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 公元前五世纪十至二十年代
丈夫/ 吴王国第七任国王夫差
遭遇/ 夫死国亡·不知所终
叔隗女士于公元前635年被杀,一百六十四年之后,公元前473年,另一位美丽绝伦的王后西施女士,也遭受到同样命运。唯一不同的是,叔隗女士只当了三年王后,西施女士却当了十三年。
不过,即令是一种苦难,也有幸有不幸,叔隗女士的花容玉貌和搞出来的惊天动地,不亚于西施女士。可是叔隗女士却从没有人提及过,西施女士反而家喻户晓,被列为中国四大美女之一,直到二十世纪,艳名不衰。也可能是受了姒勾践( 即越王勾践,姓姒 )先生“卧薪尝胆”政治性的影响,要宣传姒勾践先生的伟大,就不能不附带宣传西施女士的漂亮。在小说、电影、电视里,她阁下都以挂头牌的主角出场,使我们为叔隗女士叫屈。
提起来西施女士,不得不追溯到她的那个时代。叔隗女士在时代的巨流中,仍有她的挣扎和反抗,但她不能突破,不是她不努力,而是突破的条件还没有成熟。如果她生在二十世纪,不但没有生命危险,经过大众传播工具的报道,准名震世界。可惜,她生得太早,犹如柏杨先生生得太早一样。圣崽们把妺喜、妲己加以丑化,对西施女士却没有下此毒手,其中道理,我们就不知道矣。
——可能的原因是,越王国是一个野蛮部落的集合体,还没有培养出这类的文化人。也可能是越王国不忍心把自己送出的女儿再加蹧蹋。
西施女士的时代——公元前五世纪,正逢春秋时代的末叶,战国时代的初期。中国疆土上,王国林立,比二十世纪的世界还乱。就在长江和钱塘江两大河流的下游,有两个强大的王国南北对峙。北方的是吴王国,南方的是越王国。
公元前496年,就是鲁国“摄相事”孔丘先生诬杀少正卯先生那一年,吴王国向越王国大举进攻,想把它吞下肚皮。想不到在携李( 浙江嘉兴 )一场会战,吴兵团大败,国王吴光先生的脚趾还中了越军的毒箭。中了毒箭当然活不成,由他的孙儿夫差先生继承王位,把吴光尸首埋葬在首都姑苏( 江苏吴县 )郊外。葬礼十分隆重,不但起了一个大坟,还在工程落成时,把所有的可怜工人殉葬。据说,三天之后,有人遥遥地望见土山之上,有个白虎蹲在那里,因而命名为“虎丘”。到了公元前三世纪,秦王朝第一任皇帝嬴政先生派人发掘,企图寻找陪葬的“鱼肠剑”,啥也没有找到,只留下一个巨坑,成为深涧,后人命名为“剑池”。虎丘剑池,迄今仍是名胜,不过,这位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战死沙场的国王,已成陈迹。
夫差先生积极准备复仇,他教他的侍从们轮流站在庭院中,每逢他经过,就向他呼喊:“夫差,你忘记越王国杀你的祖父乎?”他回答曰:“决不敢忘。”他任命他祖父手下的大将伍子胥先生和伯嚭先生,负责水陆两军训练。
两年后的公元前494年,越王姒勾践先生抢先攻击吴王国,他可能基于“攻击是最好的防御”战略,先下手为强,大军直抵离吴王国首都姑苏( 江苏吴县 )只三十余公里的夫椒( 在江苏吴县境 )。吴兵团迎头痛击,现在轮到越军大败啦,姒勾践先生走投无路,只好投降。
且引用《中国人史纲》一段,代我们叙述以后的发展:
