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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隗

时代/ 公元前七世纪六十年代

其夫/ 周王朝第二十任国王姬郑

周王朝第二十一任国王姬带

遭遇/ 骑马逃亡·乱箭射死

国王的绿帽

褒姒女士被掳一百三十七年后,即公元前635年,另一位王后叔隗女士,有更盛大的节目登场。她的节目,我们可做一个预告,第一幕是老夫少妻;第二幕是恋奸情热;第三幕是把丈夫赶下金銮宝殿( 而且,要不是老头飞毛腿,还可能要他的命 );第四幕是嫁给后夫,由后夫当国王;第五幕是丈夫回笼——反政变成功,把她干掉。

叔隗女士不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被砍头的王后,但她可是第一个给国王戴绿帽子的王后,第一个跟情夫携手同心,把国王赶走的王后。此所以她阁下的演出,博得掌声如雷也。

——特别声明的,中国的历史太久啦。国家元首的称谓,好像大姑娘十八变一样,总是在变,而他们妻子的称谓,也水落船低,水涨船高。元首称“帝”时,老婆曰“妃”。元首称“国王”时,老婆曰“王后”。元首称“皇帝”时,老婆曰“皇后”。而“帝”的小老婆曰“次妃”。“国王”的小老婆曰“妃”( 跟“帝”的大老婆称谓一样 )。“皇帝”的小老婆名堂更多,多如满天繁星,只好以后再行介绍。我们声明的是,凡是帝王老婆死于非命的,都在研究之列,不管她是大是小。所以我们说叔隗女士是中国第一个给国王戴绿帽子的王后,到了公元前一世纪,又有赵飞燕女士,给皇帝也戴上绿帽。赵女士虽是皇后,仍得屈居第二。

翟国牌

女主角叔隗女士,还具有一项任何一个女孩子都没有的特征,那就是,她前后两任丈夫,全是国王,而该两个国王,又是兄弟。

这又要从想当年说起。不过褒姒女士的想当年,是一段漫长而拙劣的神话;叔隗女士的想当年,则是一段现实的国际斗争。

话说周王朝自从第十二任国王姬宫湦( 周幽王 )先生跟褒姒女士英明地乱搞了一阵,除了搞掉了自己的老命外,还把自己的周王朝搞垮了一半。镐京( 陕西西安 )被犬戎部落大肆蹂躏,残破不堪,已不能再作为首都,只好把首都迁到洛阳。中央政府的力量和威望,就“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各封国对中央政府逐渐地不买账,各封国国君对原来高不可攀的国王,也逐渐地爱理不理;封国与封国之间,为了争土地、夺城堡、抢人民、劫财富,你攻我、我攻你,拳头大的理也大。而楚王国又在南方的长江流域兴起,在当时已知的世界之内,第一次出现了国际社会。周王朝已不能统治全部中国,我们只好改称它为周王国,跟楚王国平等并存。比其他封国,名义上虽高一级,太平日子里发发文告,吹吹大牛,俨然昔日模样,实质上谁也不敢管,而且,遇到像叔隗女士主持的节目,还不得不向封国,低三下四,摇尾乞怜。

公元前七世纪六十年代,郑国( 河南新郑 )投靠楚王国旗下,成为南方阵营的尾巴国,跟周王国若即若离,仗恃楚王国的威风,四出攻打它的邻邦。偏偏邻邦之一的滑国( 河南偃师缑氏镇 ),不肯听它那一套,硬是和卫国( 河南濮阳 )缔结友好同盟,跟它对抗。郑国每一次攻打滑国,滑国每一次都不得不屈服;可是等到郑国军队一退,滑国仍跟卫国恢复原状。郑国国君姬捷先生,火冒三丈,公元前639年,再度攻打滑国。滑国知道,这次仅只屈服,恐怕仍不能脱险,简直有亡国之祸,急向卫国求救。卫国不过一个空壳子,有啥办法,只好向周王国求救。平常不把人当人,火烧眉毛,才把人当人,义正词严曰:“你是国王呀。”

