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放学从十字街口过,有时也看韩疯子,也听她唱歌。不想有一天被舅舅看见了,舅舅一把拽开我,说你怎么不懂事,人家这么可怜,你当好玩?你看什么看?有工夫看看你外公!
那时我感到很委屈。我只是看看,并没有说好玩。
但后来就再没有见过韩疯子了。直到有一天听人讲,说韩疯子已经半个月没到十字街口来,我就想,她能上哪去呢?是不是去别的地方唱歌了?——不然,就是死了吧?
后来再想起她唱的歌,愈觉歌声凄凉。
* * *
那段时间,外公身体很不好,孙小先来看望好几趟。
孙小先年轻时兼习过西医,能开西药。有两次外公吃了他的中草药加西药,好了两三个月。舅舅开心不得了,本以为就此好转,哪知道天气骤凉时,外公又发无名热,昏沉沉睡去。
听了舅舅话,外公昏睡时,我一有空就坐他床跟前,看着他。
外公欢喜我。我看着外公时,不由想到他对我的好。
我才四五岁,外公就教我认字,背古诗词,又手把手教我习书法,后来经常讲故事给我听,前朝今世的,让我长不少知识。升初中时候,他高兴,开学那天特意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块钱——十张一毛的,给我,叫我自己买东西吃。外公鼓励我说,你要好好念书,等你高中念完了,搁在从前,还了得,就是个秀才哩!
只是进初中那年,开学一个多月才正式复课。发新课本那天,外公叫我把语文书拿给他看。记得那册语文书很薄,封面是伟大领袖头上放光的图像。放光的线是虚线,表示不停放射或者永远放射。课文大多是领袖语录和大批判文章,或者是阶级敌人搞破坏、少年英雄斗坏人的故事,还有就是写资本主义国家人民如何受苦受难。书里面还有几幅宣传画,记得一幅画的是煤矿工人批判反动学术权威,一幅是贫下中农斗争地主富农。画的比例很不协调:工人贫下中农手膀子比头还粗,反动学术权威和地主富农在他们跟前只有小狗大小,还蜷着身子。
那天外公翻一遍,没说话,叹口气,把书一丢,重重一丢;转身连连摆手,自己朝自己摆手,一边摆手一边摇头,独自回屋里。
那次,我望着外公背影,突然感到他佝偻了许多……
因为外公说到过秀才,高中毕业时,我就问舅舅,问外公当年考过秀才,还当过棠川县儒学训导,后来怎么又回到白河镇?
舅舅先问我,说你看你外公脾气好不好?我说好啊!
舅舅说,那是他上了年纪才好的,他年轻时候气盛呢!他是因为气盛才当上儒学训导,也是因为气盛才回到白河镇。
舅舅告诉我,说,你外公当年不想学医想入举,是受新派人物影响,要做一番大事呢!科举废除后他志向不变,二十岁出头就在《棠川时报》上写文章。写什么?写在乡村全部取消私塾,全部公办新式学堂。公办就要公家拿钱,哪来钱?你外公出两个主意,一是增加田赋,二是把全县矿山划为学矿。他还算了一笔账,算得很细,说明能办起来。你外公常说,农人如果只求吃饱肚子睡好觉,徒有一副皮囊,与猪何异?没有新知识新思想,蒙昧不开,国家永远没有前途,故宁可饿死人也要增加田赋大办学堂!哪晓得文章给棠川县知事看到了,知县十分赞赏。那时候正缺维新人才,知县就请他当儒学训导。训导是学官。他以为当训导就能实现自己想法,就把想法一条条写出来,到处鼓吹,谁说不对就训谁。儒学教谕是一位老先生,经常被他训得瞠目结舌。后来他又专写呈文要求增加田赋划出学矿。呈文一直禀送到省教育厅、农矿厅、财政厅。结果只有教育厅高兴,说可以试验;农矿厅和财政厅都说你外公是个疯子。他干了三年,没成一件事,要回家。那时候知县就找他,说你不要急,维新变法非一日之功,要慢慢来。你外公说,我来就是做事的,做不成事,留我何用?袖子一甩就回来了。
说完舅舅手一摊,说你外公这一辈子啊,就是不得志呢!
那一次,外公昏昏沉沉睡好几天才清醒。
外公清醒过来后,连连打几个哈欠,说唉唉唉,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哩!我梦见一个司令哩!我问外公梦见了哪个司令,他不说,叫我到床背后找样东西。我就把床背后一只旧木箱子搬出来。外公用掸帚掸去灰尘,打开箱子盖,从里面找出一个紫红檀木的盒子,然后哗啦啦一倒,倒出一副象棋。外公说,这副象棋下来有年头了,是新四军一个司令送的哩!
