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说二秃。
那天,二秃为三十块钱的事把供销社主任柳如竹打得屎淌,柳如竹高呼口号视死如归。二秃推想是韩政卿蒙了他的钱,恨得格嘣嘣咬断一颗牙,舍下姓柳的,直奔韩政卿家。
那刻,韩政卿先是缩在自家堂屋里。他晓得柳如竹出事是因为自己,晓得自己在劫难逃。他开始坐立不安,来回走动。走到门口时,他听见远远传来一片喊叫声——
“渔家傲”队伍已经朝自家这边开过来;“渔家傲”的造反大旗,正在乱风中摇动。
韩政卿手足无措,又缩回屋里。
但没想到,二秃领“渔家傲”一帮人马就要到韩家门口时,小镇南头突然传来几声枪响,继而枪声大作——
白河镇的“联总”和西龙山的“工总”打起来了!
这“联总”是白河镇机关单位的联合造反总部,“工总”是西龙山铁矿工人造反总部。事起两天前全县造反派头头在县城开大会。当时召集开会的棠川县革命造反军总司令才从江西瑞金“长征”回来。瑞金是中国工农红军长征出发地之一,总司令又在瑞金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旧址住了一夜。那刻总司令余兴犹存,开会前带领全体参会者一起敬诵毛主席七律诗《长征》,敬诵三遍。等大会开完了,“工总”和“联总”一帮头头就要走了,未料其中有人提起诗的最后两句:“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说不知道“三军”是哪三军,两派就争了起来。
“工总”统一认识后,“工总”司令说:
“‘三军’嘛,就是陆、海、空三军。”
“联总”坚持自己的观点:
“不对,‘三军’是指红一军、红二军、红三军!”
“工总”司令说:
“你们懂个屁,那还有红四军、红五军呢?”
“联总”说:
“你连屁也不懂,长征时哪有海军、空军?”
“工总”司令骂了人,但不容别人骂他,手抖抖地指着“联总”头头,一个个指,像点名:
“你妈的,你妈的,你妈的……你们敢瞧不起我?”
“联总”一齐回道:
“你娘的,就瞧不起你!……”
“工总”头头中有一个是从部队转业不久的正营级教官,戴着眼镜,样子很斯文,一说话声音却高得吓人,但不骂人。他运用多年教授的政治逻辑,胸脯一挺,又一拍,抢道:
“你们敢瞧不起我们司令?我们司令是什么人?是解放军团长!你瞧不起司令就是瞧不起解放军,瞧不起解放军就是瞧不起毛主席革命战士,瞧不起毛主席革命战士就是瞧不起毛主席,瞧不起毛主席就是反对毛主席,反对毛主席就是反党反革命!……”
正营级教官还在推理,“工总”头头们已经按捺不住愤怒与激情,一个个挺起胸膛,情不自禁地喊起革命口号。
口号由“工总”司令领喊,其他头头齐应——
“誓死保卫毛主席!”
“誓死保卫毛主席!”
“誓死保卫人民解放军!”
“誓死保卫人民解放军!”
…………
“联总”头头们没想到回骂一句“工总”司令,经教官一分析就成了反党反革命,一时都感到紧张;忽而一想“工总”司令也骂了“联总”,而“联总”也是革命派,按教官逻辑“工总”司令也是反党反革命,于是重新壮了胆量。当“工总”喊“誓死保卫”时,“联总”也喊“誓死保卫”。接着“工总”喊“打倒联总”,“联总”也喊“打倒工总”。
一时口号声交织一片,像二声部合唱。
而且“联总”去开会的头头多,喊的声音比“工总”要高。“工总”喊完“联总”又多喊了几句。
但只是喊,没有打。
第三天打起来了。
* * *
西龙山铁矿离白河镇五六十里远,是省属矿山企业,正式工连家属工有四千多人。正式工当中一半左右是部队退伍转业军人。这铁矿本来也有十几个造反组织,经几轮火并打死几十人,才合并成立一个造反总部。总部就设在西龙山顶上,位于黑牯岭两个牯牛角中间,是一个矿区会堂。当年黑脸匪首寨子里那株古藤还在,古藤的枝干更加粗壮虬劲,紧紧缠在会堂后面两棵高大的青壳榔树上。会堂往山下有一条新辟的可以通汽车的盘山公路。总部司令以前是华东野战军某团团长,内战时以擅长打阵地战出名,曾在一个小时内全歼国军一个加强营。由于“工总”没有压倒“联总”,憋一肚子闷气,团长一回去就部署打仗,和其他头头连夜拟定进攻白河镇消灭“联总”的作战方案。与此同时,“联总”也通过线人了解到“工总”回去后有异动,派人连夜到矿山侦探。等探实“工总”要打仗,“联总”这边才赶紧组织人马。可惜迟了。“联总”才把人马组织好,“工总”的汽车排成队伍——一辆军用吉普车、两辆工程车、七辆矿车,为首的团长坐在吉普车里,车头插一小面红旗,已经从西龙山上下来,开进白河镇南头街口。七辆矿车都是重型货运卡车,一辆车装载四五十人。每辆车厢前两排站着头戴钢盔手持步枪的矿工,其余都戴了笆斗安全帽,握的钢钎、矿铲。矿车驾驶室顶上架两挺轻机关枪,工程车里架两挺重机关枪。“联总”本想把“工总”堵在小镇南头,但由于仓猝应战,大小头目还没来得及找到掩体,三四十人一时暴露在街上。“工总”机关枪突然嗒嗒嗒一阵扫射,枪声中“联总”四名急先锋魂断青石板。
“工总”一路鸣枪,继续向北开。
白河镇人最爱看热闹,那年头尤爱看批斗会。一看被斗的人一副熊样,就有人十分勇武地上去踹一脚或者搧一巴掌。但那天听说西龙山要来人打仗,知道矿山人性子野,力气大,人又多,一个个早就吓得关了门拴了闩又加上顶门杠,躲在屋里不敢动弹。养路队队长史大郎号称“史大胆”,每逢批斗会就手痒,不管被斗的是什么人,都要冲上去搧两个嘴巴,搧过搓搓手,快活半天。那刻他却吓趴在自家床肚里,叫老婆从门缝张望外面情况。那天上午,大街上空空荡荡,加之“联总”没来及设置路障,“工总”队伍开进来时如入无人之境。
二秃领队伍快到顶北头韩政卿家时,“工总”已经占领了半个白河镇。那一刻,野战军团长预计“联总”会发起第二轮进攻,就下令车辆分别停在街心广场和四角;以车为垒,合而为阵,互为呼应,能攻能防,准备打一场阵地战。不料停半个多小时,并不见“联总”人马。团长耷长了脸,很失望。这之前,团长组建了一支由部队转业干部组成的别动队,队员都配了轻武器。不一会,别动队几个侦察的跑回来报告,说主要街道已侦察完毕,只看见三四拨每拨四五个人在街巷里窜来窜去,人影子一闪一闪的,不知道干什么。团长一听只见散兵,不见主力,就判断“联总”人马一定分散隐蔽在街巷里,一时不会发动总攻,于是下达第二道命令:放弃街垒;别动队一帮人化装成居民模样继续侦察,其余戴钢盔的先下车,准备巷战。于是,戴钢盔持枪的矿工就分成七八个行动小组,散开来,低头弓腰贴着人家的墙根子,分别朝几个方向移动……
二秃听到枪声就知道西龙山来人了,但没想到这么快。许大篓子也听到了。许大篓子年轻时候听过日本人打机关枪,一听南头响的也是这种枪声,就对二秃说:
“不好,是机关枪,机关枪厉害啰!”
二秃不以为然:
“‘渔家傲’不是‘联总’,他们不打我们,管他什么枪!”
手一挥,说跟上跟上,带队伍继续朝前走。
——听到枪声,队伍有点散乱;几个胆小的吓跑到路坡底下,钻进一处树棵子躲起来。
快到顶北头时,许大篓子突然问:
“假如撞见‘工总’,‘工总’把我们误作‘联总’怎么办?”
二秃一愣,挠一把连鬓的虬须,站住了。
反问许大篓子:
“你看怎么办?是抵抗还是投降?”
许大篓子也抓抓腮帮子,想想说:
“不抵抗也不投降,弟兄们散开躲起来就行。”
“对,”二秃手一劈,“要做这个准备,到时候就由你指挥!”
