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在白河镇街道居委会工作,接触人多,对白河镇和其他地方革命和造反的事知道得也多。柳如竹被打得屎淌的事就是舅舅讲的;还说柳如竹被打出毛病来,大小便失禁,裤裆里整天兜一块布。舅舅一回家就把外面这些事讲给我们听,听得让人乍惊乍恐。外公也听舅舅讲,听过总是沉着脸,不问,也不应声。只有舅舅一个小儿子不懂事,听了咯咯咯乱笑。
那段日子,外公身体时好时坏,有时一天只吃一碗粥。舅母就做开胃的东西给他吃,舅舅还要请医生。外公说,上医之道顺乎自然,不想吃便不吃,不必请先生。但后来外公身体越来越不好,症状还是发低热,舅舅请了医生。
这个医生叫孙小先,是当年白河镇采芝堂老中医孙二先的小儿子,常到外公家玩。孙小先给我的最深印象,是他对衣着容貌的考究。我每回看到他,他稀疏的头发都上了油,梳得整整齐齐;衣裳像才换上身的,能看出折叠过的印痕。他一到外公家,不管椅子上有没有灰尘,总要用鸡毛掸子仔细掸一遍才坐下,起身后再用手把衣裳掸掸。而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他就不出诊了,只有听说外公生病,才来过几次。孙小先不仅医道深,象棋也下得出名,特别是二胡拉得好。有回我见到他,他正坐在外公床跟前,三根枯指搭在外公腕上诊脉,一双眼睛盯着棋盘下棋。那天外公精气神不错,连下三盘,下完棋还留孙小先一起吃晚饭,吃过饭请他拉二胡。二胡是外公家的。他先拉《良宵》,后拉《空山鸟语》;《空山鸟语》连拉两遍。
外公眯着眼睛听,头微微晃动着,一副陶醉的样子;听完过一会才慢慢睁开眼睛,好像才从另一个世界回来,满脸欢喜相。
双手抹一把脸,说:
“《空山鸟语》好哩,听了心静。”
我只感到拉得好听,鸟叫的声音很像,就问:
“鸟叫得那么热闹,能心静?”
外公笑了:
“那是你没有用心听,你当然不能心静。你要是用心听啊,还能听到龙山寺的晨钟暮鼓哩……”
龙山寺就是外公讲过的西龙山上那座庙。那是他后来告诉我的。那座古庙的大雄宝殿后面有一座钟楼一座鼓楼,但与小镇相隔太远,再好天气看也看不见,哪能听到钟鼓声?
我不知道是因为自己不懂,还是外公说得太玄。但说到晨钟暮鼓,我马上就想起原来笃志小学堂的那口钟。那钟声洪亮、浑厚,余响绵绵。钟声敲响的时候,小镇东南面都能听得见。尤其是上完晚自习,市声远去,万物复归于静寂,唯闻当当的钟声传来,声音愈发清脆悠扬,听了真的感到很舒畅,很恬悦。
笃志小学堂的钟亭很出名。民国时期,钟亭和楹联的照片几次登上《金陵日报》,一次还登过上海的《申报》;又常有县内外文人名士前来观瞻,不少人还在达逸夫撰书的楹联旁边照相留影。以前小学堂历届毕业生的合影,也是在钟亭前拍照。照的时候师生分站两边,把楹联两句话照在照片中间。
我和外公听孙小先拉《空山鸟语》时,是秋天,外公花坛上的南天竹结出一串串红色的果子。我也从中心小学毕业,上白河镇中学初中一年级了。那时候学生不仅流行穿仿军装的衣裳,学校还跟解放军学,年级叫“连”,班级叫“排”,小组叫“班”。我所在的班级是初中一连四排,也就是初一(4)班。
白河镇中学是在笃志小学堂基础上建起来的。解放后,小学堂先由私立小学改制为公办小学,再由完全小学改建为初级中学。到我上初中前,又扩建成完全中学。文革开始时,学校的钟亭还在使用,“破四旧”时也没有“破”掉。但到了学校成立造反派,一派红卫兵写标语要求彻底砸烂钟亭;另一派写大字报,说只要铲掉钟亭柱子上那副反动楹联,钟亭可以保留。
两派红卫兵一派以高中一连三排学生为主,另一派是高中二连一排的。但两派谁也不买谁的账:先文斗——标语大字报贴满校园;后武斗——打架,打伤五个人,其中重伤两人。最后两派经谈判达成妥协,联合贴出一张大字报,相约一天下午放学后,在钟亭前面辩论其废存问题。而且,两派都推出了主辩手。
那天下午一放学,我就和几个同学在钟亭旁边等候,我从头到尾观看了辩论过程。
辩论开始,“主铲派”先说。
“主铲派”主辩手一上来就手一挥,然后攥成拳头,竖着:
“革命同学们!这副对联说要‘唤醒世代蒙昧’,这是对广大劳动人民的侮辱!说要‘启开乡村文明’,就是复辟封建主义!对联是反动的,要彻底批判,彻底铲除!”
拳头往下一绕,又竖起来:
“对联反动,但钟亭不反动,为什么要砸烂钟亭?”
“主砸派”主辩手是一名女生,圆脸,撅着一对羊角辫子。
羊角辫子女生没等对方话落音,也一挥手,急着说:
“革命同学们!你们说,对联刻在钟亭上,没有钟亭哪来对联?就好比没有国民党反动统治哪来地主资本家剥削,不推翻国民党反动统治怎么能消灭地主资本家剥削?”
“羊角辫子”是随父母从外地下放到白河镇的,说一口普通话,声音很好听,又很响亮。才说完,“主砸派”和围观的学生立刻发出一片叫喊声,欢腾雀跃。
“主铲派”主辩手很冷静,反应也快。他一看对面“主砸派”一个同学脸颊上长一个神经瘤,很惹眼,随即反问“羊角辫子”:
“请看这位同学,没有他这个人哪有他脸上的瘤?如果要消灭他脸上的瘤,难道就要消灭他这个人?”
“羊角辫子”反应更快,才听完就蹿上前,直指对方鼻尖子:
“你什么意思?照你说,不推翻国民党反动统治也能消灭地主资本家剥削?难道你想为国民党反动统治翻案?”
人群中又爆发出一片欢呼声。“主砸派”男女学生都竖起拳头,一跳一跳的,高兴得嗷嗷叫。
“主铲派”主辩手被羊角辫子女生戳得连退几步,说:
“我只说消灭他脸上的瘤,没说不消灭国民党统治!”
这时“主砸派”一个男生突然跑到“羊角辫子”身边,喊:
“打倒国民党反动派!”
“打倒国民党反动派!”
“主砸派”所有人一齐跟着喊,表示声援。
这一喊“羊角辫子”更来劲,声音更响亮:
“同学们!国民党都是反动派,但这个同学脸上的瘤不一定是坏瘤,你们说是不是?”
这刻,“主铲派”男辩手终于抓住了对方逻辑上的漏洞,没等“羊角辫子”话落音,猛然提高声音,愤愤地叫道:
“同学们听见了?都听见了?她说得好啊!她既然说这个瘤不一定是坏瘤,那为什么要砸掉钟亭?照她这么说,连瘤都不要消灭了,那么,这副对联也不必铲除了?”
“羊角辫子”一时语塞。
站在对面脸上长神经瘤的同学已经窝一肚子气,那刻听“主铲派”主辩手又提到他脸上的瘤,叫一声:
“你骂我?”
