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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舅舅说得对,外公话讲多了会伤神。那次外公讲故事讲得时间长了,讲过喝一碗小米汤,昏沉沉睡去,竟一睡三天没起来。舅舅急了,又跑到孙小先家,把孙小先请来。

孙小先那时候已经不出诊。那天他破帽遮颜,穿一身旧衣裳到外公家,但依然考究;脱下草帽,梳了头发,落座前掸去椅子上灰尘——其实也不见灰尘,又理了理袖子。他先看外公气色,问舅舅情况,再搭脉,搭过脉开方子。这时候舅舅就叫我磨墨,我磨好墨看他写字。孙小先每次都自带纸笔,纸是一种很薄的罗纹纸;脱了铜笔帽后,用舌头把笔尖舔软,然后蘸墨。他写的是行楷,米芾的体。我经常看他开方子,从那时起我就认识了一些中草药名称。

孙小先那次开的中药不多,只六七味。

孙小先每次开过药,舅舅就把抓来的药倒进一只砂罐子,先用水泡了,然后放在一个铁丝做成的架子上用煤油灯的火慢慢煨。不一会,外公的屋里就弥散开一股药香味。那味道甜丝丝的,飘进你鼻子里,飘进你嘴里,让你不吃都感到舒服。

我长大才晓得,那都是一些补中益气的药。

一天上午,我正看孙小先正开药,忽听一阵锣鼓响,从十字街朝东头敲过来,声音比平时响得多。我跑出去一看,锣鼓队伍已经过来,前面是四杆红旗指路,后头跟的大鼓、小鼓、锣、钹、镲,还有三角铃。三角铃我第一次见到,是一个矮女人敲的,声音清脆,但不很响。再后头是两人抬一桶糨糊,一人胳肢窝里挟一大卷红纸。又一人两手端一只钢精锅,里面盛的墨汁。两人拿刷子笤帚。队伍走到外公门口停下来,先由一个人领头读一段语录,喊两句口号,然后一起动手,在墙上贴好红纸,在红纸上刷一条大标语——

白河镇无产阶级革命派大联合万岁!

标语的字是用猪鬃排刷刷出来的,粗黑体,脸盆大小。刷字的是一个十分精瘦的小老头,镇文化站的。小老头手脚猴子一般灵巧,一笔一划刷得很快,又笔笔工整。

几天后,满街上贴出了“大联合”、“大团结”的标语。

不光白河镇,棠川县城也贴满了这类标语。

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候突然提出“大联合”、“大团结”,是因为文化大革命已趋于失控状态。就白河镇看,文革开始不久全镇只有几个造反组织。后来这些组织有的发展壮大,有的分裂重组。人数最多的白河农场“驱虎豹” 兵团一个副司令员叫张虎。张虎嫌兵团名号不吉利,拉出一帮人自立“战熊罴”兵团。“驱虎豹”司令员收买农科站“追穷寇”团长,奇袭“战熊罴”,打死叛将张虎。“战熊罴”立刻分裂成四个组织,其中最大一个组织叫“从头越”。“从头越”反攻“追穷寇”,打死团长一干五人。“追穷寇”余下干将沦为流寇,又各自招兵买马……这样打来打去,结果山头林立。到上面要求“大联合”时,白河镇像样的造反组织有二十几个,但没有一个组织说话作数;上面来了精神或指示,有时是中央指示甚至伟大领袖最高指示,也常常贯彻不下去。

只是,“大联合”、“大团结”的标语口号贴了一个多月,白河镇各路造反派还是各打锣鼓各唱戏,老爷不抬老爷轿,既不联合,也不团结。棠川城里造反派更厉害,竟划分出势力范围,各据一方,分而治之。几个主要派别还一度派人在各自势力范围的街口驻防把守,其他派别的队伍、车辆要凭正式印制并盖章的路条才能通过。但很快,棠川县实行军事管制,省军区派一个营部队进驻县城。军管会为执行“大联合”任务,决定学习外地经验,分两步走:先搞系统或部门联合,由一个大系统或大部门各造反派选出同一个头头,再进一步联合。哪知各路造反派根本不买账。省军区下达“联合”命令第二天,棠川县“井冈山”、“八一团”、“红工旅”三家不是联合起来执行命令,而是联合冲进军管会,打伤十几名解放军指战员,抢走枪支弹药。直到省军区又派一个得力的政委,强化军管,抓了几名肇事者,棠川县“大联合”才得以继续推进。

* * *

“大联合”先行试点。

白河镇划分出七个系统。第一批试点的两个系统中有一个便是“林牧副渔”系统。未料“林牧副”同意,“渔”出了问题。

“渔”的问题出在老沙身上。

那几天老沙儿媳妇正巧生娃子。老沙老婆想跟街上人一样,凭医院证明买半斤红糖给儿媳妇补身子,但供销社仍按原计划标准供应二两五钱。他老婆就盯他哭,说你革命革一年多了,连二两五钱红糖也没革到手,你革什么革的?老沙开始没理她,后来她哭得不歇,被哭烦了;再看看儿媳妇面色菜黄,放出苦相,回头想想老婆讲的也对,造反没造到东西,自己一只划子船船帮子发脆,腻子刮不住了也没搞到桐油;心一凉,鱼叉一摔,说不干了。老沙是土著渔民,过去是渔帮的头。他这一不干影响很大。那些原来也想通过造反能造到跟街上居民一样,每人每季度买半块肥皂、领一市斤豆制品票,每月领四市两油票,还有想划一块菜地、想让娃子上中心小学的人,眼看没有指望,一些人也跟着不干了。

老沙岳父也是从里下湖地区流落过来的,和许大篓子同乡,还和许大篓子老婆沾亲带故。老沙儿媳妇生娃子时,许大篓子夫妇拎一只母鸡一篮子鸡蛋去送贺礼,老沙两口子留他们吃饭。才吃,说着闲话,老沙发起了牢骚。老沙平时牢骚就大,那一刻发起来更是愤愤不平,说这世道真他娘摆不平,不革命买不到红糖,革了命还是买不到红糖!许大篓子知道老沙好发牢骚,但说到因为革命没革到红糖,心里就不快活——他许某也是革命领头人。许大篓子平时不喝酒,但在两种情况下想喝:一是很高兴,二是很不高兴。那刻他心里不快活,就一杯接一杯喝,不吭声,等几杯酒下肚,舌头打结,话反而多起来。许大篓子沾老婆光,比老沙长一辈,喊老沙大侄子,说:

“大,大侄子,你还是要革,革下去,会有红,红,红糖的!”

老沙筷子一搁,忽然问:

“你当初说能吃到豆腐的,如今吃到豆腐了?”

这一说许大篓子掯下头,不好意思了。

“眼下还没吃,吃到豆,豆,豆腐。”

许大篓子应道。

老沙夫妇看着他笑起来。老沙老婆说:

“大侄女等了一年多,别说看到豆腐,听别人吃豆腐就淌口水呢!”

这一说一笑许大篓子脸就红了。他有点沮丧,侧过身子擤一把鼻涕——也没有鼻涕,又擤一把,还是没有。

老沙看他不自在的样子,说:

“不说了不说了,都不说了,喝酒喝酒!”

又给他倒一杯酒。

许大篓子又一口酒下肚,一下子站起来,身子晃晃的:

“狗养的干,干部,眼下还是瞧,瞧,瞧不起我们!”

酒晃光了又说:

“还要打,打他个狗……狗养的……”

但渔业队人心已悄然发生变化,当初造反时齐刷刷聚在一起,一喊一条声一条声喊到底的激情和共识已经没有了。特别是那个娘娘腔的新队长,一直反对造反,反对革命。他一有空就晃到别人家宣传他的理论,说穷就穷过吔,习惯就好,安稳就好吔!弟兄们也革了一年多的命,除了吃几顿饭,革到什么了?还不如回来安分守己老老实实打鱼摸虾吔……

新队长是凭几句话当上队长的,当时就有不少人不服,说新队长见官矮三分树叶子掉下来怕砸头哪能担事哪能为我们说话?而这刻,有些人一想,说还是新队长的话对,还是新队长有水平,怪不得镇里干部让他当队长。当初不服的人当中,有的上门赔不是,嗅烟的还把烟点好递给他。接下来,一些人便开始怪二秃,怪许大篓子,怪他们哄事。有的还骂。先是女的骂,后来男的也骂。女的骂他们不是人,男的骂他们不是东西,也有人骂他们既不是人也不是东西;说不是他们带头哄事自己不会跟着闹,一年多闹下来什么没闹到每人还少打几百斤鱼。不少人越想越怄气,心里抹不直。当年跟着二秃死死拽住镇干部的几个特别泼辣的渔妇跑到白河埂上,把二秃弃用的“滚地龙”连根刨掉,把几根梁柱弄回家劈了烧锅。其他几个比较泼辣的渔妇上门找许大篓子算账。那天许大篓子和老婆不在家。一个渔妇就把他们九岁小儿子拉过来,扒开小儿子屁股,各搧几下。不想这小子特别憨,被搧过了竟然没有哭。几个渔妇又把他摁床上再搧,直到他哭出声音才解口气。许大篓子所以叫“许大篓子”,是因为他的鱼篓子明显比别人的大,又编得十分精致。几个渔妇临走时把他两只大鱼篓子踩得扁扁的,把一杆鱼叉插进石磨眼子撬,两个人一起撬,带劲撬,撬卷起来;又把他一件下水穿的胶裤戳几个洞。

即便这样,还有不少人要跟二秃干,要把革命革到底。未料在开过一次大会后,这中间多数人突然泄气,也不干了。

那是全镇传达毛主席最新最高指示的一次大会。“渔家傲”剩下的三四十名队员在哈司令率领下去开会。在经过镇干部宿舍区时,他们不由停住。那刻,他们看到当初被他们推倒的两处花格子墙已经修好,三排红砖院墙还新粉了洋灰。路灯也重搞过了,灯杆子比以前还粗还高,每家门头上新安一盏罩子灯。还有,才停一年多时间,那个戴眼镜的镇委通信员穿一身干干净净的衣裳,新系一块白围裙,套的蓝护袖,更是殷勤,比孙子还孙子;碎步快走,把冲好开水的水瓶放各家门口,轻手轻脚,放好又回头看一遍。特别招眼的是,宿舍区后面还新了箍一大块菜地,有一条人工水渠通进来。干部每家一小墒,上面种着韭菜、苋菜、菠菜、大头芹、杨花萝卜……

当时大家都愣在那里,七嘴八舌议论,说怪不得老沙他们不造反了,官家还是官家命,叫花子还是叫花子根,自古而然。又说,我们要了多少年菜地没要到,他们有钱买菜,还开了菜地。院子墙是砖头的,还粉上洋灰。有了路灯,每家又安带罩子的灯,都是公家花钱弄的。我们呢?我们有什么?我们什么也没有!

一个人跟着发牢骚。这个人声音很大,说院子和菜地是小事,听说魏承祁几天前已经被“解放”,不知是真是假。要是魏承祁再做官,这他娘革的什么命?这不等于革回头了?!