正说话间,队伍后面撵上来一个人。那人跑得气喘吁吁,多远就喊“司令司令”。哈司令回头一看,是“联总”一个副总指挥。这个副总指挥他认识,是镇里分管“林牧副渔”的一个干部。以前二秃当渔业队队长时,这个干部是他的领导,给他开过几次会,还在会上表扬过他。二秃没想到领导也喊他“司令”,正感动着,副总指挥已经跑到他跟前,上气不接下气说:
“报告司令,我们的总指挥被化装的‘工总’抓去了,就押在南头渔业队小桥附近,请求‘渔家傲’革命战友紧急支援!”
说完一个立正,啪地给哈司令敬了一个礼。
那个礼一半像军礼,一半像少先队队礼,但脚底板跺地的声音很响,两腿拢得很紧,腰杆子也挺得笔直。
哈司令一阵激动,也学着两腿一拢,肚子一缩,一只手垂直了贴住裤筒,一只手举起来,啪一声:
“是!”
那刻二秃喊“是”,除了激动,大约还有一种类似于外敌入侵时本土居民同仇敌忾一致对外的下意识。
二秃喊过“是”,就领队伍回拔。
许大篓子也知道矿山人野,想到扬长避短,说:
“眼下旱路敌人多,不能硬拼,我们从水路走!”
想想又说:
“有一年土匪打鬼子,把五个日本鬼子捆起来拖进白河里淹死,土匪头子就是坐了划子船,带人从水路抄过去的。”
二秃说对,又说人不宜多,就命令队伍临时散开隐蔽,留下几个精兵强将;又和许大篓子商议了营救办法。
留下的人很快绕到白河边,找三只小划子,每只船上坐二三人,一人抓了网,佯装下河捕鱼。小船顺水而下,一路云影相随,微风送爽,渔歌互答。
许大篓子唱:
哎——
白河里流水流呀流呀流不尽那个咿呀咳,
船主你整天漂呀荡呀漂到哪块去啰咿呀咳?
瓦刀脸带几分尖亮的戏腔答:
哎——
白河里鱼儿虾儿龟儿鳖儿逮不尽那个哎呀喂,
船主我烧了煨了下酒吃了上床十八摸咧哎呀喂!
老沙半唱半喊:
哎——
芦丛里躲了个什么东西一动一扭那个咿呀咳,
不是兔儿狐儿莺儿鹭鸶儿是什么玩意儿咿呀咳?
二秃一边瞅着两岸的情况一边唱答,声音悠长许多:
哎——
苇丛里躲了个水灵灵湿漉漉的大姑娘哎呀喂,
大眼睛大奶子大屁股等你和她亲亲小嘴咧哎呀喂!
…………
船划子摇得咿咿呀呀响,小船很快划到桥底下。
二秃察看阵势后,带人倏地钻进水里,另一股人在许大篓子带领下顺一面大塘坎子从侧翼包抄。“工总”站岗的忽闻渔声消遁,正惊疑间,已被从苇丛里钻出来的二秃用渔网一撒,罩住;又顺地一拖,下了枪,再顺便用渔网缠了手脚,捆紧。
这站岗的矿工退伍前是特种部队一名狙击手,枪法极好。二秃拖网的时候,他裹在渔网里朝二秃连开两枪。但那刻他被拖得连跌带爬,手一晃,子弹从二秃耳边飞了过去。
总指挥得救。
总指挥是白河镇秘书,三十出头年纪,无锡人,大学中文系毕业,姓傅,名云鹤。那时候白河镇大学生很少,镇上人感到稀奇,不喊他“傅云鹤”,喊“傅大学”。这傅大学写得一手好文章,诗词尤其好,读大学时就出过一本诗集,取笔名“九皋”,是棠川县有名的笔杆子。岂料白河镇一造反,他又玩起了枪杆子。二秃救他时候,傅大学正捆在一棵老榆树上,身上箍了十几道麻绳,被打得鼻塌嘴歪;脑门子被枪托子捣烂一块,血流满面。
傅大学揩了把血水,紧紧攥住哈司令手:
“西龙山永在,白河水长流。山水为证,日月可鉴,你司令的救命之恩,我永志不忘!”
说过,由二秃派人护卫,绕过一片芦苇滩,抄了小路,急回总指挥部,调整战略,重新部署兵力。
傅大学针对野战军团长的巷战,玩了一次“空城计”。
进入巷战的矿工开始还看到几个人影子窜来窜去,只是未闻枪响,过一会连人影子也不见了,满街巷空无一人。矿工生怕中埋伏,回头向团长报告。团长爬到一辆矿车的驾驶室顶上,用望远镜瞭望一圈后又下达命令:队伍全部撤回,严防敌人伏击;矿车是最好的掩体,所有人不仅不能离开车,车也不能离开车,集中火力打击“联总”老巢。于是“工总”的车就一辆跟一辆在街上开,架重机枪的工程车冲前面,架轻机枪的车压阵。
“工总”一帮头头对白河镇街巷并不熟悉,但西龙山矿工中有白河镇人,是从白河镇招工招去的。他们对自己从小居住的小镇了如指掌。于是,参加进攻白河镇的十几个白河镇人就争着做向导,威武地坐在驾驶室或者站在车厢里带路。老家住在白河镇南头的夏大个子是最早一批招进去的老矿工。因为个子高,他主动请求站在第一辆矿车里,做总向导。夏大个子看到机关单位的房屋就手一指,喊一声,让枪手扫射;又指挥别动队朝镇委大院、派出所、信用社投掷手榴弹。镇委大院被连投七八颗,办公室会议室全部炸坍。车开到白河镇中学门口时,下来一大帮矿工,手持钢钎、矿铲、矿锤,有的用枪托子,敲碎三排教室的几十扇门窗,砸光实验室;然后放火焚烧文化站,文化站旁边的税务所连同几间民房也一起烧了。最后这帮人冲开供销社仓库大门,搬走二十几箱烟酒和两麻袋食糖、几筐茶食,扛走食品站十几爿生猪肉,临走时又捣毁医院门诊部……
等“工总”差不多把白河镇横扫一遍,弹药也快打完了。
那时候,“联总”三十几名主力枪手已悄悄爬上南头街口两边黑排排的瓦屋顶上。那是“工总”回去的必经之路。“联总”除了有足够的枪支子弹,还准备了十几颗手榴弹。
当“工总”队伍坐在车上唱着语录歌喊着革命口号得胜回朝时,已经进入“联总”的伏击范围。
南头街口。
一阵枪弹霎时猛烈袭来,又有砖石倾泻而下。“工总”毫无防备,被打得晕头转向,哭爹叫娘,乱作一团……
不到半个小时,“工总”弃下一辆被炸毁的矿车,拖着九具尸体和一整车伤员仓惶逃离白河镇。
九具尸体中,包括那位正营级教官。
夏大个子被一串子弹击穿胸膛,死在老家门口。
野战军团长被炸断一条腿。
* * *
当“渔家傲”紧急支援“联总”取得胜利,重新组织一干人马再次开到韩家门口时,太阳已经下山。
那几个时辰,韩政卿一直缩在自家屋里。他并没有在意街上的武斗。大半年来,白河镇大大小小的武斗发生几次了。他已经听惯了武斗时的枪弹声、喊杀声、哭叫声,只是害怕武斗中死人。不少人争着看死人,围几层看,或者爬到房顶树上看。他不敢看,连打伤的也不敢看。那刻,他满脑子都想着柳如竹的事,想着二秃一定还要来抓他。韩政卿本来不想让躺在里屋生病的老婆知道这件事,但老婆已经知道了。老婆很敏感,她是从丈夫神情中看出来的。韩政卿开头还假装掸尘——他每季度都掸一次,把破旧的家掸得干干净净;几天前才掸过,这刻又掸。他是想把桌子板凳弄出声响来,引开老婆注意力,不想还是听到了里屋传来的老婆断断续续有气无力的劝慰。
老婆一遍遍说:
“政卿啊,你不要瞎忙,不要害怕,就三十块钱,就这么大事。你就老老实实全承认吧,二秃他不会不放过你的。放过你就好了,我们以后就没有事了,就安安稳稳过日子了……”
可韩政卿冥冥之中已经感到,这一次不同。这一次他不仅在劫难逃,恐怕是万劫不复!