我抓一颗棋子在手里看,一看是骨头做的,刻的魏体字,刀锋凌厉。外公说,这是徽派金石家程三刀刻的。
以前听外公讲过,程三刀正名程参荷,号梦莲居士。
一看,“将”和“帅”的反面果然篆刻着“梦莲”二字。
外公那天讲的故事,就是从这副象棋开始的。
讲故事前,外公叫我搬出白杞柳藤椅,把他搀到花坛跟前坐好;又叫我端一只脸盆,给南天竹浇水,叫慢慢浇。
这副象棋下来快三十年了!那时刻,共产党要在白河镇一带开辟抗日根据地,韩伯之家里住了新四军一个支队司令员。司令员欢喜下棋,有空了,便在韩家大院摆开棋盘,寻人来下。韩伯之晓得我会下,有时便知会我,教我去陪。那个司令员读过《梅花谱》,炮用得厉害。如何厉害?你听着:他中宫起炮,马出渡河,车行二路,中卒向前,又炮马连用,很快逼你老将;只是性子急,下到残局便不行了。而后他跟我专门下残局,下得开心,等他的队伍向北撤退时刻,便将这副棋送给我。
我跟司令员下棋时,司令员有时喊韩伯之过来瞧;说韩参议长,请你来参议参议!便搂了韩伯之肩膀,头靠头,听他出主意。韩伯之瞧他下得急,说要慢,落子如用兵,要多想几步,要知进退。
那一年,韩伯之已经当上了抗日民主政府的参议长。
话说贵人自有贵相。韩伯之左眉心生一颗痣,那黑痣一半长在眉毛里头,一半长在眉毛外头。你猜叫什么?叫“草里藏珠”。还了得,眉心是命宫,命宫有痣,乃大贵之相哩!韩伯之在县学读的书,肚子里有学问,又练得一身好功夫。到白河镇后,他交结的人多,茂源粮行路子广,生意越做越好,十年下来便盖一座粮库——千石粮库,成了此地一个大商号;三精武馆又教出一帮弟子,这一带黑白两道都让他三分。
韩伯之虽是有钱,却十分仗义。那时刻地方上有了大事、难事,比如救灾救难、修桥补路、助贫助学一应要摊钱派粮的事,乡长保长办不下来,不找旁人,找韩伯之。
东圩乡王保长便找过他两回,一回还带了一位白氏妇人。白氏妇人是教门。此地白氏都是教门。那日,妇人家里有人无常,不敢进韩家大门,哭哭啼啼远远立着。王保长一见韩伯之便躬下身子,连说自己不是,说无力安民,愧对乡亲,而后才说明来意。王保长说,这位白氏新死丈夫,钱粮早已透支,娘家那边又遭大水,借不到粮食,故缴不起今年租米。不巧田主家也出了大事。老田主自己得了中风,一个儿子当兵死了,又婆媳不合,媳妇将要改嫁,丢下三个娃子,家里头日子也紧。老田主瞧白氏可怜,已免去她两石租米,却所剩三石没得落处。妇人不吃喝,急得寻死,瞧见了教人不忍。王保长说完又打拱作揖,请韩先生出面说情。
韩伯之晓得乡村里很多事难办,乡长保长不好当,平日要周济的人就多,别说遇到天灾人祸了。有一年便是。那一年青黄不接时遇了大旱,韩伯之领头赊粮食,赊出一百多石,旁的几家粮行也随他赊出一百多石,却到秋后,总共收回百十石。
韩伯之听过叹口气,说妇人可怜,保长你先带她回去吧,租米的事我尽快跟田主商量,教她放心便是。
白氏妇人也听见了,远远作个揖,揩把眼水走了。
韩伯之哪里跟田主商量,二天便派人挑三石籼米,带一盒补品,送给田主。老田主脸斜嘴歪说不出话,一听是韩伯之送来的,还了得!伸出两根手指头,朝下弯弯,意思是收下两石;又伸出一根手指头朝东边指指,教人挑一石送到白氏家。
却不少事韩伯之也办不了。办不了怎办?便找商会,找当地乡绅。你不晓得,以往县官不问乡里事,乡里事乡里人问,乡绅便是问事的人。韩伯之便是一个乡绅。
* * *
话说新四军进驻白河镇,是民国二十八年。那年夏天,新四军一个支队从津浦铁路西边开过来,呼啦啦一脚开到此地。
开到此地便驻下来,不走了。
白河镇吃过江浙联军的亏。镇上人起初不晓得来的什么队伍,都害怕。有钱人家立时将钱财收起来,有人还备了护身武器。却新四军跟旁的队伍不同,好!何以好?一到此地便挨家挨户宣传,宣传国民革命,宣传共产党,宣传抗日,宣传不当亡国奴。士兵还帮老百姓家砍柴挑水,每日将水缸挑得满满的,又很讲规矩,拿一棵青菜一个萝卜都给钱。几日下来,镇上人都说这支队伍好。白河镇商会有数了,便派人慰劳新四军,宰鸡宰鹅宰羊,又挑三十石米,扛一百袋干面,末了请新四军瞧戏——在北头戏园子唱一台维扬文戏。
哪晓得新四军也有唱戏的,叫“抗敌剧团”,团员中还有十三四岁的娃子。抗敌剧团的人便上台陪戏班子唱,唱过戏唱歌。唱什么歌哩?国共合作的歌,抗日救亡的歌,还有一首是动员参军的歌,这首歌好唱好记,白河镇一下子就唱开了。你听:
小孩妈妈不要哭,
我去当兵你抗属。
家里还有两担稻,
过年过节有慰劳。
我吃公米烧公草,
这个日子哪里找?
这个日子哪里找?
哆来哆拉嗦拉嗦!
而后才晓得,新四军不是唱了玩的,是真要动员参军。他们要扩编,要在白河镇一带建一个正规的营。一个营多少人?四五百号。要吃要喝要穿,要枪炮子弹,还要给当兵的家里发一笔补贴,不容易哩!那几年国共合作抗日,新四军归国民政府管。国民政府按人头发军费,没得余钱。司令员不找旁人,也找韩伯之。
新四军支队领导到白河镇后,便住在韩伯之家。
韩伯之将一处五进五开间房子的后两进腾出来,开了侧门,教他们住进去。司令员跟政治部主任住上房。
你没见过,你妈见过,司令员这个人好哩,人长得十分威武,又十分和气。一回,司令员又拜访韩伯之了,跟前两回一样,先送一对礼盒,里头装的从县城五味斋买来的时鲜果点,有新上市的无锡杨梅、怀远石榴、白沙枇杷。杨梅和枇杷用红丝线一串串拴了。而后司令员坐下来,夸奖韩伯之,说他是开明绅商,白河贤达,棠川豪杰,是大仁大义爱国拥军的模范,说得韩伯之仰起头哈哈大笑,眼水都笑出来了。而后便说抗日救国形势,说新四军为抗日而来,为救国而来;要抗日救国便要扩大队伍,要扩大队伍便要军需,要军需便要募捐;说这回又要募捐,这回能募多少,就瞧你韩先生了。
这也罢了。末了还客气,跟乡长保长一样,也立起身双手抱拳,说惭愧惭愧,我军装备给养不足,多次仰仗先生相助;先生之贡献,我党我军永远铭记在心!找韩伯之的还有政治部主任。这个主任不到三十岁。这个人更好,开门见山;说老兄呀你晓得的,国民政府就怕新四军扩大地盘,就怕共产党坐大,蒋主席不跟我们犯对便好,哪能多给军费唦?我们军费不够,指望哪个?就指望你们唦!