一挥拳头,喊:

“这一帮干部不打倒,翻了身还有我们过的日子?”

还没说完,当初造反起事时击鼓的大头汉子突然叫起来:

“不行再造他妈一次反!”

“对,再造一次反!”

“再造一次!”

“造……”

十几个人一阵喊,十几只脚一齐往墙上蹬。

二秃没有喊。这之前他已经开过几次“大联合”的会,会上说要保护犯错误的革命干部;据说魏镇长也算“犯错误的革命干部”,但魏镇长“解放”没“解放”他不知道。二秃不好表态,但不能没有表示,便骂了声“婊子儿的”,朝墙上啐一口唾沫。

大头鼓手会没开就走了。那次大会有几千人参加,会上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会后高举最新最高指示大字招牌游行,沿青石板街来回游两遭。“渔家傲”一帮人没去游,回到家一大半泄了气,都说不干了。

那时候,“渔家傲”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活动,造反队眼看要作鸟兽散。红缨枪头子已经上锈;“渔家傲”造反大旗被老沙老婆拿回家剪成几小块,给孙子做了尿布。老沙老婆不泼辣,但精于算计,凡事不能吃亏,在渔业队是出了名的。那天她在河埂上晒网时看见几个渔妇把二秃“滚地龙”梁柱扛回家,心里不平,回到家就一口气把红旗剪了。她算账给老沙听,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她们每人弄一根梁柱,我们不能什么得不到。我量过了,这面大旗剪了给我们孙子做一块肚兜,剩下的做八块尿布,正好。

一天,棠川县军管会来人,召集白河镇各造反派头头开会,要求按照省军区命令,发动和依靠左派革命群众,迅速实现“大联合”。造反派听说军管会来人,开始并不在乎,直到看见来的是一个副政委,带十几个全副武装的指战员;副政委不仅样子凶,话也说得狠,身上还别把盒子枪,说话时枪盒子拍拍的,拍得嘭嘭响,造反派才有点怕。因为问题出在“渔”身上,副政委也点了渔业队名。会一散二秃就赶紧回渔业队,按首长指示传达贯彻会议精神。

二秃回到渔业队时正赶上吃晚饭。他在许大篓子家匆匆刨一碗饭,点盏气油灯挂门口,然后叫许大篓子和瓦刀脸挨家挨户喊人。但喊了个把小时,只懒洋洋到一半。未料一半人才坐定,就有几个泼辣的渔妇闯过来。一个渔妇桌子一拍,直指二秃,说你个秃驴,你带我们家男人哄事哄到如今哄到什么了?你当司令有人请你吃饭,傅大学就单独请你吃过五顿饭;有三顿还喝了酒,一顿还上了油鸡。油鸡本来就香,又浇了麻油。你如今也当官了,也吃香喝辣了,你当然有劲开会。我们没吃到没喝到,我们没得劲开会!

才说过,当年饿死丈夫的那个十分瘦小而又十分泼辣的渔妇也来了。那天,十分瘦小而又十分泼辣的渔妇恰巧过四十岁生日,弟弟杨二毛来吃饭,杨二毛也跟来了。杨二毛听姐姐说过渔业队的事,也认得二秃,见到二秃手一指,喊:

“听说你当司令带人哄事,人家什么没哄到。你能哄到吃的哄到喝的,是不是?啊?”

二秃闻他身上有几分酒气,没理他。未料杨二毛见他不理会,仗着自己手膀子粗,力气大,袖子一撸叫道:

“你给我老实点!你再瞎哄事,小心我把你吊起来!”

说罢把拳头竖到二秃跟前,手臂暴着粗筋。

许大篓子见状赶紧过来,一把拉开杨二毛,张开双臂护住二秃。

几个泼辣的渔妇对二秃说,吊不吊你我们不管,今个不准开会。今个谁要开会,就扒谁的裤子!

二秃那刻没说话,他被弄懵了。

二秃救下傅大学后,傅大学除了邀请“渔家傲”五桌人吃饭,共庆白河镇保卫战胜利,还专门请二秃许大篓子瓦刀脸老沙等人吃过一顿饭,也是在“盛园”。后来因为工作关系,又单独请二秃喝过几次酒吃过几顿饭,都是傅大学自己掏的钱。但单独请二秃吃几顿,二秃自己也记不得了。她们竟记得清清楚楚,还晓得上过油鸡?

二秃很委屈,很懊丧。当初是大家一遍遍鼓掌,竭力推举自己当司令的,现在怎么又怪自己带头哄事?

二秃知道这几个泼辣的渔妇真能褪他裤子,晚上的会是开不成了,但不知道背后原因,越想越窝囊,一甩手说:

“不开就不开,我也不想开!”

就让许大篓子收拾场面,自己掉头走了。

那些日子,原来五六十人的造反队里,除了许大篓子和瓦刀脸等几个死党,二秃已然没有了司令的权威。

* * *

但是,大革命的洪流汹涌澎湃,滚滚向前,无情地涤荡着前进道路上的一切污泥浊水。两个月后,又有最新最高指示下达,全国全省形势急转直下,棠川县很快成立了“三结合” 的新的无产阶级权力机构。紧接着,在省军区统一部署下,在棠川县新成立的革命委员会领导下,白河镇各路造反派很快联合起来,诞生了新的红色政权——白河镇革命委员会。

白河镇革命委员会是在万人大会上宣告成立的。

那天一大早,天才亮,镇上十几只大喇叭就一起响起来,轰隆轰隆炸响,全镇人都惊醒了。外公一下子从床上撑坐起来,说:

“哎呀呀,什么东西这么响,头都要震破哩!”

舅舅赶紧跑到外公床跟前,安抚道:

“没得事没得事,是大喇叭响。”

大喇叭开始广播,一男一女对播——

男:什么力量最强?

女:民众联合的力量最强!

男:工人阶级革命派联合起来,

女:贫下中农革命派联合起来,

男:红卫兵革命派联合起来,

女:各行各业革命造反派联合起来,

男女:成立革命委员会把无产阶级红色政权建立起来!

…………

就这么不停播,反复播。播到上午八点半钟,不播了,参加大会的人员已全部进入会场。

会场设在白河镇中学操场。二百张课桌搭个台,几十面彩旗插两排,锣鼓敲得咚咚响,革命歌曲唱起来。我们白河镇中学全体革命师生席地坐在主席台斜对面一块地上。因为地上灰土多,有些人屁股底下还垫一块砖头、一张荷叶或者撕下的一截大字报纸。每人身上都背了“红宝书”,听大喇叭里唱歌;有些女生还跟着大喇叭一起唱。听女生唱,一些男生也唱。

不一会,大喇叭里歌也不唱了。

成立大会正式开始。

一阵巴掌声响过,有人开始登主席台。

我先看到的是魏三魏承祁。那天他穿一身崭新的灰色中山装,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背着手,昂着头,一对浓眉下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嘴角抿得很紧;一边走一边扫视整个会场。

他走上主席台后,在右首一条凳子上坐下来。

接着有几个不认识的人上台,坐在左首一排板凳上。

再接着,一个令我意外的场面出现。

——二秃也登上了主席台。

啊,二秃!

我不由站起身,差点喊出声音来。

那刻,只见二秃戴一顶崭新的草绿色仿军帽,仿军帽上别了一颗比正规军帽上大得多的红五星;脸膛红黑,腮帮上的虬髯刮得干干净净,在阳光照射下泛着铁青的光;一对本来浑圆的眼睛觑成一条缝,不时瞥一下会场上黑压压的人群。

更没想到的是,二秃上台后,魏承祁向他招一下手。二秃稍作迟疑,便走过去,和魏承祁坐在了一条凳子上!

那是一条老式长板凳,但比较粗短,仅够两个人挨着坐。

我清楚地看见,二秃走近座位时,魏承祁主动站起来和他握一下手,然后递给二秃一支烟。

二秃接过香烟,给魏承祁点上火,两个人就一起抽起来。

二秃还吐出几个烟圈,烟雾在他们头顶上缭绕着。

不一会,二秃歪过头,凑到魏承祁耳朵边,和他说了一句什么。魏承祁弹弹烟灰,笑笑。

我当时既感到很意外,又觉得很有趣。两个冤家对头不久前还斗得死去活来,这时候竟然坐在了一条凳子上,还握手,还递香烟,又一起抽烟,还笑,真是太有意思了!

接下来,哗啦啦一阵巴掌声响过,大会开始。省军区支持左派部队政委、棠川县军管会负责人、县革命委员会主任许光讲话。许光个子不高,白胖乎乎,满面红光,穿一身新军装。他说话速度很慢,但声音很高,先吭吭假咳几声,然后才讲。我至今记得,他先从国际形势讲到国内形势,又从国内形势讲到全省形势,再从全省形势讲到棠川县形势,最后讲到白河镇形势。

越讲越兴奋,伸出手,一划一划总结道:

“现在是形势大好,不是小好,也不是中好!是一片大好,越来越好!比任何时候都好,好得不得了!”

说过带头鼓掌,把巴掌举到头顶上鼓;鼓过说:

“敌人正在一天天烂下去,我们正在一天天好起来!全世界还有四分之三人民受压迫受剥削,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我们要解放他们——”

说到“解放他们”时,语调升高几度,又紧贴话筒,大喇叭里传出一片刺耳的啸音。

“现在,”又伸出手,水平方向从左到右划大半个圆,“全国山河一片红!在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指引下,在全省全县大好形势鼓舞下,白河镇革命造反派也联合起来了!”

然后高声宣布白河镇革命委员会正式成立。

一阵震天的炮仗天地雷和锣鼓声响过,许光掸掸炸落在身上的纸屑子,开始宣读棠川县革命委员会决定——

按照“三结合”革命原则,魏承祁作为革命干部代表担任白河镇革命委员会主任;傅云鹤作为革命群众组织代表、白友成(镇武装部长)作为革命武装力量代表担任革命委员会副主任。

最后宣读革命委员会委员名单。

接下来,广播员激情朗诵白河镇革命委员会给毛主席党中央的致敬信。再接下来,先成立的棠城镇革命委员会、县文教系统革命委员会、西龙山林场革命委员会分别致贺词。最后一项程序是领导和代表发言:魏承祁发言,傅大学发言,白友成发言,白河镇“工人纠察总队”队长发言,“农民革命造反司令部”总司令发言;然后是红卫兵代表、“风雷激战斗队”武卫东发言。

武卫东发言时,整个上衣前襟连同荷包都挂上了毛主席像章。像章至少有四五十个,最大的一个挂在心口位置,白瓷做的,红边,直径有碗口大小,明晃晃耀眼。

主席台的左角是口号员席。每当前一个人发过言、下一个人发言前,男女口号员都要通过扩音器领着全场喊几句革命口号。往往是发言人的声音愈激昂亢奋,口号员听过了领喊的声音就愈高,全场的呼应声也愈大。

最后,二秃也发言了!

