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八岁那年被哈奶奶拿剪子吓一次,又因为记住了哈奶奶话,我就再没有到老槐树根子撒尿。后来才知道,那天哈奶奶家里来的小姑娘不是客人,是她干孙女;从南边一处很远的乡下来,来了就没走。再后来就知道,小姑娘的名字叫“刘小苇”。
刘小苇是来读书的。没过几天,她就背一只新缝的两面都绣了红花的蓝布书包,到我所在的学校上学了。
她比我大一岁。我读二年级,她读一年级。
东头老街有我好几个同班同学,我们很快就认识她了。但我们不喊她“刘小苇”,喊她小名。
她小名叫“小苇子”。
“小苇子!”
“哎——”
“等我们一块走!”
“哎——”
…………
小苇子走在放学的路上,听见有人喊,就回过头,脆脆地答一声。但我们再和她说话时,她就不停用手绞着两根细溜溜的辫子,低着头,或者眼睛望着别处,不吭声。
有一次放学回来,才走进老街,我问她:
“你自己家住哪里?你爹妈怎么不来看你?”
她先不吭声,再问,嘴一瓢,竟呜呜地哭了。
因此我们很少知道她的情况,只记得她长得极瘦、极单薄,像白河滩的苇秆子;天热时穿的衣衫像挂在身上,瘪瘪荡荡的。只是她眉毛生得很好看,细细弯弯,如两道初月的牙儿。
小苇子读到四年级,快读完时,文化大革命开始,学校停课闹革命。几个月后,她又回到南边乡下。
小苇子走的那天,我带几个同学送她。
我们走在白河埂上。
那是秋天。河滩上的芦苇正开着花,秋风里芦茎摇曳,芦花翻飞,像翻动一片灰白色波浪。几只苇莺在芦丛里打闹,发出一串串清亮的啼鸣。那刻,我忽然想送她一样东西,就摘片苇叶,卷成一支芦笛,吹响了,递给她。她很高兴,说声“谢谢”。只有那一次,她把芦笛捏手里,说了不少话;说南边乡下也有很多芦苇,但没有人吹芦笛;说她家屋子是石头砌的,很厚很厚,像一座碉堡;又说她家养了几只山羊,老山羊带着小山羊,她小时候放羊就骑在老山羊背上,拿着鞭子,像骑马一样神气……
她每走几步远,就回过头和我们招一下手,依依不舍的。那刻,我分明看见她眼睛里闪烁着晶亮的泪花。
* * *
记得小苇子走的时候,全国红卫兵开始了大串连、先是各地学生串到北京,然后是北京学生串到各地,再然后就乱串。白河镇红卫兵也参加串连。他们当中多数人是跟着棠川县城红卫兵一起出去的,出去一批,回来一批;回来一批,又出去一批。直到过年的时候,也就是一九六七年春节,才一个个蓬头垢面,黑干憔悴,又有冻得青头紫脸的,回到家。可惜没有全部回来。因为其中一队红卫兵要学习老红军,重走革命路,在井冈山至南昌一带徒步一个多月,途中累死一名女生——一说病死,失踪一名男生。
那时候我在白河镇中心小学读六年级。那年冬天特别冷,一场大雪后,家家檐口挂了二三尺长的冰锥。有小朋友推着小板凳在白河上面滑冰。河滩上偶见没有割掉的苇秆,像晶亮的银条在寒风中抖动。因为天太冷,外公不让我出门,教我练毛笔字。我就趴在南边窗口一张能照到阳光的小桌子上,临欧阳询的《九成宫》。
外公是一个典型的旧式小文人,爱棋琴,擅书画,说话慢条斯理。他祖上几代行医,自己年少时却梦想入仕。但时至清末,他十七岁考秀才过了县试府试,剩院试一关;未料当年清廷下旨,废了科举。后来他做过几年儒学训导,以后就一直在白河镇教书。
外公平时很关心时事。文化大革命开始一阵子,他显得烦躁,坐不住,经常喃喃地念叨:
“革命了,革命了,又革命了……唉!”
重重叹口气。
有时候看书看不下去,翻几页就把书一摔。到了老头跳河、哈奶奶去世那段日子,外公突然变得沉默,不说话,还怕动。外公院子里有一个很大又很精致的花坛,半人高,栽了许多花草,他每天都要侍弄;那段日子却看也不看,连米兰、仙人指、文竹几种该搬回室内过冬的植物也不搬了。
记得有一天,已经过了那个严寒的冬季,外公心情似乎好了一些,他把我叫到花坛跟前,很认真地叫我坐下,说:
“我肚子里有一个故事,搁多少年了,想讲给你听听。”
双手抹一把脸:
“这个故事很长很长哩,你听不听?”
外公有时在花坛跟前读书、看花,就会把我喊到他跟前,讲故事给我听。外公的故事特别多,讲起来不急不忙,又很有趣。我就说:
“听!听!”
外公就开始讲。
记得第一次讲是一天中饭后,在院子里。外公戴一副黑色圆框的老花眼镜,穿着哈奶奶缝制的那件浅灰色对襟棉褂,坐在一把白杞柳藤椅里。初春的阳光暖洋洋的。花坛上牡丹、芍药发芽了;中间一丛木本的南天竹才开出白色小花,飘动着淡淡的芳香。
外公问我:
“你晓得西边龙山上有座庙?”