对越王国如何处理,吴政府发生歧见。那位忠心耿耿、鞭尸案的主持人伍子胥,坚决主张把越王国并入版图。而另一位高级官员伯嚭,则坚决主张把越王国改为尾巴国。他们都有非常充分的理由。当时吴越两国的形势,跟上世纪( 公元前六世纪 )鞭尸时吴楚两国的形势不同。那时吴王国没有力量并吞楚王国,现在吴王国已有足够的力量并吞越王国了。可是,姒勾践是一个可怕的敌人,他靠着谄媚和贿赂,使伯嚭提出与伍子胥相反的意见,并使吴夫差采纳那个意见。吴夫差允许越王国存在,但越王姒勾践必须拘留在吴王国的首都姑苏,当作人质。姒勾践对这种苦难,只好接受,但他握有更厉害的秘密武器——忍耐。有一次,吴夫差病了,姒勾践亲自去尝吴夫差的粪便,然后用一种唯恐别人没有听到和传播不广的惊喜声调喊:“病人的粪便如果是香的,性命就有危险。如果是臭的,表示生理正常。大王的粪便是臭的,一定会马上痊愈。”
世界上只有少数像伍子胥那种智慧人物,才能抵挡住谄媚和贿赂,吴夫差不过一个平凡角色而已,他被姒勾践装模作样的爱心深深感动。于是,只三年光景,就在公元前491年,把姒勾践释放回国。
呜呼,释放姒勾践先生回国,正应了中国一句话:“纵虎归山”,后患一定无穷。他阁下回国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挑选越王国的美女,献给夫差先生,以表示他誓守不渝的忠贞。于是,我们的女主角西施女士登场。
多妻制度和男性中心社会,使中国帝王,每一位都是一个大淫棍大嫖客。二十世纪前古老的中国,是男人的乐园——写到这里,柏杨先生又觉得生得太晚,如果生到十九世纪之前,则以柏杨先生之尊( 自从我请了巷口那个摆卦摊的家伙吃了一顿小馆,他就一口咬定我原来是一个匈牙利亲王,有皇家血统 ),恐怕柏杨夫人至少一打。最近财阀们御用的文化人不是义正词严地要“选美”和“选中国小姐”乎?我就可跟其他有钱的大爷一样,先行定下一个。当选之后,立即纳入后宫。
我们说这些,可不是废话,而是对过去的事,做一个总结。妺喜和妲己,都是战败的一方所献的女俘。而子天乙、姬昌、褒珦,也都靠着献上美女,才脱离滔天大祸。盖臭男人的立场是,美女多多益善,而且越多越不嫌多,即令四肢无力,不能上床,摆在宫中,瞧瞧也能过瘾。
在精密的设计下,沙里淘金,姒勾践先生深悟到精兵政策,从全国美女群中,遴选了两位美女中的美女,一位是西施,一位是郑旦。
——西施,并不姓西,跟妺喜并不姓妹,妲己并不姓妲一样。大概公元前三世纪之前,中国人的姓氏制度还没有完全建立,所以显得紊乱。西施,事实上姓施,是浙江诸暨苎罗山下一位农夫的女儿。苎罗山下,有东西两个村落,西施女士住在西村,从小就以美貌闻名远近,人们称她为西施,即西村施小姐是也。郑旦女士,也住在西村,比邻相居,二人每天一齐到江边浣纱,红颜花貌,交相映发,好一对并蒂芙蓉。
姒勾践先生遴选了两位美女之后,加以严格训练,使她们在外在美之下,有充实的内在美。训练的内容包括琴棋书画和各种歌舞,从古典音乐到流行歌曲,从方块舞到迪斯科,应有尽有。极可能的,还灌输一些国家民族意识,使她们知道她们的任务是,导使她们未来亲爱的丈夫,也是她们国家的敌人夫差先生,迷恋她们的美色,荒怠国政。所以,二人所受的训练是严格的。呜呼,帝王身旁,美女山积,如果没有两下子,就无法杀出一条血路,到达他的身旁。
