上绕了绕,紧紧罩住他的脸。女红卫兵持一根磨得铮亮的红缨枪,枪尖直朝他戳过来。

二秃慌忙挡住刺眼的手电光,边挡边退。

男红卫兵叫道:

“这么晚还乱跑乱动,你想干什么?说!”

二秃赶紧把刮鱼刀藏到袖笼里:

“没,没想干什么;走,走路的。”

其实男红卫兵并没有看见他手里的刀,又叫道:

“走路怎么走这么快?”

“……有,有急事!”

“有什么急事?有急事也要慢慢走!”

这是女红卫兵的训斥声。

女红卫兵的训斥声比男红卫兵还高,一边训斥一边把红缨枪戳过来。那红缨枪戳一步,二秃退一步;再戳一步,再退一步。那刻二秃急了,急乱中回头看好一条路,蹲下大吼一声,壮如驴叫。两个红卫兵一惊。二秃趁二人惊吓的当口,掉脸就奔。

二秃奔跑中想回头骂一声,却不敢。因为这些日子来,他虽然多数时间在白河里打鱼,很少上街,但已经感到世道的巨变。他看见满街上张贴的红纸白纸,到处散发的油印传单,来来往往喊喊叫叫的队伍,还有揪人打人和死人的场面,有点恐惧,又有点困惑:这叫什么“革命”?革的什么命?怎么跟以前不一样,一革起来男女老少就像中了邪气?老头老太太就不说了。他们有的连走路都走不动,但胸口一戴上“忠”字章或者颈子上拴个“忠”字牌竟能唱歌跳舞,还排成队伍?一把老骨头也变软了?也能弯下来?

二秃更困惑的是,连黄毛丫头也敢用红缨枪乱戳人!

还有,晚上走路也不准快走?

哪朝哪代也没听说过不让人快走!

“真他娘造了反了!”

“反了!反了!”

二秃心里骂一句,嘴上又嘀咕一声。

但他找魏三急,并无心计较。他猛跑一段后,一转身翻过一堵矮墙。等两个红卫兵也爬过墙头来撵他时,他已经绕过两条街巷,奔到了魏三家门口……

其实,二秃找魏三的冲动,已经不是第一次。

八年前,当魏三才从部队回来时,二秃就要找他报仇——当然不是为了娘;那时他还在恨娘,还不知道娘的委曲,不知道娘辛辛苦苦一点一点为他聚钱。

那是一天天黑,二秃打过鱼快回到“滚地龙”窝里,忽听人说魏三回来了——几天前就回来了,一惊,一怒,脚一跺,拎把鱼叉就撵上街,满街上找,满街上问。但那时没有几个人知道魏三回来,更没有人知道他住哪里。不料第二天上午,当白河镇召开三级干部大会时,白河镇最小的“干部”——渔业生产队首任队长二秃,陡然看见了魏三!

二秃来得迟,会场所有人已安静坐好,等二秃挤进去坐下时,大会就要开了。那刻,二秃忽然发现主席台正中间坐一个人,像魏三;再看,果然是魏三!身子不由一蹿,霍地站起来。主持人见状大叫一声:坐下!二秃还是站着,引颈,怒目圆睁,像一根矗立的木桩。这时,不少人朝他望过来,朝他投来惊诧、讨厌、愤怒的目光。左右和后排的人几乎同时拽住他衣衫,狠狠往下拽;一个人还踢他一脚,说你不开会就滚出去,新镇长要讲话了!

等新镇长开口说话,二秃才知道,魏三不仅回来,还做了镇长!

在其他干部一片恼怒、呵斥的无形声讨中,二秃茫然不知所措,身子晃一下,无奈坐了下来。

* * *

这刻,二秃已经奔到魏三家门口。

魏三家住在镇委大院旁边的干部宿舍区。

这是白河镇最好、最新式的居住区,住着十几户镇干部。宿舍区三大排青砖红瓦的房子全箍上红砖院墙,每家院墙都安了一扇铁栏门,铁栏上涂了防锈的红漆。院子外面栽几根木杆,装了几盏路灯。从外面的花格子砖墙看进去,每家院子的地面都铺层洋灰,墙上抹了石灰水,沿墙边又栽一排小松树。有一家还砌了水池,池水放出气泡,里面好像养的鱼。多数人家都养了鸡。二秃晓得,那鸡食是从粮管所仓库弄来的不花钱的地脚粮。鸡养得很肥,白天院子里不时传出母鸡下蛋后咯咯咯的叫声。

