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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帝王知多少

十三世纪八十年代,蒙古帝国宰相博啰先生,曾向不幸被俘的文天祥先生,发过大哉之问,问的是:“自盘古到今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柏杨先生说博啰发的是大哉之问,实在过度温柔敦厚。严格地说,他发的是狗屁之问,假使文天祥先生反诘曰:“老哥,俺可不知,请你这个主考官,把答案说出来听听。”我敢赌一块钱,他阁下包管眼如铜铃。用一种连自己都不知道答案的问题,去考别人,乃大亨之类的特权,只能表示他狗屁甚响,不能表示他学问甚大也。

然而,我们不以人废言,这问题仍是一个问题,不能因博啰先生一粒老鼠屎,搞坏了一锅汤,就说它不成为问题。中国到底有几个帝?几个王?值得考查考查。不过,这里面有两项困难,一是,自从盘古老爷开天辟地,到黄帝王朝之间,属于神话时代,历史书上出现的,全是些云里来雾里去的神仙之体,或半仙之体;象盘古老爷之后,接着是天皇、地皇、人皇,以及其他等等之皇。三皇之后,接着是有巢氏、燧人氏、伏羲氏、女娲氏、神农氏,以及其他等等之氏。一个个武林称霸,手段高强。例如天皇先生,一活就是一万八千年,这就不是一般凡夫俗子所能办到的事。因为这个缘故,从盘古老爷到黄帝王朝之间,到底有多少年,谁都不知道,连神话专家都不知道,自然更不知道出了多少头目。

第二个难题是,头目是头目,帝王是帝王。纵使我们知道了从盘古老爷到黄帝王朝,有几个头目,也不能说那些头目就是帝王。头目跟帝王不一样,就好象柿子跟茄子不一样——不一样就是不一样。所以博啰先生的狗屁之问,就更证明他不够水准。柏杨先生有位朋友,在一家大学堂当算术教习,有一次见面,我忽然询之曰:“老哥,请教,二十五加汽车,减去艾克斯光,等于几?”问得他当时就翻白眼。博啰先生提出的,就是这种类型的问题,不要说文天祥先生甘拜下风,任何有鼻子有眼睛的人,都得甘拜下风。

不过,要是从黄帝王朝计算到文天祥先生那个时代,几人称帝,几人称王,倒是可以计算出来的。文天祥先生之后,距今又七百年矣,此七百年间,帝王也者,如春雨后的狗尿苔,纷纷外冒,似乎也应该归纳进去。所以现在的问题应该是:“自从第一个帝王起,直到最后一个帝王止,中国共出了多少帝王?”这就比较精密啦。盖第一个帝王是被尊为中国人祖先的姬轩辕先生,最后一个帝王,则是溥仪先生——可不是清帝国的溥仪先生,而是“满洲帝国”的溥仪先生。他阁下于1911年被赶下清帝国的金銮宝殿,1932年,日本人又把他抱上满洲帝国的龙墩,直到1945年,再度卷铺盖,帝王这玩意才算在中国历史上真正地绝了种。

——在真正绝了种之前,虽然已是二十世纪,中国仍然冒出了两个:一个是哲布尊丹巴先生,在库伦当了三年零七个月的皇帝,他建立的是“蒙古帝国”,热闹了一阵之后,仍归附中华;另一个是袁世凯先生,他阁下在北京城,改国号,定年号,择吉登极。乱糟糟地搞了八十三天,被风起云涌的武装反抗力量,活活气死。

——我们可称这是帝王病的后遗症。后遗症包括形式上的后遗症和意识上的后遗症。形式上的后遗症就是屁股要坐宝座。自从袁世凯先生的屁股被踢肿、溥仪先生的屁股被踢烂之后,再没有人敢屁股发痒。可是意识上的后遗症,却瓜瓞绵绵;屁股虽然不敢发痒,心里却痒得难熬。大多数人,一旦当了头目,不管是大头目小头目,不管是哪一个行业,他就成了老虎戴念珠。老虎是帝王思想,念珠是现代潮流——念珠再漂亮,甚至是金刚钻做的,只不过为了唬人,而老虎的血盆大口不变。巧言花语不过虚晃一枪,而一家之主的做法不变。不要说远,就是台北、高雄这两个大都市,贵阁下不妨举目四观,从袁世凯模子里浇出来的朋友,固多如牛毛也。这种意识上的后遗症,如果不能跟着形式上的后遗症,一齐绝种,要想靠别的玩意儿,发愤图强,恐怕肚脐眼里赛龙舟,难难难难难难难。