二秃是代表渔民造反派发言。前面发言的人都写了稿子,照稿子念。二秃也请“渔家傲”秘书写了一张稿子。但小秘书自从听了韩政卿讲的故事,早就不跟二秃干了。他除了打鱼就在家照应生病的母亲,为母亲揉腿、焐脚,煨生姜汤给母亲喝,还把韩政卿的故事一五一十复述给母亲听。讲到韩政卿如何照顾自家老婆时,母亲听得热泪长流,说自己命苦,遇不到这样的好人……那刻小秘书不肯写。二秃求几遍,又送两瓶白酒给他爹,他还是不肯写。爹急了,说,二叔酒都送了,你还不写?不写看我怎么揍你!儿子知道爹狠,真能揍他,而且说揍就揍,就赶紧随便写了一张纸。二秃听前面人发言,觉得秘书稿子写得软绵绵的没有劲,不敢掏出来念。那时口号员已经喊过口号,轮到他发言了。他走到台前,脸涨得通红,手激动得直抖,额头已沁出汗珠,就是说不出话来。那刻,台下巴掌一阵比一阵响,台上二秃一阵比一阵急。眼看口号员拍拍扩音筒又要喊口号了,他突然挺直身子,举起手往下劈,劈一半又收回来,攥成拳头,一竖,喊了一句口号——

“渔家傲”革命造反派……万……万岁!

* * *

在大会上发言的都是镇革命委员会成员。会一散傅大学就把二秃拉到旁边,紧紧握住他手,激动地说:

“知恩不报,非君子也。这次把你‘结合’进革命委员会,下次让你当贫宣队队长……”

白河镇革命委员会成立不久,二秃同志真的作为贫下中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队长,进驻白河镇供销社。

在那个年头,工宣队、贫宣队是除红色政权之外最重要的革命权力组织。二秃从一个曾经的渔业队小队长当到大红大紫的贫宣队队长,他的人生实现了飞跃。

当贫宣队长和进驻供销社也是傅大学推荐的。傅大学向魏主任报告时,魏主任开始没同意,但想想,笑笑,又想想,同意了。

没有料到的是,就在进驻供销社之前,二秃队长和傅大学发生一场争执,争得厉害,差点翻脸。

为的是农民革命造反团团长大胡子的事。

进驻白河镇供销社的贫宣队连同二秃一共四个人,其他三人中恰有一人是大胡子。二秃不仅被大胡子手下人打过一棍子,记着恨,而且早就知道大胡子为人。二秃一看名单里有他,赶紧去找傅大学,说傅主任你不晓得,这个老家伙偷吃扒拿坑蒙拐骗全来,是个地痞、无赖,不能进贫宣队。傅大学听了先一愣,然后就教育开导二秃,说你要学会全面看问题,不能只看他表面现象,要看到他本质。人家是四代贫农,过去受剥削受压迫,是真正的无产阶级,是革命中最勇敢、最坚决、最彻底的人,现在和将来都是革命的依靠力量!傅大学见二秃不吭声,想想又说,这个人表面上看是有点懒,有时也会偷偷摸摸;但本质上是因为穷,是被旧社会,被剥削阶级逼出来的。况且他偷的是富人,不是穷人……

二秃突然问,他不管偷富人偷穷人他偷吃扒拿还有理?

傅大学声音就高起来,说,怎么没有理?什么叫逼上梁山?为什么要打土豪分田地?然后指着二秃,说你读书太少;你以后要好好学习中国历史,学习中国革命史,学习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你好好想想,当年中国工农红军参加革命的有几个不是被逼出来的?

二秃不解,说,参加革命的人都像这个老家伙,跑出来偷吃扒拿,还叫什么“革命”?

傅大学按捺住性子,耐心道:他再不好,他是穷苦出身啊!

二秃更不解,声音也高起来:穷就有理?

傅大学急了,说,不说了不说了,你到底要不要这个人?

二秃说不要。

傅大学说你真不要?二秃说真不要。

傅大学也听说过二秃犟,不想这么犟,气红了脸,要把他队长职务下掉。但想想不能,当初不是二秃冒险相救,自己早被“工总”打死了。二秃只在旧社会念几年书,没接受过阶级教育,阶级觉悟不高,是一时捣不通的烟袋筒。傅大学没有办法,回去后就把大胡子和驻白河镇小学一个队员对调。不料大胡子一听被调到学校,十分不满。学校哪有供销社好?学校里面除了课本粉笔,有什么好东西?但他不知道是二秃不要他,就骂傅大学,学女人样子拍着屁股骂;骂他狗眼看人低,说自己人穷遭狗欺。傅大学听大胡子背地骂他,很生气,但从大局考虑,为不影响革命“大联合”和下一步“斗批改” ,就主动找大胡子,问他想到哪个单位。大胡子笑了,说,我解放前在几家粮食行干过,干二十几年,别的不懂,懂粮食;不管五谷杂粮,一眼就能看出是新粮还是陈粮,是好粮还是地脚粮;最后说,我对贫下中农生产的粮食一直有深厚的阶级感情,不行就到粮管所吧。

傅大学就把他调到了驻粮管所的贫宣队。

白河镇工人和贫下中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不到一年半就解散了,队员几乎全部回原工作单位或生产单位。大胡子是极少数几个因表现特别积极而被留用的人员。粮管所成立革命委员会时,他先当副主任,后来主动要求做仓库主管员,主管五座仓库上万吨粮食。

但大胡子主管粮库不久,就有职工检举揭发,说他在好粮里面掺进地脚粮,新米里面兑了陈米,卖出去又当好粮和新米收回来,如此反复,捞了不少好处。镇里就派人调查了,未料一查查出检举人出身富农,而且是三代富农。大胡子一听立刻跑到镇里,拍桌子打板凳,说三代富农检举四代贫农,这是什么?这不是明摆着阶级报复嘛!不是明摆着反攻倒算嘛!不是明摆着反对文化大革命嘛!

说着说着喊起口号: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见听的人反应不大,提高声音又喊一遍:

“千万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喊过拳头竖着不肯放下来,在头顶上晃,身子也跟着晃。

大胡子喊第二遍口号时声音开始哽咽,两行老泪也下来了。镇里干部开始并没有想到阶级斗争,但看大胡子哭了,又知道这个人脾性,怕他哭过了睡地上不起来——怎么弄也不肯起来;便回头想,想那个出身富农的职工也不好,至少是动机不纯,不然怎么别人没发现就他发现?别人没检举就他检举?大胡子一直是革命运动积极分子。至于说他弄一点粮食,这粮食也不是哪一个人的,反正是公家的!

公家的事有几个人真当回事?

这一想,此事便不了了之。

大胡子光荣退休时,他小儿子顶职顶进粮管所,先做仓库管理员,几年后升为主管员,又几年后当上副所长。

* * *

一天上午,在镇革命委员会开大会集体欢送之后,二秃队长率领三名贫宣队队员,正式进驻白河镇供销社。

供销社地身子本是韩政卿父亲的私家大院,有两处五进深的房屋,还有粮库、晒场,又在镇上中心位置。一九五一年被没收后,先临时做镇公所办公机关。后来看这块地方的位置和面积都很合适,就改建成了供销社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两大门市部,后来又在里面新建了收购站、酱品厂、糕点厂。

贫宣队进驻供销社那天,天气出奇的好。初秋的艳阳照在白河镇大街小巷,照在青石板地面上,照在二秃头上,都分外耀眼。供销社大门两边刷了欢迎标语。门口几株老桂树花开满枝,香气袭人。二秃连做梦也没想到,几年前当他想进供销社,揣着三十块钱找韩政卿的时候,他是何等无奈,何等卑琐,而这刻……

命运不会无端地眷顾一个人。他明白,这是革命的成果!

二秃队长脸上愈发放出光彩。

二秃一个月前就不穿仿制军装了,穿一身新做的蓝咔叽布的中山装,四个荷包;还学干部模样,上衣小荷包里插一管钢笔,又刮尽脸上髭髯,现出一副轮廓分明的“国”字形脸,脸上泛着古铜色光泽,连腮帮上的肌肉都是饱胀胀的;眼神也灵动起来,浑身透出一股英武之气。供销社革命职工列队欢迎贫宣队,等拍过几遍巴掌,炸完几串炮仗,供销社革命群众组织负责人孙二娘把二秃队长带到生产资料仓库旁边一间老屋子里。

这间老屋子本是当年茂源粮库的账房,不仅墙厚,门和格子窗也十分厚实,又在粮库大院的最里边,很僻静。供销社就腾出来做了二秃的宿舍兼办公室。

安排宿舍兼办公室的人便是孙二娘。

孙二娘实名孙二花,是白河镇唯一女造反派头头。

孙二花出身贫苦,父亲和祖父都是雇农。自己因为生得俊俏,十二岁时被镇上一个老炉匠看中,收做童养媳,读过三年书。岂料结婚后小炉匠丈夫一场大病害得瘦如芦柴秆,风吹就要倒。孙二花却长得妖娆而健壮,肌肤紧致,白里透红,雌风勃勃;说话中气十足,做事干练豪爽,人称“孙二娘”。

孙二娘把宿舍收拾得整整齐齐,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床上铺了块花褥单,桌上放只新水瓶。

脸上扑一层脂粉。

二秃一进门,孙二娘拿一只搪瓷缸冲了红糖开水,朝二秃一笑:

“队长,请——”

二秃先看见一张新床,坐棕绷上试了一试,屁股被弹了几弹。

“啊哟,舒服,还是干部床舒服!”

“你也是干部了,以后舒服的事多呢!”

孙二娘嘻笑道。

镇里要求第二天各宣传队就要汇报入驻单位情况,二秃就开始听孙二娘介绍供销社革命形势,一边听一边喝糖开水。等孙二娘一五一十说过,二秃手一劈:

“孙二娘同志,往后,天下者就是我们的天下,国家者就是我们的国家,供销社者就是我们的供销社。我们要管好供销社的化肥柴油,看好供销社的棉布棉花,用好供销社的糖烟酒……”

啧啧嘴,正想说这红糖真甜,孙二娘头一扭:

“队长,你以后不能喊我‘孙二娘’,我有正经的名字。我正经的名字叫‘孙二花’。”

“是的是的,孙,孙二花同志。”

孙二娘噗嗤笑出声来。二秃掏出一包“玄武湖”牌香烟,抽一支点火。

“队长就吃‘玄武湖’?”

“玄武湖?我以前吃‘大铁桥’,现在吃‘玄武湖’还有话说?‘玄武湖’两毛一包呢!”

“你现在是队长了。我这里有好烟,明个吃包‘大前门’吧!”

“能吃‘大前门’?吃‘大前门’不要钱?”

“魏镇长就吃‘大前门’,他吃烟不要钱。他是老革命了。我以前管实物,上面烟酒计划一下来,镇财贸委员单独给他安排。”

“大前门”当时是名牌烟,不仅贵,一般人还买不到。二秃听了,嘴里啧啧响。

“明个先拿一包‘大前门’给你吧?”