前已言之,周王国政府早已一蹶不振,跟一个害虚脱症的老家伙一样,连手都握不紧啦,怎么帮拳?可是不帮又不行,第二十任国王姬郑( 周襄王 )先生,可怜巴巴,派出一个特使到郑国,劝郑国高抬贵手。嗟夫,一个侵略的国家,凶性已发,靠三寸不烂之舌,而没有强大的武力做后盾,就想请它自动停止,如果不是白痴,就是做梦。郑国国君姬捷先生立刻把那个倒霉的特使,就在边界上捉住,关进监牢。

国王姬郑先生得到消息,气得发昏第十一。发昏第十一虽然发昏第十一,却别无良策。最后,他阁下打出了翟国牌。这张翟国牌打的代价是,引起一连串不能控制的连锁反应,绿帽横飞,伏尸百里。

翟国,位于山西太原之南,也就是山西省中南部地区,是一个已经汉化了的夷狄部落。不过汉化的程度,还没有到全部丧失尚武精神的地步,他们仍保持着北方游牧民族特有的粗犷生活方式,兵强马壮,虽没有原子核子之弹,却拥有当时( 公元前七世纪 )最强大的野战兵团。忽然得到周王国国王的邀请,正是他耀武中原,并顺便大抢特抢的天赐良机。立刻拍胸脯承诺,并且剑及屦及,大军南下,渡过黄河,深入郑国国境,第一炮就攻陷郑国的陪都栎城( 河南禹县 )。郑国国君姬捷先生逞不起英雄,滑国也不敢打啦,特使也释放啦,又向国王姬郑先生写了份悔过书( 依中国古老传统的习惯判断,可能还找了两家殷实铺保 ),誓做周王国的恭顺封国。

——国际之间,往往一千句好话不如一马棒。

身为国王的姬郑先生,既出了气,又立了威,好不快活。恰恰他的王后蒙主宠召,使他兴起一种趁此机会,用事实来报答翟国的办法,那就是,他打算娶翟国国君的女儿当老婆。呜呼,这个办法如果小民来用,非砸锅不可,若夫柏杨先生以老头之身,要娶恩人的妙龄少女,以示感恩图报,结局一定大有可观,鼻子仍能嵌在脸上就很运气啦。问题是,两千六百年之前那个极端封建的时代,国王愿娶一个夷狄部落的女儿当妻子,而且是堂堂正正坐首席的王后,对蛮族简直是一桩空前的荣耀。所以翟国国君得到消息后,心花怒放,迫不及待地就把女儿送到王宫。

这个女儿就是叔隗女士。叔隗女士的天姿国色,可用翟国一个歌谣来证明。歌谣曰:“前叔隗,后叔隗,如珠如玉生光辉。”盖翟国国君有两个女儿,她们同名,都叫叔隗,而且同样地都美不可言。姐姐嫁给晋国国君姬重耳( 晋文公 );现在嫁给国王老爹姬郑先生的,就是她的妹妹。

于是,我们的女主角——王后叔隗女士,正式登上舞台。

老夫少妻的麻烦

翟国也者,实际上只是翟部落,仍停留在游猎时代,所以他们才能一直保持强大。叔隗女士从小就跟其他女孩子一样,成为战斗的一员。老爹每次打猎,她都自率一队,骑马射箭,驱鹰纵犬,驰骋山岳,如履平地,典型的北方巾帼英雄。她心目中的丈夫是一位足以跟她相配的健壮王子,英姿焕发,出入千军万马,百战荣归,接受族人欢呼。再也料不到,周王国的国王姬郑先生为了报恩,老爹为了虚荣,竟被送到繁华盖世的洛阳,当了老汉的妻子。

王后这个头衔足以使任何一个女孩子动心,物质的享受也足以使任何一个女孩子出卖自己。可是,如果没有爱情的满足,当这些已经到手之后,再大的荣华富贵,都不能弥补心灵上的空虚。不过,也确实有些太太小姐,只要有眼前欢乐就心满意足啦。叔隗女士的悲剧恰恰在此。在这里,我们就很难判断有灵性的好,还是没灵性的好。我们同情叔隗女士,但也佩服有些老奶,竟能一辈子忍受一个衰老的或庸俗的丈夫。