我摇摇头。
白河镇往西北是一带丘陵,有几座低山,其中最大的一座叫西龙山,主峰离小镇有五六十里远,绵延起伏几十里长,远看真像天边一条卧龙;而有时日落后看去,在余晖渲染的浅红的天底下,又像一块粉绢抹上的一痕黛青的水墨。
但我不知道山上有座庙。
外公又抹一把脸,提了精神,说,过去西龙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一日,老和尚带小和尚在庙门口盘腿做功,忽见眼前闪过一团紫光。老和尚天灵盖一亮,说呀呀,紫气东来,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便起身折一枝树杈,走出山门,来到白河镇顶东头,找到紫光闪过的地方,把树杈扦下去。多少年过去,那地方长出一棵又高又大的槐树,开满一树雪白的花。那槐花啊,香哩!甜哩!又过多少年,白河镇来了一对父子,父亲是个铜匠。铜匠在树底下盖两间草屋,住下来,没过多少年,就发家了……
外公讲槐花“香哩甜哩”的时候,嘴里啧啧响。那刻我知道,外公的故事开始了。
这铜匠哪块人哩?外乡人。那年他的娃子才两岁,坐在一副铜匠担子里,被他一脚挑到白河镇。那时刻白河镇还了得,棠川的水陆码头、咸丰皇帝的粮台!何为“粮台”?粮台便是军队的粮库。你不晓得,那些年天下闹长毛,江南一带死人无数。大清军队造了一座江北大营,想围住天京城里的长毛。江北大营十万清军的粮食便是从白河里一船一船运走。而后长毛攻破江北大营,天京城太平军的军粮,也是从此地一船一船送过江的。
铜匠何以到此地便不走?因他晓得,白河镇回回多。这铜匠姓哈,也是回回,便是寻白河镇来的。
铜匠给娃子起名“哈无清”。却说哈无清长大跟父亲一样,先是手里拎的家伙,而后挑副担子,随父亲走街串巷,帮人家敲铜汤壶铜脚炉铜盏铜铞子,修铜号铜锁铜盂铜氽子……要是逢了星期五教门主麻——“主麻”便是聚在一起礼拜,小铜匠哈无清便戴一顶白礼拜帽,随父亲到清真寺,脱了鞋跪蒲席上,听阿訇念经。
念什么?念“呼图白”。“呼图白”便是演讲、赞颂真主;有时也讲“卧尔兹”。都是教门的话。“卧尔兹”是劝人行善。这你不懂。等进了斋月,从日出到日落,父子二人便停下生活,停了饮食,跟此地教门一同守斋,而后一同过开斋节,热热闹闹。开斋这日哈铜匠收下人家的油香,自己也炸一篮子,带儿子一路拎着,教儿子一份份拿出来,送到一条街上的教门家。若遇了穷苦教门,按他们规矩,还派儿子另外送一份米面;送的总比旁人的多。
这另外送米面便是施舍。你不晓得,施舍是教门一门功课哩!教门也有圣人。教门的圣人说,施舍能避灾祸。不光开斋这天施舍,平日哪家教门生活有困难,旁的教门只要有的,都施舍、接济。
话说小铜匠哈无清走街串巷,是从帮父亲打铜串子开始的——手一抖,串在一起的铜片子抖开来,哗,铃铃铃,一阵脆响。你没见过,那时刻小铜匠打铜串子走前面,老铜匠挑担子随后头。那铜串声音好听,人家一听便知哈铜匠父子来了。那一刻,便有大婆婆小媳妇拿出铜锅铜瓢铜铲子,也有男人拿出漏水的铜烟壶,立门口喊:
“哎来,接个把子!”
“哎过来,焊个眼子!”
…………
老铜匠便应一声,将担子撴下来,坐好;伸手揪了头上辫子,往颈子上一甩,恨恨一甩——每回都恨恨一甩,将辫梢子甩到身背后。
腿上垫块皮垫子。
老铜匠人好,接了穷人家生活,便不肯收钱,推来推去也就收一半;请他做活的人便多。小铜匠长得好看,却学做下手活时,手生,费劲,脸挣得通红。有时小媳妇蹲旁边,瞧小铜匠脸红,越是好看,便逗他,引他说话。不上规矩的小媳妇还欢喜摸他一把,捏他一下。小铜匠身子一缩,不吱声;有时刻做饿了,肚子咕咕叫,瞧卖蒸儿糕的担子从跟前过,飘出香热的气味,忍不住说:
“爹,俺饿,你比我还饿;买几个蒸儿糕吃吧,中不中?”
老铜匠蘸着唾沫,将落在皮垫子上的铜屑子细细捡起来,一颗颗的,放进一只铜盒子;盖了盖子,又将盖子捂捂紧。
而后眼子一翻:
“不中!不主贵的东西,苦两个钱还不够你吃的嘞!”
将自己省下的半块炕饼撂给儿子。
而后老铜匠开间门面铺子,不做游匠了,还是不许他吃零食。小铜匠也不要吃;饿狠了怎办?咽口口水,这一咽便忍过去。
一日,小铜匠自己会打东西了,摸着一只打好的铜汤壶问:
“爹,俺家啥时候也能用上铜汤壶嘞?”
这回老铜匠没翻眼子,掉下一串眼水,砸在皮垫子上。
遮了脸,叹道:
“铜汤壶?铜汤壶算啥?俺老哈家过去二八十六扇大宅门,都是黄铜包的;每扇门八八六十四颗铜钉,一颗钉便能打三个铜烟袋嘞!”
说罢长叹一声,埋下头,不动。却一刻工夫,老铜匠满脸血红,一伸手,忽从担子箱屉里抽出一把快刀。
——刀锋惨白!