二秃迟迟疑疑嗯一声;然后就划火,把“玄武湖”点着了。

二秃嗅烟时候,二娘盯他看:看他吐出的烟圈,看他古铜色的脸,看他腮帮上饱胀胀的肌肉,看他鹰隼般的眼睛,再看他结实的身板和粗壮的大腿,还有……

直看得脸上泛出红晕,绞着手指,掯下头;掯一下又抬起来,柔了声气问:

“吃烟是小事呢,现在要开展革命大批判,你看?……”

“啊哟是的是的,我都忘了。昨个魏主任在会上说了,说上面精神到了,要我们立刻开展革命的大批判,推动革命的大联合,抓好革命的斗,斗,斗……”

想不起来“斗”什么了。

孙二娘撩了撩头上一绺秀发,耸一耸两块丰硕的胸脯,又挪动肥臀朝二秃身边靠靠:

“斗批改——一斗,二批,三改。”

嫣然一笑。

二秃闻到一抹脂粉味,嗅嗅,很好闻。

以后,二娘就经常来找二秃研究“斗批改”。她很勤快,先是白天来,以后晚上来;先是隔几个晚上来一次,以后就经常来。

* * *

白河镇供销社“斗批改”运动正式开始。

二秃同志任“斗批改”小组组长,孙二花同志任副组长。

人类是富有创造性的动物。文化大革命是一场史无前例的人类活动,且活动人口占到人类近四分之一,便自然创造出许许多多史无前例的奇迹或奇葩。二秃和二娘也成为其中的创造者。

大批判先要大宣传。贫宣队进驻第三天,二秃就召开大会,要求各门市部各柜组不仅在墙面和木柱,连柜台、货架、酒坛、盐缸、柴油桶、化肥袋等等凡是能贴纸且醒目的地方都贴上毛主席语录,而且各柜组之间要相互竞赛。于是,各柜组就到处贴,想点子贴,有的顺着山墙一直贴到屋梁。有的柜组实在没有好地方贴,就贴在营业员胸前背后。糕点厂的马胡兰才结过婚,不肯往身上贴白纸,说贴了晦气。厂里会计既是马胡兰媒人又是经理小姨子,吃过胡家几顿媒酒,就出面跟经理求情,让马胡兰贴红纸。马胡兰的名字容易让人想起英雄刘胡兰——小名都叫“胡兰子”,想起毛主席为刘胡兰提写的八个字,于是就在马胡兰身上贴两块红纸:前面写“生的伟大”,后面写“死的光荣”。马胡兰不想让人看到后面的字,但顾客非看不可。她就左躲右闪,像躲猫猫,最后只有抵了一面墙立住不动……

一看语录口号都贴得满满的了,二秃和二娘又出一招:凡是到供销社各门市部各柜组买东西的顾客,只要是十岁以上会说话的,购买前都必须读一段毛主席语录,不识字的由营业员领着读。

而且,经贫宣队集体讨论并上报镇革命委员会政工组同意,他们还作出一项重大决定:对读得好的顾客每人每次发一粒彩色糖豆,以资鼓励;每天共发完三百粒为止。

这一决定非同寻常。

这是白河镇有史以来第一次大规模有奖活动!

在那个十分严格的计划经济年代,这种活动已具有某种商业属性,而且破天荒地让一种伟大而严肃的政治活动掺进物质成分。而其产生的轰动效应,则更是奇妙无比。

这个“决定”是在供销社革命职工大会上宣布的,宣布后用红纸一条条写出来,贴在供销社门口。

就在“决定”贴出来那天,白河镇沸腾了。

有人一听说读语录有糖豆吃,就往供销社跑。其他人看见有人跑,也没问清楚跑什么,跟着跑。这些跑的人又影响和带动更多的人跑。更多的人连问也不问,跟后面一起跑。一时间大街上行人匆匆,你追我赶,你碰我撞。养路队的史大郎跑得最快。他知道有糖豆吃,但别人问,他不吭声,蒙头跑。不少人还从乡下跑上街,一路前者呼,后者应,老幼提携,不绝如缕。

跑的人跑进供销社,看清楚或者问清楚了才知道,不是读语录的都有糖豆吃,而是优胜者才能吃到!

——糖豆装在一只大号玻璃瓶里,花花绿绿的好看。

跑进去的人就排好队伍读,自己读或者跟领读的人读,一遍遍读。但都想读最短、最顺口的,比如:“要斗私批修”;“要准备打仗”;“要文斗不要武斗”;“要……”领读的说不行,指到哪条读哪条!就用竹棍子顺着指;山墙尖上的语录指不到,跳起来指。

史大郎积极,主动跑到一根顶梁柱跟前,读一条长语录:“我这次考察湖南农民运动所得到的最重要成果,即流氓地痞之向来为社会所唾弃之辈,实为农村革命之最勇敢最彻底最坚决者。”

读得响亮,读过就领到一粒糖豆,红色的;先捧手心里看,细细看,看几遍才吃。

却糖豆很小,史大郎搁进嘴里嚼,一嚼一嗍就没有了。

也有人性子慢,领到糖豆不嚼,慢慢嗍;也有读半天没领到一粒糖豆的。一个老太太不识字,跟领读的人读“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被要求一句比一句高,但读到“争取胜利”时力气上不来。领读的人看她年纪大,照顾她,让她站一旁歇歇,听别人读,等力气上来了再读。结果老太太下定决心歇三次读三遍,力气还是上不来,没有“胜利”。

尽管如此,那些日子供销社外面的队伍还是排成长龙,里面诵读声此伏彼起,嘈嘈切切,不绝于耳。又因为能否得到奖励关键是看声音高低,能吃到糖豆的都是高喉咙大嗓子的人,又费尽气力,门市部里不时传出声嘶力竭的叫喊。

傅大学分管白河镇文化大革命的学习宣传。他高兴不得了,跑来看过几遍,说这是革命的空前创举,要大力宣传,指派人出专栏,印传单,画漫画;又组织一批一批的人前来学习观摩。后来影响大了,不仅棠川县城,连本省其他两个县、邻省一个县,以及本省省城N市也派人来参观了。

魏主任也带人来过几次,看得很开心。

回去后还在大会上表扬二秃。

省城N市的几家单位回去后照搬白河镇做法,只是有的把糖豆换成糖果。城市革命群众也一样趋之若鹜,往来不绝,奔走相告,居然也取得了相同或者几乎相同的效果。省城几家报纸配发图片,及时报道上述新闻。省市电台还做成录音节目,一遍遍播放。

贫宣队仅用七八千粒糖豆,花十几块钱人民币(一分钱可以买五六粒),就吸引数以万计的人来朗读学习语录,其盛况可谓空前,其热情可叹为观止。二秃因此被表彰为全县宣传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

而且,他是白河镇唯一受此表彰的人。

二秃同志从县城捧回奖状时,受到白河镇革命群众夹道欢迎。

…………

战斗正未有穷期。

那几个月里,全国性的“斗批改”运动搞得轰轰烈烈,如火如荼,大革命的熊熊烈焰烧遍城乡各地。

接下来的一件大事是,按照棠川县革命委员会统一下达的“斗批改”任务,供销社“五类分子”要被轮流批斗一遍。

县革命委员会主任许光特别指示:要深入批,狠狠批。

又指示:不要怕死人!

“五类分子”是指地主分子、富农分子、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右派分子。白河镇供销系统二百五十多名分子中,有大约三十名是这些分子。文化大革命以来,这五个种类的分子已经被单独、部分或集体批斗平均不下十次。批斗时一个个低头弓腰,不敢吭声。其中一人被吊打而死,三人致残,一人自杀身亡。后来,一些人因为被打骂、羞辱、折磨惯了,生理耐受和心理适应能力逐步提高,有人已经不在乎,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因而批斗的震慑力和效力逐步降低,参加批斗的革命职工的热情也随之消减。

这不仅在供销社,别的单位也有类似情形。

二秃就见过,有的批斗会不仅草草走过场,甚至收不了场;还见过,有的“五类分子”被斗过了回家,一路上骂骂咧咧。

一天到二秃宿舍,二娘问怎么办。

之前也问过二秃。二秃苦着脸,不知道怎么办。

二娘开始到二秃宿舍来,是空着手,后来常常揣一样东西:一只鸡腿、一块牛肉、一根香肠……熟的,用荷叶裹了。二娘说,食堂伙食不行,你要营养,要吃,吃好了那东西才……那天二娘来,没揣吃的,揣两件衣裳——两条裤头,有松紧带的,叫二秃穿了试试。二秃一穿一试正好,不松不紧,就问二娘;说你也没量,怎么就正好?二娘笑而未答,只说买得便宜,是布柜的零头布。那天,二娘本指望二秃高兴的,却一问起如何开批斗会,二秃还是愁眉苦脸。

二娘看他愁眉苦脸,心疼,又冲糖开水给他喝。二娘这次多放一匙红糖,搅搅,抿一下,正好,端给二秃。二秃才喝一口,忽然手一劈,说有办法了!那刻,他想起了镇革命委员会副主任、武装部长白友成。白友成是教门。教门的亲是萝萝藤子亲,筋连着筋。白友成祖父是老白阿訇,老白阿訇跟沙阿訇内弟是姑老表,沙阿訇是自己表舅。这样一算,白部长不仅跟自己有亲,还低自己一个辈分。白部长父亲无常时,他不仅去送殡,还躺进子坑为亡人“试坑”,白部长很感动。二秃就决定,找白部长派出武装民兵,荷枪实弹协助批斗。必要时请民兵把枪举起来,把手榴弹拔出来,一定要把“五类分子”镇住!

二秃知道第二天上午镇革命委员会领导开会,上班前就赶到白部长办公室门口,等他。但别的领导一早就来了,唯独不见白部长。一打听,他请了假。他母亲大病初愈,请阿訇做“知感” ,一早跟阿訇走坟去了;走坟回来又到清真寺开经,请三个阿訇念“苏勒”,快下班了才到办公室,头上还戴着礼拜帽子。二秃赶紧汇报想法,白部长不吭声。二秃又汇报一遍,白部长才嗯一声,说晓得了,你回去吧。

二秃很自信,批斗前夜,高兴地一脚蹬醒二娘:

“二花,过去枪杆子能打天下,能打败国民党,打败日本鬼子,你看看明个是怎么打掉‘五类分子’威风的!”