好啦,现在我们该数一下啦,自从有帝有王,直到没帝没王,中国境内,共有多少帝、多少王。柏杨先生在九年零二十六天盛大坐牢期间,曾经数过,数的结果是:自黄帝起,至满洲亡、帝王绝,前2698年——后1945年,共四千六百四十三年间,中国境内出现了八十三个王朝,也就是八十三个中央政府。同时也出现了五百五十九个帝王,其中包括三百九十七个帝,一百六十二个王。

柏杨先生从小算术就不及格,而竟能数得这么仔细,除了天纵英明外,别无其他解释。有些朋友恭维我了不起呀了不起,了不起当然了不起,不过,文天祥先生曰“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柏老只是“时穷智乃见,一一数帝王”罢啦。

皇后知多少

吾友孟浩然先生诗曰:“读史不觉晓,尊号又谥号,帝王一大堆,到底有多少?”我们总算把一大堆帝王清理出来,这件庞大的工程,看起来容易,前人却没有做过。幸而天老爷钦派柏杨先生亲自坐牢,才隆重落成,如果没有点仙气儿,怎能如此叫座也哉。

我们说中国历史上共有八十三个王朝和五百五十九个帝王,必须有个界说。这界说是,我们是站在鸟瞰的和认真的科学立场,而不是站在漩涡中的泛政治、泛道德立场。像五胡乱华十九国,过去都是称十六国的。像五代十一国,过去都是称十国的。对这种数目字的纠纷,最简单不过,只要伸出手指——必要时加上脚趾,那么一算就算出来啦。又象刘齐帝国、“满洲帝国”,因为它们汉奸卖国贼的性质太结实、太明显的缘故,从前的史学家就给它来个一笔勾销。然而,存在就是存在,我们的精神是“尊重事实”的精神。口诛笔伐则可,取消则不可。坏蛋犯了法,杀掉他就是啦,如果说他根本不是人,连出生证和户籍登记都毁掉灭迹,那是圣人系统的干法,不是正常人的干法也。

帝王的性质,在中国史书上更是混乱。贵阁下看过司马迁先生的《史记》乎?刘邦之后是刘盈,刘盈之后是吕雉,吕雉之后是刘恒。连《辞海》《辞源》,以及其他年表之类,都这么排列。给人的印象是,吕雉也是一位皇帝。事实上吕雉女士不过是皇太后,当时坐龙廷的,是前少帝刘恭和后少帝刘弘。吕雉女士要通过他们两个小子,才能发号施令。可是史书上却干掉了两个小子的合法地位,不但是不忠于史实,也是欺骗小民。如果说谁有权谁就可以在史书上占第一把交椅,那么清王朝就不应该把载湉先生当作皇帝,而应由皇太后那拉兰儿女士出面矣。英国国王是虚位的,难道女王伊丽莎白二世不算数?宰相撒切尔夫人反而成了英国元首乎哉?

在这个界说之下,我们总算弄清楚中国历史上帝王的数目。可惜博啰先生已翘了辫子,不然我们就把这答案暗暗传递给文天祥先生( 柏老在学堂里是小抄能手,包管无误 ),教他拿去塞博啰的嘴。不过,很显然地,那是政治事件,不是考试事件,就是塞住了博啰的嘴,文天祥先生仍得栽倒他手里。然而,不管怎么吧,我们敢肯定中国历史上帝王的数目。

可是,我们却不敢肯定中国历史上皇后妃妾的数目,即令天纵英明如柏杨先生,也不敢肯定。所以想当年博啰先生如果问的是:“自盘古到今日,几人称后?几人称妃?”不要说文天祥先生张口结舌,纵是柏杨先生拔刀上阵,也无处下手,只好仍把他阁下之问,归入狗屁之列。