立起身,揪回绕在颈子上的辫子,嚓,一刀削去大半截。
还了得,那是什么朝代?
你不懂。
小铜匠立时吓懵了。他头一回瞧见,父亲平和仁慈的眼子里,竟放出无比愤怒又无比勇猛的光!
静一刻,老铜匠抱住儿子,轻声道:
“主啊!不要急,快了!快了!”
…………
果然一年,老铜匠老了,不能做生活了,却铜盒子里装的不是铜屑子,是白花花的银子。当老铜匠将铜盒子交给小铜匠,交代一番,小铜匠方才晓得,父亲起初何以不买蒸儿糕。
又晓得,父亲何以一刀削了辫子。
又过几年,老铜匠不在了。已经成为老铜匠的小铜匠哈无清丢下铜匠铺子,过江买了漕船,走起水寨来。
何以叫“水寨”?你没见过。水寨便是船队。哈无清有的是钱,早早付了定金。等粮食一下来,西北面山里的挑夫便将粮食一担一担挑到他家,要么用驴子一稍袋一稍袋驮,用独轮车一车一车推,送到他家,而后他一船一船将粮食从白河里运走。哈无清先买三只漕船,而后又买三只。那船队一只接一只,前后几十丈长,有时挂了帆,像寨子一样壮阔哩!哈无清带管账的坐船楼上,押着水寨,顺白河下长江,生意日渐做大,三年下来掀掉茅草屋,盖了三进大瓦房,便是粮食行;几年后,又用贩粮食赚的钱在白河镇东边大圩子买了五十亩上田——上等水田。
哈无清给粮食行起了名号,叫“乾和”。
白河镇粮食行都有名号。起名号有规矩。哈无清本想起“万和”,因有了“万达”,便叫“乾和”。
话说乾和粮食行不算大,最忙时刻只请一两个斗行师傅,哈无清又没得权势。不想这个教门有血性,不怕死,几年后承头当过一回英雄好汉,出过一回大风头!
什么风头?抗税,抗漕运税。
你不晓得,过去在白河里运粮食是要缴税的。白河穿县城过,县城设一个水关,水关里坐的漕督。漕督瞪着眼子,缴了税方才教你过关。这也罢了。却有一年,棠川县下了告示,要加收漕运税。何以加收哩?要盖万寿宫。何以盖万寿宫?要给慈禧太后祝寿。那两年不少地方都要盖万寿宫,都要祝圣母皇太后万岁万万岁!加收多少?每石加收税银二厘五毫。收多长日子?两年。还了得,那几年白河镇粮食生意十分兴旺,哈无清的水寨联络几家粮行,每年要走上万石粮食。这一算下来,“乾和”两年要多缴四五十两银子。那时刻四五十两银子能做什么?能盖两小间瓦屋哩!此地粮食行都不满,都发牢骚,发狠,有的还诅咒,咒县太爷焦尾巴,咒漕督翘辫子。却一说要抗税,立时像缩头乌龟,没得人敢承头。再问便说,罢,罢,算是缴给儿子的!要么说,罢,罢,算是缴给孙子的!
旁的人不承头,哈无清承头。
一日,哈无清在自己船楼上竖一杆“抗”字大旗,领五六十条漕船开进棠川县城,浩浩荡荡,每条漕船又备了同鼓。那时刻秋粮方才下场,白河里来来往往都是运粮的船帮。哈无清领船队一到水关便不走了,将河道堵死。漕督一瞧,乖乖,是来抗税的,吓得赶紧上报县署。那日知县正在江宁府议事,县丞便带税课局大使来了。税课局管什么?管收税。不想县丞胆子小,也怕出头,便拽拽大使衣裳,又用拳头拱他腰,教他喊话。大使便喊话,两只手窝成喇叭,拼命喊。喊什么?说为皇太后祝寿,乃皇上旨意,不加收漕运税盖不成宫殿,便是犯上,是大不敬!又说,棠川自古以德治闻天下,你们过城关,没瞧见城楼上“德配天地”四个大字?何为“德治”?德治便是听朝廷皇上的话!如今哪个吃了豹子胆,敢抗税犯上?喊几遍。哪晓得哈无清只当没听见,跟一帮船主在船楼上摆几样小菜,又教船工上街切了牛脯、酱鸭、兰花干,请人喝酒;自己是教门,不喝酒,喝茶。而后又知会各船主一遍——来之前便知会过了,说无论上头来什么人,只可击鼓,万不可乱动,万不可上岸闯祸。堵到二天中上,知县回来了。那刻白河里漕船已越堵越多。本县旁的船帮见有人承头,有人不怕死,也随来,南不见头北不见尾,“抗”字大旗竖了十几面。
知县是坐船回来的,上岸听了禀报,没过县署,便跨匹马直奔水关。知县下马一瞧,呀呀,不得了了,这是反了!立时变了脸色,冷汗直下。你不晓得,那些年别说知县,便是皇帝老子,对小民百姓造反起事都十分害怕,怕惹成大祸。那一刻,知县正要教守城的千总带兵过来,却再瞧,这船上并无动静,光堵,不像起事的样子;方才平了心气,静静想,想了又想,觉着光加收漕运税着实不公平,要加收理应连田赋一同加收,因田地收成好漕运才兴旺,不能光盯漕运生意。
只是盖万寿宫的事棠川县领了头,是报过总督衙门的;总督衙门也该报了朝廷,又该如何支对?
