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棠川县城往西北五十余里,有一个古老的小镇,纵横着几条狭窄的青石板街。一条石板街自东向西,又蜿蜒向北,一直通向一个古驿铺的遗址。古驿铺留下的最后半截拴马石,孤零零地立在一处屋山墙边的空地上。那半截青石二尺多高,八九寸见方,石身雕刻的云水纹已消磨殆尽,斜欹的裂缝里生着细密的青苔。和这半截拴马石一样古老的,是小镇东头一棵十分高大的槐树。那老槐树的一半还恣意生长着,枝叶繁密,郁郁苍苍;而另一半却早已枯死,光秃的枝干裸露着铁褐色疤块,怒冲冲地戳向天空。
这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一幅风景。
那时候,老槐树底下有两间半茅草屋,茅草屋里住一个老太太。老太太是回族人,经常戴一块回族女子戴的那种能裹了颈子的白色头巾,头巾上绣了很好看的花边;脸细白,爬满皱纹,腰弓着。茅草屋门头上钉一块长方形小木牌,上面刻一段看不懂的阿拉伯文。门口的砖墙根摆一只针线篮,老太太就常常坐门口缝衣裳。那年我才七岁,还没有上学。看到老太太门口那棵老槐树根子有几个蚂蚁洞,我就跑到树跟前撒尿,把洞里的蚂蚁撒漂出来,把洞口上面的金龟子冲掉下来;撒完了听老太太唱歌:
钱钱钱,
钱钱钱,
看你个内方像地,
外圆像天。
有了你事事方便,
没了你许多熬煎。
有了你仇人相亲,
没了你骨肉无缘。
你让人喜,
你让人癫。
…………
就这么唱;唱唱停停,停停唱唱。
老太太唱歌的时候,脸上几乎没有表情,声音时高时低,像在说话,又像在诉说往事。当时我只是听了好玩,不知道她唱的什么,后来才听讲是一首《钱歌》。
老太太一边缝衣裳一边唱。在我的印象中,她一年到头都帮人家缝衣裳。那时候我被寄养在小镇外公家,外公也找她缝过一次——一套浅灰色棉褂裤。
记得那天外公从老太太家拿回棉褂裤,里外看几遍,说:
“哎哎,这衣裳缝得细哩实哩!”
然后把衣裳抻平,叠好,收进橱里;橱旮旯放几粒樟脑丸。
外公家住在小镇东头老街;老太太住东头老街的街口。
这东头老街是小镇最悠久的街里。街两边多是青砖小瓦马头墙的传统民居,不少人家的屋脊和门楼门套还嵌着各式砖雕。街面的青石板历经数百年风雨冲刷和行人车马碾踏,有的光滑可鉴,有的缺棱少角。我和小朋友就经常在这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上比赛踢球——一种鸡蛋黄大小的铁球;或者滚铁环,有时从外公家门口一路滚到老槐树底下。
老太太认得我,也欢喜我,看到我在她家门口玩,有时会喊我过去。她不喊我名字,喊我“乖乖肉”;说乖乖肉,来来!那刻,她一只手拢住衣裳,一只手从针线篮底下摸出一只细长的瓶子,取出一粒彩色糖豆,叫我把嘴伸给她,搁进我嘴里。
又教我说:
“乖,不要嚼,慢慢嗍。”
我就慢慢嗍。
糖豆花花绿绿的好看,但很小;经常被大人用来哄逗哭闹的小孩。老太太叫我不要嚼,是因为糖豆不经嚼,一嚼一嗍就没有了。
我吃了老太太十几粒糖豆,可从来没喊过她一声。
到我八岁那年,一天放了学,我跑到树跟前撒尿,老太太拎一只宰过的鸡回来了。那是到清真寺请阿訇宰的。回族人食用畜禽要经阿訇宰,宰之前阿訇要念经,念“泰斯米尔”;先默念,然后念出声音来,“安拉胡”念得最响,意思是奉仁慈的安拉之名。因为回族人相信,只有奉真主名义的屠宰才合法。那刻,老太太把鸡放进屋里,弓着腰走到我跟前,突然从身背后拿出一把剪子,说:
“把‘小麻雀’掏出来,剪了!”