二娘迷迷糊糊没听清二秃说什么,应一声:

“你不能打掉威风,我要你那东西威风……”

但没想到,这一招并不灵。

第一场批斗效果就不好,一些“五类分子”依然我行我素。

第一场批斗会是在仓库大院里召开的,时间是晚上。那晚上,四盏二百瓦的白炽灯泡挑在四根毛竹梢上,把院子照得通亮。武装民兵荷枪实弹站在台子上。大会开始时候气氛还有点紧张,接下来就不行了。开会职工坐底下有说笑的,有看传单的,有织毛衣的,有打瞌睡的……“五类分子”在台上松松垮垮。有的互相安慰互相鼓励,有的你说我笑摇头晃脑,就像当一回演员。特别是老牌历史反革命分子马晓夫,是个一贯满不在乎的人。那天晚上他除了跟以往被批斗时一样,黑裤子外面套了两只白布缝的护膝,里面衬了棉花——以预防罚跪,手里还端个小茶壶,不停喝水;喝水时先把头仰得高高的,然后再扭动颈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夸张的声响,自己不笑,引大家发笑。马晓夫过去只当过国民党所属三民主义青年团分队长,罪不大,又没有现行罪。他在食品站工作,因为是回族,专卖牛肉;工作很出色,是闻名全县的技术能手,能用自制小刀,在别人剔干净的一副牛骨头架上,只半个小时再剔出二三斤筋肉;又人缘极好,要不是历史问题早就提了当经理。造反派拿他没办法,为防止他带来消极影响,有时批斗会就不要他参加。他却非参加不可,而且来得最早。

二秃指望的武装民兵也令人失望。本来白部长说好派十个人的,只派来三个,其中两个又矮又瘦,还有一个个子稍高的是鸡胸,也不知怎么当上民兵的,看都看不上眼。三个人站在台子上一动不动。二秃示意几次,做出开枪的手形,又勾勾中指,挤挤眼睛。他们还是不动,既没有举枪,也没有掏手榴弹,规规矩矩站着,木偶一样。

二秃急得跳上台,先训斥,叫“五类分子”站好,又把一个横握拳头的人的手膀子拖下来,拖直。却才走开,那人又把手膀子横起来。

拳头握得更紧,还侧目扫了二秃一眼。

二秃气得发抖。

批斗的目的是要斗出仇恨,这哪能斗出仇恨?连斗争的严肃性也没有!批斗才开始,站在台上的“反共老手”刘彪昂起头张开嘴,干咽几口唾沫。坐底下的侄子刘道仁就晓得他渴了,立刻送一杯水上去。

——刘道仁还是革命退伍军人、生活商店副经理!

二秃一看不行,一散会就把孙二娘喊到宿舍兼办公室想办法。但想来想去,想不出好办法。

就到镇革命委员会汇报。

魏主任十分关注并了解供销社情况,一见他们来非常高兴,先让座,递给二秃队长一支“大前门”,自己点上一支,然后听汇报。

二秃叫二娘汇报,二娘就汇报。没等汇报完,魏主任笑了,说啊呀呀别急别急,有一个办法。

魏主任在说出这个办法前,热情表扬二秃队长和二花同志:

“在白河镇十几个工宣队和贫宣队当中,你们两个人工作是最出色的,配合得最好的,是最有成效的,说明你们是有深厚阶级感情的!镇革命委员会已经研究了,供销社的革命成果不仅是白河镇的,也是棠川县的,是全省的,因此是要进一步宣传的!你们还是要发动群众,还是要密切配合的,密切配合的……”

魏主任一高兴,说话的句尾就欢喜带一个“的”字,而且发音铿锵有力,不时遽尔一声,显出一种不容置疑的果断作风。

魏主任又补充一句:

“我会支持你们的!”

先看二秃,然后朝二娘一笑。

二秃二娘听了表扬,也相视一笑。

然后,魏主任就一五一十地把办法说了,说过特意交待:

“这是你们贫宣队自己想出的主意,我只是征求你们意见的。我在这里宣布一条革命纪律,你们千万不要把这个主意说成是我说的,说成是镇革命委员会的……”

现在想来,如果说二秃为了宣传毛主席语录奖励糖豆是空前创举,那么,魏承祁面授的批斗办法不仅空前,甚至绝后。

* * *

什么办法?

——让“五类分子”自己斗自己!

大道至简。大音希声。没想到这一招太高超、太绝妙了。

那几天,“五类分子”们一听说要自己斗自己,立刻变得躁动不安,不少人既诚惶诚恐,又精神亢奋。有些人还神情失常,连走路的姿势、看人的眼神都变了。“五类分子”之间见了面,有的平时不多往来的,陡然间打起了招呼,热情得不得了。有的平时往来多的,甚至是亲友,反而侧身而过侧目相视。

还有,贫宣队接连收到告密信,都是“五类分子”之间的互相告发,却又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即便在当时也没有几件够得上“罪状”。奇巧的是,这些告发内容不少是听人家窗户根听来的。有一个反革命分子看另一个反革命分子和老婆边走路边说话,就撵上去听,觉得话里面有问题,但没听完夫妻二人就到家了。当晚,前一个分子蹩到后一个分子家窗户根接着听,结果把人家行房时的私话记录下来,记了四五张纸;第二天送到贫宣队,说这对狗男女睡觉那个时还恶毒攻击“红太阳”。贫宣队员抢着看,除了看得十分刺激十分过瘾,实在找不到一句“恶毒攻击”的话。

几天后,自我批斗开始。

按魏主任面授的办法,“五类分子”先是逐一按顺序上台,自我认罪,然后再逐一接受其他二十几个人批斗;被斗完了下台,再等下一个人上台认罪并接受批斗。

如此循环往复。

那是名副其实的自我批斗,连主持批斗会的也是“五类分子”。

二秃和二娘选定的主持人和马晓夫一样,也是一个历史反革命分子,叫周如海,一直在收购站收废品。此人解放前夕当过一年多伪镇长。所以选他,是因为他在历次批斗中最听话,最老实,一声不吭;平时穿的破衣烂裳,每次批斗时腰都弯得最低,手拖得最直。

其实主持人就一件事:按照贫宣队提供的名单和顺序站在台上喊人,喊哪个上哪个下。作为回报,二秃也授予周如海一项特权,即他不用挨别人批斗,也不批斗别人。

准备就绪后,第一场自我批斗时间选在一个星期天下午。

地点还是在供销社仓库大院,几十只空油桶上铺了十几块木跳板,搭成一个不小的台子。

二秃队长带一百多人坐底下看。

看的人当中,不仅有贫宣队员、武装民兵、供销社各门市部干部职工代表,还有全镇驻其他单位工宣队、贫宣队观摩代表。

果然,一个令人惊讶的场面出现了:“五类分子”们一进会场,就一个个耷着头,拖着手,低眉顺眼,战战兢兢,哪里有人敢说笑?“反共老手”刘彪嘴抿得紧紧的,勾着头,勾到尽。

只有一个人不在乎——马晓夫!

马晓夫依旧没有低头的意思,目光平视着,东张西望地从贫宣队员和武装民兵跟前走过去。

而且,腿抬得比平时还高,迈着正步。

二十几个“五类分子”在台底下坐定,周如海上台。

那刻,一个更令人惊异的情景出现了——

平日衣衫褴褛的周如海,竟穿了一身崭新的深灰色哔叽布中山装,上衣风纪扣扣得紧紧的;一顶破帽子也扔了,梳一副油光照人的大背头,脚下蹬一双新擦过的皮鞋;上台时步子很大,昂首挺胸,又双目炯炯有神,不时扫视着会场。

而更令人惊愕不已的是,他的任务本是点名喊人,哪知走上台后竟然说了一大番话!

而且说话的声音很高,很响亮,像做报告,或者像演讲。

台下人一下子全惊呆了,一时默然无声。没等反应过来,周如海吭吭假咳几声,已经说话了。

先敲敲桌子,对“五类分子”说:

“诸位分子,你们都来了。你们都被训过话,都知道今天开的是什么会,会怎么开,恕我不再说了。”

然后潇洒地、大幅度地一挥手,对所有人高声道:

“诸位,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革得好啊!这是中国几千年历史上一场最伟大、最深刻、最彻底的革命!谁敢搞这场革命?只有伟大领袖毛主席!为什么要革命?因为有赫鲁晓夫式的人物睡在党中央身边。供销社身边有没有赫鲁晓夫?没有。只有一个马晓夫!(有人窃笑)马晓夫今天也来了。他一直说三民主义青年团在当时是进步青年组织,说当上分队长的都是优秀青年。他抗日的时候就反对国共合作,刚解放时竟然说没有日本人的侵略就没有共产党天下。更恶毒的是,合作化时讲人民政府说话不算数,土地分给农民才几年就被收回去,还说农民缴公粮比缴给地主的多一倍还不止,受剥削更严重。诸位知道,这句话很反动、很有煽动性哦!我也是历史反革命分子,但他的反革命资历比我还老哦!(众笑)今天为什么要开这个批斗会?就是要把马晓夫这样的人斗倒斗臭,让他威风扫地!中国的赫鲁晓夫以往神气不神气?神气得很呐!现在神不神气了?不神气了。但白河镇还有一个叫马晓夫的,还很神气哦!”(众大笑)

二秃看到周如海一身穿着时就一愣,再听他说话,更是一惊,因为没有安排他说话!二秃立刻起身,想上前喝住他,不料才听几句竟被他吸引住了,一不在意让他说了一大段。而坐在台下的马晓夫被周如海的角色弄懵了。他不知道这个伪镇长一夜间成了什么人物,竟然主持起批斗会?接着就被他的话吓住,吓得瞪大眼睛。那刻,是周如海想拿自己开刀,还是贫宣队要拿自己开刀,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周如海厉害。周如海是当年国民党省党部派下来锻炼的大学生镇长,原来打算锻炼两年就往上提拔。此人年轻时候就高深莫测,一肚子鬼心思。他和周如海解放前夕一度共事,以后遇到一起经常交流对时局的看法。说交流,后来一想才明白,那都是姓周的主动探问,他如实回答。因此周如海知道他的思想,知道他许多底细。马晓夫听着听着,手有点抖,头上沁出汗珠。

二秃以为周如海说完了,想上台讲几句。哪知周如海只略停片刻,咳两声,手一挥又说话。这次周如海很严肃,或者说很严厉。他挥过手就用拳头敲着桌子,一字一板道:

“诸位分子,你们听清楚了,今天的会既是自我批斗互相批斗,也是自我革命互相革命!什么叫‘革命’?这就叫革命。如何革命?彻底改造人的灵魂!现在,贫宣队革命同志、武装部革命战士、供销社革命领导,还有各兄弟单位宣传队革命代表,都在看着我们!看我们什么?看我们要不要革命,敢不敢革命,会不会革命;是拥护文化大革命,还是反对文化大革命?……”

顿一下,伸出手一挥,最后说:

“是从此走向革命,还是继续坚持反革命?!”