正犹豫间,各家漕船忽然一齐击响同鼓,一阵紧似一阵,鼓声震天,如万马奔腾,又伴了船工一片呐喊。知县眼见如此,又晓得水关已堵一日一夜,不可拖延;便与县丞立断,宣布废除告示。
宣布之前知县拉住县丞手,说了一句话;说皇恩浩荡,民意汹汹,而邦国无民不立,我只有逆皇天而顾民意了!
又对县丞说,你莫怕,上面问罪下来,只我一身当之。
知县说罢摆摆手,转身落下两行眼水。
哪晓得告示一废除,哈无清又下令击鼓。却鼓声跟前面不同,鼓手从鼓心敲到鼓边、鼓框,而后再敲回头;咚咚哒哒,一敲一条声,敲出各种花点,好听哩!
那哪是击鼓,是向知县大人表达感谢。
知县废除告示时刻便晓得,田地收成再好,田赋不可随意加收。那时盖万寿宫的风水宝地已经选定,便在县署斜对面,是一个很大的场子,末了宫殿没盖成。盖不成宫殿便是对皇上皇太后大不敬。大不敬还得了,何等罪过?按过去规矩,当斩!却那些年天下不稳,大不敬的事太多,朝廷也无奈,也办不了那么多人的罪。
事后总督衙门如实禀报情况,朝廷真的没治知县罪。二年,知县被削职为民,带妻儿老小回了广西老家。
你想,哈无清一个不起眼的人,一个外来教门,领头抗税竟抗赢了,这在白河镇,在棠川县都出了大名哩!
哈无清出名后,便被一帮人推举,当了白河镇粮食同业公会的会长,镇上人都喊他“哈会长”。
却说知县。知县大人被革职离开那日一早,县城打开的是南大门。还了得,那是做县官最风光时刻!以往县官做得好不好,棠川人有个办法。这个办法是等你官做满了——你做官时不说你,等你走了,棠川人来了:是好官的,城门守卫打开南大门,百姓一路相送;是赃官昏官的,百姓便堵了东南西门,教你从小北门出去。那小北门外是一片荒野的去处,杂树丛生,乱坟遍地;白日里便少有行人踪影,一到夜间磷火乱飞。
那日知县离去时刻,棠川人举了万民伞,送行五里地。
哈无清当上了粮食同业公会会长,还做一件大事:他知会各家粮食行,将省下的漕运税拿出一半,盖一座土地庙;说天下没得父母官,土地才是衣食父母。那时刻此地粮食行都听他话,便选了地方,盖一座土地庙——江宁府八县最大的土地庙。
这土地庙是一处五开间的四合院,塑了一人高的土地公婆,那公婆白白胖胖喜笑颜开。院子内外又栽了斑竹、石榴、梧桐……进大门还挖一口井,井栏上刻“同济”二字,意思是要大家相互帮衬,同舟共济。而后不少人家便到这口井里打水吃用。
这也罢了。等土地庙盖好,哈会长还出钱,到县署,找到六房中的户房,请户房典吏帮忙,买下后面一大片官田做庙田。
还了得,哈会长一个人出的钱,抵盖半个土地庙的开销哩!
这你晓得,回族人自称“教门”。哈会长是教门,教门不作兴盖庙。哈会长知会盖庙后,一应事宜由汉民去办。等土地庙盖好,哈会长想几日,想出一副对联:
好生修你土德
莫想刮俺地皮
刻在大门两边。
瞧的人都说这对联对得好。新来的县太爷来瞧,也说好;还教主簿将两句话记下来,回去写了挂在户房中堂上……
* * *
却哪里晓得,哈会长年轻时刻饿狠了,活到五十多岁,便得一种病——嗝食病,眼见堆成山的粮食一口不能吃,再好东西咯噔一声咽下去,又咯噔一声噎回来。哈会长得病时刻,一个女儿早已出嫁,两个儿子还年轻,小的年方二十。终于一日,骨瘦如柴的哈会长晓得自己不行了,便知会两个儿子到床跟前,给他们分家。
分家前说了一件事。
——一件搁了多少年的心事!
那一刻,哈会长抖抖索索,从床板底下摸出一本烧剩半截的家谱。两个儿子一瞧见家谱,晓得是大事,立时跪下。
哈会长便说了,从头说,慢慢说;说他这一门哈是从西域归顺蒙古的,而后一支到了中原河南,几代人便在河南商丘做粮食生意,到他祖父时做得最好。那时刻除粮行和碾坊,还有三处水陆码头。不想哈家是教门,当地教门人少,时常受官府欺压,原先几百户,末了只剩几十户。哈家先是码头被占,祖父被旗人萨尔图一刀砍死。萨尔图是商丘府典史,手下有兵,为斩草除根,烧了哈家大宅,又派兵追杀他父亲兄弟三人。父亲是老大,已被一匹快马追上,亏得躲进窑洞,又亏一个铜匠帮忙,一路逃亡,才流落到白河镇……
哈会长说罢,眼水直掉。他没有告诉儿子,父亲逃到白河镇,受苦受累几十年,带他苦下一笔钱财,实指望他重振祖业,替父亲报杀父之仇哩!哈会长切记得,父亲归真前是如何抓住他手,一遍遍喊“无清”;如何将祖父一顶血迹斑斑的回回帽跟萨尔图五个儿子的名氏交给他,又用尽最后气力,剪光自己头上剩下的一小截辫子。
儿子早晓得父亲何以给自己起名“无清”,早晓得哈家的“堵世蛮”——“堵世蛮”便是仇人。却那刻,教人如何也想不到,哈会长虽也痛恨满清官府,痛恨旗人,叹息之后反而知会两个儿子,知会几遍,教他们不要记挂以往的事,不要记仇。
末了说:
“儿啊,吾教伊斯兰,便有和平的意思。真主安拉说,‘我派遣你,只为慈爱全世界的人 ’。真主教我们慈爱的人,不光是教门,是天下所有人。我们和汉人在一起,定要和平相处,忍让为上。你们记住家世便可,不要记仇,不要记恨,要笃信真主,诚信仁慈,多做善事……”
两个儿子听憷住了。
那刻有两位阿訇在哈会长身边,一位也是河南祖籍,听了哈会长话,敬佩不得了,不停念着“主啊!主啊!好人啊,好人啊!”