这一下将韩伯之难住了。
难什么哩?因这之前,他已经带头为新四军捐过一回钱、一回粮,还将护院的三杆好枪送给新四军。随他捐的人不是都肯捐,有些人是瞧他的面子。这回不到两个月又要募捐,他如何开口?新四军领导眼见他为难,便说,那你还是带个头,做好样子。你将各位乡绅包括大商号的老板请到你家,我们来动员。
韩伯之说好,这个我能办到;二天便教人下请帖,说三精武馆逢十五周年大庆,乃韩府盛事,恭请白河镇各位乡绅光临共庆。还了得,乡绅是什么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有些是以往在外面做过官、做过学问的,哪个不晓得韩伯之仁义?韩府做事又从来不收份子,哪个不来?几日后,不光大田主大老板、各界头面人物悉数到了,连何小宝南货店、朱记骡马鞍索铺、杜三娘茶食坊、小得意菜馆这些小店店主也跟来——都空手,只有何小宝拎了一盒梨膏糖。
恰在那几日,新四军在三十里墩打一个伏击战,打死三十几个日本鬼子、一百多个二鬼子。这你不懂。那时刻一回能干掉几十个大鬼子,便算一个大胜仗。白河镇欢天喜地,都说新四军了不得,是铁军!那日韩家大院张灯结彩,人来了便吃酒吃饭,酒饭吃过被请到粮库大院瞧戏。戏是新四军演的香火戏:《王二小放牛》、《媳妇苦》、《送子参军》,还有快板书《活捉龟田队长》。那日快到清明节,此地说书人还演一段白局:《小寡妇上坟》。末了是三精武馆表演,那真是了得,只瞧见韩伯之头一个上场,八块青砖整整齐齐摞起来,啪,一掌下去断成十六截;又教人用一寸厚的木板朝他身上猛拍,只几下,木板也咔嚓一声断掉!
还是不说募捐的事。
等表演完了,新四军领导进来,是一个大领导,跟两个挂盒子枪的警卫。韩伯之早预备了钱粮,领导方才坐定,便教人抬出三十石小麦,码院子里;又拎来三百块大洋,哗啦啦一倒。
这小麦一抬出来,便有人晓得怎回事。
有人身上开始出汗。
韩伯之本不想讲话,因说好新四军动员的;想忍忍不住,怕有人不买新四军账,还是讲。
便跳上一个石磨盘,长衫袖子一撸,高声道:
“各位仁兄!各位乡亲!而今日寇入侵,国家危亡;抗日守土,人人有责,我等责任更大。新四军来三个月了,各位都瞧见,这支队伍了不起啊,拼命打鬼子,是铁军,是古人讲的‘义师’!这回又要募捐。这回募捐为的是扩大抗日队伍,为的是消灭大鬼子。这是眼下我中华民族头等大事,说到底是为我们好哩!国之不存,何以家为?我等不能只顾小家,只打小算盘。各位还是有钱出钱,有粮出粮,有枪出枪。这回不像上回,没得限定,各位能出多少出多少。我韩某也是量力而为。我今个不多说,我只想知会各位,请各位放心,放一百二十个宽心:这一粮一草,一枪一弹,哪怕一个铜板,都是我等对国家的一份贡献、一份功劳。共产党新四军人好,他们都有账本记着。我瞧见过他们记账本子哩,面子是马粪纸的……”
末了韩伯之身子躬到尽,连说“拜托拜托”。
来吃饭的人都晓得了,又是募捐!有的人一脸汗,起身要走。却那刻,院子里新四军的兵已经立一大排,由一个营长领着。营长大块头,宽脸,腰里别的盒子枪,立门口。这些人平日对百姓就好。韩伯之才请吃过酒饭、瞧过戏,又说许多道理,不少人还是举手,说捐。这一来,想走的也不好意思走,立起身又坐下,慢吞吞举起手。
只有武二粮行的武老板揩把汗,皱着眉头说:
“我家大媳妇下半年要给我添孙子,年底我还要给小儿子娶媳妇。我家里总共只有十五石粳米了,怕是……”
韩伯之晓得武二说的是实话,桌子一拍:
“这样吧,武老兄你出五石,算我借你的,秋后便还,马上立据。”
取出自来水笔,立时写下借条。
武老板也够朋友,借条到手便撕了:
“韩先生有话就行,还要借据?新四军是为了抗日,我们理当支持。要是秋粮行情好,五石粳米就不用还了!”
而后还真的没要还哩!却武二是教门,那日晚上只瞧戏没吃饭——教门从来不在汉民家吃饭,连水也不喝。韩伯之过意不去,事后专门请武二一家到教门馆子吃一顿饭。这是后话。
那一回,新四军在白河镇一下子募集军粮六百八十石、军饷三千一百多块,又水机枪一挺、长短枪三十几支、子弹七千多发;旁的物资折合白银二百二十几两。
这也罢了,那回到韩家大院来的还有三位阿訇。他们也不是来吃饭的。他们晓得那日晚上有事,是来瞧的;先瞧戏,而后瞧见了新四军领导,听了领导讲话。哪晓得二天他们回清真寺,便讲了一场抗日“卧尔兹”。清真女学的王师娘、穆师娘也召集女教门,讲抗日道理。清真寺的“卧尔兹”先由达阿訇讲,而后马阿訇讲。马阿訇还了得,跟河北马本斋是本家哩!马本斋乃抗日名将,声震四方,谁人不知?马阿訇这一讲,几日下来便有三十几个青年教门报名参军,马阿訇、王师娘家都有人报名。韩伯之听了十分开心,到清真寺找到马阿訇,说参军教门家的生活补助全由他出。马阿訇感动不得了,八十岁的人了,胡子抖抖的,拱身拜谢道:
“主啊!我的主啊!你韩先生虽是‘卡菲尔’,你大仁大义,是教门的‘朵斯提’啊!”
“朵斯提”什么意思?“朋友”的意思。
而后两手握住韩伯之:“安拉说:‘行一件善事的人,将得十倍的报酬’ 。韩先生你听主的话,你今生在世会有好报,后世也会进入天园啊!”
马阿訇在此地马氏中辈分最高,六七十岁的人都喊他巴巴。他这一拜,韩伯之如何受用得了?韩伯之赶紧扶住他,连声道:
“不可不可,老阿訇不可,小辈受不起!回汉本是一家。我出点力守土保家,理所当然,理所当然……”
马阿訇还是感动不已。过几日正逢教门过宰牲节,马阿訇特意将宰好的一只羊并两份油香,派人送到韩伯之家。
而后新四军又募几回粮饷。
韩伯之当上参议长,是在他为新四军募了四五回粮饷之后。那时,新四军要成立自己政府了。
新四军的政府叫“棠川县抗日民主政府”。却那几年棠川县城在日本人手里,抗日民主政府便摆在白河镇。因为民主,便要找一位当地名流做参议长,白河镇各界便公推韩伯之。新四军支队领导跟共产党棠川县书记想了又想,说韩伯之一向支持新四军,眼下军需十分困难,韩伯之有钱有粮,又能搞到钱搞到粮,就给他当吧!
韩伯之便当上参议长。
——参议长的委任状上,盖了新四军办事处的大印。
韩伯之又照规矩,换上一身中山装。
* * *
话说韩伯之一当参议长,韩家大院立时热闹起来。那时刻国共合作,头一个上门的人物你猜是哪个?