训练的时间是六年,六年后的公元前485年,专车送到吴王国首都姑苏,夫差先生一见,立刻灵魂出窍。尤其是姒勾践先生又说了一段“一脸忠贞学”上的金句,曰:“东海贱臣姒勾践,感激大王的天恩,不能亲率妻妾,侍奉左右,只有搜刮全境,物色到美女二人,请求大王允许收纳在后宫,以供洒扫。”把夫差先生的马屁,拍得好不舒服。于是,龙心大悦,照单全收。
两位美女没有辜负她们所受的长期严格训练,进宫后不久,就把王宫的其他得宠的漂亮小姐,统统挤掉;把夫差先生吃得死脱。不过,两位美女之间,西施与郑旦,美貌相同,生活背景相同,所受的教育相同,可以说没有一样不相同。可是,在夫差先生色迷迷的尊眼里,却有了差异,大概西施女士的调调正适合他的调调,他就也特别宠爱西施。相形之下,郑旦女士就感觉到寂寞,美丽的女孩子最悲痛的是受到冷落,过了一年,她竟忧郁而终。夫差先生难过了一阵,把她安葬在黄茅山,立庙祭祀。
——呜呼,郑旦女士这种下场,使人疑问丛生,可能两位同是越国的美女发生内斗。然而,无论如何,西施女士名传千古,而郑旦女士却与草木同朽,默默无闻。仿佛记得若干年前,有一出台湾歌仔戏( 或许是一部电影 ),名字就叫“郑旦”,演的是她阁下的故事,内容如何,因没有看过,不能介绍。然而距郑旦女士之死,已两千四百年矣,仅此一见,又流传不广,哀哉。
夫差先生爱西施女士,爱得神魂颠倒,特地把位于姑苏城外的姑苏台,加以扩建,又增盖了一座“馆娃宫”,铜构玉槛,珠玉装饰。又建“响屟廊”,屟是鞋子里的衬垫,走廊地下是空的,用大瓮填满,上面再用木板铺平,西施女士和其他宫女经过这个走廊时,玉足所至,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比高跟鞋还要能捣碎臭男人的心脏。这比姒履癸、子受辛两位盖的那些酒肉型的“琼宫”“瑶台”,文明风雅得多矣。后人有诗叹曰:
馆娃宫中馆娃阁 画栋侵云峰顶开
犹恨当时高未极 不能望见越兵来
另外还有一首,同属于怀古型的诗,也叹曰:
廊坏空留响屧名 只为西子绕廊行
可怜伍相终尸谏 谁记当时曳履声
呜呼,谁记?我们这些后人,就记得清楚得很也。
《吴越春秋》对姑苏台的生活,有下列介绍:
最初,吴王吴光在姑苏山筑台,距首都姑苏十七公里。春夏两季,前往游逛。吴夫差更为加高,并且做豪华整修( 柏老按:国王豪华起来,跟柏杨先生豪华起来,大不相同——柏杨先生豪华起来,不过在豆浆里加个蛋;国王豪华起来,能把全国小民的筋都抽掉 ),用了三年工夫,大兴土木,竭尽人力;周旋盘折,横亘将近三公里。宫女就有一千余人( 柏老按:西施女士能在一千余美女中拔尖,可不简单 ),又筑“春霄宫”,日夜不停地饮酒欢宴,又做了可以容纳千石美酒的酒槽。又挖了一个人造湖,曰“天池”,天池上行驶国王御用的“青龙舟”,舟上满载美女和歌舞用的乐队。夫差天天和西施登上去玩乐。然后又建“海灵馆”“馆娃阁”,用铜做梁柱,用玉做窗棂,栏杆椽木,也都用珠宝装饰。
夫差先生身陷在温柔乡中,他的第一个变化是,跟他的重要干部隔离,他只接见伯嚭先生,盖伯嚭先生说的马屁之话,使他觉得心旷神怡,一个糊涂蛋加上一个马屁精,真是情投意合,各得其所。而忠心耿耿的伍子胥先生,却难得一见,盖伍子胥先生总是口吐真言,而真言往往都是不悦耳的,吴夫差先生不是傻子,为啥去接受部下的顶撞乎哉。