我吓得缩成一团,两只手紧紧捂住裤裆。
那刻,大概是出于恐惧,我脱口喊她一声:
“哈奶奶!”
哈奶奶拱拱腰,开心地笑起来,声音咯咯的;笑过摸我头,又摸摸我脸,和声细语地说:
“乖乖肉,你已经进学识字了。既识字,知羞耻;凡礼仪,须讲究。往后不许来撒尿了,啊?”
我嗯一声,感到很羞怯。
——那天,哈奶奶家里来客人了,是一个小姑娘。
我是第二天才发现这个小姑娘的。那天吃过中饭,我会了两个同学去看。我躲在老槐树背后,伸出半张脸,看见一个陌生的小姑娘在哈奶奶家门口进进出出,帮哈奶奶搬东西。
两个同学躲在我身背后,拽住我衣裳,也偷偷看,脸涨得通红。我心里咚咚跳。
小姑娘看上去比我高,但很瘦;黄脸皮,黄头发,用牛皮筋扎着两根筷子一样细溜溜的辫子。
我从此再不敢到老槐树跟前撒尿,也很少去玩,直到哈奶奶死的时候,我才和几个同学一起去看热闹。
哈奶奶死得蹊跷。
回族人爱清洁。平日,哈奶奶门前屋后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只要是好天,她一早就坐在门口迎亮缝衣裳。那段日子不见她坐门口了。树叶子被风卷过,门口堆一层。大门也关着,只有两只鸡从门洞子钻进钻出。外公家有个邻居叫七外婆,和哈奶奶亲如姐妹,经常在一起唠叨。一天早上,七外婆挎一只船形的竹篮子,拎一根长把镰刀到东头圩塘割鸡头果,从她窗口过,看见她倚床上篦头,还和她打一声招呼。第二天下午,茅草屋突然烧起来,火头燎起四五尺高,竹笆椽子炸得劈劈啪啪响。七外婆最早发现,喊一声“不得了啦”,就抓只铁簸箕咣当咣当敲。街坊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有人家失火。救火的人带了白铁桶、钢精锅、洗脸盆、葫芦瓢跑过来,但没有灭火,踹开门往屋里冲,先救哈奶奶。
冲进去一看,只见她睡在床上,盖了被子,被子上是一层老白布的床单;头梳得齐齐楚楚。
枕头边还放一样东西——一块精致的小木牌,和大门楣头上的一样,上面也刻着经文。
哈奶奶已然断了气。
* * *
“呀,天火?”
“天火?是天火哩!”