干部宿舍区是魏三当上镇长后建的。宿舍建好时,镇上不少人跑来参观,啧啧赞叹;说当干部的就是不一样,你看这房子盖得多宽敞多漂亮,有院子,有玻璃窗户,有路灯,还不花自己一分钱。特别令人羡慕的是,镇委有一个戴眼镜的通信员,四十岁出头的人了,比孙子还听话,系一块围裙,每天定时给各家各户送开水,把热水瓶轻轻放在各家门口;一有空还舞一把笤帚,把院子外面打扫得干干净净。魏三当镇长后,二秃虽然还是满腔仇恨,还要找他,还想报复,但不敢轻举妄动。他晓得魏三是全镇最高领导,连派出所、武装部都听他的。挂盒子枪的派出所所长走在街上时,叉着腰,枪盒子拍得嘭嘭响,但一见魏三立刻拖了手,毕恭毕敬。二秃敢做的,只是经常不参加镇里会议,不听镇里使唤。但宿舍区建好时,他也来看过一次。那天,他看到这高堂大屋,想想自己住的“滚地龙”,心里不满,临走时骂一声“婊子儿的”,头一甩,朝花格子墙上啐一大口唾沫。

二秃啐口唾沫,表达的是既愤怒又无奈的情绪和态度。

而这刻,当孤身只影的二秃握把刮鱼刀面对这一大片干部宿舍时,他怒不可遏的心里,却平添出一丝隐约的颤动。

二秃极少到镇委大院这边来,但知道魏三家的位置。魏三家院子门头上有一盏带罩子的电灯,别人家没有。当他转一圈,认准第三排宿舍最里面一家时,他就顺一条断砖铺成的小径往里走,走进去抬眼一望,正望见魏家院子门头上贴着的大红的“光荣人家”。那是政府发给每个军人包括退役军人家庭的,每年春节前发。二秃知道这些。渔业队也有一个退伍军人,二秃还和他打过交道。那是一个大年初三,退伍军人醉酒后无故打伤一个渔民儿子,不肯赔钱,态度还蛮横。二秃那时当队长,调解不了,就去找镇干部。镇干部一查这个人是退伍军人,就问二秃,问那个渔民识不识字,二秃说识字。镇干部说识字就好,你叫他去看看人家门头上写的什么字;拍拍二秃肩膀:回去告诉他,认倒霉吧!

此时,当他亲眼看到魏三门头上的“光荣人家”——那四个字被灯光照耀得通红,心头又掠过一丝震颤。

魏三已经不是小时候的魏三。他十六岁去当兵,当到解放军侦察连长,在解放武昌时还抓过国军一个特务,得过“侦察英雄”称号。由于革命功劳大,他在白河镇威望很高,说一不二,连县长都对他十分尊敬。县长到别的地方检查工作,当地干部都点头哈腰低声下气跟在县长屁股后头。有些小干部见到县长还害怕。那是被县长吓的。有一次全县开干部大会,会场底下有人议论,又有一个乡长举手问问题;才问,县长站起来大吼道:住口!在棠川县是听我的还是听你的?乡长吓得直抖。他以为是问题问错了,不知道是不准问问题。这以后有些小干部一想到县长的吼叫声就害怕,就不敢说话,或者变得不会说话。魏镇长不一样。魏镇长敢和县长并排走,还昂头挺胸,还敢拍县长肩膀,和他大声开玩笑。

二秃就亲眼见过一次。

那时魏三已经回来快两年。那天二秃拎了半篓子鱼虾从十字街口过,准备到鱼市去卖。十字街口广场有一座始建于明代的叫“文华阁”的三层阁楼,是白河镇遗存的最古老建筑,宝顶、飞檐翘角;最高一层檐口下面挂一块“文质彬彬”四字匾额。从前棠川县每任县太爷初到白河镇,一下轿都由当地士绅领了,先看文华阁。那一次,他正好看见魏镇长和一个穿中山装的年轻人在文华阁上看风景。那是冬寒天,魏镇长穿一件以往在部队时穿的军大衣,很气派,两只手还不时拎着衣领子把大衣抖抖。看过风景下楼时,他先走,年轻人要扶他。他一把推开,高声笑道:

“下楼不用费力气嘛,等我哪天要上个台阶了,你老弟在上面,到时候要拉我一把哟!”