就在姑苏台,西施女士把夫差先生完全掌握在手心,她阁下从小就有一种胃病——是胃溃疡?抑或是胃下垂?我们不知道,只知道她的胃病经常复发,每次复发,就疼痛难忍,只好把一双纤手,按住胃部,人们遂称之为“捧心”。最奇妙的是,西施女士捧心之时,也正是她最美之时,于是东村一些老奶一瞧,原来有这么大的妙用,你不是胃痛乎,俺老娘也胃痛。你不是捧心乎,俺老娘也捧心。你不是一捧心就皱眉乎,俺老娘也一捧心就皱眉。结果把人吓得撒丫子就跑。这故事在中国留下“东施效颦”的成语。颦,皱眉也。夫差先生天大的本领,都跳不出西施女士的捧心战术,要想不把脑筋搞成一盆糨糊,不可得也。
吾友歌德先生,有一次到巴黎,参观拿破仑先生的皇宫,叹曰:“我要有这么富丽的住处,一辈子都不出门。”柏杨先生也想,我要是住在姑苏台兼拥有西施女士那样美艳的娇妻,我就啥地方都不去。然而,拿破仑先生却东征西讨,马不停蹄。夫差先生也有同样毛病,他要进军中原。
越王国献上西施女士的次年,即公元前484年,夫差先生跟鲁国结盟,组成吴鲁联军,大举进攻齐国,在艾陵( 山东泰安 )地方,把齐国打得落花流水,大获全胜。报纸出号外,电台报新闻,拍马屁之声,不绝于耳,一致歌颂夫差先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夫差先生晕晕乎乎,自以为也真的了不起。只有伍子胥先生一语不发。夫差先生问曰:“你曾劝我不要攻打齐国,我却凯旋而归,你老脸磨不开,是乎?”伍子胥先生曰:“越王国才是我们的大患,齐国不过小毛病罢啦。这次如果我们战败,你还可能生出戒惧之心,反而是吴王国的福。如今不幸胜利,你一定心高气傲,再向中原发展,跟古老的晋国争霸。那时,越王国乘我们国内空虚,发动突击,危在旦夕。”
永无止境的忠言规谏,使夫差先生对元老大臣的容忍达到最后限度。不久,越王姒勾践先生率领一个庞大的代表团,前来朝贺。夫差先生宣布曰:“当国王的不忘有功的部下,当父亲的不忘得力的儿子。现在伯嚭训练三军有功,我要升擢他当宰相( 上卿 )。姒勾践侍奉我始终不倦,我要增加他的土地。各位意思如何?”呜呼,“各位意思如何”?老板已决定的意向,顺口问问,不过表示他阁下虚怀若谷罢啦,谁要当成真的,谁就倒霉。而可怜的伍子胥先生,却当成真的,他涕泣曰:“忠臣闭口,奸人在侧,邪恶的理论和精密的阿谀,使曲的变成直的,直的变成曲的。我们国家将亡,宫殿将生乱草矣。”
夫差先生吼曰:“老贼,你竟如此诡诈,吴国不需要你这种妖孽。”伯嚭先生乘机打小报告曰:“我听说伍子胥出使齐国的时候,曾把儿子托付给齐国官员鲍息,大王呀大王,你可要小心。”
——吴鲁联军进攻齐国之前,夫差先生派遣伍子胥先生去齐国投递战书,战书上当然把齐国上上下下,攻击得体无完肤。夫差的意思,就是要假齐国之刀,把伍子胥杀掉。偏偏齐国不肯中计,对伍子胥先生仍隆重招待。伍子胥先生早已料到吴王国必亡,所以此行特把儿子伍封带去,托孤给鲍息先生,鲍息问他吴王国的事,伍子胥只垂泪不言,鲍息知道他的心事,叹曰:“伍子胥恐怕决心死谏,所以才存后裔在齐国也。”