我们所以弄不清皇后妃妾到底有多少,主要的原因是,古中国实行的是一夫多妻制,一个小民,只要有银子,就可以拥有许多老婆,这种风气,迄今已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仍然明目张胆,锣鼓喧天,成为有钱大爷的特权。报纸上常看到有些讣文,死家伙的“未亡人”常常并列着两位老奶或三四位老奶,而其中至少有一位老奶,年轻貌美,真教一些老光棍发疯。小民尚且如此,一旦称帝王,那就更不得了啦。公元前一世纪西汉王朝末期,一位皇帝仅宫女就有四万余人,呜呼,不要说上床睡觉,便是每一位美女看上一眼,都能看得精疲力尽,较瘫到椅子底下。七世纪初叶的隋王朝,皇帝杨广先生的宫女,比这个更多。历史上只有清王朝的皇帝比较收敛,但也总在两三百人左右。站在大男人沙文主义立场,还是复古的好,最称心如意的,当然是莫过于弄个帝王干干,那可比在报上写专栏舒服多了也。

我们姑且来一个大胆假设,假设一个平均数,一个帝王如果平均有二千位如花似玉的话,五百五十九乘两千,于是乎,中国历史上,从姬轩辕先生到溥仪先生,共有皇后妃妾一百一十一万八千人,这个数目当然是不准确的,所以不作为跟任何学问庞大之士抬杠之用,只提供读者老爷一个具体的印象。然而,仅此就足够我们麻烦啦。

我们所称的“后妃姬妾”,是非官方的笼统说法,在宫廷之中,所有的女人——除了女儿和娘,在理论上或事实上,都是帝王一个人的老婆。说是“老婆”,未免有点学院派,事实上她们都是帝王一个人专用的妓女。任何一个女孩子,不管为了啥原因,或者是贫穷卖身,或者是大官巨商的女儿被父母献进去,或者是犯了罪全家处斩后,女儿被“没入”进去。只要一进那个黄圈圈的紫禁城,她们便只准穿裙子,不准穿裤子,为的是帝王老爷一旦性起,免得碍手碍脚,扫了御兴。

宫廷斗争

每一个男孩都希望他是王子,每一个男人都希望他是帝王。柏杨先生尤其羡慕坐在金銮殿上吆五喝六的朋友。有一次诚于中而形于外,喟然叹曰:“我要是当了皇帝该多好。”老妻问曰:“好在哪里?”我一时脑筋没转过来,口吐真言,曰:“一当皇帝,就有三宫六院,成千成万的漂亮老奶。”只听砰的一声,桌上的茶杯祭了过来,要不是我武功盖世,闪避得快,尊头准被干出一个窟窿。急忙解释曰:“阿巴桑,且听我言,我只说我如果一朝登极,你想穿啥吃啥都行,三天一件旗袍,一天一个荷包蛋。”这才总算平息民愤。

同样道理,每一个女孩都希望她是公主,每一个女人都希望她是皇后。自从我向柏杨夫人发表了上述的安抚性言论之后,她阁下也跃跃欲试。其实如果作一个民意调查,一个女孩子一旦懂事,而且又能够自由选择,恐怕愿当公主的少,愿当皇后的多也。六世纪时,北周王朝皇帝宇文赟先生的妻子杨丽华女士,是稍后才当权的隋王朝第一任皇帝杨坚先生的女儿,杨坚封她为乐平公主,她把公主的金印都扔出来。十世纪时,南吴帝国皇太子杨琏先生的妻子,是稍后才当权的南唐帝国第一任皇帝徐知诰先生的女儿,徐知诰封她为永兴公主,她坚持自己仍是太子妃,每逢有人称她公主,她就痛哭流涕。

这些故事,可能是她们身受亡国之痛,感情上一时不能适应。但五世纪时北魏王朝就有一位公主,大概写史的朋友以她为耻,没有记下她的名字。她阁下竟鼓励她丈夫割据独立,事情失败后,法官问她为啥谋反,她曰:“当公主有啥意思,当皇后才过瘾。”