还了得,是国民党县长!
却那个时刻,国民党县政府也不在棠川县城,在牛家集。
牛家集在白河镇东南面,隔三十几里地。县长便是牛家集人,姓牛,也是一位有名的大乡绅。牛县长跟韩伯之素有往来,一向要好。那日县长拜访参议长,韩伯之高兴不得了,预备了五样县长欢喜的菜:凉拌海蜇、糖醋面筋、干切牛肉、老蒜烧炕鹅,香椿头涨蛋;又上一罐陈年花雕,早搁了些姜丝枸杞,预备二人畅饮。不想县长临来时手下一个科长要随来,还带的手枪。牛县长很不高兴。韩伯之这边也来一个新四军部长,也是临时来的,他事先也不知晓;便叫了陪席的,几个人一同喝酒。那时刻韩参议长跟牛县长心下有数,喝一阵,话多起来,笑谈古往今来,评点山川人物,闲话风土人情。韩参议长还吟了一段《尚书》,用的古声。牛县长听懂,旁人听不懂。
唯独不提抗日的事。
喝过酒,县长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幅纸递给参议长。参议长晓得里头有话,接过卷好,收起来……
抗日民主政府一成立,新四军不募粮饷了。韩伯之顶要紧的事,便是帮民主政府征粮、收税,不肯缴的上门收。这也罢了。他还要劝田主减租减息,还要动员参军,还要跟国军、日本人、军统、二鬼子、假二鬼子、民团、帮会、土匪各色人物打交道。打什么交道?四方游说,八面讨好,替新四军唱白脸,帮地方维持秩序。
韩伯之当四五年参议长,劳神哩!他穿一身中山装,两样颜色换了穿,时常骑马坐车,进城下乡,东奔西跑,茂源粮行的事忙不过来,便交给儿子。那时他儿子才二十岁。
却不是都能忙好,有一件事便弄得他十分难受。
——一件如何也想不到的事!
那是一日早上,韩伯之才知会过儿子接待一路谈生意的人,才换下长衫,预备到民主政府上班,门口来两个人。
你猜是哪个?
路家奇!
后头跟的他弟弟。
韩伯之瞧见过路家奇的板凳拳跟九节鞭,认得他,晓得他功夫不错,也晓得这个人穷狠,瞧他场子不给钱便用鞭子抽人,对外人没得一点仁爱之心。不想以往见到他,他高大壮实,浑身疙瘩肉,那刻却瘸了一条腿,一只手拄住大腿,歪着身子立门口。那是一回他摆场子失手,板凳砸断了自己腿杆子。路家奇见到韩伯之,拽拽身上破棉袄,拽出一团烂棉花;说,我老婆才死,我又废掉了,我家日子过不下去,亏空的债也还不了。我过不下去便罢,我娘老子也过不下去。你韩先生仁义,不看我,单看我娘老子可怜,求你帮我在县政府谋个差事吧,就求你这一回!说着要下跪。韩伯之急忙说你不要跪,县政府的事我哪能做主,大小事宜都听新四军领导的。
路家奇听闻不行,也没跪,头一掉,拄着腿随弟弟走了。
哪想到,便是两个月后,这弟兄二人弄出一件大惨案来。
那是民国二十九年。说来话长。那时刻国共两党有合作也有摩擦,国民党韩德勤的队伍便时常跟新四军搞摩擦。那一年秋天,白河镇新四军接上级命令,开到泰州,支援江南新四军到江北打韩德勤,白河镇便一时空了出来。便是空出来半个月里,一日早上,从棠川城下来三个日本鬼子,后头跟的几十个二鬼子。
来干什么?来找国军一个情报站。
却怪,不晓得怎回事,连二鬼子也不晓得。领头的山崎队长不到旁的地方,不找旁人,将摩托卡一脚开到韩家大院门口。韩伯之也不晓得何以找他,只是见日本人来,不敢怠慢,立时迎出去,将山崎请进正屋,让上座。山崎送上两盒日本牛肉罐头——黄牛肉的,而后便夸参议长,说他十分仁义,为地方和平做不少事,又说一通大东亚共荣的道理,末了才说明来意。山崎说,国军这个情报站大大的厉害,一仗便教皇军损失一个中队!……日本兵一个中队多少人?一百八十人。那回是国军提前得到情报,从外地调一个团,将一百八十个鬼子全部干掉。山崎说,这个仇大日本帝国一定要报,这回一定要找到情报站!那个二鬼子翻译不晓得哪块人,说话南腔北调。韩伯之听几遍才听懂;听懂了立时起身,拱手对山崎道,太君说得好,大大的好,在下一定为皇军效力!而后便说,目前国共是合作,可国军情况他着实不知晓,从没听闻白河镇有情报站。山崎听了不高兴,撅着胡子问,你真的不知晓?韩伯之说我以全家性命担保。山崎末了冷笑一声,说你要欺骗皇军,就……手往自己颈子上一抹,眼子一翻,意思是杀了你韩伯之,而后便走了。
其实哩,韩伯之晓得国军有一个情报站,在哪块?在白河镇大花园庄一家油坊里,归国民政府情报机关管。情报机关叫“军统局”。情报站还有一部电台。三个军统局特务装成帮工的住油坊里,整日不出门,外人不晓得。
却说山崎离开后,韩伯之正愁如何支对他,正想找人通风报信教情报站赶紧转移。却哪想到,还没到中上,大花园庄所有男人已经被三个鬼子赶到了打谷场上。
日本人何以晓得的?便是路家奇弟兄二人讲的。
话说这二人也是手足情深。那日,哥哥窝在南头一处草堆晒太阳,弟弟陪他。那一刻忽听摩托卡响,晓得日本人来了,路家奇立时爬起来,拄着腿一拐一跳拦到摩托卡前面,手一举,说报告皇军,要什么的干活?我们的良民,我们大大的好,我们去!山崎一听很开心,立时给二人发两块大洋,又拿出两盒东洋饼干——山崎摩托卡箱子里装的全是糖果饼干,而后教翻译跟他们说话。弟弟听过便说,旁人的不晓得,我的晓得;在地图上指一处地方给他们瞧。
弟弟又是何以晓得的?只因路家奇腿杆子断了,催债的又紧,便跟弟弟合养两头驴子,租给人用,落几个租钱,却买不起槽料。二人便隔三岔五到油坊里捡些豆饼屑子回家。说捡,便是连要带偷。弟弟眼子尖,到处钻,晓得油坊里新来几个人,不是本地口音,穿的也不同,一举一动不像帮工,像军人。
山崎很快找到电台,却找不到国军。那三个军统局特务才瞧见鬼子进庄,立时砸了电台抱着文书跑了。
山崎抓不到国军,便将庄上男人一起赶到打谷场上,一顿饭工夫便赶齐了。这些男人吓得乖乖的,教他们分几队站好站齐,便分几队站得整整齐齐;教出来几个人数数,便出来几个人数数。一数正好一百六十人。那时刻,山崎将二鬼子撵到村口站岗,只留三个日本人——连他自己。山崎教两个鬼子把机关枪架在摩托卡上。这一架,场上人晓得不好,许多人哭叫起来。立后排的几个人拔腿便跑,却跑出十来步便被鬼子举枪撂倒。而后鬼子又朝天上放几枪,一吓,队伍不哭不叫了,又站得整齐。那刻山崎教头一排人走出来,头一排人便走出来。不想走到打谷场边子,山崎狂笑一声,军刀一挥,机关枪立时扫射,嘟嘟嘟一梭子子弹下来,一排人一个个倒下。那刻不少人吓瘫了。又一个人掉头就跑,又被鬼子一枪撂倒。
而后便没得人乱跑乱动,一个个拖着手,排着队。
拖着手排着队做什么?