通敌卖国的证据没有比这更确凿的啦,夫差先生就像一条被激怒了的疯狗一样,伍子胥先生遂不得不死于疯狗口下。
伍子胥先生之死,是一个悲壮的场面。中国历史上太多的例证,说明凡是耿耿忠心的爱国人士,却往往落得“诬以谋反”的结局。鼓儿词有句曰:“说忠良,道忠良,自古忠良无下场。”嗟夫,这是中国传统文化有了毛病欤?或是中国政治制度有了毛病欤?我们认为,政治性的冤狱,一定是不良的政治所铸成,而传统文化再拼命维护这种不良的政治制度,每一个爱国的中国人,都得面对危险。爱心越重,被“诬以谋反”的可能性也越大。
当夫差先生派人把宝剑送给伍子胥先生,教他自杀时,伍子胥先生吩咐他的家人曰:“我死之后,要把我的双眼挖出来,悬挂东门,让我看到越王国的军队入侵。”这话是沉痛的,但是,却刺激夫差先生的兽性更为大发,他下令把伍子胥先生的头砍下来,放到城楼上,再把伍子胥先生的尸体,投入长江;余恨不消,又诅咒曰:“日月晒焦你的骨,鱼鳖吃掉你的肉。”
伍子胥先生死后第二年( 前482 ),夫差先生果然率军北上,抵达黄池( 河南封丘 ),这是南方霸权兵力到达北方最北的第一次。在那里大会各国国君,争取盟主。当晋国稍微表示犹豫时,夫差先生下令他的兵团擂起战鼓,晋国立即屈服。姑苏到黄池,航空距离七百公里,急行军也要二十天左右,而经过二十天之久急行军的部队,紧张疲惫交加,根本不能作战。姒勾践先生的复仇机会,终于来临,他动员越王国全国最精锐的军队,向吴王国突袭,包围姑苏,焚烧姑苏台,大火三月不熄。
——焚烧姑苏台时,西施女士在哪里,史书上没有交代。我们推测,她不可能迁到姑苏城里去住,因为没有那个必要。恐怕她是随着夫差先生远征,才免去这场灾难。
夫差先生狼狈回军救援,就在姑苏城外,他的百战百胜大军,第一次崩溃。他只好向姒勾践求和,姒勾践先生接受,因为这时候越王国的力量还不够强大。但形势已经逆转,吴越两国已立于平等地位。距姒勾践先生兵败被俘,不过十年。
这是夫差先生第一次挫败,严格地说,这挫败不过是一种“胜败乃兵家常事”的普通挫败,国家固完整的也,兵源固健在的也。然而,吴夫差先生老矣,昔年教卫士呼喊他不要忘杀祖父之仇的英雄气概,已经成为过去。在越军撤退后,他没有想到振作,反而像鸵鸟一样,把头埋在以西施女士为首的美女窝中,过一天算一天,苟延残喘,盼望姒勾践先生会饶了他。问题是,姒勾践先生当然不会饶了他。
公元前473年,距姑苏城外第一次挫败整整十年,距生擒姒勾践先生整整二十年,越王国发动全面总攻击,吴军覆没,姑苏陷落。夫差先生逃到阳山( 江苏吴县西北万安山 ),越军海水般地把阳山团团围住,三军总司令文种先生宣布夫差先生的六大罪状:“一曰:杀忠臣伍子胥。二曰:杀谏臣公孙圣( 柏老按:我们没有介绍他 )。三曰:伯嚭是个奸猾的马屁精,却重用他。四曰:齐晋两国无罪,数兴挞伐。五曰:吴越两国接壤,应和平共存,却数度攻打越王国。六曰:越王国杀掉吴王国的国王,不知报仇,反而纵敌遗患。”
夫差先生看到这些罪状,不知不觉流下眼泪。无可奈何,他请求越王国仿效二十年前的故事,准许吴王国降为越王国的尾巴国。姒勾践先生答复曰:“从前天老爷把越王国赐给你,你不接受。现在天老爷把吴王国赐给我,我不敢拒绝。”并且派人在阵前大喊曰:“人间没有万岁的帝王,总有一死,何必等到我们砍掉你的头乎哉?”夫差先生面无人色,只好拔剑抹脖子。临死时,对他的侍卫曰:“如果死者有知,我无面目见伍子胥于地下,请用布把我的脸盖住。”