年轻人跟旁边连连点头,点头时腰也跟着弯下来。

二秃听清楚魏镇长的话音,没听懂魏镇长话里面的含义,还真以为魏镇长要那个年轻人以后扶他上楼梯。于是揣想,这个人虽然穿得不错,顶多就是一个大队干部,或者镇里一个办事员吧?

后来一听讲,竟然是县长!

此刻,二秃站在魏三家院子对面,眼前陡然闪过魏镇长穿着军大衣并不时抖抖衣领子的气势和派头。

还有那威严的眼神。

——那威严的眼神里除了威严,还有一种似笑非笑、似怒非怒、有时看着你又好像没有看你的令人难以捉摸的神色。

二秃心里又是一颤!

当他再望见“光荣人家”四个字时,不觉腿一软,刚才鼓起的怒气和壮气一下子泄去大半,攥刀的手渐渐松开了。

虽然,手心里还渗着汗。

但二秃攥刀的手渐渐松开,心底的悲恨却愈加难忍。

“婊子儿魏三!”

失望地骂一声,立住不动;立一会往回走,走一小段路又停下来,松开的手指再次攥成拳头,指节骨捏得嘎嘎响。那一刻,二秃不由绷紧了浑身肌肉,眼睛瞪得滚圆,眼珠子快胀出来了。

他想一拳砸出去,但不知道砸向哪里。

“我操你魏家祖宗——!”

又骂一声,憋足了气力。这一声骂得悲怆而激昂,骂声在寂寥的街巷里撞出强烈的回鸣。

骂过,二秃从一处墙根子用手刨出一块碗大的石头,攥紧,走回头,朝魏家院子狠狠砸过去。

* * *

魏三魏镇长是二秃小时候的同学,比二秃小两岁,学名魏承祁。那时候二秃还没有秃,长得瘦长而结实,一头秀发在风中轻舞飞扬。魏家有钱。魏承祁老子在镇上开一家洋货行、一个中西药铺,乡下还有一百多亩良田。魏承祁隔几天身上就揣一块洋钱,买麻团麻花、糖藕糖葫芦、鸡皮酥鸡蛋糕,边走边吃。那时候二秃才上五年级,正是蹿个子的时候,死能吃,而早上只能吃粥。他看魏承祁吃好东西,忍不住淌口水。一天,魏承祁对他说,我欢喜斗蛐蛐,你逮两只公蛐蛐明个给我,我给你一块鸡蛋糕。二秃说好;二人还勾了小手指。岂料那天晚上下雨,寻不到蛐蛐叫声。但二秃想已经和魏承祁勾了勾子,再想想课本上说的话,说做人要笃实诚信,就一头冲进雨里,满墙根子听,满瓦砾堆里找,终于逮到五六只;然后挑两只最大的,小心翼翼放进一只瓦罐子,瓦罐子上蒙一层牛皮纸,牛皮纸戳几个洞,第二天上学时送给魏承祁。

可魏承祁往纸洞里一看,说不行,这两只小了,你再逮两只大的来,明个我给你两块鸡蛋糕。那时二秃一愣。他想这两只已经够大了。他不知道多大才算大;咽口口水,委屈得要哭。但他又想起课本上说的话,说遇到难事要忍耐;回家又逮,逮了半夜,逮到两只更大的。当他把这两只更大的蛐蛐送给魏承祁时,他咽口口水终于看到了两块鸡蛋糕。

未料鸡蛋糕不在魏承祁手里,被一根麻线拴了挂在一棵高大的棠梨树上。棠梨才开始结果子。

魏承祁笑:

“你自己爬上去拿吧!”

二秃没有爬树。他瞪红眼睛,跳起来一头撞过去,把魏承祁撞了四脚朝天。

魏承祁那时候比二秃矮一截,打不过二秃,爬起来赶紧逃。二秃跟后面撵,一边撵一边骂:

“你个婊子儿,看你说话不算数!看你敢欺负我!”

二秃紧撵十几步就停下来。他饿得实在没有力气了,但心里高兴。他赢了。可哪里料到,放学时他蔫蔫往家走,刚走到一处巷子口,忽然间横睡在地上的一根绳子紧绷起来,脚下只一绊,一个趔趄,栽了个狗吃屎。

“快,给我上!”