“你看你看,火还在天上烧呐!……”
茅草屋失火的时候,西边天上正烧着一大片云,如血如火,彤红彤红。火烧云浮在一条灰黑色云带上面,翻卷腾挪,四下蔓延,不停吞噬着其他白色、灰白色云朵。一轮渐渐沉落的斜阳半掩在诡谲的云层里面,从形态狰狞的云端迸射出无数道金光,光毫眩目。一街人都映在血红的霞光里,戳着天喊。
那已经是一九六六年十月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 运动正在全国风起云涌。镇上的大喇叭播放着大革命口号,声音高昂而激烈,一阵阵炸响。街上不时有扛着红旗敲着锣鼓的队伍匆匆走过。队伍里有举着毛主席画像牌一边走一边唱歌一边跳舞的,有薅住被揪人的头发架了被揪人的臂膀搧着被揪人的嘴巴一路走一路狂喊乱叫冲撞而过的……临街两边人家的门面几乎贴满大字报和标语,青石板地上偶见散落的油印传单。有的人家门面墙或门面板还涂满红漆,上面没有贴牢的白纸红纸挂一片拖一绺,急风一吹扑喇喇乱响。
那天下午我正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那时我还在上小学,但学校已经不上文化课,不少学生把课本和书包都扔了,跟着大人一起闹革命;在学校里面闹,也在学校外面闹。那天我们在学校里面学唱几首革命歌曲就放学了。我和几个同学一边走,一边唱着音乐老师才教过的毛主席语录歌《造反有理》。走近十字街口时,我看见了东头老槐树顶上升起的一柱袅袅的黑烟。
在微动的东南风里,烟柱略成弧形。
我以为是人家烧锅煮饭冒的烟,虽然看到烟色比平日浓厚,烟柱也粗,但不知道是哈奶奶家失了火。
我们继续唱语录歌。
唱到十字街口时,我们看到一队穿了仿制军装箍着红袖章的红卫兵围成一个大圆圈,正在街口广场表演节目。我当时虽然读小学,是红小兵,但也排演过节目,就立刻跑过去看。那刻,只见一名女生舞一杆红旗在圈子里面拼命喊“冲啊,冲——”,也不知冲向哪里;边喊边跑。后面紧跟两个拿大刀的男生,刀被高擎着,刀柄上的红绸布穗子迎风飘曳,像两团跳动的火焰。跑几圈停下后,舞红旗的女生喘得直不起腰。紧接着六名红卫兵上场,开始做一个三层叠加造型:三个男生站底下,手拉手;肩膀上是两个男生,也拉着手,然后一名女生往上爬,爬到两个男生头上。
但爬到男生头上的女生晃晃地站不住,就蹲在两个男生肩膀上;两个男生紧紧抓住女生脚踝。女生左手拽住一个男生头发,右手举起来,哗啦一声,抖开一幅四开张的毛主席画像。
那是一张崭新的毛主席穿着绿军装拿着绿军帽,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向人们挥动手臂的彩色摄影画像。
画像展开时,所有观众一齐鼓掌,男女老少热泪盈眶。拿画像的女生激动不得了,哇一声哭起来,泪水直淌。
叠加造型是一个很有难度的动作。等我们钻进观众圈子时,那个女生连蹲也蹲不住,就抱住一个男生颈子滑了下来。
我和同学接着观看演出。
接下来的节目形式是活报剧,内容是“打倒帝修反”。这个节目的主题鲜明了许多——
一个男红卫兵同时扮演三个角色。男红卫兵头上戴了一只尖顶的白色纸帽,上面写“帝修反”三个字;脸上涂了白粉,代表白种人美帝国主义分子和苏联修正主义分子;鼻子底下用墨汁画一小撮胡子,代表日本反动派。“帝修反”先在场子里跑两圈,跑的时候故意三步一个踉跄,五步一个跟头;然后停下来,猫着腰东张西望,神色茫然,表示走投无路;又突然怪叫几声,凄厉厉的,自己吓自己,表示陷入四面楚歌。才叫过,只听一声齐喊“打倒帝修反”,所有参加演出的红卫兵拳头一齐竖起来,砸下去。“帝修反”马上腿一软,吓趴倒在地上,双手附地,脸朝下,下半截腿翘着直抖,抖掉一只断了底的黑布鞋,露出没穿袜子的光脚巴。
紧接着就有三名女红卫兵撵上去,各人踩上一只脚。不料其中一名女生踩得重了,虽然踩一只脚,可另一只脚悬空,整个身体站到了“帝修反”背上。“帝修反”趴地上歪着嘴直喊“哎哟妈哟疼疼疼”,爬起来眼泪直掉,说:
“下次我不装了!”