就一脚踢过去。这长瘤的同学腿长,正好踢中对方裤裆,又踢得狠。“主铲派”主辩手“哎哟我的妈哎”惨叫一声,捂住裤裆就蹲下来,然后睡地上,疼得打滚。
“主铲派”见主辩手被踢,马上就有几个人一哄而上,抓住脸上长瘤的学生劈头盖脸一阵猛打。本来“主砸派”学生低一级,平均年龄小一岁,是打不过“主铲派”的。但在混乱之时,“主砸派”很快请来一位年轻体育教师和一位年轻语文教师做外援。两位教师都是教高一的。体育教师上场后左冲右突,大施拳脚。语文教师嘴里发出呜呜的狂吼声,用身体猛撞。“主铲派”男生被打得“妈哟妈哟”乱叫,顷刻间就一个个抱头鼠窜,四下逃散。
“主铲派”女生被吓得蹩到墙根子,抱一起,哭作一团。
随后,“主砸派”把钟亭柱子锯断——留一根,拴上绳子,在“羊角辫子”指挥下,十几个人一齐拉,轰一声拉倒;然后持两把大锤把大钟砸成碎铜,又把撰书楹联的两根木柱和一块题有“钟亭”的匾额当场浇了煤油,点火焚烧。
和木柱、匾额一起烧掉的,还有“主砸派”红卫兵从老师家里搜来的一大堆书籍字画。
焚烧之时,“主砸派”在钟亭拉倒后空出来的一面白粉墙上,用红漆刷了两条革命标语:
知识越多越反动
读书越多越愚蠢
那刻,苍烟凝空,暮色四合,万象晦暝。“主砸派”三四十人还欢快地围着火堆唱革命歌曲,跳革命舞蹈,有点像篝火晚会。标语的漆淋漓地往下滴,在火光映照中闪烁着猩红的血色。年轻语文教师长得胖墩墩的,那刻还诗兴大发,现场朗诵毛主席诗词。当朗诵到《满江红 · 和郭沫若同志》结尾“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时,他一条腿向前蹲了马步,一只手叉腰,另一只手直指钟亭位置,指着不动;逆光中看过去活像一只带脚的茶壶。
* * *
我进中学不久,在经历一年多停课闹革命后,学校开始复课。但上下课没有钟声怎么办?学校就派人吹哨子,先派四个体育教师吹,一排教室一个。操场上学生听不到,又派一个力气大的校工到操场吹。校工就使劲吹,吹得鼓起肚子,口水飞溅,上课步调才基本一致。
外公也知道钟亭被砸的事,但不是听我说,是听舅舅说的。只有那一次,外公问舅舅一些情况;问过皱起眉毛,闭着眼睛,静静坐住不动,过好一会才长长叹口气。
外公说:
“那钟声,响了整整五十年了!”
想想道:
“那学堂,起初还是达逸夫老先生主建的;那一大块操场,还是小铜匠哈无清出钱买的庙田哩!”
又叹口气:
“这二人,都不是汉人,是回回哩!”
说过抬起一只手,无力地落在桌子上,叭一声。
我发现,外公后来心情一直不好,不开笑脸,说话也少;本来答应给我接着讲故事的,好长时间没讲,我也不敢提。直到那几天外公精气神好起来,又听了《空山鸟语》,心情愉悦,等送走孙小先,又细细喝过一杯茶,才接着给我讲故事。
故事就是从孙小先说起的。
孙小先老子是孙二先,这你晓得。孙二先老子你就不晓得了。孙二先老子孙望邈是江宁府八县名医,也是知府座上客。当年省城达官贵人哪家妇人难产,便请了他去接生。那是要命的事。旁人不敢去,他敢去。孙望邈还有一手,便是有人死得不明白,旁人看不懂,他看懂。而后江宁知府要请他做医官,他不做。却他四个儿子三个做了官,只有孙二先行医。
说来话长。白河镇是块凤凰地哩!凤凰来仪,历朝历代都出过大官。过去白河镇有八景,一景在北后街高岗子上,叫“仕林境界”;上面有仕林馆,立的石碑,刻了白河镇进士举人写的诗文。哪晓得仕林馆后面住的一个财主,想占人家一块地方,一日派人到岗坡上挖一条沟。那岗坡上长满鸡冠花,哪是岗坡,是凤凰颈子!财主这一挖,掐死凤凰,白河镇再没有出过人物。
话说到抗日二年,新四军一个支队挥师东进,来到白河镇。那时刻,白河镇出一个官,做到棠川县抗日民主政府参议长。
参议长有多大?照理说,抵半个县长哩!却民主政府属于新四军的,只摆在白河镇,参议长这个官便小多了。
却参议长本人了不得!他本是县城一大户人家的公子,祖父中过武举,而后做了棠川县守城的千把总。父亲又跟人合开一家绸布庄,自己还有一个茧行——本县最大茧行。参议长自小便随祖父练武,练得一身好功夫,铁砂掌尤其厉害。你没见过,这个人手掌又宽又厚,那一掌下去,啪,便开砖裂石!还了得,铁砂掌还带气哩,要是打人,一掌过去,皮肉并不见伤,里面的骨头全教你碎裂!
此人是哪个哩?
你认不得。此人姓韩,名殊,字伯之。
白河镇人不喊他“韩殊”,喊“韩伯之”。
却说韩伯之虽勇武之人,却好读书,在县学时便爱读《礼记》、《尚书》,又最爱《礼记》中《大学》。这你不懂。现在不读这些书了。而后几卷书便置于书房,他时常翻看。这也罢了。此人还生就一副侠义心肠。有一回,他眼见邻家一个丫鬟生病,病得可怜。什么病?红丝疔。那红颜色的疔疮像一条线到处窜,窜到手脚,那小丫鬟手脚便腐烂,不能做事。可怜丫鬟想走,哭,哭得不止,主人却不肯。何以不肯?丫鬟是主人买来的。不想买的时刻花二十块大洋,已经使唤三年,还要二十块大洋赎身。韩伯之一听,撸了袖子要找她主人理论。哪是理论?便是收拾那家伙!却一细想,又怕连累丫鬟,没得办法,末了,私拿了家里二十块钱送给她。
哪里晓得,这丫鬟的老子过去跟韩伯之父亲先是朋友后是仇人,差一步将他父亲讹进大牢。父亲晓得了便说:
“你要么将钱要回来,要么给我滚走!”