周如海一字一板,又一句一顿,最后两句速度明显放慢,声音却喊得很高,高得发出了颤音。

坐在台下的“五类分子”一个个竖着耳朵聆听。听到最后两句时,不少人身体不由抖动了一下。

一个女反革命抖得厉害,从板凳上抖歪下来,跌坐在地上;快跌下来时怕跌下来,拽住一个人,把那个人也拽跌了下来。

二秃本想上台说几句的,但实在不好意思说了。他觉得这个伪镇长的话已经说得非常好非常好,既生动又严厉。他简直没想到这个平时收破铜烂铁穿破衣烂裳的批斗对象能把批斗会精神吃得这么透,表达得这么准确,让“五类分子”听得害怕发抖!他多次听魏镇长魏主任讲话,觉得都不如这个姓周的讲得好。那刻,二秃队长大概忘了对方身份,听完还稀里糊涂鼓了掌。他这一鼓掌别人也一起跟着鼓掌,掌声很响,时间也长,弄得周如海站在台上,微笑着连连颔首致意,又摆摆双手,意思是请大家不要客气。

周如海的话确实产生了震慑和鼓动效应。

他扫一眼会场,开始点名。

第一个被点名的人惊魂未定,步履慌乱,一上台就连喊“我有罪我有罪”,然后低头历数自己罪状,连某年某月背地里说过党支部书记老婆的坏话,某月某日夜里值班饿极了偷吃店里几块饼干,某日某时和小姨子吃饭手伸进桌肚摸了她大腿,都一一交代了。接下来,上台认罪的人态度一个比一个好,交代罪行一个比一个细,特别是批斗别人时声音一个比一个高,桌子擂得一个比一个响,而且都义正辞严,声色俱厉。生活商店老坏分子钱大亮长一对玻璃花眼,人称“钱白眼”。钱白眼两眼昏花,有时撞了面认不出熟人,却揭发本店小坏分子柳小叶,说看见柳小叶用一根针戳天安门像,被自己找到五个针眼;说天安门是毛主席住的地方,戳天安门就是戳毛主席!钱白眼还捏起两根手指头,模仿柳小叶戳针的动作,然后举起被他收藏的戳了五个针眼的天安门像,高喊“打倒柳小叶”,喊三遍;喊过又作揖,不停作揖,请求革命领导给柳小叶加一顶“现行反革命”帽子。

小坏分子柳小叶是“肃反”运动中“肃”出来的,年龄并不小。他先弯腰站着,一瞟见天安门像在老坏分子钱大亮手里,立刻吓得跪下来,撅着屁股,一动不敢动……

接下来的场景更加令人错愕:认罪的人一边认罪一边开始搧自己嘴巴,批斗发言的人一上台还没有发言就先踹认罪的人一脚。再接下来,竟然发展到互相攀比:搧自己嘴巴的人越搧越多,越搧越响。踹人的人先踹屁股,后来踹肋巴骨,有时候竟连踹几下,把人踹翻在地还要踩上一脚。

未料,当周如海点名点到本场批斗对象倒数第二人,倒数第二人已经站起身,已经往台上走,已经走到台边子,突然从台底下跑上来另外一个人。这个人哆哆嗦嗦急急慌慌,一边跑一边喊“我要认罪我要认罪,请先斗我请先斗我”;跑上台还没站稳,就狠狠搧自己的耳光,左右开弓,一口气搧了十几个,搧一下嘴里吭一声——忍疼,当场搧掉两颗门牙,沾了一手血水……

此人便是马晓夫。

马晓夫硬是被周如海吓的,或者说被逼的。

周如海开头说一番话后,他的手就发抖。批斗过程中周如海又朝他笑,笑了三次。笑一次他抖一次,但还能坚持坐住。可是,等周如海再下一招,他坐不住了。

这一招很简单。

上台的人认过罪了周如海都要逐一点名,让其他“五类分子”一个个上台对认罪的人揭发批判。其他“五类分子”都被点了名,都上了台,但周如海就是不点马晓夫的名。

而且三次都没点他的名!

马晓夫被连续剥夺批斗别人的权利,这意味着也同样失去被人批斗的机会,一种被歧视、被遗弃、被羞辱的孤独感和恐惧感朝他袭来。他开始坐不住了,身上出汗,脸上汗珠子往下滴。那刻周如海又朝他一笑,他更感到伪镇长笑容诡谲,深不可测。

他预感到一种不祥之兆。

直觉告诉他,他不能等了,再等就没有时机了,必须赶快上台认罪,争取接受批斗!

于是,他跌跌冲冲跑上台。

马晓夫搧过嘴巴,抹了血水带着哭腔不停地喊:

“我有罪呀我有罪,你们打我吧打我吧打我吧!”

主动请求别人打他……

这种斗法的功效还在于,“五类分子”间的相互揭发都直指人心,戮入灵魂。除了批斗前有十几封举报告密的信,除了钱白眼瞪红眼睛揭发柳小叶,还有人揭发地主分子刘眊子看到自家被没收的田亩就叹气;反革命分子万小达把老子开的“万达粮行”招牌收床肚里,半夜里翻出来看;右派分子萧水寒最欢喜唱《台湾岛我的故乡》……

而且,这种斗争愈发无私、无情。

第二场批斗会时间改在晚上,一开头就出现激烈的父子斗。

被斗的父亲出身破落业主。其大儿子先是供销社总账会计,因为和旧业主老子阶级界限不清被划为坏分子,发落到酱品厂挑水,挑两年腰就挑驼了。儿子上台前,老子已经把自己嘴巴搧出血,又被前面批斗的人踢翻在地。就在那刻驼背儿子上台。哪知儿子上台后蹿上去踹他一脚,踹过又踩一下。老子疼得嗷嗷叫。儿子就在这嗷嗷的叫声中开始揭发。虽然揭发过多次,不少人听腻了,就那么两三条,不疼不痒的,但那次揭发的内容新鲜而生猛,让人大开眼界。儿子指证老子道德败坏,连举三例。其中一例说老子不仅娶过三个老婆,还跟过去一个丫鬟有一腿,又碰巧两次房门没关好,被自己撞见。然后儿子就讲两次撞见时的情形,讲第一次老子是如何如何做的,第二次丫鬟是如何如何哼的;还模仿丫鬟声音哼两遍,哼得底下女职工掯头嗤嗤闷笑。接下来便揭发老子无病装病,小病大养,倚老卖老,要自己尽孝道、积阴德。

揭发时驼背儿子几次一拱一拱地想挺直腰背,但始终挺不直,最后咬紧牙努力一拱,似乎挺直一些;叫道:

“革命同志们,你们看,他是个什么东西?叫我尽孝道,叫我积阴德,这老家伙用心何其毒也!”

说完又跑过去抓住老子衣领,拎起来,一边两下,狠狠搧他四个嘴巴。老子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抹嘴上的血污,直喊:

“饶命!饶命!……”

* * *

二秃很高兴。他听说过坐山观虎斗,那时候才真正体会到坐山观虎斗的快意。他以前有点看不起魏三魏承祁,那时开始从心底里佩服起魏镇长魏主任。魏主任太了不起了,他的一个主意就解决了“斗批改”的难题,就让自己既不为开大会费力气喊叫,还可以一边看人打斗一边跟人抽烟聊天,简直是一种享受!

看得高兴时,二秃不时下意识地劈一下手。

二娘看得高兴,就忍不住朝二秃身上靠靠;听到旧业主儿子学丫鬟叫,还暗里捏二秃一把,朝大腿根子捏,捏过又揉揉。

二秃很舒服。

遗憾的是,这一伟大创举没有得到宣传推广。

第二天,傅大学一听说这件事,马上找到二秃:

“你怎么搞的?无论中国革命运动还是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只能革命斗争反革命,怎么能让反革命斗争反革命?我问你,反革命斗争反革命时,你站在哪一边?你的阶级立场是什么?”

然后提高声音,拉下脸严肃道:

“我告诉你,这件事要是让上面知道了,你吃不了兜着走!”

因为魏主任事先定下“革命纪律”,二秃没敢说这是魏主任的主意。他知道傅大学是为他好。二十几个“五类分子”按计划还要斗四五场,可才斗两场,他就听傅大学话停了下来。

停是停了,但这一创举让白河镇所有反动分子不寒而栗。白河镇中学化学老教师沈之孚和儿子都是反右运动中内定的“中右”,又同在一所学校,儿子划右派时受老子牵连。沈之孚听人误传教育系统也要搞“五类分子”自己斗自己,生怕遭遇驼背儿子斗旧业主老子的那种不堪,偷偷跑到学校实验室撬开玻璃橱一口气喝下一百毫升乙醚,自杀了。

而供销社的“五类分子”们一直以为这是二秃队长想出的办法,见了他个个垂头肃立,大气不敢出。

二秃的名声和影响越来越大。

那时候,“斗批改”任务很多,有的是上面下达的统一要求,有的是各地各单位的创造性做法。白河镇“地富反坏右”被轮流批斗后,魏主任的革命委员会就自行提出,革命要不断深入,全镇“斗批改”注意力不仅要放在已经定性的反动分子身上,还要注意各种“现行”的反革命行为,并且在一次大会上要求工宣队、贫宣队从各驻在单位找出一两个“现行”的典型。

那次开会一回来,二秃二娘就找了,一找找到两个:一个是抵制宣传毛泽东思想的马胡兰;一个是唆使、包庇马胡兰的女会计。虽然二人出身贫苦,表现也好,几天后还是挂上“现行反革命分子”木牌,和其他几十个“现行”的一起,掯着头,头发披下来遮了脸,站在十字街口的“忠字台”下请罪;每天站三个小时。

接下来的任务是:

办学习班;

成立文艺宣传队;

斗私批修;

出大批判专栏;

…………

二秃同志很忙,二花同志陪他忙。

等大批判专栏出齐了——每个柜组都出,都出了四五期,在二秃的思维和想象中,应该到“改”的时候了。但那时“改”的精神还没下来。二秃就预想,要快快“改”就好了,先把自己宿舍改一改,改成两间的:一间用来睡觉,并且换一张结实的大床;一间用来谈工作、听汇报。二秃就在脑海里构想两间屋子的情形。他不由想到魏主任的办公室。魏主任办公室有两间,来一般人用外面一间,来重要人坐里面一间。他一间就够了。那时候他就可以像魏主任一样,仰在一张有靠背的椅子里,跷着腿,换着跷。办公桌上摆一部电话、一个文件盒、一个笔记本,还有一张报纸。他一边看报纸一边接电话,一边让汇报工作的人慢慢等……

几天后二娘告诉他,说大床快做好了,是洋槐树的床架,树干子是沤了三年的,很结实,正在腾一处两间的宿舍加办公室。

二秃手一劈:

“快快腾来!”

那时候工宣队、贫宣队进驻各单位,名为促进“斗批改”,推动“大联合”,实际上已取代进驻单位领导行使部分权力。因此,二秃可以背着手到各门市部巡视检查,听革命职工喊他“队长队长”;可以昂起头挺起胸走进镇委大院,和魏主任、傅主任、白主任(只有一次),还有派出所长农机站长学校校长等等一起开会,围着一张桌子或者坐在一条凳子上吃酒喝茶。他还有了批条子的权力。那在当时是最实惠最炙手可热的权力。他大笔一划,就可以批两包香烟、一瓶白酒、一条肥皂、半斤红糖……连白河镇机关单位头头想开后门,都要找他,都朝他点头哈腰赔笑脸。二秃第一次批条子手还有点抖,批批就好了。而且随着条子越批越多,他签字时最后一笔越划越长。特别是,找他的人越是吃硬壳本的单位头头,他最后一笔划得越长。

只有魏主任派人送来条子时,他签字规规矩矩,划最后一笔时先停一下,慢慢划,不敢划长。

二秃批过条子欢喜上街转转,转的时候嘴里叼一根烟,目光一路扫射着,用钉了铁掌的翻毛皮鞋把满街的青石板敲得笃笃笃响,又不时响亮地咳一声。再后来,二秃不批条子也转上街,嘴里哼着革命歌曲,从东头晃到西头,从西头晃到北头。

如果从镇委大院喝过酒吃过饭出来,从街上过,他不哼革命歌曲,唱自度的曲子,歌声高亢而豪迈。

一日酒足晚归,他唱道:

今个喝了洋河酒,
一壶消却千古愁。
明个登上文津台,
笑看春风四面来。
白河一片今在手,
看谁人与我作对头?
哎呀呀,作对头,
打他个落花流水情不留!