表演现场严严实实围了两三层观众。“帝修反”被踩住时,现场又响起一片掌声。那刻,一个患白癜风的花脸老头想找一处人缝挤进去看,但没有扒开人群,反遭被扒的人尥蹶子踢几脚,腿杆子被踢破。花脸老头并没有退却,他哟哟哟连叫几声,揉过腿,在圈子外面一跳一跳的,伸长颈子,看“帝修反”是不是真的被打倒了。
我和几个同学也使劲拍巴掌。
接下来,“帝修反”脱了纸帽,揩去泪水,穿上断底的鞋,趿着,从地上拾起一面小鼓,和另外拎小锣的三个男生表演“三句半”。
拎锣的男生说前三句,“帝修反”说后半句:
东风万里红旗飘,(锵)
革命形势无限好。(锵)
谁敢反对毛主席,(锵)
打倒!(咚)
“帝修反”击完一声响鼓,四个人拎着锣鼓咚锵咚锵敲着转一圈又回到原来位置站好,说第二段:
美国人民吃不饱,(锵)
苏联人民冻死了。(锵)
日本人民怎么办?(锵)
上吊!(咚)
“帝修反”说过“上吊”,丢下敲过的小腰鼓,双手掐住自己颈子——真掐,咧着嘴;又仰起头,眼睛往上翻,翻出白眼珠;再伸出舌头,伸得长长的,做一个上吊动作。
我们一直看到表演结束,直等他们收拾好道具,咚锵咚锵敲着锣鼓走远了,才各自回家。
* * *
茅草屋的火很快被浇灭,水是从不远处一口池塘舀上来的。
那池塘不大,却有名。据载清光绪元年,白河镇出土一块镌有“里有仁风”的南宋时的牌坊匾额,就是一个崴藕的少年瘸子一口气吃下十块烧饼十根油条,从这口塘里崴上来的。
第二天才知道,那天茅草屋失火是因为堆在后檐口的一堆陈年的松毛子烧起来,火苗舔到屋檐,把屋顶烧了半边。那堆松毛子是卖草人从山头上筢下来的黑松和马尾松的针叶,也夹些松枝。这油性的松针松枝经年风干后,极易被燃着。
而关于哈奶奶的死,街上人有好几种说法;其中说得最多的一种是,她的死和一个老头有关!
这种说法的主要依据,是说哈奶奶一个多月前听说白河里淹死一个老头,精神就陡然不好,脸上气色一天不如一天,死之前半个月已经不能进食或者不想进食。东头教门 还说,哈奶奶平日就穿得干净整齐,知道自己不行了,又换一身十分干净的衣裳,并且备好大卧单、小卧单、裹胸、盖头等回族穆斯林用的殓服……
那天一大早七外婆从窗户口看见她倚在床上篦头,应该是她一生中最后一次为自己整理仪容。
哈奶奶几乎被一致认为是自然死亡,而松毛子被引燃的原因很多,发生这样的事也绝非仅有。那两天,几个热心的街坊像老练的侦探一样反复实地勘查,基本排除了蓄意人为的可能。街道居委会派来的人看过,先说“稀奇稀奇”,又说声“可怜”,就走了。公安派出所在火灾发生和后来注销户口时,也没有人查问。
蹊跷的只是,死人失火这两件最晦气的事发生在同一天同一个人家;而哈奶奶的死,又是悄无声息。
哈奶奶死得安详,顺顺当当躺在床上,又白布盖了身体,很整洁;只是一只手膀子横在胸口上面,像要抓住什么。
几个回族街坊站在床跟前,为她祷告:
“哈二嫂啊,你走了,归真了;你是顺行哩!”
“主啊,至仁的主!她一辈子上教门规矩,一辈子没做坏事,求主慈悯,赐她后世天园的福分吧!”
一个回族老太太把她枕边那块小木牌捧手里看过,含泪道:
“可怜!老妹子,你无常 了,没有亲人在你身边,没有人为你念清真言,愿你带着‘伊玛尼’ 见主吧!”