韩伯之是长子,本要承继家业的,却性情刚直;一犟,二话没说,拎起一只小皮箱,来到白河镇。
那年他二十六七岁。
到此地时刻,三月的天。他梳的分头,穿一件黑丝绒背心、一条细棉哔叽裤子,华达呢大衣敞着;高个子,大踏步,也是潇洒。
话说那一年北伐还没开始,国民政府便预备定都南京。你想,要是南京做了国都,要多大地方?要住多少人口?要吃多少粮食?白河镇一向是江北粮食转运码头,与南京一水相通,将后来必为兴隆茂盛之地。韩伯之预见这一点,靠一百五十块大洋起家;才到此地时,买了机器碾米——白河镇头一台碾米机便是他买的,三年后开一小爿粮食行,起名“茂源”。
那时刻,韩伯之一边做生意一边还练功夫,每日早早起来两只手便泡了自制的药水,聚了气息,对着一缸铁砂子猛拍;跟着又练铁布衫、落地梅花拳。而后不少人拜他为师。他便辟出一块地方,开一个武馆,叫“三精武馆”,教练一批徒弟。
“三精”不是说三种功夫精,而是要练武的人德精、智精、艺精。品德不好、悟性不好的人他不收。
牛子奇便是一个。
说来话长。那时刻白河镇有“四奇”,都是人的名字。哪“四奇”?我数给你听:赌不过赵长奇,嫖不过唐少奇,邪不过牛子奇,打不过路家奇。这四“奇”各有奇妙之处。旁的“奇”且不说,路家奇“奇”在哪块?武功好!他少时拜过龙山寺和尚,平日里练的九节鞭跟板凳拳。还了得!那长板凳在他手里当枪使,鞭子飞起来噼啦啦乱响,只教你瞧得眼花,十几条好汉近不了他身边。不想路家奇家里很穷,不够吃:娘老子吃饱了他饿肚子,他吃饱了娘老子饿肚子。却他孝上,将娘老子供得好好的。为吃饱肚子,他带弟弟摆场子;在白河镇摆,在棠川城摆,到涂州摆,弟弟收钱。却有一道,只要有人瞧,哪怕只瞧一眼,没得不给钱的,不管多少。
你不晓得,瞧的人都给钱不光是路家奇功夫好,还因他狠。自古力气大便狠。如何狠?你不瞧便罢,要是瞧了不给钱,只要他弟弟手一指,乖乖,那一鞭子甩过来,连皮带肉生生拽掉一块。
人家都害怕路家奇,只有一个人不怕。
哪个哩?牛子奇。
牛子奇“奇”在哪块?邪。跟哪个邪?专跟穷狠的人邪,你越狠他越邪。如何邪?他力气小,不打你不骂你;找到你,便拎把带鞘的尖刀,往你家门口一站,拔出刀朝自己头上脸上划,划得一头一脸血。你怕不怕?不怕,他又一刀戳在自己大腿上。那刀立腿上一跳一跳的,血呼呼往外蹿。再不怕,那刀便戳你了。戳不到你,他便到处寻你家娘老子,要么你家媳妇娃子,总要戳一个。那时牛子奇头上脸上腿上都是刀疤,而后刀才拔出来,要么往门口一站,人家赶紧喊他“祖宗”,要什么都好说。他要什么?他穷光蛋一个,爹是瘸子,娘半瞎,比路家奇还穷。自己没得东西要,专帮人家催租要债。
路家奇何以怕牛子奇?牛子奇找他要过一回债。
路家奇为给老娘瞧病——咳痨病,拖欠钱庄十块大洋。
牛子奇晓得路家奇力气大,狠;那日上门要债,进门便拔了刀——一把牛耳尖刀,磨得飞快雪亮,在他眼前一晃,而后便往自己头上划。路家奇立时一惊,连连后退。牛子奇抢上前去,一个单腿马步,又朝自己腿上戳一刀。路家奇起初以为是吓他,一瞧真的,连喊“祖宗啊你别戳了别戳了”,掉脸就奔。
奔哪去?奔上街,再找一家借钱。
而后路家奇摆场子,生怕牛子奇来瞧。牛子奇不给钱便也罢了,还带人起哄,喝倒彩,路家奇急得要哭。
不想韩伯之开武馆,牛子奇生出奇想,要拜韩伯之练铁布衫。练铁布衫苦哩!哪晓得练的十几个人里头,牛子奇最不怕苦,才练个把月便通小周天。韩伯之起初听人讲,这姓牛的有几分侠义,收了他。过段日子又听人讲,他讨债时刻蒙过债主子几块钱。还了得!韩伯之一天晚上听讲,二天一早便将他撵走。
那一刻牛子奇胸前背后裹了练功的布条,正在站马步桩。韩伯之走近他跟前,瞪起眼子——眼子里有一道光,直盯他眉心。
韩伯之说:
“我昨个瞧了你的面相,你五行不全,命里缺一样东西。你走罢,不要练了,再练便折你的阳寿!”
牛子奇心知肚明,晓得自己做过的事,晓得韩伯之嫌弃他了,立起身一声没吭,拾件破衣裳便走。
牛子奇什么人不怕,就怕韩伯之。
而后瞧见韩伯之,头一低,多远便绕开。
话说韩伯之到白河镇一切顺当,却在开粮行雇帮手时遇见一个人。此人生一脸胡子,嘴里长两颗大黄牙,又半截露在嘴唇外面;那刻要到“茂源”做帮工。韩伯之读过相书,眼见他生一对暴牙,面相不好,没答应。这一脸胡子的人就赖着不走,先哭,哭过了睡门口——横着睡,不答应就不起来;任家丁踢他、朝他身上吐唾沫也不起来。便是这样,韩伯之还是没答应,而后才答应。何以答应的?韩伯之听闻此人穷得要死,连住的地方也没得,原先住一处草庵不蔽风雨,天不好便躲进桥洞;心下可怜,才答应收下。
不想这世间万物,一物降一物。
韩伯之什么人不怕,末了被这个人弄怕了。
——栽在这个人手里!
* * *
话说那日飞奔到西龙山下,登上黑牯岭,手里握把盒子枪,又掏出金表,捋下金手链救了玉兰的人,你猜是哪个?
对了,便是韩殊——韩伯之。
都说自古英雄救美人,韩伯之却不是。
韩伯之何以救玉兰?韩家跟达家是世交哩!世交是说有几辈子交情。说来话长。道光朝时,棠川城里盖了一座书院,两家有人同做书院教习。二位教习又同被请了助修县志,便是有了渊源。而后达谦高祖一辈在城里开书塾,取名“厚载书堂”。韩伯之祖上三代都有人在书堂念书。韩伯之才进书堂时刻,国文便是达谦教的。
那时达天旻也在书堂念书。达天旻聪明过人,却不肯用功,贪玩。韩伯之长他一岁,好读书,达谦便偏爱韩伯之。这也罢了。却说玉兰。韩伯之在厚载书堂念书时刻,玉兰还小,小他四岁。说来也是怪,书堂里有二十几个学生,玉兰不跟旁人玩,专欢喜黏韩伯之。那时刻玉兰剪的齐耳短发,一片刘海;穿的宝蓝滚边月白短衫、黑洋布裤子,又一双白纱袜,走路蹦蹦跳跳,十分玲珑。因了学堂是自家的,她便无怕惧。她晓得这个学生叫韩殊,便喊他“殊哥”,一天喊多少遍,撵也撵不走。韩殊便哄她,买糖葫芦马蹄糕给她吃,买小风车积木画给她玩。这还不行。有时刻韩殊上课,玉兰踮起脚后跟,两只小手扒上窗户台,抓了窗棂,伸头喊:
“耶——,殊哥在耶,在耶……”
吊在窗户棂上,不肯下来。
韩殊给玉兰买的一盒积木画,是上海人造的,那年头时髦哩!十六块积木每一面都有图画,能拼出六样大的图画来。大图画画的什么?有老师上课,有童子军练操,有春天师生远足,有大学生搀小学生过马路,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学生坐一块看书说话……韩殊便教玉兰拼,玉兰照样子学。不想每回拼到男女学生坐一块时,玉兰便不肯拆了,对韩殊说,这个哥哥是你,这个妹妹是我;又教韩殊写上二人名字。韩殊哪敢写,说等你长大再写罢。玉兰不依,坐地上哭,丹凤眼眯成一条线,小肩膀一抖一抖的。
不想才过一个月,玉兰将积木画拼好,又找韩殊写名字;嘟着小嘴说,我长大了,你答应我写的。那一刻韩殊正在老师面前背书,赶紧将她拽出来,哄她说,过了年写,过了年笃定写!