夫差先生完蛋,吴王国也完蛋,立国一百六十五年。
姒勾践先生以征服者的姿态,进入姑苏,这跟二十年前蓬头垢面,以囚犯的身份,含羞带愧进入姑苏,回想起来,好像一场梦。吴王国那些文武百官,一个个向他们过去的阶下囚朝拜,那位可敬的伯嚭先生也在其中,而且露着得意的颜色,好像是在说,嗨,要不是俺从中掩护你,把伍子胥先生当作叛徒铲除,你能有今天呀。想不到姒勾践先生的想法却恰恰相反,他对伯嚭先生板起面孔,曰:“阁下是吴王国的宰相,你的国王在阳山,怎么不去找他?”伯嚭先生这才发现不妙,然而已来不及矣,姒勾践先生教力士把伯嚭先生干掉,屠灭他的全家,曰:“我这是报答伍子胥的忠心。”
最后,姒勾践先生面对着他亲自派遣的西施女士。对西施女士的处理,史书上有三种说法。
有几位读者老爷对夫差先生之死,希望知道他安葬何处,一代英雄,尤其是沾西施女士的光,总应有许多佳话。呜呼,夫差先生固是一代英雄,可惜只是半截英雄。柏杨先生年轻念学堂时,有一位女生,大家上尊号曰“半截美人”,盖面目姣好,胸脯高耸,连柳下惠先生见啦,都得心跳,可是腰部以下,无足观焉,小腹鼓鼓膨胀,而腿则箩筐,即令立正姿势,两膝之间,几乎仍可钻过一只大象。
夫差先生有他的英雄事迹:复仇之战,惊天地而泣鬼神。保留越王国,释放姒勾践,也是领袖人物的伟大气度。身旁美女成群,时代使然,贵阁下如果也干头目,恐怕美女更多。为美女们弄些花样,也属人之常情。然而,魔鬼既然选中了他要毁灭他,他的英雄生涯在攻打齐国时,已走完了前半截。后半截忽然尾大起来,对自己的英明,沾沾自喜,顺耳朵的话越来越喜欢听,不顺耳朵的话越听越“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卖国贼伯嚭先生成了忠贞心腹,爱国心切的伍子胥先生反而成了叛徒。到了下半截,夫差先生已不是英雄,而是狗熊矣。英雄气度恢宏,神采焕发;狗熊则整天埋着头气呼呼兼呼呼气,理智全失。
我们对半截英雄的敬意,也只有半截。所以他葬身何处,没有强调。同时史书上记载不一,有的说他葬在江苏吴县城南二十八公里,滨近太湖的“卑犹位亭”——“卑犹位”三字甚怪,好像大日本帝国的地名。有的说他就葬在他阁下抹脖子的阳山( 江苏吴县西北万安山 )。不管葬在哪里吧,对他葬时的盛典,报道却是一致的。姒勾践先生已不把夫差先生当作国王,他下令用埋葬“侯爵”的礼埋葬他,教越王国的战士,每人掬一把土堆到他尸体上( 也可能堆在他棺材上 ),霎时间就成为一个大冢。不过对夫差先生三个金枝玉叶的儿子,可没有放松,而把他们放逐到龙尾山。龙尾山在哪里?没有定论,安徽婺源东北五十公里,有一座龙尾山,是不是该处,就不知之矣。
这些故国胜迹,自是骚人墨客吟咏的好题材,读起来飒飒生风,倍增惆怅。张羽先生诗曰——
荒台独上故城西,
辇路凄凉草木悲。
废墓已无金虎卧,
坏墙时最夜乌啼。
采香径断束麋鹿,
响屟庙空变黍离。
欣吊伍员何处去,
淡烟斜月不堪题。
杨诚斋先生诗曰——
插天四塔云中身,
隔水诸峰雪后新;
道是远瞻三百里,
如何不见六千人。