躲在巷子里的魏承祁手一挥,上来四个人。两个人把二秃摁地上,两个人轮番拳打脚踢。等二秃嘴里喷出血沫子,眼睛翻出白珠子,躺地上不动了,魏承祁才晃到他跟前,嘿嘿一笑:

“你算什么东西!你这个穷胚,敢打我?敢跟我斗?”

说完噗一声,朝二秃脸上吐了一口唾沫。

二秃娘赶来的时候,那帮人早已逃之夭夭。娘请人把儿子抬回家,两天后儿子才能开口说话。

“是哪个打你的?”

“是魏三。”

“是他惹你,还是你惹他的?”

“是他惹我的……”

娘问清情况,第二天就撵到魏家说理。可没等二秃娘走进大门,魏家一条大黄狗从院子里窜出来。那狗并不叫,还摇尾巴,等窜到二秃娘跟前才哼一声,然后一口撕破她裤子,撕开一块肉。

二秃娘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青石板留下一块血污。众街坊看不下去,都骂魏家不是人,骂大黄狗不是东西。但只是骂。还是回族人抱团。白河镇东头一半人家是教门,又多从西北来,生性剽悍。他们一听二秃娘被咬了,晓得二秃娘老实,十几个人当中五个人提了宰牛刀,由一个年轻阿訇领着,一起来到魏家。一干人先关上大门打死大黄狗,然后刀往桌子上一戳,撂下几句狠话。

魏承祁老娘一看桌上戳了五把刀,直吓得作揖告饶。

魏承祁老子那几天正在乡下看苗定租,不知道这件事;听老婆传了话,赶紧叫家里人先拿五块大洋、五斗白米,送到二秃家,又叫医生拿自家药铺最好的药材替她敷治;定租回来后,还上门给二秃娘打拱作揖道歉一番,回头又狠狠教训魏三,把魏三痛打一顿,并从此断了他的零花钱。

娘忍着伤痛,把二秃搂怀里,含泪道:

“儿啊,人生在世,死得穷不得。你爹不在了,你定要好好念书,将来成器,自己苦钱吃饭,不受人欺负!”

二秃挣开娘,眼一瞪:

“我不念书了!”

“何以不念书?”

“书上讲的东西没有用。”

“怎么没有用?”

“听书上话尽吃亏。”

“你不能吃一回亏,就说没有用。”

“反正我不念书了!”

“不念书做什么?”

“打鱼,苦钱,斗过婊子儿魏三!”

“主啊!”娘不解,抓住二秃手,“你说什么咧?”

二秃鼻子里呼呼喷出一股气,重复道:

“不念书了。有钱最狠。打鱼,苦钱,斗过婊子儿魏三……”

二秃说这番话的时候,只有十三四岁年纪,还是一个青涩的少年。现在想来,少年二秃作出如此壮烈的决定,且如此决绝,完全是经受了一场屈辱之后的发愤之为。

少年二秃对同学、对课本的话不相信了,但他很自信。他气血汹涌。他青丝飞扬。他从小就在白河里玩水,一个猛子扎下去就是几丈远,漂游在河面上像躺床上一样轻松自如。

还有,二秃放了学经常和一个诨名叫“许大篓子”的渔人在一起玩,看他撒网,下钩,起鱼;有时还帮他拎鱼篓子。许大篓子是从著名渔乡里下湖流落过来的,打鱼的本领最好,又最欢喜二秃。许大篓子还擅长捉鳖。只要是暖天,他站水边,双手使劲一拍,看水里泛起的水泡,就知道哪里有鳖,鳖有多大。

老鳖滋阴补虚。二秃在床上养伤一个多月,许大篓子拎七八只老鳖又几十个鸭蛋来看过好几次。

二秃才能下床走路,就一颠一跛来到许大篓子家。

“许叔,求你了,你带我打鱼吧!有钱最狠。钱是胆子。我要苦钱,我要斗过婊子儿魏三!”

说两遍;说过,把头磕到地。

许大篓子一惊:

“你还小,你娘答应了?”

“答应了。”

“真答应了?”

“真答应了!”