对两个儿子说:
“还不快快应了父亲口唤?”
这你不懂。此地教门的说法,教门归真前丢下的话也叫“口唤”。哈会长直到两个儿子应了他的口唤,应几遍,才给他们分家。哈会长不是随便分的。他晓得两个儿子脾性,又晓得老大从小得慢惊风,身子不好;想来想去,便将粮食行给大儿子,五十亩水田给二儿子,末了请两位阿訇在遗嘱上签名公证。
两个儿子听了遗嘱,又跪下。大儿子哈少乾平日不多言语。那时刻二儿子哈少坤说话了。
哈少坤长得像他娘,个子高,瘦,活络;抹把眼水说:
“爹放心,有俺兄弟在,有这么好的粮食行跟水田,虽不像祖上发达,也笃定教家业兴旺下去!”
大儿子哈少乾瞧爹眼眶陷下去,眼子快没得光了,末了的眼光越是温和、慈祥,忍不住又应一遍他的口唤:
“爹呀,儿一定记住‘伊玛尼’,笃信真主,诚信仁慈……”
哈会长抓住两个儿子手,抓一块,想说话,没说。
三日不到,哈会长便无常了。
哈会长出殡时刻,白河镇各家粮食行停业一日。送殡的队伍几百人,前面是教门,后头跟的汉民。除了粮食行老板伙计,连租田的佃户,送粮的挑夫,也有不少人来送他。
哈会长一走,乾和粮食行便归了哈少乾。
那时节稻子才下秧,小田主哈少坤没得多事,哥哥便教他在行里帮忙。兄弟二人一个主内一个主外,又有粮食公会分外照应,“乾和”一如往常,粮食进进出出,生意也是红火。
日子便这样过下去。
那一年,哈少乾虽是做了老板,镇上人还跟以往一样,喊他“大少爷”,喊哈少坤“二少爷”。
大少爷好,虽主事,不倚大,许多事也听二少爷的。
只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哪想到哩,哈会长归真半年多,从小身子不好的大少爷得一场急病,死在二进东头屋里。
什么病?说不清。有的说急痨,有的说急梗,有的说闭口瘟,还有人说中了邪气。只有白河镇采芝堂老中医孙望邈心里有数。却孙望邈二天瞧过亡人,摆摆手,没说。
孙望邈何以没说?不晓得。
你叫我说?唉,只记得那日,方才立过冬,还没吃晚饭,凉月便早早出来。那时刻大少爷住二进东头屋里,二少爷住他对房门。晚上,大少爷喊二少爷过去。二少爷一进门,瞧见大少爷喝红豆汤,喝过气色不对,又咳又喘;立时慌了,扶哥哥上床,转身急忙喊先生。先生赶到时,大少爷已经手足紧绷,眼子通红,嘴唇子磨来磨去说不出话。先生赶紧教二少爷到回春堂买药,而后针刺人中。等二少爷买回活络丹,急灌下去,大少爷方才透出一口气,却一刻工夫又咳,咳出血来。
二天天亮,大少爷便不行了。
此地教门有个规矩,亲人无常一周年要盘坟,又请阿訇走坟。白河镇哪个不晓得这哈家兄弟情深意厚?等大少爷也归真一年,哈少坤不光盘坟,还要给父亲跟哥哥立碑,便找人写碑文。
* * *
说来话长。找的哪个哩?
找的达谦。
达谦什么人?——波斯人毋把勒沙之后、元朝魏国公达普化十九世孙,也是回回。你妈你舅舅小时候见过他。那时达谦剃的平头,时常穿一件浅黄色长衫,柞丝绸的,套了半袖马褂,十分斯文。达谦祖上几辈都是县学教师,自己天分极好,又学太史公司马迁,少年立志,一心想中个举人博个功名;不想听父亲话——父亲教他教书,末了他还是教书。达谦从小练各种碑帖,写一手好字,在棠川县城是出了名的。
达谦父亲是哪个哩?达逸夫。
说到达逸夫,还了得,是棠川县一代风云人物哩!
何以是风云人物?