胡曾先生诗曰——
吴王恃霸逞雄才,
贪向姑苏醉绿醅;
不觉钱塘江上月,
一宵西送越兵来。
萨都剌先生诗曰——
闾门杨柳自春风,
水殿幽花泣露红;
飞絮年年满城郭,
行人不见馆娃宫。
夫差先生已矣,馆娃宫早已不存片瓦。只西施女士的下场,却在历史上成为千古疑案。
第一种说法是顺理成章的,那就是姒勾践先生把夫差先生逼死后,就把西施女士接收过来。她既然是越王国派去的女郎,出国之日,假设是二十岁,现在不过四十岁,正是美女最成熟的年龄。前已言之,没有一个帝王不是淫棍( 这可不是贬词,柏杨先生曾为了“侮辱历代帝王”,吃过官司,所以绝不敢再存此心,我们只是说明一种现象而已,如果柏杨先生当了帝王,我可更叫座 )。所以,美色当前,把敌人的妻子女儿捉住上床睡觉,不但天之经也,亦地之义也。不过西施女士面对的是另一个崭新的局面,这个崭新的局面中,美女们照样如山如海,即令大多数没有她标致迷人,但可肯定的,大多数都比她年轻,她是否还有斗志,是否还能杀开一条血路,就很难预料矣。
第二种说法是人之常情的,西施女士被姒勾践先生接收之后,十分宠爱。我们可以推测:最受不了的当然是姒勾践先生的太太。好呀,俺含辛茹苦,采桑织麻,拼老命给你干,好容易大获全胜,你却弄了一个漂亮的小老婆。读者老爷跟读者老奶的心理状态可能不同,如果换一换位置,就可知道这股劲的凶不可当。臭男人汗流浃背地帮助娇妻功成名就,娇妻却弄了一位年轻力壮的小白脸当活宝,关在房里取乐,恐怕臭男人准动刀子。姒太太虽没有动刀子,据说,却在乘船回航途中,派人把一块石头绑到西施女士身上,推到钱塘江里溺死。然后声明她可不是吃醋,而是爱国,曰:“这种亡国妖孽,留她干啥?”
——呜呼,读了姒太太的声明,她可以当政治家矣。但最使人沉痛的,是在西施女士身上绑石头的一幕。她有何恶?又有何罪?三千年之后,我们仍听到她惊恐挣扎的哭声。
西施女士下场的第三种说法是罗曼蒂克的,越王国大军攻陷姑苏时,大臣之一的范蠡先生,先下手为强,把西施女士抢到手里( 美女人人爱,这就是臭男人的本性 )。然后发展出一项历史上的传奇故事。
范蠡先生不但是姒勾践先生最亲信的高级干部,也是姒勾践先生最亲密的朋友之一——另外一位就是文种先生。这两个足智多谋、忠心耿耿的人物,是姒勾践先生的左右手。当姒勾践先生在姑苏受苦受难、吃粪拍马的日子里,范蠡先生始终陪伴身边,安慰他、鼓励他,为他低三下四奔走;因为生活得太密切,范蠡先生也就把姒勾践先生看了个穿。而文种先生,官拜宰相之职,留在国内,不分昼夜,秘密重整军备。
范蠡先生智慧超人,他能在混乱混沌的局势里,看出潜伏的危机( 柏杨先生就没有这种本领 ),知道吴王国覆灭之日,大祸就要临头,立刻抛掉了世界第一强国宰相尊位,驾了一叶扁舟,乘着月白风清之夜,只带着西施,逃之夭夭。临走时,留下一封信给文种先生,曰:
“老哥,‘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 也有把后二句改为‘飞鸟尽,良弓藏’,以免触怒有权的大爷 )。姒勾践先生这个人,脖子很长而嘴尖尖的像鸟嘴,能够忍受任何羞辱,但也非常猜忌,嫉妒别人比他能干。可以跟他共患难,不可以跟他共安乐。你如果不早点离开他,必有灾难。”