那刻,韩政卿脑海里快速闪现着家道衰败的情景——
他青少年时代做少爷、少东家的风光,早已散如飞絮,不必再提。没有想到的是,新四军领导以前住在他家,等他们打回来的时候,他家的财产被没收了。他以前在茂源粮行管账,按当时政策,被安置到粮管所当会计。那时候,他以为自己的人生已跌入底谷;但没想到,父亲坐牢后他又被贬到纸盒厂,一家四口仅靠每月十五块钱工资过日子,生活顿时陷入困境。而正当他苦苦支撑时,老婆风湿症愈加严重,妹妹又得了虚痨病。他像一只被重物压住或者被线绳绊牢的蚂蚱,飞不起蹦不高。然而,他还有一线希望:他父亲还活着!他知道父亲能干,父亲回来也许会有主意,岂料父亲回来不久就投河自尽了。那时,他剩下的、唯一能想和能做的,只是陪着老婆把她养老送终;还有,能看到小妹妹嫁一个可靠的男人。
他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个妹妹。娘死十几年了,临死前交待给他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照应好这个小妹妹。
那年小妹妹韩爱卿才六岁。娘临终前一两个时辰,韩政卿一直跪在娘的床跟前,听娘喘着气息,用微弱的声音说:
“政卿啊,我就要走了……你爹能不能活着回来,还不晓得……长兄为父,六岁的爱卿……全靠你了……”
娘本来就瘦弱,爹坐牢后气闷伤肝,肝脏急性衰竭,那时候已经不能平躺。娘窝在床上,拉着妹妹手,始终不肯松开,最后是看着自己紧紧抱住妹妹,贴着妹妹小脸,才闭上眼睛的。
韩政卿把妹妹一天天带大。但没想到,妹妹十四岁那年,一场虚痨病把她推到了死亡的边缘。
而今,又一场大革命风暴席卷而来。他感到自己就像挂在树上的一只病鸟,或者更像一根枯枝、一张败叶,无依无靠,飘飘摇摇,就要落入二秃手里。
他早就认识二秃了。他知道二秃打鱼本领好,有时候买小鱼小虾二秃很客气,但也知道其人倔犟凶狠。他就亲眼看过二秃为卖鱼和人动过刀子,砍得人血肉模糊。他越想越害怕。他上午看到二秃的队伍已经开过来,不知道为什么又撤了回去。但他心里很清楚,二秃的队伍还会来,二秃不会放过自己!
果然,二秃的队伍又来了。
当他再一次看到二秃的人马朝家门口冲过来时,他仍然缩在堂屋里,仍然没想过任何逃避和任何抗拒。他束手就擒,硬是被两个人从堂屋里连拽带拎拖到大门口,又从大门口拖到屋山墙旁边。
二秃咚一声,一只脚蹬在拴马石上,脚底板磕下一块泥。
手一劈:
“揪走!”
韩政卿就被一帮人架了臂膀,换着架,一路揪到老槐树底下。
老槐树杈桠上吊一盏气油灯,旁边竖一面大旗,旗帜上新涂了“渔家傲”三个黄漆大字。十几个壮汉拎大头棍站二面,二秃端枪坐中央。老沙手里握一股鱼叉,瓦刀脸拄一根红缨枪,分立在司令身背后,像大将军升帐,场面十分威严。
韩政卿被揪到二秃跟前,没等二秃的人下手,就不打自招,不仅承认自己蒙了司令三十块钱,还主动供出自己写过一首怀旧诗,收过父亲旧友从日本带回来的一盒红烧牛肉罐头;他也回赠过一小盆雨花石。另外,那年为了救妹妹,他怕厂长不肯借钱,也不好意思开口借,还挪用过纸盒厂十五元材料款……
韩政卿最后说:
“我妹妹得了虚痨病,我用你三十块钱救了她,也算你积的德。司令请你放心,我一定把钱还你,一定多还你!”
批斗前,二秃生怕韩政卿赖账,已经想好一套对付的办法;但这刻,没想到他如此利索,一下子全说了,像竹筒倒豆子,哗啦啦一声就见了底,反觉得有点失望,有点不过瘾。
二秃把枪放凳子上,走到韩政卿跟前:
“你,一下子都说完了,你想快活?”
“不是快活。是坦白从宽,坦白从宽!”
“坦白?你坦白?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我今个不揪你你就坦白?”
韩政卿不吭声。
二秃见他不吭声,说:
“你个老婊子儿姓韩的,我晓得你想快活,老子非不让你快活!老子打仗打累了,今个晚上不吊你,就算饶你一回。从明个开始,‘渔家傲’开你的批斗会!”
韩政卿本来弓着腰,一听还要批斗,身子挺起来:
“我已经认错了,我尽快把钱还给你。你老弟也是一条好汉,有情有义。我家还有病人要照应,你老弟就饶我一回吧!”
二秃先一愣,然后笑起来:
“你今个又喊我老弟了?哪个跟你老弟?那就请你看看老弟的!”
一挥手:
“来人,把他拴起来!”
便上来几个人,七手八脚,用事先备好的麻绳套住他颈子,打了死结,像拴狗一样把他拴在老槐树的树干上。
随即,二秃把“渔家傲”小秘书喊过来:
“看来造反队要秘书没得用。你小子是‘渔家傲’干部,没干多少事,今个一夜你就替我看住他!”
“就我一个人看?”
“就你一个人看!”
回头又说:
“都拴好了,你连一条狗都看不住?”
下令收拾场面。等拔了旗,撤了气油灯,众好汉一个跟一个排成队伍,二秃背了枪,率一帮人马回渔业队。
“渔家傲”秘书领了圣旨,不敢怠慢,把拴韩政卿的绳子检查一遍,把结头勒勒紧,然后在他旁边坐下。
* * *
那是农历的一个朔夜。
天上没有月色。大片大片的低空云团不停地从西北天空向东南方向移动,只偶尔从云缝里露出一丝星光。因为天太黑,又像要下雨的样子,看热闹的人不一会就渐渐散去。那时候,四下里一片寂静,只有一处水里的青蛙传来蛄哇蛄哇不倦的鸣噪,还有草丛里蛐蛐和油葫芦自由自在的歌唱。
小秘书黑坐在韩政卿旁边。他不放心。他生怕韩政卿寻短见把自己勒死,才坐下一会,又一步步挪到韩政卿斜对面,离他很近,盯住他;又抱起红缨枪,枪尖贴着自己脸颊。
韩政卿背倚树根,闭了眼睛,低沉地喘息着。
人一旦真正面对绝境,有时反而变得冷静和理智。韩政卿被拴上绳子那刻,他绝望了,他已经有了死的念头。而这时,黑暗中喘息着的他听到了大自然生生不息的声音。他静静听。他家屋后面就有一小口池塘。他平时就能听懂青蛙在不同环境中的不同鼓噪,能辨别出蛐蛐振翅鸣叫的不同含义。那都是雄性生命的激情演奏,是万籁中最强和最美的音符!那刻,他想起小时候上的课文,想起课文里小蝌蚪找妈妈的故事:小蝌蚪看到一条大黑鱼要来吃它,它游呀游,找呀找,要游到妈妈身边……韩政卿忽然清醒过来。他想,他不能不如这些蛙虫,他不能死,他一定要活下去,他的老婆儿子还要靠他养活,特别是二十岁的小妹妹要靠他照应!
这时候韩政卿来不及想别的,他想到眼下最要紧的事,就是尽快把钱还给二秃。
几年前他用了二秃钱,心里就一直惶恐不安。他一心想帮二秃的忙,但他知道柳如竹为人。这姨老表克己奉公,又生性胆小,是个“死柴头”。他曾两次试探询问供销社如何招工如何进人,不想第二次才开口,柳如竹就看出他的心思,眼子一瞪,说你少管闲事!韩正卿帮不上忙,早就想把这笔钱还给二秃,只是实在拿不出来,也不知如何开口。现在自己坦白交代了,说清楚了,说清楚了反而好。他一定要把钱还给二秃,多还给二秃!他开始谋想尽快拿出这笔钱来。
韩政卿挪一下身子,重新坐好。
可就在转身时候,韩政卿感到小秘书身子颤动一下,一细看,他攥住红缨枪,在用枪尖戳自己!
韩政卿知道他干什么,就说:
“小老弟,你累了就睡吧,我不会寻死的。”
韩政卿那一年四十大几,小秘书才十七八岁,比他儿子还小,虽有时说话呛人,可脸上还挂着稚气。
小秘书说:
“这是司令交给我的战斗任务,我不敢睡。”
韩政卿拍拍他肩膀:
“你放心,我现在还不能死,我死了家里人怎么办?”