说来话长。那时刻天下还是大清朝。却大清到了光绪手里,连吃几回败仗。八国联军一进北京,慈禧太后便吓跑到西安躲起来。朝廷眼见得内外交困,江山动摇,晓得祖宗之法不可再用,没等慈禧回到京师,便赶紧下旨变法维新,实行新政。
你不懂。实行新政,便跟改朝换代差不多哩!那一年朝廷连下圣旨,有一道圣旨跟洋人学,规定不光皇帝老子有权利,小民百姓也有几样权利。你想,有权利是何等好事。哪晓得小民百姓做惯了奴才,没听闻过,不晓得权利是个什么东西。有人从棠川城里回来,说听官府人讲,往后能自由说话了。镇上人一听,都说这是笑话,都笑话这个人连笑话也听不出来。此地开武场的鲁教练被巡捕抓过几回,听闻往后不能随便抓人,到县大堂见县老爷也不用下跪,非但不信,还两腿发抖。那是一回被抓到县大堂给县老爷吓的。那回鲁教练才跪下,不服,嘴里叽咕。县老爷猛拍惊堂木,大吼道:跪好!鲁教练以为是没跪好,不晓得是不许叽咕;便想跪好,却越是跪不好,腿直抖,而后一想到官府大堂便腿抖。这也罢了。白河镇还有个老秀才孟三眊子,教一辈子四书五经,那刻听闻朝廷下了新政,臣民有了自由,便抱一卷书,拖一根长辫子——秀才辫子本不长,是买人家辫子接上去的,满街跑,逢人便喊;说哎呀呀如何得了如何得了,没有了王法没有了规矩,容人自由说话自由集会,国人岂不乱说乱动耶?天下岂不大乱耶大乱耶大乱耶??
孟三眊子眼子眊,跑跌几个跟头,跌一身泥水。
而后,新政里又有一条:准许自由办报。这一条太好!何以好?那时刻国人对天下事不知晓,有话没得地方说。等圣旨下来,各省便大办报纸,很快办二三百家。多少人都在报纸上写文章,你说你的,我说我的,辩来辩去,议论天下国家大事。不少人还介绍日本维新。日本维新此地人不晓得,达逸夫晓得。
达逸夫如何晓得的?达逸夫本出自书香世家,好读书,好问天下事。一回他随舅舅送生丝茶叶的商船到日本,蹲两个多月,眼见得小日本维新后翻天覆地大变化,三十年下来便成亚洲头号强国,大惊不已,急得睡不着觉。在日本时刻,他总觉着日本人跟中国人不同,从小便不同。末了半个月,他什么事不做,每日到日本人学校里,专瞧他们教什么,又如何教;瞧了又瞧,终于瞧得明白,心下大动,回来后便发愤办学,改良教育。那时刻正逢大清朝开新政办报纸,达逸夫便领几个维新人士,也开一家报馆,办一份报纸。
什么报?《棠川时报》。
还了得,开报馆办报纸,让棠川人立马知晓天下事,让棠川人也有地方说话,这是开了一代风气哩!
达逸夫便是这开风气的人物。
达逸夫办报纸,先是介绍日本维新,介绍日本新学。而后朝廷又下一道新政:废除科举,改良私塾,兴办新式学堂。这正合了他教育救国想法。达逸夫大开心,和一帮人不停写文章,说道理。说什么哩?说我国家贫弱,国人愚昧,实为中华几千年旧学所害;说旧学所害最深者,乃使国人除了忠君,还是忠君,不知晓自己权利,也不知晓对国家责任;说日本之强,始于教育,唯有开办新学,学习新式思想文化,培养一代新人,方可救国!
反正一句话,不改进教育国家便没得指望。
清末新政不到三年,棠川县办了一所初等中学堂。中学堂盖在哪块哩?就盖在县署斜对面——当年万寿宫没盖成,空着的一块地身子上。那是县城最好的地方。初等中学堂盖好了,棠川县知事请达逸夫当学监,达逸夫便将报馆搬到学堂里头。而后他不光写文章,还到处演讲,反反复复讲,大道理磨成小道理讲。讲什么?讲国人中农人最多,而农人最为愚昧,对国事最为冷漠,又最难开化;教育救国头等任务在中国乡村,要大办乡村教育……
这也罢了。达逸夫不光说,还要做。他先想跟人合办初等师范,培养乡村教师,不想忙四五年没成。那时刻他年岁已老,又生了腿疾,行走不便。怎办?他不死心,便想到儿子达谦,教达谦下乡办学,不办不行。哪晓得达家几代人教书为生,合办报馆后拿不出钱来,达逸夫便卖掉祖上一间正屋两间厢屋。那厢屋本是达太太留给女儿的,太太哪能答应,达逸夫便跟太太大吵一场;又借一笔钱,还是不够。达谦哩,他正想埋头读书考取功名,哪肯下乡?却眼见父亲为教育救国入了迷,心下不忍,再找人凑钱,来到白河镇……
民国二年开春,白河镇头一所新式学堂成立。
成立那日,棠川县知事来了,教育局长来了,还有视学员、县学教谕一大帮人士,也一齐到场。达逸夫请各位给学校取名,各位一商议,都说新学好,要专心办好新学,便给学校起名“笃志小学堂”。
“笃志”是古书里头的话,意思便是专一的志向。
* * *
说话哈少坤请达谦写碑文时,达谦到白河镇已经好几年了。
一日,哈少坤找到了达谦。二人都是教门,一见面便互道平安。互道平安的话教门叫“色俩目”。“色俩目”好听哩,我也会说:
——“安色俩目阿来以库姆!”
——“卧阿来以库姆色俩目!”
哈少坤将达谦请回家,讲过缘由,恭恭敬敬道:
“听闻你达老师教国文,好书法,字写得漂亮,又能写回文。你好好写,俺给你两块大洋。”
达老师哪肯要。笃志小学堂起初便是租的土地庙几间房屋。土地庙有庙田租米的进项,不肯收钱。达老师晓得土地庙是哈会长领头盖的,欠着一份人情,本想拜谢哈少坤哩;便应道:
“钱不要,到中了,一同吃中饭吧!”