——等枪毙!
几日后,泰州仗打完,新四军消灭韩德勤万把人。白河镇派去支援的新四军在泰州便听闻此地发生惨案,再一听鬼子杀死一百六十人,还了得,立时派人提前回来!却路家奇弟兄二人也没想到山崎杀这么多人,晓得闯下大祸,早吓躲起来。新四军到处找,二天半夜才在一处废茅坑里找到二人,找到便当场枪毙。而后又找到帮他们躲藏的两个舅舅,将两个舅舅也毙掉。
这也罢了。三天天一亮,大花园庄几十个女人一窝蜂跑到路家奇家,拿的斧头菜刀,又将路家奇娘老子活活砍死,剁成几截。
可怜,路家奇老娘被砍死时刻,嘴里正嚼着一块日本饼干。
饼干屑子沾在胸口和袖子上。
那日,韩伯之心里十分难受。他从早到晚没吃一样东西,也不说话,不做事,把自己关在屋里头。
他本是不情愿帮路家奇这种人,那刻却想,要是那回帮了他,他生计有个落处,会不会不出这样的事?
过几天,到泰州的新四军都回来了,回来便开了群众大会,又枪毙几个汉奸。而后好了,军统局成立一支锄奸队,化装成撑船的、贩烟的、剃头的、劁猪的,还有阴阳先生、茶馆伙计,总共百十号人,由一个代号叫“老鹰”的指挥,在这一带专门刺杀汉奸。
军统局刀枪武器厉害哩,不少是外国家伙,“老鹰”手段又狠。那段日子汉奸二鬼子一听闻哪块有军统局的人,就怕,就抖。
白河镇这才安逸一阵子。
一安逸,不少关门的店铺又开张了。
你不晓得,白河镇人一向欢喜热闹。便是那阵子,歇了一年多的北头戏园子也开了场。戏园老板吴人仙本也是梨园中出名的角色,跟扬州胡大海是结拜兄弟,在上海滩演过《白蛇传》。他先请徽班唱折子戏《救风尘》、《戏牡丹》、《龙池记》……而后请京派名角孟小婉、小盖天上演《玉堂春》全本,连演七场。还了得!孟小婉风情万种,小盖天武功一流。那阵子一到晚上戏园里灯火通明,园子四周围挤满人;瞧不见,只隐隐听得里头一片笙歌。
白河镇票友听得开心的,回到家里又唱。
唱不好的,便念一段戏文。
却哪里晓得,便是演到《玉堂春》最后一折团圆戏,那一刻,国民党牛县长被人打死在牛家集自己家里。
消息当晚便传到白河镇。
却说这牛县长,也是一腔热血的人。他年轻时自任团练,抵抗过孙大帅的队伍;一当上县长,头等大事便是对付鬼子扫荡。他先卖了自家几十亩良田,多买一百多杆好枪,成立一个保安团,又请县常备队派人训练。这也罢了。而后他照新四军抗日民主政府的样子,动员田主减租,一律按二五减,又在九乡二十七保开办扫盲班。那刻他正跟手下人商议如何开班,如何请先生。不想手下人才走,他还没立起身,便闯进一个人来,连开几枪,将他打死在一张椅子上。
那是一支好枪,新家伙,此地人没瞧见过,枪管子乌光油亮。牛县长坐的是一张花梨纹紫檀宝座椅,椅背子厚实哩;却一颗子弹打穿椅背子,而后又钻进墙里头,抠不出来。
牛县长是国民政府江苏省主席韩德勤委任的。这一死,韩德勤便派人上门吊孝,送一百块钱抚恤金。新四军晓得了,也立时由政治部主任领十几个人去吊孝,送一副挽联、几丈白布。
只是,县长被哪个打死的,直到今个没得人晓得。只晓得开枪的是中国人,闯进来时还冲县长喊一声“你作死”。又有人瞧见那刻牛家窗户根芭蕉叶一阵晃动,灯影里窜过一条人影,戴的礼帽。
吊孝那日,韩伯之骑一匹白马到牛家集。他什么没带,只将起初县长送给他的一幅纸展开来,挂在县长像片底下。那上面就两句话。你拿纸来,我写给你瞧——
他方各派,莫管他主义高低攘敌与否;
我等丈夫,先保我一方乡土百姓身家。
便是那日牛县长拜访韩参议长,怕不好说话,临走时写了揣身上的。
而后才晓得,那日县长急急来访,是感到手下保安团人马不够,想与参议长商议,让保安团和白河镇民防团平日一同训练,遇到鬼子汉奸时联合抗敌。
等挂好了,韩伯之恭恭敬敬朝牛县长鞠三个躬。
那些年,白河镇一带各色人马来来往往,打打杀杀。在这乱世里头,韩参议长虽有几分风光,日子却不好过。他夹在各种人物中间,想到处讨好却到处碰壁,到处得罪人。只有新四军说韩伯之是大好人,还将他做的好事写在新四军报纸上,写三回,登一回像片;又送他一块大红匾,上面写四个大字:
爱国拥军
送匾时,一帮人敲锣打鼓抬着匾在街上绕一圈。政治部主任亲手把大红匾挂到韩家正屋中堂上。
* * *
话说熬到民国三十四年,好了。
这一年,美国人撂了两颗原子弹,日本投降。
记得听闻日本投降那日,白河镇热得要死,太阳光从地上墙上返照回来都刺眼子。那刻你舅舅正在河里洗澡,一件衣裳也不要了,一口气跑回来告诉我,说好啦好啦好啦,小日本投降啦投降啦!