“那好,那就跟我打鱼吧。”许大篓子说,“从今往后,我干什么你干什么,我吃什么你吃什么。”

二秃在许大篓子家住两夜,第三天下午就扛一只腰盆,要下河。娘听了十分惊愕,跑到河埂上拉住儿子手死死不放。二秃扯住娘袖子,一口把娘的手腕咬出几个洞。

那天,娘是看着儿子下河的。

谷雨过去了,白河涨水了。一河春水裹挟着上游漂下来的草根、树叶、芦秸皮子……滔滔向南流淌。几只鹭鸶在水边觅食,一只雄鹭独立水中守望着,不时发出一声低沉的鸣叫。

二秃娘看着儿子的腰盆摇摇晃晃荡远了,一个人站河岸上,望着流逝的河水叹道:

“我的主啊!没想到老二这么犟,有点像他的亲老子咧!”

——娘不经意间,说出了二秃的亲老子。

* * *

二秃从此跟许大篓子学打鱼。

先帮许大篓子背鱼篓子,后来自己能撒网下钩,再后来鱼虾打得多了,许大篓子有时就反过来帮他背鱼篓子。有人笑话许大篓子,而许大篓子对人说:

“这小子是水獭猫投胎,天生能逮鱼,又不怕苦不怕死,将来定是一条好汉,往后还怕背不上他的篓子啰!”

二秃受到鼓舞,干劲更足,干脆在河埂上割去一块杂草,铺上几层芦席,腰盆一扣,夜里就睡在里面;后来才搭一个窝棚子。他打鱼越打越多,名气越来越大;哪知餐风宿露,蚊叮虫咬,湿热相乘,六淫攻心,第二年夏天生出一头金光灿烂的毒水疮。等毒水淌净疮疤脱落,他头顶的毛发也掉光了。

“二秃”的诨号就起于此时。

二秃没有了飞扬舞动的青丝,却生发出创造性思维。那段时间,他正在潜心研制一种后来被叫做“卡钩”的渔具。这种新渔具是用细竹片削制成富有弹性的弯状竹钩,钩端粘挂了饵料,拴在网线上,鱼一咬钩鱼嘴就被竹片撑开而卡住。这卡钩多趁黑下水,清晨收鱼,且上钩者多为大鱼。

很快,白河两岸水里的草丛石滩坎洞布满了这种竹制卡钩,二秃的捕鱼量成倍增长。这一实用型发明技术不仅给二秃带来丰厚收益,而且奠定了他在白河镇渔业界的地位和影响,使他成为小镇新生代渔民顶礼膜拜的偶像,也为他后来被推举为渔业队队长打下基础。

二秃始终铭记自己辍学打鱼的初衷。那几年,他只要经过魏三魏承祁家门口,或者远远看到他家或者看到魏三魏承祁,就恨恨地瞪一眼,或者很响地啐口唾沫,骂:

“呸,婊子儿魏三!”

“呸,婊子儿魏承祁!”

“呸,你等着,老子总有一天斗过你!”

…………

二秃苦等几年,终于等到这一天。

这一天,二秃靠打鱼苦钱,一点点聚,终于聚齐了五十块大洋。那些年纸币不值钱。他把用各式各样的纸钞铜板银角子兑换来的大洋,一块块摆手心里摩了又摩,放眼根前看了又看,揣心口窝焐了又焐;然后锁进一只铜盒子,装进一个瓦坛子,埋在一处墙根子。从此,二秃裤腰带上拴一把铜钥匙,钥匙把上的红头绳系一个铜铃铛,走起路来叮当叮当响。

五十块大洋能做什么?要做什么?二秃并没有认真想。他只是感到,有了钱就狠,胆子就大,腰杆子就硬,说话声音就高,就敢抬头挺胸走路,就敢跟人斗!

未料,正当二秃扬眉吐气,想象着如何一朝雪耻,把魏三打翻在地打得他口吐血沫眼珠子不动像河滩上死鱼一样,然后再噗一声朝他脸上吐一大口唾沫,魏三却不见了。

——魏三当兵了。

当的是新四军。

几年前,中国国民革命军陆军新编第四军一个支队从津浦铁路西边来到津浦铁路东边,开辟抗日根据地,和日伪打了几年仗。几年后当这支队伍准备向北撤退的时候,新四军一个特务连连长看魏三特别机灵,能随机应变,又断文识字、能说会道,就说服他老子;说老先生呀,现在国难当头,日本人很快要被赶走了,但下一步国共两党还要打仗,还要争夺天下,部队就缺你儿子这样能干的人,你不要舍不得,他将来能做大事呀!

