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二秃没有参加白园落成庆典。

韩惟卿派车去接他，他还是没回来。

——那天，他正在料理许大篓子后事；也不管自己是回回，是教门，和许家子孙一样，披麻戴孝，守灵，给每一位来吊孝的人磕头；又等到头七这天，和许家人一起上坟烧纸，然后才回白河镇。

二秃一回来，哥哥问他想做什么。他说什么都不想做，说这一辈子最对不起娘，只想和娘在一起，做敬老院门卫。

韩惟卿从台湾回来，是瓦刀脸第一个向二秃通风报信的。二秃回到白河镇，瓦刀脸为他接风，买了好酒，又请来老沙作陪，晚上三人慢慢吃喝，也还畅快；只是叙起旧事，禁不住百般感慨，一番嗟叹。老沙脾气不改，喝几杯酒又发起牢骚，说现在还是摆不平，干部还是高高在上，吃香喝辣。瓦刀脸说，不吃香喝辣哪个肯当干部？你不想吃香喝辣？你又发牢骚，还想造反？还想把皇帝拉下马？老沙给问住了，不吭声。瓦刀脸搛一块好菜搁他碗里，说，现在红糖白糖尽你买了，豆腐想吃就有吃，桐油多的是，还有什么话说？自己过好就行，别的事少烦，喝酒吧！老沙就蒙头喝酒，喝到小醉时竟也半睁眼睛，开了笑脸。

二秃回到白河镇，还见过一次魏承祁。

那时候，魏承祁已经下台，不当县委书记了，但没有完全退下来。一九八九年底，魏承祁年满六十周岁。由于魏书记全力引进吉隆化纤项目，对台经济合作取得成功经验，经其部队老首长、省顾问委员会副主任许光推荐，退休前一个月他被调到省城Ｎ市，当上省经济与贸易学会主席。魏主席一上任，很快以官方名义办一个贸易公司，利用价格双轨制，把计划内平价物资以高出平价的市场议价卖出，并亲任董事长。公司轻松赚了大钱。

二秃不知道魏承祁当上主席和董事长。他见到魏承祁，是在一天中饭前，和多少年前一样，也是在白河镇十字街口广场。那时广场上的“忠字台”已经拆除，但基础没动，九级台阶剩五级，上面新竖了一尊邓小平塑像。那还是魏承祁赴任县委书记前请省艺术学院设计的。那天二秃见到魏承祁，魏承祁魏主席魏董事长率领贸易公司一帮人才视察过吉隆化纤项目，了解其钢材水泥等物资紧缺情况并谈好交易价格，然后带人故地重游，在塑像前合影。

那刻，魏主席魏董事长好像也看见了二秃。

好像还朝二秃笑了一下。

* * *

敬老院就建在白河边上，周围新栽的长叶松与沿河的枫杨林连成一片，河水从门前静静流过。二秃就住在敬老院门房。他一直很少出门，不想出门，更不想见人。但有时候，他想到清真寺去。那是他年少时跟娘礼拜的地方。他欢喜跪在大殿的蒲席上，有时伏下身子，听沙阿訇诵念《古兰经》，听“伊玛目”讲解《圣训》。沙阿訇是他表舅，表舅的声音慈祥而平和，在殿堂里回荡，像来自远方的亲切召唤。他欢喜在这美妙的声音中遥想后世天园的美景。天园里住着行善的人。那里没有谎言，没有怨恨，没有饥饿，没有劳累。人们和平相处，互助互爱。有天使相伴。每天只听到问候平安的话语。漫漫树荫下不觉炎热，也不知寒冷。河里流淌着乳和蜜。有貌美的童仆轮流服侍。人们坐在花毯上享用着美味的食物：石榴、香蕉、海枣、甘泉……都是安拉对善行的报酬。他还记得，娘是如何教他捧着手接“都阿以”，接“都阿以”时如何默诵经文，最后一句是“阿米乃” ！他不知念过多少遍，他还记得。他没有忘失娘的话。他的外公外婆，他的祖上，都是穆斯林。外公的始祖是毋把勒沙。他是穆斯林的后代，是回回，是教门。但是，多少年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充满了怨气。他恨。他斗。他不服。他作恶。他在游荡。他知道自己身子在哪里，常常不知道心在哪里。他犹豫过。他畏惧过。他也听过沙阿訇讲“卧尔兹”，讲安拉在复活日对善恶的不同判决。他害怕坠入火狱。但，那只是一闪念，从心里一过而已。多少年了，他没有去礼拜，没有做斋功，也不念清真言，不发“帅德盖” ，不上教门规矩。他早就丢失了“伊玛尼”，忘却了先知穆圣的训言……

他想到清真寺去，又不敢去。

有时，他洗过澡，洗得干干净净，换身干净的衣裳，就一个人站在敬老院门房后面，静静遥望着宣礼塔上那金色的星星和月亮；捧起双手，用娘教过的话，在心里默默祈祷，祈求至仁至慈的真主恕饶自己！

有时，下雨了，他也不走，就立在雨中祷告……

只有那一刻，他心里一片宁静。

2015年12月完稿
2017年3月再版时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