接着就做个劈手的动作。

那是二秃一生中最风光、最得意的时候。

二秃一开心,竟也能唱出几分文采!但他唱到的文津台,本在白河右岸,始建于清初,被太平军焚毁后复建于清末,是这一带文人骚客雅集之处,也是棠川县八景之一“浦帆归影”的最佳观赏点。台上八根抱柱间的石墙上刻有韦应物、王安石、董其昌、孔尚任等人过棠川咏白河的诗词,也在“破四旧”时被红卫兵扒倒铲平,除几块础石,只剩一堆碎砖乱土。

就这样,二秃的意识无秩序、无规律地流动着,跳跃着,一路畅想着,满街上来回走动。他听着自己笃笃的脚步声,心想只有他敢把街面踩得如此响动。他相信,那个时候,他只要一声长啸,白河镇就会为之惊骇为之震颤。有时,他还突然停下脚步,朝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一笑。有的人被他笑得浑身发毛,也有人回他一笑。他也不知道笑什么,为什么笑。他就是觉得舒畅,真他娘舒畅,彻心彻肺地舒畅;觉得革命真好,造反真好!

* * *

如果说人生不如意事常有八九,二秃那段日子正好相反,如意事常有八九;只是遇到一种特定的情境,想到特定的事情,心里才有些不如意,才有些落寞。

那特定的情境,是他看到镇干部宿舍区。

二秃到镇委开会办事,往来都要经过干部宿舍区;开始并不在意,后来一经过那地方,就想起几个月前率领渔家傲革命造反队开大会的事。那是他最后一次当司令。这之前,他还能号令左右,前呼后拥。但就是那一次,弟兄们看到宿舍区变化,特别是看到宿舍区后面新辟的菜园地,心一冷,回家后大多不干了。如今,“大联合”后“渔家傲”已经解散,他平时在供销社食堂吃饭,几个月没回渔业队,就连许大篓子、瓦刀脸、老沙也没有联系了。

他想念他们,想念“渔家傲”。

干部宿舍区建在街道地势最高处。站在宿舍区远远望去,在东南面一大片芦苇地的再南边,便是渔业队的人家。二秃从镇委大院里出来,经过宿舍区,常常不由自主朝东南方向张望。他想看到渔业队,但相隔太远,他看不见。

那一刻,二秃感到孤零零的。

他有点不如意,有点落寞。

一天,正落寞时,镇委那个戴眼镜的通信员来了。

通信员平时不多言语,他的工作就是送信送开水。他看二秃站宿舍区旁边发呆,就闷头跑到他跟前,习惯地推一下鼻梁上的眼镜,喊一声“队长”;说省得我跑了,递上一个信封。不料二秃接过狠狠瞪他一眼,说以后不准在路上交文件,不严肃。

通信员连连点头。

二秃就拆信,拆开一看,上面一行大红字,下面是会议通知,通知自己出席全县贫下中农代表大会。

棠川县革命委员会成立后,一方面狠抓“斗批改”,一方面“抓革命促生产”,接连召开几次大会。贫下中农代表大会是继全县工人代表大会之后召开的,参会代表五百多人,代表全县五十几万贫下中农。代表名义上由贫下中农推举产生,实际由各镇、人民公社、场圃、所、站按上面分配名额内定。从严格意义上讲,二秃是渔民,并不算贫下中农。即使以广义“贫下中农”论,白河镇只有十几名代表,也轮不上他。他能参加这样的大会,全凭傅大学又一次极力推荐。

二秃同志眼睛一亮,抖抖肩膀,扫去一脸落寞。

未料七天后,就在二秃同志动身出席县贫代会前一天一大早,太阳照例从东方升起,白河镇照例开始新的一天革命,二秃也照例提一只白铁吊桶去打井水,准备供一天的吃用。可那一刻阳光还没有照到井边,井水还没有提上来,二秃就被五个民兵撵上来用大头棍击倒,抓进白河镇革命委员会群众专政指挥部。

五个民兵来抓他的时候,二秃还以为来汇报工作,还想着如何做指示,还嫌自己办公室太小。因为过几天要上报“斗批改”经验,这几个民兵是魏主任派来参加供销社“五类分子”自我批斗的,需要和他们好好总结。他们都已经熟悉,见了面都客气地互道问候,其中两个武装民兵一个为多买肥皂一个为多买粉丝还请二秃吃过一顿饭喝过一顿酒,喝多了就搂一起,以“哥们弟兄”相吆喝。

二秃就一边提水一边和他们打招呼。

但打招呼时,几个民兵只是笑,嗤嗤笑,不说话。二秃这才注意到两个武装民兵手里拎着大头棍。正诧异时,一个“哥们弟兄”已急步蹿上来,一棍子捅在他胸口。二秃一个踉跄,没跌倒。又一个“哥们弟兄”朝他肩胛部捅一棍,然后对准他颈子再捅一下。

二秃倒下了。

他拼命挣扎,拼命喊。四个民兵就地死死摁住他,另一个民兵抓来一团乱麻丝,又顺手裹了井栏边的臭烂泥,趁他张嘴喊的时候,一下子塞进他嘴里,塞严……

“群众专政指挥部”是群众组织用来对“坏人”实行“专政”的地方。白河镇革命委员会群众专政指挥部设在小镇北头的旧戏园子里。这戏园子解放初还演过戏,后来做了白河镇扬剧团、锡剧社、京剧社的库房。那些陈年堆放的戏装道具被“破四旧”烧光后,空出来做了指挥部。但因为里面阴森潮湿,霉气太重,平时并无人来“指挥”,就专门用来关押“专政”对象。

一个在学习班上把“某某某副总理”读成“某某某副经理”的商店经理被捆牢了拴在戏堂东头一根柱子上。二秃因为不老实,被反剪双手,吊在西头大梁上。

二秃被吊上去后,开始还有点莫名其妙,一边蹬腿一边想;一细想,才想到是遭了暗算,遇了对头!

再一想,敢和他作对头的没有别人,只有魏三魏承祁!

二秃顿时血涌天庭,不由得要劈手。

可双手早被捆了紧实。

他怎么也没想到,没等他把作对头的人打个落花流水,自己已经被对头打得流水落花!

* * *

几乎在抓捕二秃的同时,白河镇革命委员会主任魏承祁正在供销社召集紧急会议,宣布二秃队长的问题。

魏承祁为召开这个会议,谋划了很长时间。

这之前,他早就知道二秃和二娘的那个事,早就到供销社生产资料仓库周围侦察过几次了。

魏承祁不仅是侦察兵出身,而且当过“侦察英雄”。

前一天深夜,当“侦察英雄”魏承祁揣把手电筒爬上仓库围墙时,正好看见孙二娘走进二秃宿舍,进去一刻电灯就熄了。他本想喊人来一同捉奸的,却刚走几步便停下来。那一霎间,他身上蠢蠢然爬出一种莫名的欲望:他想听听里面的动静,最好还能亲眼看一看!他这辈子除了跟自己老婆那个——老婆那个不行,她十几年一贯制,只张开腿躺床上不动,也不哼不叫,他还没看过别人是如何翻云覆雨的呢!特别是孙二娘,都说她骚,说她厉害。他想看看她如何骚,如何厉害,又有哪些招式。那刻,他眼前已经晃动起孙二娘的裸体了,身底下那东西一下子就……但他很沮丧,那时天上只有几点星光,屋里面什么也看不见。该死的粮库老账房不仅墙厚,门板厚,格子窗也高。他就拾几块砖头垫脚底下,头伸到窗户口,找一处玻璃缝,把耳头贴近了听。听呀听,先听孙二娘咯咯咯浪笑,然后听棕绷床咯吱咯吱震响,接下来就听见孙二娘又哼又叫。那声音初如莺啼燕语呢呢低吟,继如江海潮起汹涌澎湃,又如飞镝长鸣直入云霄……直听得他血脉偾张,浑身颤栗,不能自持。他渐渐蹲坐下来,按住那东西,不行;把手伸进去,握住,和着二娘淫声一边撸动,一边进入自由联想状态:他想象着自己趴在了二娘肥软的肉体上,而且,已经……忽而孙二娘又骑到自己身上,那招式,那叫声,那……啊……啊啊……

魏承祁那东西涌出一股热流,他闭上了眼睛。也不知过多久,忽然,屋里电灯亮了。忽然,门闩响了。魏承祁一激灵,赶紧爬起身,系好裤子,悄悄翻回墙外,堵在一处巷子口。等孙二娘走过来时,他打开手电筒,光柱一照,正好照在孙二娘胸脯上。

二娘胸口的纽扣没扣好,露出一大块乳白的肉。

魏承祁的手电光紧紧瞄准那块肉。

又拧一把电筒灯头,光聚得更亮。

孙二娘被手电光刺得看不见人,等看清是魏主任,一惊,喊一声;喊过扣扣子,把两颗扣子扣好。

接着,孙二娘就被魏主任叫到了镇委办公室。

魏主任要和孙二娘单独谈话。

魏主任早就听说孙二娘风流浪荡,不畏人言。她不仅敢做,还敢讲,而且公开讲,人越多她讲得越开心、越生动。她讲的那些姿式、技巧、感受,惟妙惟肖,让人听了如临其境,如同身受,让再正经的男人听过也面红耳赤,难以把持。白河镇那些表面正经嘴上骂她的人,心里都巴不得和她睡上一觉。正因为孙二娘性情如此豪爽,而且敢做敢当,只揽责不诿过,别人找她睡觉常常被她说成是她找人睡觉,故造反时一呼百应,被供销社大多数(多为男性)革命分子拥戴为革命群众组织负责人。

对此,魏主任做了充分思想准备。他咽口口水,忍受着某种生理上的不适,用最大耐心来开导她,教育她,说服她。

魏主任没想到的是,自己的耐性远远不够。

孙二娘不急不慌不怕,一边喝茶一边谈,谈了个把小时。魏主任盯着她激情过后愈发白里透红娇艳可人的脸,还是忍不住问了一些细节。孙二娘并无避讳,一一应答,答得生动具体。

魏主任那东西又溜出一小股液体。

可再问她态度时,她还是那句话:

“这个字我不能签,床是我上的,事是我干的。”

魏主任急了。他挺直身子,敛起笑容,语气立刻变得很严肃,说话声音也高起来;又问一遍:

“电灯是哪个拽的?”