魏三老子前面有两个女儿,就这一个儿子,开始不情愿;听连长说老三以后能做大事,能光宗耀祖,才点头。

于是,魏三进特务连当了一名侦察兵。

魏三真的当兵了?

真的就走了?

二秃一下子陷入了极度失落和极度沮丧之中,就像一个人一路艰难攀爬眼看就要到达山巅还没来得及一览风光或一声长啸霎间又坠回山谷,抑或像隐忍多时费尽周折眼看一条大鱼就要上钩就要被拖出水面就要到鱼市上卖出大价钱却又突然溜掉一样,这种失落感和沮丧感像汹涌而来的洪水,瞬时吞没了他,包括他的精神、他的希望、他的一切……

二秃颓然躺在河埂上,望着西沉的夕阳,望着满天的星斗,感到一切都白干了。他躺了三天三夜,嗅了三包洋烟,喝了两瓶老酒,发了十二遍毒誓,依然一筹莫展、一副熊样。二秃没有把魏三打翻在地,自己却像一条半死的鱼,再也不蹦不跳了。在后来的日子里,他常常哼着哀婉的渔歌,行走在白河之滨、苇滩之畔,或者叼一根烟躺在腰盆里,任它水随天去般自由漂荡。

娘知道他的心事,说:

“儿啊,过去的事就忘了吧!人各有命,不能强求。人家走人家的,我们活我们的。你打鱼打得不错,你还是好好打鱼吧……”

二秃头一扭,不听。

二秃当年害毒疮时,娘请几个医生都没有看好。娘知道越是陈年老屋,屋顶上的瓦松和万年草越能凉血解毒;就煮一篮子鸡蛋,每到一家送几个,然后爬到人家屋顶上采两筐回来,兑了冰糖,天天煨水给他喝。不想喝一个多月,并未见效。那刻,娘仔细看,看儿子头顶上还有几处发桩,便说:

“……儿啊,你往后还要找老婆,头秃多难看。以往怪我,光煨水给你喝;这回带你到城里找医生看,也许能长出头发咧!”

二秃不肯。娘心不忍,就到棠川城里请老中医开了生发的中药,熬成膏药状,怕他不肯涂,趁他睡熟时涂在他头上。不料二秃睡醒一摸,跳进白河,把一头药膏冲洗得干干净净……

一天,娘找出一顶礼拜帽,又说:

“儿啊,你几年没到清真寺礼拜了。清真寺的沙阿訇是你表舅舅,几次都问,问你怎么不去的。明个正好主麻,你同我一起去礼拜,一起听回‘卧尔兹’吧!你要记住,你的外公外婆,我们的祖上,都是穆斯林。我们要笃信真主,不能忘失‘伊玛尼’。‘伊玛尼’是回回的根本。《古兰经》里讲,安拉最欢喜行善的人;哪个先行善,就让哪个先进后世天园。你念过书,要修养好品行,多做善事。我们的一切,都要托靠主咧!”

说过,转头望着钉在墙上的一块小木板——长条形、棠梨木的,上面刻的清真言,念两遍。

二秃也会念。按当地教门规矩,孩子一懂事便可随大人到寺里礼拜。教门称礼拜叫“乃玛孜”。以前,二秃经常随娘去做“乃玛孜”。他欢喜跪坐在蒲席上,听沙阿訇那美妙的诵经的声音,听老“伊玛目”讲读《古兰经》,讲读《圣训》。那刻,他一动不动。他和娘一样,相信只要笃信主,只要仁慈、行善,后世就会进入美好的天园。

二秃回到家,有时静静地望着那块小木板,也默默念几遍。

但那时,他什么也不相信了。

他没有理会娘。

* * *

二秃的心情,二秃的面貌,二秃整个人,是经历了很长时间才变好的,而且是陡然好的。

那是一个傍晚。

从没见过的灿烂霞光。

霞光映照下的静静的白河。

二秃正躺在河滩上嗅烟,他差不多每天嗅一包烟。那刻,他远远看见一个女人伫立在白河对岸。对岸水边芦苇苍苍,苇丛里弥散出一层白蒙蒙的雾气,轻轻蒸腾着。由于逆光,他看不清女人的脸。但他知道,女人一直看着自己。第二天傍晚,依然是那个女人,依然在水一方,依然看着自己。二秃身上的血液不由加快涌动。他径直走下河边,河水荡漾着橘红色的粼粼波光。几乎同时,对岸的女人也走近水边,对面河水里渐渐倒映出一个纤弱漾动的身影……