玉兰不光黏韩殊玩,还闹着随他学功夫。达逸夫一听孙女儿要学功夫,说好,有志气,古有花木兰,今有达玉兰;买一个木头的宝剑给她。达逸夫把宝剑挂在一棵栀子花树上,说请韩殊下了学教她。
哪晓得达谦瞧不惯。达谦自幼随祖父读经书,学礼仪,严守教门规矩。他眼见女儿不听话,便气哩!气得要打,却瞧她聪明伶俐,又没有打过,棠梨木戒尺攥手心里,捏捏,松松,舍不得打。
达谦不许玉兰学剑,韩殊哪里敢教?达逸夫听闻后脚一跺,对儿子说:
“近来清廷连下新政,西学东渐,风气大开,作兴男女交际自由。你还搞男女之大防,差矣!差矣!”
什么是“男女大防”?你还不懂。那是旧规矩,是说除了夫妻,男女不能靠近,连手都不能碰。
而后好了,韩殊在厚载书堂念完书,上了县学。
韩殊上县学,玉兰也长成大姑娘,懂事了,不好意思找他玩,却越是念想,便时常在韩殊放学路上等他。玉兰等的时刻怕人瞧见,便躲在旁人瞧不见的地方等。可怜等呀等,有时等到了,玉兰心里头又扑通扑通乱跳,不敢见面,只远远瞧一眼。而后韩殊从县学毕业,玉兰便想送他一样东西,想来想去,细心绣了一块手帕;绣的一片莲叶、三朵莲花,又两只蜻蜓、一对鸳鸯。
玉兰用五色丝线绣了十几个日子,两只鸳鸯捡最细的花针绣,眼皮子都绣出来了,鲜活的一般;绣好了却不知如何给殊哥,便将手帕叠得整齐,焐在自己怀里,又焐得睡不着觉,吃不下饭。一日,玉兰心急,托一个本家姐姐送给韩殊。
韩殊收到手帕,细细瞧过,禁不住一阵感动,去找玉兰。韩殊抓住玉兰肩膀,瞧她。玉兰羞红脸,扭头,不给他瞧。而后韩殊掰开玉兰手心,将一把小梳子塞给她。
那刻,韩殊捏住玉兰小手,头一回喊声“兰妹”。
玉兰听到“兰妹”,方才转身瞧韩殊一眼。
却瞧不清楚——
那对丹凤眼里,已是两汪热泪。
…………
却说韩伯之救玉兰前,他才从涂州城运粮回来。
你不晓得,玉兰被绑的案子连棠川城也惊动了,本来因年成好太平无事没得防备的小镇一下子慌乱起来。白河镇民防团是商会出钱办的。商会开大会,邱胖子被会长熊了哭一顿,哭过说枪不好,瞄不准。商会便拨一笔钱,买几杆好枪给民防团,又买一把盒子枪给他。邱胖子立时神气了,挂了枪在街上走,枪盒子拍得嘭嘭响。而后小镇西北面又新竖一座碉堡,很高,里头日夜有人站岗。站岗的白日举望远镜,一直能望到西龙山根子。
那日,晚饭后韩伯之才赶到家。他在路上便听闻白河镇出事,回到家方知玉兰被绑走,大惊,派人连夜探了虚实,二天一早便策马而去,直奔西龙山黑牯岭。
哪晓得哩,韩伯之救下玉兰,带她骑上枣红大马,从西龙山下一路尘烟飞奔而回,还没到白河镇,天晚了。
枣红大马便顺着白河沿子奔跑。
白河里有下晚钩的渔人,瞧见岸上跑马的影子,停了橹,唱:
哎喂——
马儿你跑得嗖嗖的颠颠的瞎冲个嘛哎?
船儿我摇得悠悠的荡荡的正快活咧!
一老渔翁没瞧见跑马,“哎哟”一声,答:
瞧你个船儿破的人儿饿的快活个鸟哎!
…………
玉兰头一回骑马,说殊哥,我还是怕,你搂住我。韩伯之说不要怕,坐好便是;便一只手拉住缰绳,一只手挽紧玉兰。
那时刻啊,紧贴在韩伯之胸口的玉兰,身背后已浸出一片黏滋滋的汗,心里头早升起一团热腾腾的火。火焐在玉兰身上多少年了,那一刻烧起来,烧得她脸色通红通红,浑身滚烫滚烫。
玉兰忍不住哩!她喊着要下马。韩伯之听她喊便一勒缰绳,枣红大马狂嘶一声,昂首腾蹄,停住了。
韩伯之扶她下马。
这也罢了。玉兰一下马便拉住韩伯之,将他拽进一处芦苇棵子。
拽进芦苇棵子做什么?说了你也不懂。
那是八月的天,芦苇一人多高了,芦花才开,晚风里飘来一阵阵清香。凉月爬上芦苇的稍头,月光水一样透明哩!那一刻,玉兰像在做梦,十几年前的梦;韩伯之却像喝醉了酒,晕乎乎的。玉兰喊了一声“殊哥”,韩伯之也喊一声“兰妹”。二人便紧紧抱了,而后踩倒几棵芦苇,滚在地上……
那晚,四下里静静悄悄,只听得几遍莺啼。
* * *
却说玉兰跟韩伯之在芦苇棵子时刻,哈少坤随毛驴屁股后头,跟两个护送的枪手一阵,方才到家。
那日,黑脸匪首很客气,送他一听茶叶,教他一路好走。哪晓得黑脸不说便罢,说了哈少坤心下疑惑,越是走不好;又不巧被驴子绊一跤,滚一身泥土,脸也跌破几处。他回到家便像丢了魂,前进屋转到后进屋,东厢房转到西厢房,又往地上踩踩,盯墙上瞧瞧,一边瞧一边叹气,不吱声。
两个管家的不晓得他转什么,只随他后头转。转到半夜,忽一阵风起,啾啾的,风里头传来一声骏马嘶鸣。
——玉兰回来了!