“是我拽的。”

“是他叫你拽的,还是你自己拽的?”

“是我自己拽的。”

魏主任脸一板,手指头剁在桌面上:

“孙二花,我告诉你,这个问题不是一般生活作风问题,是阶级斗争新动向——阶级斗争!你要站稳革命立场。”

魏主任说第二个“阶级斗争”时,一字一顿,一顿一剁,桌子被手指剁得当当响。

剁过桌子又用脚跺地,也跺出四个音节来。

孙二娘睡过不少男人,只感到睡得舒服——不同样的舒服,从没想过跟阶级斗争有什么关系,就说:

“这是我和他的事,跟别人没有关系!”

“什么?没有关系?”

魏主任急得一下子站起来,浓眉紧锁,怒目张开,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直指孙二娘:

“难道你不晓得刘建国是怎么死的?”

刘建国刚死不久,全镇皆知,孙二娘当然晓得。

这刘建国本是白河镇农机厂的车间主任,在和本厂姑娘丁雯谈恋爱时,不知道丁雯父亲年轻时在上海当过国民党警察。但农机厂革命委员会主任知道。革命委员会主任就找刘建国谈话,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你是共青团员,是车间主任,是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以后还要做共产主义接班人,你怎能和丁雯谈恋爱;再谈,你就和丁雯站一起。和丁雯站一起就等于和丁雯父亲站一起,和丁雯父亲站一起就等于和阶级敌人站一起,你要划清阶级立场!哪知热恋中的刘建国根本不买账,说,她老子是她老子,她丁雯是丁雯。我头可断,血可流,丁雯不可丢!于是刘建国就被关进一间仓库写检查。恰巧那几天全厂停产造反,又准备武斗,几个头头竟把关刘建国的事给忘了。

等几天后打开设备仓库大门时,刘建国已经死了。

整个设备仓库就一扇大铁门。刘建国死的时候趴在大铁门底下,铁门上面布满了血淋淋的抓痕。

再把他身子翻过来,一看,胸口的衬衫上有一片血水,血水中洇出字迹,模模糊糊的;一细看,是血写的“丁雯”二字!

没有任何人追问刘建国的死因,也没有任何人为刘建国的死承担任何责任。刘建国就这么死了。

魏主任恶狠狠地剁着桌子:

“告诉你孙二花,这就是阶级斗争!”

阶级斗争?谁跟谁斗争?哈队长是无产阶级,是宣传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还领过奖,我跟他斗争?

难道睡觉就是斗争?

孙二娘望着魏主任,依旧不解。当然,她更不会考虑她和刘建国事件之间有什么逻辑关系。

但她看到魏主任凶煞的眼神,想到刘建国的惨死,想到刘建国死后丁雯自杀未遂变得半痴半呆,还是有点怕,低头不吭声了。

魏主任见孙二娘不吭声,态度马上温和起来,把孙二娘的茶水倒掉,重新泡上一杯:

“孙二花同志,供销社马上要成立革命委员会。你出身贫苦,根红苗正,群众基础好,又敢说敢做。镇里研究,准备让你当主任!”

孙二娘抬头望了魏主任一眼。

眼神有点畏怯,同时透出一丝意外。

等魏主任把一支钢笔塞进孙二娘手里,孙二娘慢吞吞地在魏主任事先准备好的控告信上签过字,魏主任这才松口气;盯住她身子看了几看,抚着她肩膀摩了几摩,道:

“好的,好的,这样才是好的!二花同志还是好同志的!”

拍拍她后背,又在后背上摩一摩。

魏主任目送孙二娘出门,盯着她渐去的妖娆丰腴的身影,咽口口水,伸下懒腰,天已经初亮。

* * *

这时候是早上八点钟不到。紧急会议在供销社会议室召开。供销社各门市部副经理以上干部;全镇各工宣队、贫宣队正副队长;镇革命委员会各位委员、各系统分管负责人已经到齐。

镇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傅云鹤来得早。副主任白友成休病假没来。

魏主任最后一个到。

魏主任穿了一件军大衣。那件军大衣还是他转业前一年部队发的,论时间旧了,颜色并不旧,又保管得好,看上去跟新的差不多。他平时并不穿,只在重要时候,或遇重要事情,比如接待县以上领导、出席县以上会议时才穿。

当然是在天气寒冷的时候。

那天按时令虽已入冬,但天气并不寒冷,又不是接待上面领导,魏主任也穿上这件军大衣。魏主任一进会场就双手捏着衣领子一路抖,抖出一小股风,步子又迈得很正、很重。开会的人一看就感到会议很重要,都不敢说话,甚至不敢大声出气。

会场气氛立刻变得紧张起来。

魏主任抖过军大衣坐下来,先不说话;少顷,抬腕看过手表,起身走到电话机旁边,给棠川县革命委员会办公室打电话。

接电话的正好是县革命委员会主任许光。

许光主任正好才上班。

又正好在电话机旁边。

许光是魏主任在部队时的另一位老首长,二人常有走动。当年魏连长渡江前在汉口一条渔船上抓到国军一个特务,就是交给许光的。那个特务交代了国军一个师在武昌的江防工事和兵力部署,一个师被全歼,魏连长立了大功。魏连长的“侦察英雄”奖状就是许光颁发的。奖状被安在镜框里,一直挂在魏主任家墙上。

魏主任说过许主任好老首长好,就开始简要汇报情况。汇报之后,许主任在电话那头作指示,魏主任在电话这头听指示。

魏主任举着话筒一边点头一边应和:

“……是的,强奸,现行强奸,人证物证俱在……是的,混进革命队伍的坏分子、流氓分子……是的,资产阶级小爬虫、反革命跳梁小丑,跳梁小丑,跳……是的,破坏革命的‘斗批改’,破坏革命的‘大联合’,破坏新生红色政权……是的,尽快抓起来,立即抓起来……是的是的,要研究阶级斗争新动向,要挖出他总后台,要……”

魏主任声音很高,所有人都听清楚了,都大吃一惊!

几个人听得站起来。

傅大学更是震惊不已,他没想到一夜间出了这等大事!他先是坐在魏主任旁边。魏主任抖动军大衣时,他就感到一股凛冽的寒气袭来,不由打个寒颤;那刻已挪过椅子,离魏主任远了一些。

傅大学听魏主任通话,听到要挖出总后台,心一拎,浑身哆嗦。他平时不抽烟,那一刻忽然想抽烟,就跟别人要了一支烟;烟含嘴上了,火柴也划出火了,但点几遍没点着。

而柳如竹被懵住了。

那时柳如竹还在“靠边站”,其实也只能“靠边站”,不能主持工作。他的尿失禁落下后遗症,一看到甚至听到有人被批斗、被毒打裤裆里就有小便漏下来。他就不看不听,躲家里。医生说他不是后遗症,是恐惧症,叫他不要躲,要出来,出来看;看斗人,看死人,看多了就不怕了,不怕了就脱敏了,脱敏了就好了。他就听医生话出来了。他出现在会场,并不是参加会议,是负责端茶倒水。

那一刻,柳如竹正在电话机底下柜子里拿茶杯,魏主任过来打电话。柳如竹想告诉他电话线昨天晚上刮大风被树枝压断,还没来得及修好,电话打不通,魏主任已经和许主任通上话。魏主任说完话头一回,看见柳如竹还站在自己身边,望着电话机发呆,就盯柳如竹嘿嘿嘿一笑。柳如竹见他笑得狡黠,目光阴沉,一慌张,手里的茶杯乓当一声掉地上,又一股小便漏下来。

——原来,魏主任没有和人通话!

二秃以强奸罪、腐化堕落罪、破坏“斗批改”罪、破坏文化大革命罪、破坏红色革命政权罪、现行反革命罪,被反剪双手,吊在群众专政指挥部,吊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上午,当“跳梁小丑”被两个民兵从屋梁上放下来的时候,二秃手膀子快要吊断了,不仅跳不起来,连站也站不稳。他一只手撑了一根柱子,身子晃晃地骂一声:

“婊子儿魏三,我斗,斗,斗不过你?”

就摇摇摆摆往外冲。

民兵见他要跑,赶紧去拦。二秃脚一跺:

“我操你活妈!”

一边骂一边就要劈手,但两臂麻木抬不动,感觉自己没有手了,就用头猛地朝一个民兵撞过去。那个民兵侧身一闪,二秃落空,砰一声撞在墙上,一股鲜血飞溅开来。

接着身子一歪,掼倒在地上。

头底下浸出一摊血。

民兵看二秃躺地上不动了,踢踢,不动;带劲踢,还是不动,吓得拔腿就奔,一口气奔到镇委大院……

恰在那时,白河镇革命委员会正召开会议。

会议十分紧急。

棠川县军管会派出三名解放军参加会议并在会上讲话。会议室门口由一队武装民兵持枪把守。

一个黑脸民兵端的冲锋枪,瞪着牛眼,腰间挂四颗手榴弹。

那时已经到了一九六八年年底。就在前不久,中央召开一次十分重要的全会,作出一项重要决定:在全国范围内“清理阶级队伍” 。棠川县迅速贯彻执行。县革命委员会主任许光在内部会议上讲话。许光过去在部队长期做思想政治工作,从连指导员到营教导员,再到团政治委员,深知政治的首要任务是区分敌友。他在新四军四师当排长时就看审过新四军内部的“托派分子”——不肯承认就灌辣椒水,灌多了就承认,斗争经验丰富。许光严厉指出:棠川县曾经是伪首都的江北重镇,驻扎过北洋军伐、日寇、汪伪、国民党的队伍,还有地方武装、土匪等等,隐藏下来的敌人一定很多。对棠川县各地、各系统、各单位隐藏的敌人,要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全县最迟三个月内要把他们统统挖出来,彻底挖出来,挖干挖净;只可多挖,不可少挖,坚决清理出革命队伍。那刻魏主任正在传达许光主任的内部讲话,并且点了初步查明有叛徒、特务的几个单位的名。点名之后,当场把派出所所长朱松喊站起来,叫朱松站好,命令他立即组织人员开展侦查。会场鸦雀无声,会议气氛十分紧张。所有与会者都感到,又一场运动、一场激烈的革命风暴正向白河镇袭来……

两个民兵一脚奔到会议室门口。

黑脸民兵立刻挺枪拦住,另一个武装民兵进去报告。

魏主任听说要死人了,出来听汇报,听完汇报后点一支香烟,踱两个来回,作三点指示:

一,这件事的性质是畏罪自杀,是自绝于人民;

二,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送医院抢救;

三,严密监控,严防意外。

两个民兵又奔回来,一块门板抬着二秃,和另外两个民兵换着抬,在众人一路围观尾随之下,把二秃抬进医院。

抬在路上时,二秃满脸是血,嘴里还喃喃地骂:

“婊子儿魏三……我斗,斗……”

吐一口血水,又说:

“渔……渔……”

送医院后,二秃就呈昏迷状态,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6Dxw8CBp6YfT8gqFVlWMJkNmNzUmi1t5vk/My46YQ3gWACgVSaG004P1yy34nJy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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