这很像一首古老诗歌里描绘的一幅经典情爱画面。

在这个富有诗意的画面中,二秃哼着小调,划一只腰盆,迎来了在水一方的所谓伊人。

所谓伊人以无比生动和无与伦比的力量,迅速燃烧起二秃的激情和希望。二秃重又活蹦乱跳地回到白河里捕鱼。而且,他还买了一只划子船,带了两个小徒弟。

不久,二秃那个铜盒子里又多了几块洋钱。

又不久,到了仲春的日子,白河埂上的蒲公英开花了,枫杨林里的斑鸪鸪抱窝了,“滚地龙”顶上的狸花猫叫春了,连两只瘦得看见排骨的小黑狗也勾连着屁股拽来拽去,嘿嗤嘿嗤地哼着,喘着……二秃被这大自然的生命本能撩拨得浑身燥热,身体里蓄足的生理能量一触即发。他再不想窝在这个棚子里。他要明明正正畅畅快快和那个女人睡一起。他要正式成亲。

那年二秃二十出头,他和女人的激情正如火如荼地燃烧着——在幽深的芦苇地里,在低矮的窝棚子中,在漂荡的划子船里……有时,他才抱住女人,才进去,还没来得及……一股热流就从他身底下喷涌而出。他开始还怕她发出声音,咬住她嘴,很快就不顾了,任凭她高涨的潮声和着风声水声,和着禽鸟啼鸣,和着自然万籁,一起肆情地纵放。他需要纵放。他在纵放中享受着男人的快乐,享受着生命的美妙。有时,他安静下来,看着她柔情似水的眼睛,抚摸她纤秀光润的肌肤,忍不住一遍遍憧憬着、谋划着美好未来……

女人心细。这之前,她已经捏着二秃裤腰上的铜铃铛,向他描绘了一幅盖新房打新床、置橱柜做衣裳、一天吃两顿干、三年生两个娃的幸福蓝图。二秃对这幅蓝图十分神往。他已经选好一处盖新房的地基,匡算了盖房子的价钱。

和许许多多成年的雄性个体一样,二秃也有了繁衍的冲动。一天,他摸着女人肚子——肚子上才留下他繁衍的黏液,问:

“你这里面哪天才有货呢?”

“我也不晓得。”

女人说。

“你听,听里面有没有娃子叫?”

二秃就把耳朵贴上去听,听几遍,听不到声音。

女人抹了黏乎乎的液体,突然翻身,压住二秃:

“再来一遍……”

那天,二秃是和女人一路唱回来的。

二秃唱的是自度曲,自编自唱,腔调铿锵而悠扬:

昨个无钱被人欺,
日子过得苦叽叽。
今个有钱让你瞧,
找个老婆苗条条。
有钱能买新衣衫,
有钱能盖新瓦房。
有钱天天喝老酒,
喝了老酒睡一头。
鸳鸯被里开红花,
生个儿子笑哈哈。
…………

那女人穿一身丝光蓝新衣裳,头上扎只红绸带的蝴蝶结,黑布鞋上绣了两朵小黄花,胳臂肘里挎只青竹篮,篮子里是新采的鲜绿粽叶;扭着细腰,风摆杨柳地跟在二秃屁股后头,也一路哼:

啊哈哈,
生个儿子笑哈哈……

两人一唱一和来到二秃家。

二秃一到家,就拿把牙锹,走到一处墙根子,搬开一个缸盆子,取出一只瓦坛子。

当二秃用劲去抱那个瓦坛子时,不料朝后一翻,跌个四叉八仰;坛口子磕上脑门子,额头鼓起一个包。

——瓦坛子是空的!

二秃娘看他拿牙锹就一直跟着他。

“儿啊,钱让我用了。”

“娘,你把钱用哪去了?”

娘不说话,泪水涌出来。

二秃愣住,瞪起眼睛:

“钱用哪去了?”