哈少坤说声“中”,便知会人做菜做饭。
达谦严守伊斯兰教规,滴酒不沾;等朱红的经文和汉字在青石上写罢,便教哈少坤泡杯茶,以茶代酒。哈少坤瞧他字写得好,夸他名不虚传,又请教他如何写字。哈少坤温一盅酒,喝了,说一阵。达谦不应声,只闷头喝茶。
不想茶喝过,饭也端上桌——新碾的晚籼米煮的,饭粒子透亮、喷香,达谦却放声哭起来。
先是抽几下鼻子,想忍没忍住,而后便哭了:
“噫,吾门不幸矣,吾门不幸矣……”
眼水鼻涕随着下来,连在一起,滴在柞丝绸长衫上。
哭什么哩?哭自己儿子。
这一说,便说远了。
达谦儿子又是哪个哩?达天旻。
达天旻如何了?不见了。
达天旻是十二岁时随达谦到白河镇的。他自幼聪明,五岁熟背《千字文》,六岁能下围棋,又长得十分标致,雪白粉嫩,瞧上去像姑娘家。那时刻镇上有一帮小地痞,瞧见城里来一个又漂亮又聪明的娃子,便欢喜找他玩,前前后后缠他,不玩不行。达天旻便随这帮人玩,玩骰子;先赌糖豆,而后来钱的。不想达天旻读书聪明,赌骰子却输,输了便拿家里钱,没得钱便拿家里值钱的东西卖。
这也罢了。便是一回,达天旻输多了,被人盯着要钱盯得狠,家里又没得好东西卖,便到此地民防团一个团总家偷东西。你想团总家防备多严?达天旻却有办法。他等下一场透雨,踩断砖瓦也听不出声响来,便悄悄翻进团总院子,翻进院子前已经用牛肉包子将护院的狼狗毒翻。那刻快半夜了。他之前听人说东厢房有一个摆件——是团总跟人要来的,值钱,便朝东厢房走;却瞧见西厢房亮一团灯光,蹩近一瞧,是团总三姨太睡在一张牙床上,就一个人,穿的小褂裤,露一身雪白的肉,正就着灯光看书。你不晓得,三姨太认得达天旻,二人都是县城高小毕业的,三姨太才毕业两年,比达天旻还小两岁。达天旻心下一动,便摸进去,摸到她床跟前。也怪哩,三姨太眼见他进来没有喊叫,还将灯吹了。哪晓得值夜家丁听出动静,立时叫喊起来;说啊呀呀有鬼有鬼,鬼从东厢房跳进西厢房啦!三姨太闻声起床,一把抱住达天旻——紧紧的,亲亲摸摸他;而后说,你快走快走。不想才出门口,团总邱胖子到了。邱胖子是什么人?邱胖子叫道,我活了快五十岁,还没得人敢随便进我的门。我瞧你不是来偷东西,是来找死的!你找死也不瞧瞧什么地方?而后便将达天旻捆起来,打折一条手膀子,捣断两根肋巴骨。
哪能想到,达天旻平日文静,那一刻有种,咬着牙,只惨叫两声,没掉一颗眼水,也没有求饶。
这一来邱胖子反而发憷了,问:
“你,你个小回子,你不服?”
达天旻一听骂他“小回子”,那还得了!此地教门规矩,汉人骂教门爹妈有时也罢,却哪个敢骂“小回子”,教门便与哪个作对到死。有时你骂一个教门,整个教门跟你作对。
却那刻,达天旻没有回嘴,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
“服!”
“服?”邱胖子心下不安,“我瞧你是嘴服心不服!”
一不做二不休,又在他脸上划三刀。
可怜达天旻血流满面,咬紧牙,一声没吭。
邱胖子没想他一声不吭,越是不安。
“你,你……”壮了气力喊,“你滚!”
“有多远滚多远!”
又喊一声;喊过,赶紧教手下人将他放了。
邱胖子打达天旻时刻,三姨太躲一旁瞧得清楚。达天旻没哭,三姨太心疼哭了,捂着脸,没敢哭出声音。
回到牙床上,三姨太越是心疼,一夜没睡;二天一早起来,便去找达天旻,而后又暗底下托人连找几天。
却被邱胖子放走那刻起,白河镇再没见过达天旻的影子。
那时刻,“笃志”已经开办好几年,新盖了房子,新式课程都开齐了。达谦一人教三门课,除“新国文”,还教“社会”、“自然”。达师娘专为老师做饭,忙得不得了。二人先不见儿子回来,以为是跑回城里玩——以往便跑回去过,没找,直到三日不见才找,却如何也找不见影子;又不知被邱胖子打过,只估猜是跑出去躲债。
达谦急哩!急得没办法,便请人打时。打时的问何时不见,达谦说某日子时。打时的便从某日子时起算,掐指算出“小吉”;说小吉,你急他不急,子午卯酉不出乡,莫找,自己回来。达谦问何时回来,打时的还是说莫急,等他回来便是。
* * *
哈少坤请达谦写字时刻,达天旻已经走了一年多。
你不晓得,达家乃名门之后,书香世家,到达谦这一门却生出这种逆子。达谦便没得脸见人,时常伤心掉眼水。
达谦夫人达师娘更伤心,一伤心便哭,一哭便数落达逸夫。达师娘一直尊称她公公叫“先生”;说先生啊,是你教我们下乡教书,我们不愿,是你硬要我们来的呢!而今你走了,你想不到,你最疼的孙子也不见了呢!你如何对得住你孙子,如何对得住我们这一房呢……
达天旻不见那年达逸夫病重,二年归真。达谦没跟他说这件事。
达师娘哭过,搂住女儿淌眼水:
“主啊,至仁至慈的主!不晓得达家什么人作恶,教我们遭了‘苏米’,往后日子如何过得下去?……”
何以叫“苏米”?“苏米”也是教门的话,是说倒霉,要么是遭报应。
娘一直没跟女儿说,达天旻不光不见了,还丢下一大笔赌债!