小秘书盯他看——其实也看不清楚,说:
“那你写一个保证书给我。”
“小老弟,”韩政卿苦苦一笑,“这时候乌漆抹黑的又没有纸没有笔,我拿什么写?就是写了,你就放心了?”
“那我还是不敢睡觉。”
“那,你……”韩政卿见没有办法,就叉开话题,引他说话;问,“你今年多大了?”
“十八。”
“有没有对上象?有没有定亲?”
“没有呢!我家这么穷,不像你剥削阶级,谁肯嫁给我?”
“小老弟啊,”韩政卿伸出一只手,抚住他肩膀,“人不怕穷;只要品行好,能吃苦,有志向,就会有姑娘找你。”
秘书听笑了:
“你拿我开玩笑?哪有姑娘找穷人的?”
韩政卿叹息一声。
少顷,忽想起什么,说:
“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吧,是一个富人找穷人做老婆的故事。”
秘书先一愣,回应道:
“富人找穷人做老婆?富人专门剥削压迫穷人。我们课本上就有《收租院》、《半夜鸡叫》的故事。老师上课时还教我们学鸡叫,男生叫过了还教女生叫。像刘文彩、周扒皮这样的大坏蛋,他们会找穷人做老婆?你瞎扯吧!”
“不是瞎扯,”韩政卿想想说,“是真的,你想听我讲吗?”
那刻,连片的低空云团翻滚着继续向南移动。夜色阑珊,空气湿闷,夏虫的鸣声零落了许多。韩政卿几乎闭着眼睛,再次回想青少年时代的往事。许多事他从来没有对人讲过,他不想讲。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他想讲出来,好好讲出来;既讲给这个不相识的孩子听,也讲给自己听!
秘书说,那你就讲吧。韩政卿就讲了。
韩政卿的语调低沉舒缓,不急不紧。
抓了小秘书手:
“小老弟啊,那是快三十年前的事了。那年我才十八岁,和你现在差不多大。那时候我家里很有钱。就像你讲的,有钱就有姑娘找你。那几年,有好几个媒人主动找上门来。
“有一年,我爹为我看中了城里一户人家的女儿。但是,我不知道这件事。那年,我认识了另外一个姑娘。我看那个姑娘勤劳,坚强,人好,我们很快就好上了。”
“什么姑娘?”小秘书问,“是地主女儿吧?”
“不是地主女儿,是一对渔民的女儿。这对渔民是一年发大水时从淮北落荒过来的,过来以后就在白河埂上搭个棚子,在白河里打鱼。有一年,白河镇流行肠瘟病,死了一百多人,这对渔民夫妻也病死了。一个死在渔棚子里,一个死在河滩上。那年他们的女儿才十四岁。十四岁怎么办?有人要把她领回家做童养媳,那女娃子怎么也不肯,从此就一个人学着打鱼谋生。”
“小姑娘一个人能打鱼?”
“是的。别的渔民撒网下钩,能打到大鱼。她呢,就用小兜网在水边子撮,撮点小鱼小虾卖。有一天,比这个时令迟,天也快晚了,她把撮一天撮到的鱼虾拎到十字街口,摆地上。这时有一个买鱼的人过来,问过价钱,就翻鱼篓子看;一看全是小泥鳅小草虾小鲫鱼壳子,还有河蚌螺蛳,只有两条稍为大一点的滑鳎子。买鱼的说,你一起倒篮给我吧,按半价。姑娘不肯。那人却非买不可,和姑娘吵,说这些都是喂猫的小鱼。那时候我正好从街口过,听他们吵就过去看;一看姑娘穿一条半截长的裤子,赤脚巴,脚冻得通红。我也欢喜吃鱼。我看那个买鱼的欺负人,就瞪他一眼;回头看姑娘,看她可怜,对她说,这篓子里的鱼我全买了!那买鱼的瞥我一下,看我像个有钱人的样子,就走了。那回,我没还价,也没要她找零钱。姑娘就跟着我拎着篓子把鱼虾送到我家,我叫她站门口等我。我从家里拿出一只盛鱼的篮子,又拿了一条裤子和一双鞋。我先把她的鱼倒进我篮子,然后就把裤子和鞋递给她;说,这是送给你的,你拿着……”
秘书突然问:
“你有这么好?你是不是看她长得漂亮?”
“她并不漂亮,也就是平常的姿色,还有点黑。以前,白河镇是有一个渔民女儿,是全镇最漂亮的姑娘。可惜有一回一支队伍从这里过,她跟一个副官跑了。我认得的这位姑娘不漂亮,但长得周正。从认得那天起,我就没有忘记过她。后来我每次经过十字街口,都看她在不在。有一次巧,她正好在。不想她忽然喊我一声‘哥’,说我在这里等你几天了,今个才看到你,然后就从篓子里拎出一条大鲌鱼,嘴里穿根蒲草,送给我。我怎么能要?我打了招呼就走。走一段路回头一看,她跟在我后面。我说你回去吧,她不肯。后来,我走一段,她跟一段;我停下来,她也停下来,就这样她一直跟到我家门口。我看了感动,就说好吧,鱼我要,但一定要给钱。可等我回家拿钱出来一看,她把那条鲌鱼挂在门鼻子上,人已经走了。
“那时候,鲌鱼是一种比较金贵的鱼。那条鲌鱼一尺多长,二斤多重,不晓得她怎么弄来的。我心里很不过意。后来我又遇到她,我就对她说,你以后撮到鱼要是卖不掉,就卖给我家吧。哪晓得过几天,她真的把卖剩的鱼送到我家。那天我爹正好在家,看到我跟她很熟,爹就问她是哪来的。我就把知道的情况说了。爹说这个人真可怜,一个姑娘家靠撮鱼卖怎么行?爹看她样子蛮勤快的,就对我说,你问问她,她要是肯到我们行里来,就让她在伙房里做一份事,能吃饱穿暖,免受风雨之苦。”
秘书听得入迷,一下坐直身子,说:
“你爹是历史反革命。照你说,你爹还是个好人?”
“我爹是好人。那时,我家开着粮食行,伙房就有四个伙夫。我一说,姑娘就欢喜答应了,第二天到我家。我爹就叫一个伙夫去库房量斗,把腾出来的事让她做;又把她交待给伙房大师傅,叫师傅好好待她。从那天起,她就住进我家,从此就再也没有离开。那年,她十七岁,我十八岁。”
“你们什么时候好上的?”
“要说我们好上,我们从第一次见面就好上了。我当时就觉得她人好,有志气,能吃苦耐劳。只是到我家后她胆子变小了,不再叫我‘哥’。我是少东家,她不敢随便跟我说话,可她知道我的喜好。有时候她专门给我做菜,都是我欢喜吃的。她还知道我的饭量,每次盛的饭正够我吃。她做事最勤快,闲不住,伙房人都夸她。有时候我到伙房去,她就出神地望我。我看她眼神那么明亮,那么温顺,心里既高兴又难过。她在白河镇举目无亲。看得出来,她已经把我当作最亲的人了。我从那时候就想,我这一辈子就和她在一起过吧。那年我二十岁。我就把我的想法告诉了我爹。
“记得我找爹说出这个想法时,我爹顿时懵住了。爹先一句话不说,然后挥起拳头,一拳砸在自己腿上。那时我不晓得爹为我看好了一门亲。那个人是爹同学的女儿,棠川县甲种师范毕业的,才教书。她家里是开木行的。那天爹问我,说我就问你一句话,你真的欢喜这个渔民女儿?我说真的欢喜。爹说,你再说一遍。我又说了一遍。爹长长地叹一口气,说,这是命咧!
“爹说通了,我就把我的想法告诉姑娘。没想到,她也懵住了,急急忙忙说,少爷,不能不能,我不配跟你,我只配服侍你;今生服侍你,来生也为你做牛做马。”
秘书听到这里,挪了身体,贴近韩政卿:
“天底下有这样的姑娘?”