哈少坤见玉兰回来,也没问如何回来的,一把抱住她放声大哭,哭哭蹲下来,而后便晕过去。
等醒来时刻,哈少坤不对了。
哪块不对?眼神不对。
还了得,哈少坤往日何等活络,何等精明!粮食行忙的时刻几十号人一齐动手。他再忙再累,只要一杯酒下肚,立时眼子发亮,手底下勤快的偷懒的用心的敷衍的规矩的不规矩的,哪个一举一动能逃过他眼子?却那日往后,他的眼子不灵了,有时朝一处呆望;问他望什么,也不吱声。
这也罢了,哈少坤还做噩梦。一个大白天,午觉才醒,他急慌慌告诉玉兰,说他方才梦见了哥哥——大少爷。那是十年前的事。大少爷正在屋里头跟他说话,开开心心的,有说有笑;说弟弟你想要粮食行,那粮食行便归你,水田归我,我来问事罢。那刻哈少坤端一碗红豆汤。大少爷接过喝一口,又说一遍,说粮食行归你,水田归我;说着那张脸就变形,眼珠子往上翻,而后一股白沫子从嘴里潽出来,噗噗噗响,铺天盖地的,一下子将哈少坤淹得没头没脑……
哈少坤噩梦中惊出一身冷汗,衣衫全湿了。
便是那日,哈少坤说罢做梦的事,立时教玉兰到清真寺请阿訇,预备二天一早给哥哥走坟。
你不晓得,哈少坤三四年没给哥哥走坟了。
那时刻白河镇有两座清真寺、五位阿訇。清真女学还有两位女阿訇,教门不喊她们“阿訇”,喊“师娘”。却说清真寺五位男阿訇里,有一位姓白的老阿訇。这位白阿訇到过麦加,做过朝功,学问最好,名望最高。他不光在棠川县城,还到南京净觉寺、扬州仙鹤寺讲过“呼图白”。他只要一进大殿,哪个敢有声音?他讲经讲得好,听的人听得心迷,跪地上一动不动,连旁的阿訇也跪着不动。白河镇教门不管哪块来的,都敬重他,也都怕他。何以怕?还了得!若是别人在他跟前提到你,他只要摇摇头,要么啧啧嘴,也不说好坏,你在白河镇教门里头便没得人瞧得起,你也没得脸见人了。却平日,白阿訇对哪个教门都好;哪家有事请到他,只要有空,他都去。
哈少坤便知会玉兰,旁的阿訇不请,请白阿訇。
又知会管家,请白河镇手艺最好的教门,炸一百斤糯米面的油香,用三十里墩新榨的豆油炸。他要亲手将金黄的油香切好端上桌,放一碟洋糖,请白阿訇尝头一口。
哪里想到,玉兰从寺里回来告诉他:白阿訇不来!
“没得空?”
“没说没得空。”
“没说没得空??”
“没说。”
哈少坤立时一怔,一失神,手里一盒芭兰香散落一地……
二天,哈少坤没走坟。
他害病了。
什么病?不晓得。
采芝堂的孙二先又来了。孙二先瞧他失魂散魄,一惊一乍,便用人参熟地、犀角牛黄、朱砂磁石等等,给他镇惊安神。
哈少坤每日要吃药,孙二先便时常开方子。哈少坤药越吃越多,虽是不再惊惊乍乍,却变得癫乱,说话疯言癫语,走路一癫一磕;再吃,腿脚日渐不灵,连说话也不清楚了。
而后这家里一应事,便落在玉兰身上。玉兰还请人服侍哈少坤。
二年夏天,当莲叶长成片,莲花快要开的时刻,玉兰生了;也巧,生下一对双胞胎。
玉兰生下双胞胎那刻,接生婆手都没洗便跑到哈少坤跟前报喜。
你不懂。那哪是报喜,是要喜钱;说:
“恭喜恭喜,恭喜你添了一对龙蛋!”
什么是“龙蛋”?龙蛋便是儿子!哈少坤当年备六大箱彩礼,请四抬大轿,选好主麻日要娶二房,便要生个龙蛋,传宗接代哩!
哈少坤那时刻说话不清楚,耳朵还听得见。他听生了一对龙蛋,先盯住接生婆手嘿嘿嘿笑,笑过眼子一翻,浑身抽起来……
话说兵败如山倒,家败便更快了。哈少坤害病之后,乾和粮食行关门。关门也罢,哈家亏空的大头利债还不清。何以还不清?驴打滚!何以叫“驴打滚”?利上滚利,一年翻一个跟斗,厉害哩!你想,哈家光出不进,哪里抵得住,很快便落得山空水尽。玉兰怎办?没得办法,来回思量,只有卖家产。
起初将水田抵给债主,不够,便卖房子。
韩伯之早听闻这件事。他先听玉兰将水田抵出去,也罢了;又听要卖房子,便去找玉兰。
如何找玉兰?听我讲便是。
那日,韩伯之借口一件事,到了玉兰家。
玉兰见到韩伯之,心一酸,哽咽道:
“晓得你要找我。”
“晓得我何以找你?”
“你放心,”玉兰侧过脸,“我能养活两个娃子。”
韩伯之将玉兰肩膀扳过来,细声道:
“兰妹,你教我如何放得下心?你房子卖了,往后住哪块?”
玉兰掯了头,推开韩伯之:
“你晓得的,这水田、这房子本是老铜匠的,不是我的。我不想要,也不能要。哈少坤忘失了他老子的口唤,遭了‘苏米’。他丢下的窟窿太大,没得办法填,只有卖房子,要是有余钱,也全用他身上,用光为止。我一个铜板不拿,有也不拿!”
“那也是。那你跟两个娃子,就由我来……”
“不,我想定了,你不要帮我,我也不要你帮。这是我自己作的,有苦有罪,我受,我该受咧!”
“你一个人如何受得了?两个娃是我的根,是我骨肉,理当我来抚养,我来承担。我不会教外人知晓,你放心便是。”
玉兰不从,说:
“我已经是哈家的人了,两个娃子也姓哈。我娘家人晓得,全白河镇都晓得,这对娃子是哈家的种!我今个告诉你,你就死了这份心,你就当没得这回事,就当没得这两个娃子。我哈家一切与你无关。你是汉人,我们隔教。从今往后,你不要来找我,也不能找我!”
而后便教韩伯之走。
不想玉兰如此决断。那刻,韩伯之心下一阵酸楚,不觉腿一软,一下子跪倒在玉兰跟前……
* * *
那是韩伯之一生中唯有一回跪在旁人跟前。
那个时刻,韩伯之心里头千般滋味,万般无奈。他想不到,是他面对先生的一回应承,铸成了一生大错。
那年韩伯之方才从县学毕业。一日,达谦上门找他。达老师早晓得玉兰欢喜这位韩公子了,其实达老师更欢喜这个学生哩!却没得办法。达老师一见韩殊便跟他说,说玉兰不会嫁给“卡菲尔”,按教门规矩也不能跟“卡菲尔”多往来。什么是“卡菲尔”?不信教门的人便是“卡菲尔”。达老师又说,我们不是一教,玉兰还小,不懂规矩,你不能害了她,你也不要为儿女之情误了自己前程;末了要他当面应承,往后万万不要理会玉兰。
韩伯之立时应承下来。
想一遍,又将玉兰送给他的手帕交给先生。
达老师瞧见手帕,不想韩殊如此诚实,如此果断,连声赞叹:大丈夫也!大丈夫也!大丈夫当如是也!
说罢却转过身去,抬了袖子,抹去一把眼水。
哪里想到,达老师一走,韩伯之顿觉胸中一片空落,一片荒凉。之前还不晓得,那一刻方才晓得,他心里头也有了玉兰!