而后跟着大游行。
哎呀,那时刻中国人真是开心,到处开大会庆祝抗战胜利。国民政府还派人接收日本留下的武器物资,热闹哩!棠川城鬼子仓库里光罐头就有五卡车,都拖出来便宜卖了。却也有闹过头的。如何过头?便是有中国兵,将走不掉的日本女人也灌进麻包里卖,卖给中国人做老婆。那一年,白河镇老嫖客唐少奇便从南京下关买回来一个。人灌在麻包里,先瞧不见,只教你用手摸。旁人不会摸,将麻包里女人捏得一阵阵尖叫,叽哩哇啦的,有的还被捏哭了。唐少奇会摸,被摸的人任他摸,不吱声;摸十几个摸到一个。唐少奇交两块袁大头拆开来一瞧:呀,三十岁不到的人,圆脸,细皮白肉,不丑哩!
白河镇“四奇”里头,最“奇”的便是这唐少奇。如何“奇”?凡被他瞧上的女人,虽有不从的,经他手摸摸弄弄,弄几回就从了。
而后这个女人改成中国名字,心甘情愿服侍唐少奇一辈子,又会服侍,百般温顺。镇上人也换了说法,不说嫖不过唐少奇,说快活不过唐少奇——能玩到东洋女人。
却你不晓得,那时刻的世道啊,真是风云莫测,说变就变。
不想日本人队伍走了,白河镇的共产党也要把地盘让出来,新四军便北撤。却新四军前脚才走,国民党的新五军后脚就到。这也罢了。新五军一个旅长瞧韩家院子大、干净,有花草,又有水井;说这块好,这是一处吉地,也带几个人在里头住下来。
新五军旅长在韩家大院住几个月,便带队伍开往山东,走了。却没想到,过一年多,茂源粮行发生一起抢夺案。旁的人没得事,领头的一个农运队长被打死在韩家大院里。
抢什么?抢粮食。
那个农运队长是从西龙山那边的涂州带人来抢粮食的。
话说那年白河镇一带冬旱连春旱,春旱接夏旱。西北面山里头蝗虫遍地,连山芋都被啃光了。眼见断了收成,农民便逃荒,一浪一浪顺着白河沿子朝南圩走。农运队长是新四军北撤时刻留下来打游击的一个副营长,据说是一个独臂英雄,枪法十分了得。饥荒发生后,他接上级命令,要组织饥民抢夺粮食。
抢哪块粮食哩?先抢涂州的,涂州近,却不晓得何以抢到了白河镇,又恰巧抢的“茂源”。
当时,这农运队长一听要到白河镇抢粮,特意预备一身粗麻布衣、一顶大草帽,而后知会饥民,教他们头天晚上赶到西龙山东边一个叫“黄泥岗”的大村子集合。
二天天才亮,农运队长便骑一匹马奔到黄泥岗,领一二百号饥民出发,一路挺进韩家大院。
饥民开进白河镇时刻,韩伯之才吃过早饭,正在书房里看《棠川时报》,他每日都读书看报。那张报纸是号外,专讲国共内战新闻,讲共军消灭了几十万国军,长春饿死了十几万百姓,已经拿下东北,预备进攻关内。国军也调集兵力,三个兵团收缩到长城一线。蒋介石开了军事会议,要保住华北,如何如何……韩伯之看得用心,他想从报纸上看到学兄的消息。你不晓得,他有一位学兄是国军师长。几年前他将双胞胎老大托付给这位当师长的学兄,以往时常跟学兄通信,却学兄一年多没回信了。他只晓得学兄在台儿庄跟日本人打一仗,由师长升了军长,一年前带一个军驻守山海关,不晓得这回有没有调防,也不晓得双胞胎老大情形。他念想,心下不安。那一刻,韩伯之看报纸,隐隐听见小镇西头传来一片人喊马叫的声音。正听得疑惑,家丁来报,说不好了不好了,有一二百人扛着扁担挂着箩筐领头的骑着马,还有人赶着毛驴毛驴背上驮着稍袋稍袋里头还灌了稍袋,朝茂源粮行这边冲过来了。
韩伯之晓得了,是来抢粮的。
报纸一摔,大声喝道:
“有人抢粮,随我来!”
便取了枪,带两个护院家丁出去。哪晓得快哩,等韩伯之来到粮库,抢粮的队伍已经开到粮库大门口。他本想喊领头的人出来说话,问问是哪个教他们出来抢粮的?何以抢“茂源”粮食?却哪里来得及,冲在前面的人已经撞开粮库大门,呼啦啦一阵往里挤。那时刻大草帽遮了农运队长,瞧不清他面目;只见他夹在饥民中间,一只手垂袖笼里不动,就一只手拿着枪挥来挥去,不停喊:
“不要挤,不要挤!”
后面人还是拼命往前挤。
韩伯之大声喊道:
“乡亲们听着,你们哪个领头的,请站出来!要粮我给,要钱我有。我韩某说话算数,你们不要抢,不要抢……”
连喊几遍。
韩伯之喊几遍,饥民都听见了,不少人立住回头望,不想领头的没得回应。农运队长还是拿着枪挥来挥去。恰这刻,不晓得从哪块嗖地飞出一颗子弹。那子弹还了得,正好打中农运队长的头!只见农运队长耷着头在地上转,转呀,转,转了两圈;举枪的手在空中划,划呀划,也划了两圈。
而后一跟头栽倒在地上。
枪是哪个打的?不晓得。事后光听人讲,枪响时刻,院子回廊的一根柱子后面闪过一个瘦条汉子。瘦条汉子手才举,农运队长便应声倒地。也有人说,枪是从粮库账房一扇格子窗后面打过来的,农运队长倒下后,枪口还伸在窗格子里,冒着烟。
其实哩,除韩伯之,外人都不知晓,这一枪是另外一个护院家丁趴在屋顶上,从屋脊后面打过来的。
饥民听到枪响并没有停止抢粮。而后忽然枪声大作,叭叭叭一下子开了几十枪,硝烟立时散开来。
哪晓得,队伍中还有两个领头的,身上也藏了枪。却他们眼见队长被一枪击倒,又听枪声四起,场面混乱,都不敢随便指挥。那一刻枪声大作,硝烟散开,饥民中已有胆小的往外跑。这一跑便乱了。旁的饥民以为要撤退,踩了一地谷米,丢下箩筐笆斗稍袋扁担;有的连毛驴也不要了,随着一同逃散。
你不晓得,那几十枪是韩伯之带两个护院家丁打的。
只是,几十枪朝四下里打,没往人窝子开一枪。
却说饥民逃散后,院子里光剩下躺在地上的农运队长。农运队长左脑瓜子被子弹打中,爆开一个口子,淌出一团脑浆。
这刻,一个老家丁走到尸首跟前,弯下腰瞧。
瞧一遍立起身,惊叫道:
“东家快来瞧快来瞧,这个人像,像……”
韩伯之立时跑过去。这一瞧不得了,你猜是哪个?