娘还是没说;揉着二秃头上鼓起的包,哭道:

“儿啊,娘今个不能告诉你,娘对不起你……”

“你,你……”二秃急得满屋子窜,然后在地上乱蹦乱跳,一边跳一边喊,“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儿,我的亲儿,娘没得办法,娘死也不能告,告诉你!”

二秃绝望了,咆哮着一头冲过去:

“你把钱还给我!”

“娘还你,苦到死……也把钱……还……还你……”

娘被撞倒。二秃眼里喷出火,举起瓦坛子摔成八瓣:

“我没你这个娘!”

二秃一犟冲出门,十五年没回家。

第二天,和二秃在芦苇地窝棚子里睡了几个月觉的纤弱的女人哭肿了眼泡,挣几遍,挣脱二秃紧抓不放的手,挎起一只蓝色碎花布的包袱,顺着白河边一直往南走了。

* * *

从那时候算起,已经十六年过去了。

如果从二秃被魏三魏承祁绊倒,又被他指使的人打得半死算起,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

人类进化的显著标志之一,是除了实践,还有一种通过内省获得经验和认识的能力。那天晚上,就在二秃攥把刮鱼刀哧溜一声奔上街,要一刀宰了魏三魏承祁的时候,他已经认识到,他二十多年来的一切屈辱和不幸、悔恨与无奈,根子都在姓魏的身上。

这是他反复虑想得出的结论。

而最终,二秃攥刀的手还是松开了。

但心底的悲恨无法抑止。那晚,当他从一处墙根子刨出一块碗大的石头,攥紧,走回头,朝魏家院子狠狠砸过去时,他听到了魏家屋顶上一声脆裂的瓦响,又听到魏家女人发出的惊叫声,还有几条狗的乱吠。他心头掠过一阵快意。但只有片刻,这种快意就被突然袭来的疲惫所冲消。他累了。他精疲力竭。他四顾茫然。他想歇歇。他就寻一处墙拐子蹲下来,昏黑中蜷曲身子,撑着头……

风一直在刮。风声虽比白天小了一些,却因四下静谧,反能听到从树间或墙隙发出的轻溜的哨音,还有废纸和落叶被吹了在青石板上移动的沙沙声。许久许久,他感觉自己眯过了一觉,这才撑坐起来,揉揉眼睛,伸伸腰,悻悻然往家走。

残月初横,夜已过半。街上更静了,看不到行人,听不见狗吠,也不见巡逻人的身影。除了昏黄的路灯下零星的飞虫和地上爬行的蝼蛄,四下里几乎没有一点生机。二秃眯过一觉后,感觉身上轻松许多,可心里依然郁闷。若是以往,他心情不好时,会随意哼一段“小开口”、“八段锦”、“十字调”……这是他的天赋。他能把身边四时不同的景物信口编进这些小调,歌以自娱,或聊以自慰。

而那刻,他不想唱,他只想回家。

他依然悻悻然往回走,但没走多远,忽然不走了,他发现了什么!他来的时候心急火燎,没在意这满街的革命标语和大字报,还有散落在青石板上的油印传单。而这一刻,他在意了。

——那面高阔的白粉墙上糊着的两张鲜红的大字报纸,仿佛两只迷蒙的醉眼,正脉脉地看着他。

一如黑暗中踟躇的人豁然看见一处光亮,他停下了脚步。

他走近人家的门面墙或者门面板,盯住一处看,认真看;看完一处,又换一处盯了看,慢慢看。

看看,想想。

想想,看看。

又边走边想;大约是想得十分认真,在走到一处应该拐弯的地方没拐弯,二秃一头撞在一根电线杆上。

那刻,他一抬头,赫然看见电线杆上八个斗大的字: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二秃揉揉撞得生疼的头,浑身忽然打个激灵,感觉沉闷的心里像刮进了一缕春风。

继而,那春风不停地吹拂,不停地鼓荡,终于化作一阵狂飙,一下子掀起了心底潜伏的波澜……

那刻,他仿佛又经历一次顿悟,刹那间没有了恐惧,没有了困惑。他又想到了巡逻的红卫兵,特别是那个举着红缨枪朝他戳来、把他戳得直往后退的女红卫兵。

——啊,那个勇敢的小丫头!

他的心里,涌起了一种崭新的、更强烈的冲动! kEn2bIV7fQ5qXhroX3Sjyu3uJnADGMZmFOJjjlSQ9P3nECSeThS79ybWtMchGM7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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