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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的时候,请用力一点

01

张驰来接我们班的课的时候,20岁不到,高中毕业后考了师专,因为持械打群架被学校劝退,被仇家追杀得到处躲藏。

他的父亲英年早逝,他由爷爷带大。爷爷是学校的一名老教师,实在教不动了,便把他安排到学校代课。

因为教师短缺,学校通常是安排一个老师“包干”一个班级的课,他教我们所有科目的课程。

他的教学方法就是打。作业不交,打;上课吵闹,打;书本损坏,打;把女生逗哭,打。

有一次我的数学考了99分,做错了一个很简单的比较大小的题,发试卷时候,他一把抓住我的衣领,试图将我举起来,吓得我差点小便失禁。

他打人从不管你父亲是谁,也不管你成绩好坏,能用打解决的事情,从不和你动口。他只有一个原则,不打女生。他不但不打女生,还护女生的短。

02

班上有个留级多年的女生叫张冬菊,是女生里唯一开始发育的。

高年级的学生下课经过教室,吹着口哨说“张冬菊,睡觉去”,张驰冲出教室,一拳打在墙上,把嘴损的男生吓哭了。

张冬菊每天都要走四个小时的山路来上学,早上还得割满一背篓的草才能出发。她披星戴月独自一人走在山梁子上,冬天只穿一双破破烂烂的帆布鞋,连袜子都没有。

张驰买了一双棉鞋送给她,还有一个可以充电的电筒,高年级的同学都说他们“有一腿”。14岁那年,张冬菊四年级,父亲逼迫她嫁人。当时的农村人嫁女儿,仿佛就是卖女儿,她就跑到学校里躲。

夫家集结一群人来学校找人,张驰挡在了张冬菊的前面。

“小毛孩,快让开,没你的事,钱都交了,我们一定要把她带走。”一脸粗犷的汉子道。

“没有我的同意,看谁能把她带走。”说罢,张驰拿出一根钢棍,那是他平时防身的武器,对方二三十人,他都没有放在眼里。

遗憾的是,现实生活里发生的故事没有峰回路转,也没法大快人心,它只会出其不意,丢出一个不尽如人意的结局。

03

械斗的结果是,张驰被打折了右手,好在对方无意取他性命,打累了就都散了。

张驰打着石膏去上课,板书不方便,四年级的那个冬天,都是我给他把要做的题目抄写在黑板上。那时候,我们刚学到“只要……就……”“如果……那么……”这样的句式。

农村的孩子,冬天免不了生冻疮,手指常常溃烂流脓。张驰给我一双皮手套,那是连他都极少戴的。手套并不合手,却让我对那个冬天印象深刻,因为我没有生冻疮。

张驰的画画得好,我们是整个学校唯一真正开设美术课的班级,他画的素描惟妙惟肖,每一样物件都能分毫不差地画下来。

一节课上,张驰给我画了一张素描画像,我把它挂在床边。

我当时喜欢班上的一个女孩,就把她的名字写在纸上烧成灰,涂在画像心脏的位置,那是我第一次喜欢一个人的记忆。

04

张驰的歌唱得好。他教我们认简谱,打拍子,唱《童年》《信天游》《光阴的故事》。

他的字写得好,左手提油漆,右手拿刷子,写在墙上的宣传标语又工整又漂亮。前不久回到学校旧址,他写在墙上的字已经剥落了漆,笔画却还能依稀辨认。

张驰离开人世的时候是28岁,肝硬化腹水,他从翩翩少年变得面色晦暗,消瘦浮肿。

在家家户户都在庆祝春节的时候,他悄悄离开了人世,那年我读初三。

他没有结过婚,没有后人,大概已经很少有人记得他了吧。除了我,不知道还有谁给他烧过纸钱。

当怀念变成悼念,我甚至怀疑我与他的相遇,只是一场幻觉。

05

我曾以为,每个人都可以活到白发苍苍。我和张驰已经近20年没有见面了,比他小10岁的我,如今还长他1岁,我很想告诉他,这些年来我的成长经历。

和青春有关的,都在跟我们告别。球场上的英雄退役,屏幕里的美人衰老,心动过的男孩女孩成了别人家孩子的爹妈。《童年》是38年前的歌,我高中毕业12年,已经参加工作8年了。

与梦想有关的,都在现实里妥协。校园里的学霸没有兼济天下,最后普通如你我。为旅行和爱情冲动过两次的女孩,伤口还没疗愈就找了个老实人结婚。初坐的自行车后座生了锈,递出的纸信模糊了字眼,所有人都败给了岁月。

活了近30个年头,回头发现最难的事竟然是找到自己,人生路竟然可以这样短,只是转身倒了杯热水,放下之后,就毕业了、工作了,不再一根犟筋不服输了。

能感动的事越来越少,心本温暖却释放着寒气,体内有的洪荒之力,被镇压到虚成“天线宝宝”,心安理得地拿着四五千的月薪,竟然觉得“也还行”。

我们常常难以理解,在这个有微信有高铁的年代,怎么还会有分开后就失去联系的悲剧。可是我们却正经历着和太多的人,一毕业就是一辈子不见。曾经很有默契的一群人,现在也很有默契地不再联系彼此。

至于阴阳相隔的人,除了悼念,还能做点什么呢?

06

电影《寻梦环游记》里有句台词:一个人真正的死亡,是被所有人遗忘。

年少的时候不懂来和去。养的狗死了,回家打开门的一瞬间没有它来迎接,哭了三天;后来慢慢对离别和永别变得洒脱,要来就来,要走就走,大开大合反而成了小家子气。

心里有另一个声音问自己:你是不是没有良心?完全答不上来。仿佛自己永远在一个十字路口,身边的人会停下等红灯,有些红灯需要等很久,但没有读秒可以读一辈子。

告别的时候,请用力一点。真正要离开的人,什么也带不走,什么也留不下。只有比雾还模糊的记忆,是来过的证据。

我不愿意忘记,只能在某些夜深人静的时候,因为思念悄悄流泪。 0IHEiA16VTdLUPcEa6f+vMmAtlfxwA/wTMY5CiX80bUBmrTlARTi1f8ge0+iol8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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