是达谦儿子达天旻!
韩伯之脑瓜子嗡一声,立时感到天旋地转。
那一刻,韩伯之瞧见了这人脸上的三道疤痕,像三条长长的蛐蟮:两条挂在左脸上,一条叮在下巴颏上。
——便是当年邱胖子划的!
老家丁又细瞧一遍,说:
“像达,达天……”
“瞎说!”韩伯之厉声喝断,“达天旻十几年前就死了。此人我认得,是涂州城洪帮头目李老虎儿子李小虎。”
随即教人将尸首裹得严实,立时拖走,远远埋了。
一刻工夫,院子里没了人,韩伯之蹲地上,喊一声“天旻啊,你那刻何不应我一声”,捂了脸,哭出声来。
又忍住,只抽泣。
抽泣一阵,忽想起几年前一个无头案。
——那是一年二月二,邱胖子独种儿子陪媳妇带两个孙子回娘家,坐在马车里,一路春风,不想穿过一片树林时,被一阵乱枪打死。儿子媳妇跟两个孙子各中十几枪,身上开了花。马车车夫脑门子中一枪,脑浆四溅,五个人没留一个活口。此案蹊跷的是,原先回娘家的光是儿子儿媳妇。那刻马辔头已经挂好了,人也上车了,车轮子咿呀咿呀响了,却临时带上两个孙子。如何带的?是邱胖子三姨太教带的。三姨太早就宠这两个娃子了,两个娃子宁肯听三姨太话,也不听他妈话。那刻三姨太说,外婆家好玩哩,你们去玩,回来我买好东西给你们吃。两个娃子便哭着闹着要去,硬是爬到车上。这一来,邱胖子便断了种,成了焦尾巴。案子发生后,此地人都晓得是仇杀。白河镇警察所将团总仇人一个个排出来,先怀疑邱胖子三姨太的情人聂师长。聂师长跟年轻风流的三姨太好过一阵子。邱胖子晓得,却不敢惹聂师长,暗底下派人毒死师长一个舅舅一个侄子。聂师长只晓得舅舅侄子陡然死了,如何死的不知晓,三姨太更不知晓。案发前不到半年,聂师长又因克扣军饷被韩德勤革职法办,不会是他做的案。
而后又排查,排查五六个人,都不能断定凶手。
那一刻韩伯之晓得了,晓得当年那个被邱胖子骂做“小回子”的达天旻,何以要出走,何以要当兵,何以要革命。
晓得了回回的厉害。
又晓得,三姨太何以宠那两个娃子。
* * *
古话说,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新四军北撤三年后,一个春天,解放军挥师南下,将国民党军队打到长江以南,共产党队伍又回到白河镇。
那时刻变化快哩!只半年工夫,共产党便一统天下,成立新的国家。白河镇也成立镇公所。记得一日,镇公所开庆祝大会,上万人的大会,庆祝解放。开过会上街游行,敲锣打鼓放炮仗,晚上唱大戏。临街人家都挂了红旗,没得红旗的便在门口贴块红纸。
那是真热闹,真开心!
那时刻天下人心都归顺共产党,都说国民党腐败无能,说共产党为民做主。便是那一年,你舅舅生头一个儿子,要起名“建国”;问我,我说好,不论排行了,纪念新国家,就叫“建国”罢了。
你不晓得,那一年此地人高兴,光起名“建国”、“爱国”,还有改名“建国”、“爱国”的娃子便有十几个。
却成立一个新国家谈何容易,有千头万绪的事。
二年便有事——大事。
记得那年一开春,白河镇开大会,会场就摆在笃志小学操场。干部在会上讲话,说啊呀呀不得了不得了,现在还有不少人反革命,破坏新国家新社会,大家伙要检举告发,而后下派了举告任务。却白河镇革了几十年命,此地人还是不懂何为“革命”,便也不懂何为“反革命”。当年问周举人,周举人便不懂,只唱歌。那时刻问干部,干部也说得不清楚。两个月下来,白河镇只举告十几个人。而后嫌少,教多多举告,便多多举告,只要像反革命的便举告,明里不敢告的暗底下告,总共举告出一百多人。
你不晓得,那时刻也着实有人跟新国家犯对。光说西龙山土匪。共产党一打回白河镇,黑脸匪首便晓得不好,备几壶酒,连夜召集众匪徒。那时他手下快百十号人,还开了一个红土矿。等人到齐了,黑脸哈哈一阵大笑;说往后好了,天下共产了,都是大家伙的了,弟兄们不用打劫了;便教管账的老婆当场将账本子报报,钱财分分,分光;又给每人倒酒,等喝过酒,教各自散去,自谋营生。二天一早,黑脸连老婆也没带,一人空手下山。据说而后他远走千里,躲进一座深山老庙做了和尚。却山上还有一些土匪,没地方去,就蹲在黑牯岭匪首寨子里,大白天枪就挂在那棵古藤树上。开南货店的何小宝不知天高地厚,竟跑来跑去为土匪送货。还有东圩坝大田主陈三,田被分了,五百亩留给他五亩。父子二人在街上跺着脚喊,要杀了新区长,喊几天。一查,他家里果然有几支枪,一支手枪天天枕在陈三枕头底下。
你想,这些人不弄出来如何得了?
却哪里晓得,韩伯之也被弄出来了。
那日,一辆军用吉普车开到镇上,嘶啦一声尖叫,在韩家大院门口刹住。车上跳下一个军官两个兵。军官立门口,两个兵冲进屋里要拖韩伯之。韩伯之正在书房看书。他合了书,放进书匣;双手抹把脸,起身,掸掸袖子,背手,晃出来;说兄弟你不要拖,我自己走。两个兵还要拖。韩伯之手一甩,一个兵被甩出一丈开外,跌趴在地上。
军官一惊,立时拔出手枪:
“再动打死你!”