“她就是这样的人。过几天,我爹和我娘就把她喊到跟前,仔细地看她,问她情况,了解她身世。最后爹说,姑娘,我就想问你一句话,你真心欢喜我儿?姑娘说,我真心欢喜你家少爷。爹说,你再说一遍。她又说了一遍。
“爹就为我们准备婚事了。但她一听说我要娶她,就跑到我爹跟前,说,不能不能,我只配服侍你家少爷;今生今世服侍少爷,来生来世也为少爷、为你们韩家做牛做马。爹扶起她,说,你不要说了,你们就在一起吧,这是你们命中注定的!”
“看来你爹还真不错呢!”
“是的。我们还有一个儿子,但不是她生的,是她从老家那边抱回来养的。她从小受了寒湿,受得太重,寒气入了骨髓,不能生养。我家请了多少医生都没有看好她。她常常半夜哭醒。我问她哭什么,她不说,问好几次才说;说我没能为你留下香火,我是你们韩家的罪人。我就安慰她,说我们不是也有一个儿子了吗?
“到我三十二岁那年,我爹去坐牢,我家好日子过到头了。她的病也越来越重,关节肿得变了形,冬寒天一到,身上旮旮旯旯都疼;关节疼得钻心,整个冬天不能下床。我就让儿子服侍她。儿子得过脑膜炎,药吃重了,只能做现成事。我一下班回家,就忙着照应她。那几年我拿的工资连吃饭都不够,哪有钱买药给她治病?我想多苦几个钱,就把别人糊不完的火柴盒子带回家糊。那还是厂长特意照顾我的。多糊十个火柴盒子能拿到一分半钱呢!
“我还有一个小妹妹,叫韩爱卿,只比你大两三岁。那几年我拼命糊,经常糊到半夜。我没有空,都是我妹妹服侍她。我妹妹好,服侍她嫂子耐心耐意,有时候把嫂子的脚放在自己心口窝里焐。可是,我妹妹得过虚痨病,受过大伤,很瘦弱;又因为我爹问题,没读上中学,十七岁就下到林场劳动。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她。
“看我妹妹好,我老婆很感动,时常在我跟前唠叨;说政卿啊,不是你娶我照应我,还有爱卿服侍我,我早就不在人世了,这叫我怎样报答你呢?我说,你不要这样说,我现在是反革命的儿子了,没有人理我,不是你嫁给我,谁能安心陪我?”
秘书声音变得有些低哑,问:
“她现在怎么样了?”
“你问我老婆?她现在病得更重了。老话说,不看大姑娘上轿,要看老婆婆归家。意思是说一个女人善始容易善终难。我现在没有别的想法,我就想把她养老送终,让她好好走完一生……”
韩政卿说着说着,忽听到抽泣声。
小秘书哭了。
韩政卿歪过身子,问他哭什么。小秘书说:
“你比我爹好。我妈也是老寒腿,一到天冷就腿疼,浑身疼,手也肿,不能做事。我爹就骂她,有时还打她。”
“这个病疼起来要命呢!”韩政卿说,“不要全怪你爹,你爹可能忙不过来,性急。你要帮家里多做事情,好好照应你妈。”
叫秘书不要哭,又说:
“你可能不知道,这个病冬天发,夏天就要治呢!夏天在太阳底下晒,坐石头地上蒸,把寒气蒸出来,然后常年带姜汤喝,加红糖。”
叹息一声:
“只是红糖计划太少了……”
小秘书揩把泪水:
“你心真好。我从小就恨富人,我们班上同学都恨富人。我爹妈一听讲富人就来气。我不晓得世上还有你这样的好人。”
忽然拉住韩政卿:
“你不会跑吧?我把你颈子上绳子解了?”
“我不会跑,但你不能解,解了司令不找你算账?”
“这拴得多难看,像一条狗。”
“不要紧,拴就拴吧。你还不懂,这世上许多人本来活得就像一条狗,有时候还不如一条狗呢!”
韩政卿说完叹口气,忽而又提高声音说:
“就是不如一条狗,也要活下去!”
“不如一条狗还要活下去?”
秘书听不懂,只觉得他怪可怜的,摸住他一只手说:
“你冷不冷?我怎么感到冷?”
韩政卿拉一把小秘书:
“那我们就挤挤吧!”
小秘书朝韩政卿身边挤了挤;才挤到一起,头一歪,就倚在韩政卿怀里睡着了……
* * *
第二天,批斗韩政卿的计划照常进行。
一早,十几个“渔家傲”队员就来了,解了拴在树上的绳子,把韩政卿牵着,一路牵到十字街口。
十字街口已经贴好了批斗韩政卿的大幅长条标语。
那一次,不知是为了分享胜利的喜悦,还是调动“渔家傲”队员的积极性,或者是因为自己累了,二秃把“渔家傲”分成四个小组,让他们各自组织对韩政卿的批斗,并且下令一定要把他批倒批臭,再踏上几十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于是,几个小组就暗自较劲,看谁能批得狠,批得臭,谁能批出新花样。
第三小组花样最新。出主意的是组长老沙。其实主意也不是老沙原创。老沙解放初上扫盲班时,扫盲老师以前做过国民党军队的文书,又碰巧姓蒋,被人诨称“蒋军”。不少人还说他跟蒋介石有亲。跟蒋介石有亲的人岂能当老师?但蒋军对扫盲非常热情,教得也非常好。扫盲协会就想出一个办法,叫他教课时穿一件白背心,必须穿;背心前面用黑漆写几个大字:“我向人民投降”。结果不少人别的字没学会,先把这几个字学会了。学会的人就到处写“我向人民投降”。有的在自家墙上写,有的还涂到别人家的墙上。老沙印象很深。那天,老沙把渔叉往地上一戳,说韩政卿虽然不姓蒋,但也是蒋介石的人,也要向人民投降;又喊一句口号: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灭亡”喊沙了,喊成“没忙”。
韩政卿不想“没忙”。于是,批斗后他被牵着,像一条牲口,沿街走,向每家每户的“人民”投降。但他不知道如何投降,老沙也没有交待。韩政卿想了想,每到一家门口就先举起双手,举一会,然后低头作三个揖。那作揖的动作粗看起来像给人家报丧。而被“报丧”的人家并不计较,有的站在门口等,有的看了拊掌大笑,也有关上门躲起来的。
但走到一户人家时,一个光头老者立门口看着韩政卿。等韩政卿作过揖,光头老者也朝韩政卿作了三个揖!
而且,头掯得更低,掯得时间也长。
——原来,韩政卿被牵错了地方。那个光头老者过去是省城一所师范学院的教授。在学院发动教师向院党委提意见时,他先不肯提,但不提不行。于是他就说了一句话,说党委书记不仅要有革命理论,还要懂教育理论;随即在“反右”运动中被定为向党猖狂进攻的右派分子,开除公职劳动改造。劳改期满后,他刚刚回到原籍白河镇。
光头老者算人,但不算“人民”。
韩政卿见光头老者朝他作揖,赶紧又回三个揖,算是回礼。
作过揖又被牵着走。
但走半天一条街还没走完。中午时分,韩政卿精疲力竭,瘫倒在一家门口的青石板台阶上,再也爬不起来……
封建社会残渣余孽、剥削阶级孝子贤孙、历史反革命分子的狗崽子、现行反革命分子、日本特务、汉奸、贪污犯、诈骗犯韩政卿两次在十字街口,后来换一处地方,一共被批斗三个半天,关了两个整夜。当他老婆央人把他抬回家,他躺在竹笆子床上时,眼睛半睁半闭,嘴巴一开一翕,已经气息奄奄。
“渔家傲”其他队员都花样百出地参加了各自小组的批斗。秘书是第四小组的头。轮到第四小组批斗时,秘书没有来。因为没有头,十几个人乱喊乱叫,对批斗方法达不成一致意见。恰巧渔业队两个最有力气的人都在第四小组,一个人要让韩政卿跪地上斗,一个人要把他吊树上斗,争执不下还打了一架:一个脸被搧肿了,一个颈子被抓破了。喊过打过,队员就散了伙,批斗会没开成。
* * *
有道是:这边厢凄凄的人断肠,那边厢熙熙的宴客宾。
就在韩政卿被斗得半死抬回家当晚,“渔家傲”众好汉被“联总”总指挥傅大学邀去喝庆功酒,庆祝白河镇保卫战胜利。
文化大革命期间,白河镇一共发生五次上规模武斗。其他四次都打得两败俱伤或几败俱伤,难辨胜负。唯有“工总”进攻白河镇这一仗是大败而归,而且是一位经历过枪林弹雨的野战军团长败在一个舞文弄墨的书生手里,兵败身残,为天下笑。那几天,白河镇到处洋溢着欢庆气氛,各路造反派一时尽弃前嫌,生出同为白河人的自豪感。有的敲锣打鼓放炮仗,有的搭了台子唱大戏——不唱维扬文戏,唱革命现代京戏。和“联总”同属一个派别的“东方红”还向沿街每户人家募捐,一共募了几百块钱。那也是硬募,不出钱不行,不出钱就冲你锅掼你碗;下乡买二十只鸡、二十只鹅、五头羊,宰好洗净,拎着抬着;又扛十几袋干面,十几袋米,挑两担西瓜,排成队伍慰劳“联总”……至于武斗时一直躲在床肚底下的史大郎早就爬出来,捧一只茶壶,立十字街口,绘声绘色地讲述武斗全过程,并不时点评傅大学的用兵之计。听客们则不时发出惊讶和赞叹交织的惊呼声,又不时露出因听得惬意而感到满足的笑靥。几个吃烟的还抢着递烟给他,又有人接过他手里茶壶给他添水。
史大郎每讲至精彩处,几十个人一齐鼓掌。不料一次鼓掌后,突然一个老胖子插话。这老胖子中气十足声音响亮,说打仗打死人就算了,反正中国人多。只是把房子烧了门窗砸了东西抢了,可惜可惜!