文种先生比柏杨先生高明多啦。柏杨先生想不透,还可原谅,文种先生想不透,就遗憾万分。不过也正因为想不透,才使姒勾践先生暴露了他的兽性。文种先生就是不相信姒勾践先生会凶猛地翻脸无情——他二十年如一日地谦恭诚恳,朴实诚挚。文种先生忘了,忍人所不能忍的,也往往狠人所不能狠。不久,文种先生有病,他的政敌向姒勾践先生打小报告:“文种自以为功比天高,埋怨政府对他的酬劳太小,一肚子不满,所以害起来政治病啦。”于是姒勾践先生御驾亲往探病。这举动不要说在古代,纵使在现代,也是一种荣誉。可是,却不知道姒勾践先生已兴起杀机。盖在帝王逻辑中,不满就是不忠,必须先下手为强。客套寒暄已毕,姒勾践先生板起面孔问曰:“你有七种灭国方法,我只用了三种,就把吴王国并吞。剩下的还有四种,你预备用到啥地方?”文种先生发呆曰:“啥地方都不用。”姒勾践先生曰:“我想请你去阴曹地府,用那四种方法去对付吴王国的祖宗,如何?”说罢此话,拔腿就走,故意把身上带的剑遗留在座位上。文种先生拿起来一看,正是当年伍子胥先生自杀时用的那柄,不由仰天叹曰:“古人云:‘大德不报。’我不听老范之言,真是猪也。”于是,跟伍子胥先生一样,自杀而亡。
——姒勾践先生,不但是可怕的敌人,也是可怕的朋友,拜托上帝保佑贵阁下及敝阁下,千万别让我们碰到这种角色。
从文种先生之死,可看出范蠡先生的才干和洞察力。他阁下带着中国四大美女之一的西施女士,先到齐国做官,然后弃官从商,做起生意,发了大财,定居在陶山( 山东肥城西北十五公里 ),不姓范啦( 大概是怕姒勾践先生派特务追踪 ),改姓为朱,世人称之为“陶朱公”。
西施女士的下场虽然有三种说法,却没有一项积极的史料,证明哪一种说法可靠。有人说姒太太把她推落江心太残忍,那是站在西施女士的立场,如果站在姒太太的立场,两美不并立,恐怕也只有一推。至于柏杨先生,我倒愿意她追随老范,佳人才子,自是天配的一对。不管怎么吧,我们仍无法肯定她是如何死的。唯一敢肯定的是,她早已香消玉殒,化为尘土,以供后人怀念。
庞鸣先生把姒勾践和吴夫差的生活加以对比,感慨有加,诗曰:
屟庙移得苎萝春,
沉醉君王夜宴频;
台畔卧薪台上舞,
可知同是不眠人。
罗隐先生哀西施女士之被无聊文人指责,诗曰:
家国兴亡自有时,
吴人何必怨西施;
西施若解亡吴国,
越国亡来又是谁。
袁枚先生痛西施女士的家国两难,诗曰:
吴国亡国为倾城,
越女如花受重名。
妾自承恩人报怨,
捧心常觉不分明。
笙歌刚送采蓬舟,
重卷珠帘倚画楼。
生就娥眉颦更好,
美人只合一生愁。
曹雪芹先生感慨西施女士因富贵而堕江惨死,不如贫贱女伴,诗曰:
一代倾城逐浪花,
吴宫空许忆儿家;
效颦莫笑东村女,
白头溪边尚浣纱。
高启先生对范蠡携西施女士而去,曲为解释,诗曰:
功成不恋上将军,
一舸归游笠泽云;
载得西施岂无意,
恐留倾国更迷君。
最后,介绍王维先生以西施自况的借题发挥,诗曰:
艳色重天下,西施宁久微。
朝为越溪女,暮作吴宫妃。
贱日岂殊众,贵来方悟稀。
邀人傅脂粉,不自着罗衣。
君宠益娇态,君怜无是非。
当时浣纱伴,莫得同车归。
持谢邻家子,效颦安可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