这而后一段日子,韩伯之看不下书,睡不好觉,也不想做事,整日恍恍惚惚,心神不宁……
其实那些年不是没得教门嫁给汉民,只是很少很少。却有一道规矩:无论嫁娶,汉民先要入教。如何入教?到清真寺水房里大净,再到大殿听阿訇讲教义教规,随阿訇诵念清真言,末了由阿訇给入教的人起一个穆斯林的经名。
而后,一切遵从教门规矩。
那时刻回回大多有经名。玉兰便有一个经名。她的经名是她生下地时阿訇起的,叫“哈丝娜·达玉兰”。
“哈丝娜”意思是美丽。玉兰长得漂亮。
韩伯之晓得要娶哈丝娜·达玉兰,自己必先改信教门。他是韩门长房长子,祖父跟父亲不会容他改教。上人不容他改教,他可以脱离上人,却答应恩师达先生的话,一言既出,重如千金,岂能反悔?那而后,韩伯之身不由己,只有依照先生知会,故意不理玉兰。他晓得玉兰找过他,也不理会;却越是不理会,越是念想。
相思犹未了,已是别离时。韩伯之县学一毕业,父亲便为他看好一门亲。等到了此地,他已经成家,玉兰也嫁了人。
这也罢了。不想埋在他们心底的念想一直没得熄灭,像一团被捂住的火,捂了十几年;终是没捂得住,在那个八月的夜晚,在那块芦苇地里,烧了起来。
你不懂。要说这人间情,无情的不知恨,有情的恨千重。
你哪里晓得,便是那日夜半,韩伯之策马送过玉兰,回到家里,陡然清醒过来;一阵惊悸,浑身发抖,而后便瘫坐在一张椅子里。
那下半夜,他心惊肉跳。
他晓得自己作下了罪孽。
却想不通,自己如何会作下这般罪孽?他本是读书人。他深知发乎情止乎礼的道理,那一刻何以忘失了礼义廉耻?他每日诵读一遍《大学》,深知诚意正心方可修身齐家,又何以心念不正了?他本练得一身钢筋铁骨,却如何一抱住玉兰,便立时柔弱如水?……
他晓得那刻糊涂了,却又心下明白,那一刻便是教他去死,立时死,他也做不到正心、正念了!
啊,玉兰——哈丝娜·达玉兰!
他又念想起玉兰,心里头喊一声“兰妹”;喊过,握紧拳头,一拳砸向自己的胸口。
他哪里想到,便是那一回,他不光作了罪孽,还种下两个孽根……
那刻,韩伯之跪在玉兰跟前,抬起头巴望着她,说:
“兰妹,这是我的罪孽;我今生对不起你了!”
可怜,说罢泪如雨下。
玉兰弯身扶起他;又蹲下,细细掸了他裤子沾上的尘灰。
却不应声。
末了,韩伯之仰天叹道:
“这是天不怜人呐!”
* * *
你说玉兰不好?你不懂哩!
话说韩伯之走的时刻,玉兰倚在门边目送他,不觉心里荒落,两个眼子泪濛濛的,直到瞧不见他的影子。
韩伯之一走远,玉兰便一头钻进房里,哇一声哭起来:
“殊哥,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呀!你别怪我心狠,我知晓你脾性,知晓你心肠。我不这样做,如何断了你念想?如何断了往来?你晓得这世上人,嘴比刀子快,唾沫淹死人!”
拍了床沿,长叹一声道:
“我,我不能毁你一世名声啊!……”
头埋在床沿上,抽泣一阵。
韩伯之来的时刻,玉兰没给他瞧娃子。那刻,玉兰忽想起什么,跑到后进屋里,一把将两个娃子抱起来,搂怀里:
“儿啊,你们亲爹来瞧你们了。你们是他心头肉哩,也是我心头肉。我跟你爹说了,我定能将你们养大成人……”
韩伯之走过几日,玉兰便开始卖房子;先卖一进,再卖一进。末了,她拿出一对玉爵。
玉兰卖玉爵前,走了一趟爹妈的坟。
玉兰爹妈都是教门,这你晓得。白河镇教门的坟都在乌龙岗一带,远望过去一片片,一圈圈,又大大小小,高高矮矮。却有一道,都是长条形,南北向;坟里的亡人都脸朝西——那是伊斯兰圣地麦加的方向,也是达氏始祖毋把勒沙的故乡。达玉兰晓得自己的老祖宗叫毋把勒沙,那是巴巴告诉她的。此地教门喊祖父叫“巴巴”,玉兰的巴巴便是达逸夫老先生。巴巴告诉她,毋把勒沙从波斯来到中国六百年了,是我们达氏回回的始祖,八卷家谱便是从他记下来的。别的祖先你记不得不要紧,老祖宗毋把勒沙一定要记得。
玉兰爹妈的坟并排在一块,一座老坟已荒草离离,另一座新坟还露着黄土。爹妈死得早,便因丢失了哥哥。玉兰先不晓得哥哥到哪去了,只瞧见爹妈想哥哥想得日渐消瘦;直到瞧见妈无常前抓住达天旻像片,一遍遍喊他名字,方知哥哥没有了。
那日玉兰穿一身白衣裳,缠了黑色镶边盖头;一对丹凤眼早不如以往清新,眼角的皱纹也深了许多。
她蹲在坟跟前,点过芭兰香,便开始念“都阿以”,祈求真主恕饶自己。她晓得,她跟韩伯之隔教,她做的事违背了先知穆圣的训言,违背了主道,是不可宽恕的罪过。她时常悔恨、害怕。不想那一刻,玉兰心里头一热,耳边又响起十几年前巴巴的话。巴巴对她好,时常护着她。那年巴巴已重病在床。巴巴床头除了《棠川时报》,还有一本《古兰经》,那是他每日必读之书。玉兰问巴巴,说《古兰经》里讲些什么呀?哪有那么多规矩?达老先生一听便笑了,晓得是达谦对她管束太多,晓得她的念想、她的心思。达老先生一生攻读伊斯兰教义,深知穆斯林道德,也到清真寺讲过“呼图白”。他本也想讲给孙女儿听的,那时刻正好玉兰来问,便讲了。巴巴抓住玉兰小手,笑着,一句一句,慢慢讲。巴巴说,我们伊斯兰教,从来不强迫人信什么、不信什么;这便是自由。许多人不知晓,强迫管束不合我们这一教规矩。《古兰经》里讲,真主安拉创造了世间万物,便是教万物尽善尽美,教万物自由。真主何以至大?这便是至大的地方。你要笃信我们的主——唯一的主,主会给你自由……
那一刻,玉兰听巴巴一说,眼水就下来了。
巴巴瞧玉兰淌眼水,心下难过,又说了;说玉兰啊,不要怕你爹,你爹也有许多不懂。自由是安拉赐给我们的礼物,只要你不妨碍旁人自由,你便可自由自在生活,像天上飞动的鸟儿……
巴巴这一说,玉兰竟呜呜哭出声音来。
你不晓得,那是巴巴最后一回跟她说话。
而后玉兰便记住巴巴话。她瞧见天上的飞鸟,便呆呆望,呆呆想。她多想跟鸟儿一样,在天上自由自在飞呀!
十几年了,是巴巴的话给了她一股力量。而在爹妈面前,她终是鼓不起力量来。爹说她几回,说兰儿,自古长幼有序,竹子也分上下节。你是下人,下人何以不听上人话?……
爹平日不会责怪人,再说便说不下去。
“主啊,我唯一的主,求你恕饶我!……”
玉兰念过“都阿以”,又祷告一遍。
那一刻芭兰香点完了,坟地上一片清香、素净。玉兰想巴巴,也觉着爹妈可怜。爹妈本来在城里过得好好的,不想来到白河镇,落得这个样子。
玉兰坐一刻,便从怀里取出一只包裹。
“爹、妈……我过不下去了……明个,我要卖这对玉爵……”
一层层打开包裹的绸布。
这玉爵如何来的哩?