“什么可惜?”
“可惜什么?”
老胖子的插话立刻遭来众人讥笑。几十个人几乎同时用不解或不屑的眼神看着他,其中几个年轻人大声叫道:
“可惜什么?反正都是公家的东西!”
“反正都是公家的东西,关你屁事……”
遭讥骂后,老胖子还被人从背后和肋下捣了几拳。
傅大学的庆功宴设在小镇北头达家巷的盛园菜馆——因为渔业队也有几户回民。“渔家傲”众好汉集体赴宴,一共摆了五桌。
“盛园”是白河镇最大的清真菜馆,盆牛脯、盐水鸭、白斩鸡、闷缽羊肉是棠川全县闻名的四大名菜。盆牛脯的制作还是白河镇第一代回族穆斯林遗存的手艺,是用上好的牛腱子肉,浸以百年老卤,加十几道秘传佐料——一道佐料含微量硝盐,再以细火慢炖而成;色香俱浓,亦韧亦酥,其味甚妙,余味无穷。有时省里市里大领导下来工作,不在棠川城里吃饭,就欢喜到“盛园”来,吃过了有时还切一块盆牛脯或者剁一碗盐水鸭带回家。那次傅大学拿出自己多年省吃俭用节余下来的工资,让盛园菜馆做了充分准备。晚宴上除这四道名菜,又上了一份“牛四件”,外加两荤两素、两个面点、两碗汤水;又开后门搞到酒票,给每桌上了四瓶地产白干酒。
傅大学坐在主桌首席位置,头上裹一圈白纱布。一块血水从白纱布里洇出来,像一朵泼彩写意的红花。
等众人酒杯里都倒了酒,傅大学说话了。
端着酒杯站起来。
“革命同志们,战友们!”手一挥,“在全国无产阶级革命派夺权斗争取得伟大胜利的凯歌声中,在我县革命左派全面打倒走资派的大好形势下,在全镇革命群众坚强支持下,我们打了一个大胜仗!这个仗打得好啊。这是‘联总’的胜利,是‘渔家傲’的胜利,是白河镇人民的胜利,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胜利!”
放下酒杯,鼓掌。大家一齐跟着鼓掌。
鼓过掌又端起酒杯,举得更高:
“同志们!中国革命的历史证明: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于今,天下都是打下来的!”
“打下来的!”
“打下来的!”
“打得好!”
…………
底下人一边附和,一边有人举筷子瞄准桌上的菜。
傅大学满腔豪情,把酒杯子举过头顶:
“感谢‘渔家傲’革命战友的革命行动!感谢哈司令救命之恩!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社会者我们的社会,我们要……”
傅大学慷慨激昂说一番,算是致辞。
致辞毕,又有人鼓掌。
举筷子的急,不鼓掌,敲碗。
酒宴开始。
这是渔业队渔民平生第一次到全镇最好的饭店吃饭,也是第一次上规矩吃饭。他们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开心、激动和自豪。他们知道,是大革命,是造反,是斗争,让他们走到一起,让他们这些过去被人看不起的渔花子翻了身,出了气,活出了人样!他们不仅冲了干部家,打了走资派,斗了牛鬼蛇神,而且有了自己的队伍,还能吃到这桌丰盛的酒席!他们感到自己就要当家做主了,就要成为白河镇的主人,成为国家的主人,就要……
“渔家傲”革命战友的兴奋和自豪不仅涌动在心里,流露在脸上,而且表现在行动上。那刻,在一片“吃吃吃”的喧叫声中,只见几十条好汉酒杯子来回乱撞,几十双眼睛盯住碗碟,几十双筷子上下飞舞,满桌菜肴一下子被扫去大半。
“加菜!”
傅大学一声喊,“盛园”跑堂跑得颠颠的。
每桌又上两道名菜,多加两个炒菜。傅大学端着酒杯,给每桌宾客敬酒,每杯酒都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正当脸红耳热之际,傅大学双手摆了几摆,让大家停下杯箸,听他朗诵一首新赋的词。
这首词叫《破阵子》。“破阵子”既是词牌又是题目,内容就是从破西龙山铁矿“工总”阵局写起的。
傅大学叫各位坐好,自己站着,展开一张纸,开始诵读。
词曰:
掷下南头空巷,
退回西岭草酋。
赚得盛园几盏酒,
亏了渔家一叶舟。
今宵正好秋。
试手龙山白水,
回身楚地神州。
肯把毛锥数点墨,
换却纶巾万象鍪。
江山任去留。
傅大学抑扬顿挫诵毕,右手臂向上一伸,停在半空片刻,同时目光凝视前上方,然后又轻轻地揽回来。
那是表示江山已经到手或者一定要到手的一种肢体语言,也是傅大学最崇拜的中外革命领袖人物的经典手势。
那刻,傅大学脸上泛起一片红晕。他感到红晕渐渐散开,散开,又散开……整个屋子都充满了红色的光焰。
他沉浸在光焰之中。
吃饭的人看他手膀子伸出去,不动,知道他读完了,虽然听不懂读什么,还是拍了一遍巴掌。拍完,许大篓子高兴,他听出了“渔家一叶舟”几个字;那是他出的主意,站起来,又领头拍一遍……
那天晚上的庆功宴喝倒七个人。瓦刀脸才唱了两句《打渔杀家》,就倒在桌肚里睡了。未料他手里抓一根鸡腿骨,被觅食的狗连同手指头一起咬住,疼得迷糊糊以为混江龙李俊来了,道一句京腔十足的台词:贤弟,拉我手作甚?惹得众人一阵哄笑。许大篓子平时不能喝酒,但那刻死要喝。老沙见他一瓶酒喝了大半,不肯给自己倒酒,二人就扯来扯去滚在地上。许大篓子趴地上扬起头把剩下的酒喝光,不动弹了。老沙来气,拾过空酒瓶朝他砸。许大篓子头皮被砸破一块,人还是不动弹。
二秃是主宾,但没有醉倒。他和傅大学酒杯子撞得当当响,热心话说得嘎嘎叫。等喝过一壶酒,刨下两碗饭,胀出三个屁,他一个人醉醺醺哼着小调,一路摇摇摆摆,髯须上还沾着几粒米饭,走回到东头老街口的茅草屋。
二秃娘去世后,二秃就搬回这草屋里住。他请篾匠把烧掉的椽子补上,请茅匠把屋面换了新草,请石匠在前后檐口铺了滴水坡,自己再用石灰水把屋里涂一遍。原来的“滚地龙”就废弃在白河埂上,四周蔓生的杂草早已长过了棚顶。
二秃打一个饱嗝,顺手取一节芦席片子,撕开,躺床上剔牙。他张开半张嘴,从牙缝里剔出几丝牛脯,嚼嚼,味道还在,咽下去;想,这牛脯到底还是教门做得好。他还是小时候过年时吃过一回,娘买的。
未料就在那刻,吱呀一声门开开,走进一个女人来。
二秃醉眼一亮:韩爱卿!