猛一想当皇后当然比当公主过瘾,可是仔细一想,皇后这玩意儿却是世界上危险性最大的职业。如果换了柏老,我就宁可当公主,打死我也不当皇后。盖天下最享福的女人,莫过于公主,不愁吃、不愁穿、不愁丈夫不听话,而且还可以不用大脑,傲视群伦。

——公主当然也有砸锅的,一世纪时,东汉王朝的郦邑公主,就被她丈夫照玉肚上捅了一刀,命归黄泉。但这种节目,并不常见。千千万万的公主,都享尽荣华富贵,平平安安地死在弹簧床上。

一般人只看见皇后过瘾的一面,没看见皇后悲惨的一面,如果看见悲惨的一面,恐怕八抬大轿抬到门口,都会严重考虑。盖宫廷也者,表面上金碧辉煌,事实上却是最最黑暗的人间地狱,每个女人都为了生存而拼命挣扎斗争。没有法律、没有人性,只有当权人物——帝王,和帝王授权的人,以及管得住帝王和挟制住帝王的人。他们操有乱伦和屠杀的特权,不受任何法律的或道德的拘束。皇后有权的时候,她是皇后;皇后一旦没有了权,她的下场就不忍卒睹。即令是猪是狗,一旦被宰,总不会连累它的父母兄弟姐妹,而皇后被宰,往往连累她的全家。

从宫廷斗争和皇后的大批死于非命,说明中国宫廷的黑暗,远超过欧洲宫廷。残酷无情,暗无天日。中华民族优秀的传统文化,至少在中国宫廷中找不出来。这种情形,越到后来越严重。女人不但是帝王一个人的玩物,也是宫廷制度下的虫豸。仪态万方,被摇尾系统歌颂为“母仪天下”的皇后,一旦失势,不如一屁。

中国历史上有多少帝王,我们已经有了答案。帝王中有多少死于非命,我们也可数得一清二楚。但中国历史上有多少皇后,我们却不知道,皇后中有多少死于非命,我们更不知道。我们只能就我们所知道的,作个案的研究。

每一个死于非命的皇后,不管她是杀死、绞死、气死、跳河、投井,都是一桩时代悲剧,有时候也是一桩时代丑剧。她们的人是孤立的,孤立在皇宫之中,但她们的遭遇,却代表说明那个时代女人的命运,也代表说明中国当时政治的和道德的形态。——写到这里,读者老爷一定吓了一跳,柏老的学问真是大呀,一扯就扯十万八千里,从野鸡摊扯到学院派,乱盖。

呜呼,柏杨先生除了有时候自我推销,偶尔膨胀一下,表示确实尾大外,从不乱盖。读者老爷如果真的不相信微言大义,我也无法。俗不云乎:“人命关天。”小民的命还关天,皇后的命所包含的意义就更大。但从另一个基本的角度来看,小民的命事实上并不如书上宣传的那么值钱,而皇后的命有时候连小民的命都不如。哀哉。

帝王可以独立存在,皇后则不能独立存在,只能附丽在帝王屁股底下。一个帝王被砍下尊头,可能不涉及他的妻子——有时候他根本没有妻子,像六世纪北魏王朝第十任皇帝元钊先生,他是被他的部下装进铁笼,扔到黄河里活活淹死的;他就光棍一条,没有结过婚。而一个皇后被砍下尊头,那就准跟老公有关,有时候更是死在亲爱的丈夫之手;或是夫妻二人,双双倒毙。

凡是独挑大梁,演出血流五步节目的帝王,我们有另一系列的介绍。凡是夫妻同运,事件相连,一刀两命,或两命一刀的,我们在谈“皇后之死”时,对该“帝王之死”,也一并观赏,盖硬把二人分割,就弄不清来龙去脉矣。

现在,我们且逐一报道。 zcsHECumdiW6TJbziSVCZK2uOm/S/D5xS2cszTTix6+N8cRRuYa1NKX44KhhQPU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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