回族老太太说的“清真言” ,后来我才知道,那就是刻在哈奶奶门头上的一段阿拉伯文的经文。回族穆斯林弥留之际,身边亲人会念的都要为其念清真言。哈奶奶枕边的小木牌刻的也是这段经文。据说哈奶奶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就把它从箱子里拿出来,天天放在身边。
七外婆站得稍远些,也抹把泪说:
“老姊妹啊,你唱了一辈子《钱歌》,天天唱,唱得人既爱钱又恨钱,你这就不唱了?”
一个体型高大却驼背的男街坊站门口说:
“你怎么说走就走啊,你儿子还没回来呢!”
男街坊的话立刻引来一片应和声和叹息声:
“是哩,儿子还没有回来哩!”
“是哎是哎,儿子还不晓得娘走哎……”
这刻,人群中有个戴着镶边黑色盖头的女街坊——一位虔诚的穆斯林,靠近老太太耳边,像安慰亡人,小声道:
“老姐啊,真主的口唤到了,你就顺命归真吧!”
然后喃喃地念几句《古兰经》:
“印拿令辽希,外印拿意辽希,尔热支厄耐。”
意思是,我们都来自真主,我们都将回归于真主。念两遍;念完,女街坊抽泣几声,帮哈奶奶顺手膀子。
未料才抓住手腕,一近看,哈奶奶袖笼里那只手紧紧攥着,指缝间露出一小截红头绳。
旁边人马上说,这一定是个稀奇的东西!
一个胆大的就去掰开来看,掰不动……
* * *
哈奶奶死之前个把月,小镇确实淹死一个人,是个老头。
老头是自己投河淹死的。
和哈奶奶之死不同的是,老头的死影响很大。
老头从前是小镇著名人物,在整个棠川县也很知名。他本是县城人,年轻时从县城来到小镇。此人长得瘦长身条,白皙面皮,一对眼睛浑圆浑圆的,靠近左眉心的地方生一颗黑痣。那黑痣一半藏在眉毛里面,一半露在眉毛外面,至今还给我留着鲜明的印象。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正和小朋友比赛滚铁环。那时他才被从狮子山监狱放回来,留着囚犯才有的那种比板寸头还短的灰白色头发;人又高又瘦,看上去像一副骨头架子。我当时只盯他看一会,后来才听讲,此人是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镇压反革命时被关进去的;本来要再关五年,不想从放出来两年前开始,他不仅不说话,还经常不吃不喝,有时候一动不动呆坐着,一坐半天,人越来越瘦。监狱方认为他可能得了老年痴呆症或者精神忧郁症,不太好管教,又考虑他一般不再具有攻击性能力和其他社会危害,就让他取保出来了。
老头的家就在小镇北头古驿铺的地身子上。那是三间独立、左右并无邻居而两边屋山头又砌有风火墙的老式瓦房。只是风火墙早已圮毁不堪,破旧的屋顶上常年生着嶙嶙的瓦松和万年草。那半截拴马石就立在他家屋山墙旁的地上。老头放回来后除定期到派出所听公安员训话,几乎不出门;偶尔坐大门外边,斜躺在一把竹椅子里,或倚住拴马石,手里拿一本破书,翻翻看看。
看过书有时就望呆。
一天午后,老头喝一碗小米粥,看过几页书,正倚在拴马石上,摇一把旧蒲扇,轻轻摇;摇过,就静静望着远处天边的一片孤云。那茕茕无依的云块在黯黄的天末与一片水光相接,低回游移,欲去还留,飘飘然不知所之。
老头凝神遥视,一动不动。
只一会时间,忽闻街上响起一片嘈杂声,一支“破四旧” 的队伍扛一杆红旗走过来了。老头一看,队伍里四个人抬两大筐古旧书籍和字画,几根撕了轴卷的轴杆从一筐书画堆里戳出来。两人抬一口龙凤大缸,一人身上背着三个被砸下来的泥菩萨头;菩萨头被几根绳子拴了,像一串葫芦。又几个人扛的匾额、屏风,一人挑了一大担佛龛、烛台、帽筒、花瓶、妆奁等杂物。最后还有两个人,一人挎半篮子鸡蛋,一人手里提两只鸭胚。
再一看,领头的是一个长着一脸灰黑色胡须的人。
这灰黑色胡须的人看上去五十好几年纪,五短身材,嘴里长出两颗大黄牙,右边耳朵少半块——新被人咬掉的,镇上人叫他“大胡子”。大胡子一只手背住,一只手拎一根大头棍,昂头,走在队伍最前面。队伍里还押着一个戴眼镜的人。这人头发花白,形容清瘦,被细麻绳五花大绑捆了,后背上插一块木牌,上面写着他的罪名,罪名底下是他的姓名,姓名上划了红叉。捆人的绳子本有两三道足够,但不知为什么,捆了五六道,又捆得太紧。那人被勒得弓了身子,面色通红,龇牙咧嘴,大汗淋漓,嘴里还嘟嘟囔囔说话;虽然听不见他说话声音,从神情看是想请求慢点走。
而大胡子一边走一边催:
“快!快!”