* * *
二秃认得韩爱卿。
以前他经常看到韩政卿身边带着这个小妹妹。小妹妹头上扎朵花,穿得干干净净,拽着哥哥手,一蹦一跳的;遇了熟人,便停下步子,按哥哥教的话轻轻喊人一声。二秃看她可爱,还逗她玩过。
还对人夸道,你看这大户人家出来的丫头,就是不一样。
那时韩爱卿还小,还没有害虚痨病。几年前,当二秃揣着三十块钱找韩政卿时,韩爱卿的虚痨病已经害了半年多,身体十分虚弱,脉快要脱了。这之前,韩政卿挪用厂里十五块钱材料款,后来,硬是亏这三十块钱,把厂里钱还了。剩下十五块,又卖了家里能卖的东西,先熬米油、藕粉,后来煨鸡汤;鸡汤里加人参、黄芪,一点点喂,一天天喂。大半年下来,韩爱卿才渐渐转了气色,才渐渐能吃饭食。韩爱卿受了内伤,长得瘦弱,从外相看却也苗条。她长一张白净净的脸,一双扑闪闪的大眼睛,扎一支大辫子,立哪里都是娉娉婷婷,一副清纯的模样。
而这刻,她怯生生走进来,鞋子湿了大半,裤腿沾满泥水;头发凌乱地披着,脸上两道泪痕,眼圈一层青黑……
她是今天一早才知道哥哥出事的。
两年前,韩爱卿作为街道青年被安插到西龙山林场。林场占着三座山头,是县属集体单位,工资低,但总算有了一份工作。韩爱卿很满意。她想好好劳动,将来奉养父亲,报答哥哥。但没有想到,一年多前父亲自杀,现在哥哥又出事。
哥哥出事两天,林场场长才通知她。
林场场长本是棠川县林业局副局长兼技术员,不久前才被派下来。场长头天晚上接到白河镇电话,没有告诉她哥哥的事,第二天早上才和老婆一起把韩爱卿接到自己在场部的宿舍。
那是一大早,职工还没有上工,职工食堂的烟囱才冒出第一缕炊烟。炊烟飘散着,飘进浓重的早雾里。
场长很客气地请韩爱卿坐下,细声问:
“小韩同志,我来这里不久,对你关心了解不够。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家里还有哪些人?”
韩爱卿原以为场长找她谈工作,一听问话,愣住了,一双大眼睛一闪一闪的,盯着场长。
——她不知如何回答。
好几年了,自从长大懂事以来,韩爱卿最怕别人问她家里的情况,她也从来不跟外人讲家里事。她出身不好,生下来就不如人。她自卑。她害怕。她来林场时,父亲还在坐牢。父亲是反革命,她是反革命的女儿,她能说什么?她知道这个新来的场长人好,对她很照顾,分工时尽量让自己干轻活。但面对场长突然的问话,她还是愣住了。
其实,场长知道她家里情况,特别是她父亲的事,又刚刚知道她哥哥出了问题。白河镇来电话是勒令她回家,交代她和反革命哥哥的关系。场长看她不说话,就直接问:
“你家里还有一个哥哥吧?”
这一问,韩爱卿开口了。
“是啊,我有一个哥哥。”
“你哥哥好吗?”
“好啊,我哥哥是好人!我是我哥哥带大的,还有我嫂嫂。没有他们,我早就死了。”
场长老婆倒一杯热水给她。场长说:
“那我问你,你哥哥对你好,你怎么对你哥哥好呢?”
“我是哥哥嫂嫂舍家舍命把我救活的。我早想过了,我这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陪哥哥嫂嫂一直到老。”
看场长望着自己,想想又说:
“哪怕自己一生不嫁人,我也要陪他们到老!”
场长说好;说过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走几步,然后又坐下,静了心气,把白河镇街道居委会来电话,要她回家一趟的事跟她说了。
说过补充道:
“你哥哥可能出了一点事,身体不好,你回去好好照应他。”
哥哥出事?
韩爱卿立刻浑身颤栗!她陡然想起去年父亲自杀时,前任场长也是告诉她,说她家里出了一点事。
韩爱卿感到,又一场灾难降临了!
她没有说话,眼眶湿润,起身要走。
这时候,场长老婆已经把早饭盛好,端到她面前,安慰道:
“吃了早饭再走吧。你哥哥没什么事,就是身体不好。场长哥哥身体也不好,我们也照应过他。”
韩爱卿又愣一下。她没听懂场长老婆的话,不知道场长家也出了事。场长哥哥是潜伏在市政府的旧军职人员,不久前才被挖出来,腰椎被打断,而今瘫在家里。场长就是因为哥哥出事,才从县林业局分管技术的副局长职位上下放到这个小林场的。
韩爱卿匆匆吃了一块面饼就要走。场长老婆拉住她,塞给她二十块钱,说她回家要用钱。韩爱卿坚决不肯要。场长老婆说,就算借给你的吧,你一定拿着!
硬把钱塞进她荷包。
韩爱卿回到宿舍,收拾几件衣裳就往回赶。
山下有一条公路,一天有两班客车通往白河镇。她必须在上午九点之前赶到车站。韩爱卿出宿舍就一直往南走,走三四里远便拐上那条古驿道。古驿道上还残留着一些青条石,歪歪斜斜的,又新铺了一些石块。山间浓雾迷漫,像下着濛濛细雨。她小心翼翼踩在湿滑的石头路上,一步一颤;一路凄凄惶惶,百箭穿心。
她料定哥哥出了大事,但不知道为什么出事。
她只是推想,哥哥出事一定和父亲有关。在她幼时的记忆中,父亲爱哥哥,更爱她。父亲快五十岁了才生她,视她如掌上明珠,恨不能整天含在嘴里。她也深爱父亲,可家里这些年发生的灾难,又都是因为父亲:哥哥从粮管所会计变成纸盒厂工人,嫂嫂病重领不到一分钱救济,她小学毕业不能升入初中……
然而,她又始终记住母亲的话。
她知道母亲是气急而亡的。母亲临终前曾经交待哥哥,说政卿啊,你记住,你以后还要告诉你妹妹,不要怨你们“老子”。你老子没有错,错的是世道人心咧!
哥哥把这句话告诉了她。
可母亲没想到,如今,这世道人心又逼到她的儿女了!
西龙山上阴风四起,乌云乱飞。韩爱卿走近一处断崖边,看山险路遥,听林涛呜咽,想一家人落难至此,泪落纷纷,泪珠子淹了心。她真想从这里跳下去,一死了之。
但是,她舍不下相依为命的哥哥,还有生病的嫂嫂。
韩爱卿还是回来了。
回到家一看,哥哥躺在竹笆子床上,一只眼半睁,嘴巴无力地翕动着,只剩下一丝游气。那身洗得发白的工作服全被扯破,两只护袖没有了,上衣撕掉一块,露着胸口。颈子上拴的绳子剪掉了,留下一圈深红色的印痕,颈背磨脱了皮。
直到回家,她才听嫂嫂讲,哥哥拿过二秃三十块钱。
* * *
韩爱卿也认得二秃。
以前她跟哥哥到鱼市场买鱼,有时二秃会逗她玩。哥哥还叫她喊二秃一声“二哥”。她站好,规规矩矩喊了一声。
有一回她又跟着哥哥买鱼。那年她十二岁了,头上扎两支辫子,系了蝴蝶花。二秃看她讨喜的样子,就叫她唱歌,说唱得好送你一对螃蟹。她真的唱了,认真唱,唱一首《小燕子》。二秃也认真听,听过真的送她一对螃蟹;怕螃蟹夹她,还跑到附近人家要来几根老棉线,把四只钳子细细拴紧了。
送过螃蟹,又轻轻亲了她一下。
韩爱卿不忍心吃螃蟹,拆了线,抓几粒米饭,把螃蟹放进一口罐子里养着,直到一天被一只野猫叼走……
那天晚上,韩爱卿是满怀着希望,从小镇顶北头一路走到东头老街口的。当她小心翼翼推开茅草屋半掩着的大门时,她没敢喊“二哥”,恭敬而畏怯地喊了一声“哈司令”。
二秃没想到韩爱卿会找他,手一撑坐起来。
韩爱卿喊过“哈司令”,拿出一沓子钱:
“我哥哥快不行了……我还你五十块钱,求你不要斗,斗……”
二秃一听是为她哥哥事找他,并没有看她手里钱,打个饱嗝说: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你哥哥是现行反革命、特务、汉奸!”