你不晓得,自古回回从西域到中国来,都是做生意做手艺当兵种地的。却毋把勒沙这个波斯人有军功,一进元大都便做了皇宫侍卫,一回还救过一个上朝的副使性命。而后这副使做了和田元帅府的达鲁花赤——便是元帅,为报恩,便教当地玉工用顶好软玉做一对三足玉爵;做半年工夫。玉爵做好毋把勒沙已经归真,达鲁花赤便把这礼物送给他儿子达普化。而后达普化五世孙达子善到棠川候补县丞,定居下来,这对玉爵便一直传到达谦手里。却几百年能传下来,也是少有的事。何以少有?天下多乱世。你想,天下一乱性命且不保,有几人能留住传世宝物?却达家不同。达家还了得,自达子善而下世代都有人取士,都出过文武官宦,是棠川望族、文武世家哩!
却到达谦时不行了。玉兰切记得出嫁时妈说的话。妈说,如今我们这一房只剩这一样好东西了,哥不在,留给你。你千万要藏好,千万不可与外人说,将后来传给外孙、重外孙,一代代传下去……
玉兰晓得玉爵不能卖,心里也不舍。这之前几日,她天天都把玉爵拿出来,细细瞧,一遍遍瞧。那刻,玉兰轻轻披开坟头荒草,把玉爵给爹妈瞧最后一眼。
“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巴巴,对不起祖宗……”
想忍住伤心,没忍住,哭出声音来。
隔天,玉兰将玉爵卖给棠川县城最大的玉坊——萃玉斋。
萃玉斋老板做梦也没想到能得这宝物,取灯细细验过,双手抖抖地捧着,连说好东西好东西;又恨不得磕头作揖,教玉兰如何也不要说出去。
而后,这对玉爵便成了萃玉斋的镇宝之物。
一年后,哈少坤归真。
都说雨雪年年有,不在三九在四九。哈少坤无常时刻,直到六九,方才下头一场雪。那鹅毛大雪连下两日两夜,又裹了北风,呼呼的,下一尺多厚,白茫茫一片。
玉兰终是不忍心,将卖房子余下的钱,为哈少坤做一副上好的木罩;又多多买了麝香、冰片,加进香料,洒在卧单布上。
* * *
话说这世间人事,一代一代,有时像轮回哩!古人说的三十年河东转河西,便是这个意思。
哈铜匠家便应了这句话。
那时刻,玉兰还清所有的债,回到老铜匠家原先地身子上,用卖玉爵的钱在东头老槐树旁边盖了两间半草屋。那茅草屋便跟老铜匠老子在世时住的差不多,只是多盖了半间。
哈少坤无常那年,娃子三周岁。
却娃子长得不错。外人瞧不出来,玉兰瞧出来,一对娃子眼子鼻子长得像韩伯之,也是白白的脸皮,精瘦的身条。两个娃子一块玩闹,老二会欺负老大。却有时老二眼珠子一瞪,那模样跟神气,呀呀,又活生生像他亲老子哩!
而后,玉兰便一边带娃子,一边在茅草屋门口摆一只针线篮,帮人家缝补衣裳。
话说那时刻北伐已经成功,国民政府定都南京。而后几年棠川县算是安定。民国十九年,白河镇办起一家蚕桑园、一家棉织工厂。二年建电灯厂,开邮政所,隔一年又跟棠川县城通汽车,通电话,而后办一个农业推广局,栽洋蔬菜洋树苗……玉兰哩,在屋后面种一块菜地,养一群鸡鸭。屋前面栽了白菊、紫丁、月季、桃红、黄花菜,既好看,长熟晒干又能卖钱。那几年县政府在白河镇办了几所新式学堂,都开新课。而新学教得最好的,还数“笃志”。而后两个娃子开蒙读书了,玉兰便教他们上“笃志”。
两个娃子背起玉兰缝的书包,欢欢喜喜,一同上学校。
玉兰还给二人各缝两套学生服,蓝色斜纹细纱面料的,一洗一换。娃子胸口别了校徽,上面刻的“笃志”钟亭,穿起来十分精神。玉兰还教他们剪纸、画画、唱歌……有时跟娃子一同唱。
一同唱什么歌?“笃志”校歌。
还了得,“笃志”校歌县内外闻名哩!那时刻不光“笃志”,全县旁的学堂学生,也晓得这首歌,也欢喜唱。
这校歌便是达逸夫写的。
说来话长。达逸夫写校歌那年,大清朝廷还在。那时刻达老先生办报纸,宣传教育救国。这也罢了。他还为棠川学生编一本书《小公民故事》。你没见过,这故事书大人也欢喜看;说的是一个叫“明生”的娃子,开蒙时是个泼皮猴子,而后经历十几件事,一回回受教育,一天天学进步,到毕业时成为一个合格小公民,做了全县学生模范。那一年达逸夫七十开外。他黎明即起,读书读报,写三个多月,又请画家配十几幅图画,印好送给每个学校。
达老先生便是在那时写下《笃志小学堂校歌》的。
校歌是学校灵魂,对学生影响大哩!达逸夫想用校歌的影响,教育一代代新人,一代代公民,将后来为社会服务,为共和国家服务。他写了又写,改了又改;写好改好还自己唱,一遍遍唱。
写的什么?你听——
芳草郁郁,白河汤汤。
美哉吾校,乡村之光。
博学笃志,日进日上。
学做公民,未来栋梁。
自由民主,邦国盛昌。
勿忘校训,曰笃曰强。
就像我这样唱,要慢;末了两句连唱两遍。
那时笃志小学堂每回上晨会,全体师生都要齐唱校歌。唱的时刻,老师弹风琴,学生打拍子,每回换一个人打。
而后几年,娃子十二三岁了,玉兰到清真寺做礼拜,时常带上他们,教他们跪自己身边,有时伏下身子,听阿訇念经;又教他们如何接“都阿以”——捧起双手,放在耳朵两边;接“都阿以”时如何默念经文,一遍遍教。老二学得快,念得好听。老大声音高,娘教他默默念。老大听话,默默念。
你不晓得,娘欢喜老大,老师也欢喜老大。却学生欢喜老二,老二肯帮人做事,上四年级时还当过一回童子军小队长。
说来有趣。“笃志”的童子军队长要经过选举,不想选举时哥哥没举手,弟弟就不高兴。隔几日童子军练操,哥哥又当面说弟弟口令喊错了。弟弟觉着丢面子,上过操打哥哥一巴掌。哥哥没还手,立时向老师报告。老师戴一副眼镜,将眼镜拉到鼻尖子上,伸出眼子盯哥哥问:真有其事?哥哥说真有这回事。老师便将弟弟喊到办公室,教他抄课本里一句话。什么话哩?就十几个字:“共和国家,人人皆治人,人人皆治于人”。意思是新国家里,人人都能选做领袖来管人,却选上领袖后,又要反过来被众人管。老师罚弟弟抄二十遍,教他抄一遍想一遍。等抄完了老师又将眼镜拉到鼻尖子上,伸出眼子问:想到什么了?弟弟说,我懂了,当队长不光管人,还要被人管。我不该打哥哥,我回家向他道歉。
弟弟回家向哥哥道了歉,又将老师罚他抄书的事告诉娘。娘晓得抄的是《公民训练》课本里的话,高兴,摸着老二头说,你学会道歉,你也像个小公民了……
* * *
却哪里晓得,方才过上一段安稳日子,民国二十六年,日本人来了。日本鬼子先在上海打一仗,而后便从上海一路杀到南京。那真惨哩,南京城被杀得如尸山血海!