枪口盯了韩伯之。韩伯之笑笑。
那个跌倒的兵从地上爬起来。两个兵又捉牢韩伯之手,一个兵掏出铮亮的手铐,咔嗒一声铐得紧紧的,将他带进棠川县公安局。
快哩!不过十日,韩伯之便被押到白河边一处芦苇滩。
那是一个临时的刑场。
那刻才开过镇反大会,韩伯之被五花大绑捆着。捆人的绳子本有一两道便够,却捆了四五道;又后背插一块纸牌,写着他的罪名,罪名底下是他姓名。那时刻,领头的军官催一声“快走快走”,又拍一下带兵的肩膀,带兵的胸脯子一挺,立时加快步伐。
旁的人走得跌跌冲冲,韩伯之慢慢走。当兵的便不时推他一把,捣他一拳,他还是慢慢走;一边走一边瞧白河,瞧芦苇。走到刑场,两个当兵的摁住韩伯之,要他下跪。韩伯之不跪,蹲着。当兵的还想摁,摁不动。便在那一刻,枪响了。
是一排枪响。白河镇二十几个反革命分子被镇压了!
那场面还了得,枪举起来时刻,全场静极了,只几只乌鸦乱叫,上千人没得一点声音。
哪晓得哩,枪才响过,硝烟还没散开,韩伯之左右两边的人倒地上。有的还在蹬腿,何小宝蹬几遍。大田主陈三没蹬,嘴里潽出一口血水。韩伯之的头却抬了起来。
韩伯之没有死。
何以没有死?——对了,他是来陪铳的。
那时刻作兴陪铳。你没见过,那回总共十个人陪铳哩!陪铳的不晓得陪铳,五个人吓一裤子尿屎,一个伪保长当场被吓疯了。
韩伯之仰起头,叹口气。
棠川县镇反办公室说,韩伯之过去为新四军做过事,他当年是不是打死农运队张队长,证据还不足。
韩伯之又被拖起来带走,瞧热闹的人一路随后头。
军用卡车半个轮子陷在芦苇埂上,吃吃往回开。恰巧那刻一群黑老鸹呱呱呱叫着,从后面飞来;又一只尖叫一声,擦了他头顶飞过去。韩伯之心里头咯噔一下。
——侧身一瞧,军车旁边立一个人!
什么人?一个长了一脸胡子的人。
便是当年被韩伯之看得可怜,收下来的“茂源”帮工。
正盯着韩伯之奸笑。
* * *
你不知晓这一脸胡子的帮工。
说来话长。这帮工的姓花,在家排行老五,被韩伯之唤做“花五子”。这花五子也是个异数:人家想太平无事,他想天下大乱。那年白河镇一带大旱,他高兴。一日听闻新四军游击队在涂州城里夺粮,他便到涂州北面山里找游击队,天一亮便一路朝西赶,挨晚翻过黑牯岭,天黑找到游击队长——原来的新四军部长。花五子一瞧见部长便痛哭流涕,说他是茂源粮行帮工,粮行如何大斗进小斗出,如何抗捐抗税,如何通日本,如何虐待帮工;说自己便是替帮工说句公道话被打碎肋巴骨,说着还将衣裳掀起来给部长瞧哩!部长一摸里头是没得骨头。花五子更伤心,说“茂源”钱粮都是剥削来的,都是浮财,要抢便要抢“茂源”。无巧不成书,那个部长跟花五子同龄,也是长工出身,也是被田主一扁担打出来的。二人说得投机。部长末了说,游击队本不到白河镇的,这“茂源”太坏,那就去一趟吧!
花五子还教部长如何派兵,如何抢粮。部长奖他一块鹰洋。他又跟部长要了一只野兔——那刻两只野兔才下锅,花五子说他几年没吃兔子肉了,被他从锅里捞上来一只。而后部长便派人,也是巧,没派手下熟人,派了一个从江南游击队调过来的张队长。
那刻,韩伯之瞧见立在军车旁边的花五子,立时想起这个人当年为了进“茂源”睡地上不起来,任你踢他骂他朝他身上吐唾沫也不起来;收下又后如何好吃懒做。这也罢了。而后他几回将陈米当新米,将地脚粮兑进好粮,装上船;终有一回被买家发现,断了“茂源”一路生意。这你不懂。断一路生意事小,坏“茂源”名声事大。韩伯之忍无可忍,迎面一个铁砂掌,将他打翻在地。而后又听闻他偷到一个小刀会堂主家,也被打得半死,用稍袋裹了丢在一处乱葬岗子,已经外死外葬。却没想到,眼下他又立在了自己跟前。
你不晓得,打死农运队长那刻,花五子正拎一只笆斗随韩伯之后头,瞧他打枪;枪打完了笑,说啊呀呀,都说东家你枪法准,枪又好,你何以光朝旁的地方打,不多打死几个匪民哩?……
那一刻,韩伯之瞧见花五子盯自己笑,恨不得立时跳下汽车,再一掌朝打过去,打碎这姓花的五脏六腑!
却韩伯之不晓得,那刻花五子已经当上棠川县镇反运动积极分子,正是白河镇大红人。他时常戴一朵大红花,擂着拳头跺着脚,咬牙切齿在各种大会上控诉反革命罪行哩!
花五子还在全县大会上介绍经验,跟县长握手。握手时刻,想让旁人瞧见他跟县长好,便抓住县长手不肯松。县长手被捏得生疼,拍他肩膀,拍几遍才松。
没想到,那时刻立在军车旁边的还有一个人。
哪个?玉兰。
玉兰晓得“茂源”打死人的案子是花五子告发的,那刻又眼见到花五子一脸奸笑。等卡车开走了,人散了,玉兰没走。
玉兰坐在河埂底下。离她不远的一处芦苇棵子,便是当年她跟韩伯之从西龙山下一路奔回来,手拽手走进去的地方。她的前面是一大片被踩得稀烂的芦苇苗子,是方才开镇反大会时踩的。
她思前想后,木木呆呆坐到挨晚,末了想定一个办法。
那日晚上,玉兰回到茅草屋家,拿一把牙锹,走到一处墙根子,挖出一只瓦坛子,搬出一个铜盒子。
——铜盒子里有六十块大洋,是儿子的。
玉兰眼水掉下来:
“儿,我的儿啊,为了救你的亲老子,娘没得办法,娘这辈子对不起你咧……”
玉兰想了一遍又一遍,晚饭后换一身衣裳,去找花五子。
花五子听过玉兰求告的话,接过一袋沉甸甸的东西,龇开两颗大黄牙,嘎嘎嘎笑了……
二天一早,花五子便往县城赶,寻问一番,找到县镇反办公室。
三日后,韩伯之放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