韩爱卿说:
“他已经投降认罪了,你就饶他一命吧!”
二秃那时候已经是革命队伍头领,学会不少时髦的革命语言,而且运用得很娴熟,顺口就说:
“不行,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残忍。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明个还要斗!”
韩爱卿把五十块钱放在二秃床沿上:
“求求司令了,我不能没有哥哥,求,求你了……”
说着抽泣起来;又把钱往二秃身边推了推。
钱是嫂嫂让她送来的。
嫂嫂把钱叠得十分整齐,连伍分壹角的都一张张叠齐了,用两层布包着,藏在前胸襟子里,掏出来时热乎乎的。
嫂嫂说,家里只有这二十五块钱了,是你哥给我买药的。我不吃药不要紧,一下子不得死,赶紧还给二秃吧。这件事是我们不对,是我们错;要赶紧还,多还,还了就好了,二秃就放过你哥了。韩爱卿也想多还。她没有告诉嫂嫂,她把身上仅有的包括场长老婆塞给她的一共二十五块钱也拿了出来。
没想到,二秃还是不肯放过哥哥!
韩爱卿抽泣一会就放声哭了,哭得涕泪如雨。她知道,哥哥只剩下一口气,不能再斗了,嫂嫂也快不行了。但她不知道如何说服二秃,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韩爱卿蹲地上,孱弱的身子抖动起来。
这时候,一阵闷雷从遥远的天边滚过来,外面响起了呜呜的风声。风从窗户口往里吹,几粒雨星子落到床跟前。
二秃正荡漾在酒气里,浑身热燥燥的。他眯起醉眼,迷迷地盯住了床跟前的韩爱卿。
韩爱卿抱着头,身子开始大幅抖动。
突然,二秃翻身下床,一把把韩爱卿抱起来……
那天晚上,韩爱卿没有走。
窗外雨声渐大。
雨水从茅草屋的檐口滴下来,滴在墙根的石坡上,噼噼叭叭,像一颗颗跌碎的泪珠。
……韩爱卿一直闭着眼睛,咬着牙。她不敢看,也不敢动,任凭二秃在上面作践。渐渐地,她被压得张着嘴,透不过气来。她想动弹一下,喘口气,却连喘气的力气也没有了。她上下都被二秃的四肢箍得紧紧的。她感到那时的她已经不是本来的她。她的灵魂已经飞出去,剩下的只是一具躯壳。
随着一阵被撕裂的剧痛,她的躯壳也裂开了……
临近午夜,雨下得正紧时,天顶上忽地闪过一道极亮的电光,恰似一条张牙舞爪的青龙。青白色的电光从茅草屋窗口照进来,照见床上一个女人银鱼般白花花的身段子。
紧接着一声落地炸雷,那棵老槐树被斜刺里劈去大半;枝叶横生郁郁苍苍的巨大树冠轰然倒下,而另一半裸露着铁褐色疤块早已枯死的枝干则拦腰断裂,斜撑在地上……
世间从来没有任何神力,也没有任何超自然的惩戒和喻示。而这一次夜半雷霆,恰恰劈去了老槐树残存的一半生机,饱经沧桑的古槐只剩下一截两人多高的树桩。
* * *
雷响的时候,韩政卿惊慌得一下子撑坐起来,喊“……雷,雷!”双手直抖,像抽搐。
老婆看他惊惧的样子,说:
“政卿啊,不要怕,雷不会打你的。你是拿了二秃三十块钱,爱卿已经去还钱了;先还他二十五块,等有钱了再还他,多还他。你不要怕,不要怕……”
韩政卿道:
“这是五雷轰顶啊!我有罪,我怎么能蒙人家的钱啊!”
说着就狠狠地捶自己胸口,然后把头往墙上撞。老婆想拽住他,因为手脚疼,拽不动,就哭了:
“政卿啊,你不要难过,你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呀!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活得下去?我病成这个样子了,是你答应我的,你要先把我送走的呀……”
老婆这一哭,韩政卿不动了,只有清泪长流。
老婆拉住韩政卿手:
“政卿呀,你怎么又哭了?你不要想不开呀!”
韩政卿说:
“爱卿还没有回来。”
天麻麻亮,韩爱卿回来了。
韩爱卿一进门,就蔫蔫地走到韩政卿跟前,说:
“哥,司令讲,今天不斗你了。”
韩政卿一惊,问:
“你一夜上哪去了?”
韩爱卿不吭声,蹲在哥哥跟前,脸色苍白,乱发披离。
韩爱卿哭了。
趴床沿上哭;哭的声音不高,却呜咽中不时裹了一丝尖厉、一声惊悚,又不停抽动身子。韩政卿看她的样子,听她哭的声音,一下子明白过来。他知道妹妹哭什么了!那哭声像一把把乱刀,一齐向他戳来,铰得他肝肠寸断,五内俱裂。
韩政卿双手撑住床,忍痛坐起来,使出浑身力气,一个耳刮子朝韩爱卿刷过去。
然后就猛抽自己的耳光,抽几下,没有气力了;最后颤巍巍地举起一只手,五根枯槁的手指在空中不停地挠。
挠啊挠,想挠住什么。
一边挠一边喊:
“……娘啊,娘……娘……”
那声音细弱而悠长,像从地层底下传来的呼救,又像动物将死之哀鸣;喊过了就倒下,再也没有起过身,再也没有说过话。
韩政卿在床上撑三天,死了。
出殡的时候,韩爱卿先还跟后头哭,哭到十字街口广场时忽然笑起来,抢过送葬人手里的黄裱纸满街撒,一边撒一边喊:
嗬嗬,我有钱喽,还你钱!
嗬嗬,我有钱喽,给你钱!
…………
韩爱卿疯了。
白河镇又多了一个疯子。
当年我从老街外公家去上学,就经过十字街口的广场。那是镇上最热闹的地方,自古就是白河镇商业贸易中心。宋代一个税司曾设在这里,税司的一本账帙作为国家一级文物一直藏于省博物院。那时街心的古文华阁在“破四旧”时已被红卫兵一包炸药炸倒,明代南京礼部尚书董其昌题写的“文质彬彬”四字横匾也被烧掉。原址上建起一座有九级台阶、十几米高的“忠字台”——那时全国各地都建“忠字台”。上面画着巨幅毛主席全身画像,每天都有人排着队伍面对画像挥动“红宝书”祝伟大领袖万岁万岁万万岁;然后对着画像“早请示”、“中对照”、“晚汇报”。白河镇造反派天天有人在广场上集会、批斗、演出,整天听到喇叭声和口号声。有时造反派还为抢占场地大打出手,打得鼻青脸肿……
韩爱卿是文疯子,不打人不骂人。只要是好天气,就看到她抓一把纸钱在十字街口来回走,一边走一边撒,一边撒一边喊。
有时候纸撒完了就呆呆地望天,一双大眼睛一动不动,只有几滴泪珠顺着清癯而苍白的脸颊静静地流。
一天,她忽然不撒了,也不喊了,一路唱过来:
哎咳,
我是一棵小白菜,
没人要来没人爱。
哎咳,
我是一块巴根草,
猪也啃来狗也咬。
哎咳,
我是一片落下的叶,
飘呀飘的像个小蝴蝶。
…………
就这么不停地唱,唱呀唱呀,一路婷婷地唱过来,又一路袅袅地唱过去,唱得人心凄惶。
那时候,看到韩疯子在街上唱,有人看热闹,有人摇头叹息,有人落下泪水。也有人看她一天不吃东西,就递给她一块烧饼、一节藕、一把菱角,或者一个煮鸡蛋。七外婆晓得韩政卿是被斗死的,又晓得韩爱卿是因为哥哥死了急疯的,伤心不得了,气愤不得了。韩疯子走到东头老街时,七外婆递给她吃的,递的比别人多;递过了就喊,跺着脚喊:
“天作孽咧!好好的姑娘,好好的姑娘咧!”
有时韩疯子不在老街,七外婆见有熟人从门口过,也对人喊:
“天作孽咧!天作孽咧!……”
那些日子,有两个人常来看望韩疯子——林场的技术员场长和他老婆。场长老婆还单独来看过几次,每次来身上都揣了煮熟的花生、板栗、鸡蛋,或者炕好的面饼,还有山里红;有时还带一块毛巾,帮她揩了脸,揩了手,然后把毛巾塞进她荷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