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帝王之死,不比你我小民之死,而帝王复又死于非命,那就更他妈的严重。你我小民死啦,即令被人在黑巷子里暗下毒手,或“被一位年轻丈夫一枪打死”,报纸上能刊出“无名男尸”新闻,就很体面矣。而帝王也者,如果也上演这种节目,恐怕就势如山崩,丝毫不爽地引起百千万人头落地。所以,帝王死于非命,不仅关系他一个人,也关系百千万人,甚至关系他身家所系的王朝或政权。
小民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一旦得罪了尾大不掉之辈,就人人得而“诛”之。帝王老爷不然,他们像一个严重的传染病患者,生活在刀枪剑戟构成的严密保护罩之下,不要说照他御肚上捅刀子,纵是见他一面,都难如上天。结果竟然势同猪狗,被杀被宰,其中一定有非凡的奥秘。这奥秘探讨起来也稀松平常,盖任何人都没有力量干掉一个帝王,有力量干掉帝王的,只有帝王自己,也只有他才有资格充当可怕的掘墓人——掘他自己性命的墓,掘他自己王朝政权的墓,和掘百千万别人的墓。当他阁下掘得起劲时,兴高采烈,意气轩昂,谁都阻挡不住。胆敢有人阻挡,劝他两句,谏他两声:“老哥,别掘啦!”景观可是大银幕的,他会立刻翻脸,口中念念有词,嗖的一声,铁帽祭出。于是,忠臣义士,入狱的入狱,杀头的杀头。
在政治挂帅下,中国史书成为诈欺大本营。遇到帝王老爷们哎哟哎哟,端不起嘴脸,栽倒在地时,总是“讳”个没完。或语焉不详,或根本成了没嘴葫芦,把人气得吐血。呜呼,要想中国现代化成功,第一件事应该是砸碎政治挂帅的枷锁,先使史迹显示出来真正面目。这是一个开端,用它训练我们的思考,思考他为啥有那么一天,思考他为啥恐惧大家知道真相。柏杨先生只希望借着不断的报道,使糨糊的一代早日死光,下一代起,将是思考的一代。孙观汉先生曰:“尊重事实。”中国人必须有能力、有胆量说真心话、说老实话,洗清涂抹在事实头上身上的任何东西,不管它是污垢,或是脂粉。
因之,当设在纽约的《中国时报》美洲版,要我写稿时,我就大喜以应。最初每天一千字,后来自动膨胀,每天一千五百字。写着写着,三个月下来,已写了十万字左右,时间从公元前二十四世纪到公元前七世纪——黄帝王朝到春秋时代,可出版一集矣。读者老爷真实三生有幸,可以看到史迹真相。如果换了从前,作者不是坐牢,就是屠杀三族,我固然倒霉,贵阁下也就没有这份福气。念及至此,你如果不猛买,还有天理良心,国法人情乎哉。
是为序。
1983年5月12日于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