达谦夫妻二人就这一儿一女。
却说这女儿,芳名唤做“达玉兰”,是白河镇出名的小美人。美在哪块?你没见过。那时刻她十六七岁,中等偏上个子,细细身腰;一张瓜子形脸,又一对丹凤眼、两道柳叶眉;细皮嫩肉,手膀子藕一样白,一笑,脸上还有一对酒窝。达玉兰不光漂亮,还伶俐。她自小随姑妈学女红,能用针线绣出活灵活现的花鸟虫鱼。
一日,妈搂着女儿说:
“玉兰啊,达家至亲都在棠川城里,这辈子我们是没得脸回去了。好在你长得不错,往后就在此地嫁个中意人家吧!”
玉兰对妈十分孝顺,妈如何讲她如何做,却那刻,一听妈说这个话,立时头一扭,不理妈,饭也不吃。
达师娘晓得,女儿开蒙读书时,心里头便有一个小哥哥,喊他“殊哥”,从小跟他玩。殊哥以往送她一把小梳子——嵌的两只象牙蝴蝶,她整天灌荷包里,一到晚上便收起来,不给人瞧,不给人碰。
达师娘也晓得殊哥人好,却殊哥是汉民,又是县城一个大户人家的大公子,不会改从教门。
不改从教门玉兰便不好嫁给她。
话说达师娘正烦着玉兰大事,一日上午,家里来两位客人。达师娘一瞧,一个是本家哥哥,叫常春;还有一个是清真女学王师娘,也沾的老亲。几家平日里虽有些走动,却那刻,达师娘瞧见常春穿一身拷丝绸衫裤,新刮了胡子;王师娘穿的乔其纱横罗衬衫,麻线绞过脸,上了头油,打扮得光鲜;又同来,晓得有正事,便招呼二人坐了。达师娘泡过花茶,摆出两只白瓷碟子,盛了京果、云片糕,同二人边吃边说话。王师娘说起记挂达天旻,达师娘掉眼水。常春道:
“妹妹莫难过,打时的掐算了,外甥总要回来的。只是亏空不少债,我这个做舅舅的也是心急。今个过来,便想跟妹妹商议个办法。”
达师娘说:
“承你情了。有什么办法?达谦才去城里借钱。却他是要面子的人,哪肯蚀志气?前两回总共找来三十几块,还说是买黑板的。”
王师娘瞧一眼常春,对达师娘道:
“也别为难先生。托靠主,你家玉兰长得十分出色,也到了婚嫁时刻。若她在本地寻个好人嫁了,了你一件心事,顺便也将债推了。”
达师娘一听便说:
“这空债的事,万不能跟玉兰讲,讲了她乱急。也承你姨娘好心。玉兰是到了婚嫁年纪,却婚姻大事,还是由她自个做主罢!”
“哪能由着娃子?”王师娘道,“嫁汉随汉,穿衣吃饭。做女人这一辈子,图的就是寻个好人过个好日子呢!”
常春跟后头说:
“妹妹晓得的,我跟王师娘也是全福的人。要是你做得了主,我们这里便有个家底子殷实的教门。我是看他长大的,人好……”
达师娘这才晓得二人是来说媒的。
——此地规矩,上门说媒时要穿得漂亮,瞧上去清清楚楚。
达师娘便问起是哪个殷实的教门……
你猜猜,哪个殷实的教门?
对了,——哈少坤!
哈少坤之前各送一石白米并两份油撒,又特意到洋布庄扯一段白纱绸一段黑纱绸送给王师娘母女做盖头,请出二人为他做媒。
果然,一年过去,二年秋后,一个主麻日的早上,玉兰坐一顶花轿,带两箱嫁妆,嫁给了哈少坤。
外人不晓得,玉兰哪里肯嫁?她是哭着上的花轿哩!
娘也不舍。玉兰哭,娘随着哭。
只是那刻,玉兰晓得了,哥哥空下一大笔赌债。
却说达玉兰嫁到哈家后,哈少坤对她不错,她也没得怨言。却不想过了三年,玉兰没有怀胎。
这你不懂,不怀胎还得了!
哈少坤便请白河镇采芝堂老中医孙望邈儿子孙二先来瞧。孙二先一问一瞧,晓得是哈少坤不行,便给哈少坤开方子。开什么?开人参鹿茸、淫羊藿巴戟天、肉苁蓉菟丝子、山茱萸何首乌……一应补药。哈少坤吃了,吃十服,不行;又吃十服,那东西还是不行。
孙二先说,许是阴阳不合,你再娶一房试试罢。
再娶一房便是纳妾、娶姨太太,是何等大事!哈少坤问玉兰,不想玉兰也应了。哈少坤便到清真寺做了大净,请教阿訇规矩;而后由阿訇选了日子,预备迎妾。
那时刻,镇上人都晓得哈少坤要娶姨太太,都晓得姨太太是城里漂亮的姑娘,都等着瞧热闹哩!
话说便是那几日,眼见天气好好的,太阳出得亮煌煌的,哈家门口却陡然刮过一阵阴风,风卷着黑蝴蝶一样的树叶子嗖嗖嗖怪叫,老槐树上盛开的槐花一夜间落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