又用大头棍朝扛旗的人腿肚子敲敲。扛旗的人腿一缩,一弹,迈出大步,整个队伍立刻加快步伐。被捆绑的人走不快,就有乱拳从他背后捣,捣得他踉踉跄跄,跌跌爬爬……
老头并无一丝惊动,冷冷看着大胡子,神情刀刻一般。
“什么个东西!”
不屑看;起身。
起身攥了书,背起手,晃回到屋里。
可才回屋里,门口来两个公安员,喊他到派出所。
老头的儿子不知道父亲到派出所,因为那天不是训话的日子。儿子见父亲不在家就出门找,找一圈回来时,父亲已经坐在屋里了。
却一直枯坐着,双眼空洞,神情飘渺。
儿子一看不对,父亲前两次被训话回来若无其事,好好的,这次到派出所一定遇了什么事!儿子问他遇了什么事,他说没得事。
未料,就在那天夜里,老头做个梦,梦见一片血色的芦苇地。
梦是老头儿子讲出来的。儿子半夜听父亲喊:
“……呀呀,这血红的苇苗子呀!”
停一声又喊:
“呀呀,什么东西压住我啦!”
喊过就不喊了。下半夜又听一阵门闩响,但声音不急不乱。因为是热天,儿子听父亲开门出去,以为是解手,并没有在意。
可是,门开开后,老头再也没有回来。
儿子没想到的是,父亲坐牢回来后变得有点邋遢,衣食均无讲究;而在出门前,不仅把被褥收拾得整齐,还从里到外换了一身新洗的干干净净的本色白褂裤。
儿子更没想到的是,父亲还在床上压一幅纸,半开张的;展开一看,上面写了两行毛笔字——
大道不行,祸复起焉;
宁赴清流,不与浊世!
是父亲的遗言。
儿子看到,那遗言的笔墨或如横槊斜戈,或如枯枝裂干;笔走迅疾,墨溅满纸,激越中浸透无边的哀痛!
那刻,儿子知道父亲没有了,身子只一晃,晕倒在床跟前。
第二天下午,白河里浮上一具尸首。
有人看见那天天亮前白河埂上飘过一道白影,像一只起飞的白鹭,轻轻腾起,一忽而过。白影飘忽之后,两只猫头鹰阴森森怪叫,几只野鸭子噗噗噗从一处芦苇棵里惊飞起来……
又过一天,还有人看见,就在白影飘过的那段河埂底下,一个老太太孑然坐在地上,听着汩汩流淌的河水,望着青青的苇滩,呆呆的,什么话不说。老太太坐了一个多时辰,然后又弓着腰,拄一根木棍,一个人摇摇晃晃走回家。
后来听人讲,那个老太太就是哈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