日本人一占南京,便派飞机炸棠川城,炸白河镇。你没见过,那烧夷弹一下来便是一片火海。白河镇被炸了五六回。记得日本飞机头一回来是晚上,不炸旁的地方,专炸棉织厂跟电灯厂,炸得一样不剩。那日晚上乌漆抹黑,飞机何以瞧见的?镇上人都奇怪,不晓得日本人什么本事。二天中上方才听闻,是白河镇二鬼子弄的!二鬼子白日里预备两堆芦秸,晚上在两处地方烧了两把大火。
而后哩,蒋主席的国民政府搬走了,棠川县又冒出多少支队伍。这些队伍拉大锯一样,今个你来杀一回,明个他来杀一回;既杀日本人,也杀中国人。白河镇一带就杀了不少人,却还要开庆祝会。那时刻已经有洋鼓洋号,一开会,几十个学生排成队伍,大吹大打。领头学生举一根号令旗,一戳一戳的。热闹哩!记得有一回,国民党半夜里来一个独立营,消灭一帮叫“抗日铁血团”的土匪,打死二三百人。营长高兴,开过庆祝会不肯走,坐镇上连吃三日,白河镇能宰的牛羊差不多宰光,万达粮行的驴子也杀了,还不够吃。一日,几个炊事兵便从乡下弄几头猪赶上街。不想炊事兵赶猪从牛市口过,偏那牛市口一带住的全是教门,犯了教门大忌。还了得!那刻炊事兵才走过去,一下子撵上来二三十人。炊事兵还憷着,已被教门一哄而上打倒在地捆了起来。这也罢了。这边人才被捆住,那边清真寺“伊玛目”带人要包围营长驻地。幸亏这营长老家在西北,眼见过教门厉害,护教不怕死,生怕弄出大事,一口气跑到清真寺,自打耳光,赔礼道歉;末了下令两个排的兵挑白河水,将牛市口的青石板冲洗干净。
却说日本飞机炸白河镇炸了五六回,光被炸死的便有几百人,可巧没炸到“笃志”,玉兰两个娃子还是上学。这之前,双胞胎老二还带一队童子军欢迎过抗日铁血团哩!那回团长看老二号令旗戳得好,还送他三颗金黄的子弹壳。不想便是消灭抗日铁血团那年,过了端午节,槐花落了,小镇东头那棵老槐树顶上又开出一片雪白的花。一街人都瞧得惊奇,说啊啊,好兆头哩!好兆头哩!
果然,那日一大早,东头老街上便远远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一匹黄骠马飞奔而来。
…………
外公说着,一阵凉风起,院子里下露水了。
外公说,下回讲吧。
可是外公后来讲的故事里面,只讲到双胞胎老大被一个人带走。那人是韩伯之学兄、国军一个师长;怎么带走的却没讲,也没提黄骠马。关于黄骠马的故事,还是在外公去世几年后,我听别人说的。那次我问老街上几个上了年纪的人,他们都说,啊呀呀,我们见过那匹黄骠马呢!那匹马漂亮呢,铁掌子踏在青石板地上,嘀哒,嘀哒,嘀哒,声音好听呢……
——那天一大早,黄骠马鬃毛飞扬,长嘶一声,在东头老街口被勒住了。马背上跳下一个军官,说要在这里找一个小马倌带走,就请人带他找,找几个都没要。那刻,玉兰的一对双胞胎儿子正在老槐树底下剥菜帮子,忽见一匹马跑到跟前,吓得拔腿往家里窜。军官顺手拽住一个,拍拍他身上灰土,说:
“好,就是你!”
这时,玉兰从屋里出来了。
玉兰望着军官,军官望着玉兰。
军官上前几步,小声道:
“我是伯之先生的同窗好友。我带他去做个小马倌,学点本领,长大了还回来,你就放一百个宽心吧!”
说过丢下三十块龙洋,按住“小马倌”,让他跪下给玉兰磕头,然后挟了他飞身上马。
玉兰望着远远逝去的黄骠马,双手蒙面,身子一软,蹲下来,两行热泪自指缝间簌簌而下。
那时,迷朦的泪眼里,玉兰看到的不是黄骠马,依稀是一匹枣红色马;不是远远逝去,是又从西龙山下一路飞奔而来。
…………
又过几年我才听说,那个军官就是韩伯之昔日在县学读书时的同窗挚友。那时国民革命军正在台儿庄一带大战日军,战事一时胶着。日本人紧急从华北调兵,国民政府则从第三战区遣将。那个军官奉命率一个师北上驰援。师长路过白河镇时,趁部队休整特意到韩府叙旧。两人清茶一杯,谈至深夜。
当年韩伯之从县学毕业后本要继承家业,就回到家里。而师长毕业后考上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半年后辍学,和两个同学一道投奔广州黄埔军校,成了第二期学员。
韩伯之一直敬佩他投笔从戎勇赴国难的义举,说:
“学兄呀,我中华民族生死存亡之秋,你统帅万余兵力亲赴抗日前线,你是国家栋梁!比起你我乃苟且偷生之辈,偏安京畿,无以报国,不胜愧疚呐!”
师长喝过一口茶,感激道:
“学弟誉之过矣。当年家父被长毛剜去双眼,不能问事,家境困顿至极,不是学弟私下资助我读完县学,哪有今日?”
“那是为你学兄所动。”韩伯之道,“你当年穷而益坚,志取高远,也激励我等同窗。现在想来,当感谢你才是!”
师长深知韩伯之学识为人,拉住他手:
“首都沦陷后,日伪横行,殃及江北,地方上有很多事情可做。学弟你文武双全,如能担当一些责任,也是报效国家啊!”
韩伯之叹道:
“《尚书》言,政惟仁爱;又言,民为邦之本。只要是爱民爱国、抗日守土的事,我当仁不让。只是时势惟艰,很多事难办呐!”
师长也摇头叹息。
二人又议及时局。谈到淞沪一役国军伤亡之重,溃败之惨;谈到国人昏昧懦弱,一盘散沙,各派力量内战内行外战外行;谈到国运岌岌,前途难以逆料,皆唏嘘不已。
临别时师长特意问及韩伯之有无需要相助之事。
韩伯之想想,说:
“我有粮有枪,虽乱世尚可苟全性命;唯一时情乱,种下两个孽根,日夜牵系,又不能为外人道,不知如何是好?”
师长细问一番,立起身:
“学弟放心,令郎留下一个日后陪伴侍奉母亲,另一个给我带走,就跟在我身边,做我义子吧!”
怕韩伯之不舍,又说:
“总理早就写下《建国大纲》。时下虽国难深重,满目疮痍,但国家总要建设。未来建设必缺大量人才,如果令郎往后锻炼成人,也可代你尽一份报国之心!”
韩伯之闻之泣下,亲书一份过继文约,按了手印,躬身再拜。
临别时,师长紧紧握住韩伯之手:
“学弟不必难过。抗日必胜,中国必胜。等抗战胜利了,我一定带令郎来看你,我们一定能再会!”
说完转身就走。韩伯之一直目送他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