叔隗女士第一个不满意的是年龄的悬殊,老夫少妻的麻烦,不久即行爆发,以致姬郑先生不得不常常住到别的地方,不敢回宫。老汉固然自己感到窝囊,娇妻尤其自叹命苦。上帝造男人,似乎不太公平,使他年龄越老,性能力也越减,一个男人一旦被女人认为跟他在一起“十分安全”,这男人就活着没意思;女人嫁给他,也同样活着没意思。叔隗女士第二个不满意的是宫廷那种封闭生活。中国男女之间的严厉分别和多妻制度,周王朝认为天经地义。在公元前七世纪,王宫即跟外界隔绝,一个国王可以合法地拥有一百二十五位妻子,包括一位“王后”、三位“夫人”、九位“嫔”、二十七位“世妇”、八十一位“女御”。

——呜呼,一个臭男人竟有这么多老婆,站在大男人沙文主义立场,周王朝的法律实在可爱。而当一个国王,尤其妙趣无穷。现在不是有人猛喊“复兴中国传统文化”乎?不知道多妻的传统文化,复兴不复兴也。问题是,一个臭男人面对着这么多自己专用的如花似玉,旦旦而伐之,即令保住老命,也会未老先衰。如果妻子们都被礼教把脑筋糨死,只敢自怨自艾,不敢红杏出墙,当然天下太平。如果妻子们中间出了一个叔隗,准会人仰马翻。

事情开始于叔隗女士要求打猎,姬郑先生虽不愿意打猎,但不忍违拂娇妻,也只好打猎。他阁下当然跑不动矣,就教他弟弟姬带先生充当护花使者。姬带先生跟想当年的柏杨先生一样,一表人才,文武全能。于是,细节不必细表,反正男女之间,既然两情相悦,也就胆大包天。《东周列国志》上,有一段描述,照抄于后:

隗后( 叔隗 )解下绣袍,袍内预穿就窄袖短衫,罩上异样黄金锁子,轻细软甲,腰系玉绿纯丝束带,用玄色轻绡六尺,周围抹额,笼蔽凤笄,以防尘土。腰悬箭箙,手执朱弓,妆束的好不整齐……别是一番丰采,喜得襄王微微含笑。左右驾戎辂以待,隗后曰:“行车不如骑迅,妾随行诸婢,凡翟国来的,俱惯驰马,请于王前试之。”

襄王曰:“且慢。”遂问同姓诸卿中:“谁人善骑,保护王后下场?”甘公带( 姬带 )曰:“臣当效劳。”这一差,正暗合了隗后心意,侍婢簇拥翟叔隗,做一队骑马先行,姬带随后跨名驹赶上,不离左右。

翟叔隗要在姬带面前,施逞精神。姬带也要在翟叔隗面前,夸张手段。未试弓箭,先试跑马。翟叔隗将马连鞭数下,那马腾空般的飞驰而去,姬带紧接着跃马而前,转过山腰,刚刚两骑驰个并头。翟叔隗将络缰勒住,夸奖曰:‘久慕王子大才,今始见之。’姬带马上欠身曰:‘我只是学骑耳,不及王后万分之一。’翟叔隗芳心摇晃,曰:‘明早你可进宫向太后请安,我有话讲。’言犹未毕,侍女数骑赶到,翟叔隗以目送情,姬带会意,轻轻点头,各勒马而回。次日,姬带入朝谢赐,遂到生母太后宫中。翟叔隗早已先至,预将贿赂,买通随行宫人,遂与姬带眉来眼去,两下意会,托言起身,私会于侧室之中,男贪女爱,极其眷恋之情,依依不舍。

从此以后,这个秘密的爱情就成了两人生活的一部分。最初还小心翼翼,唯恐泄漏。久而久之,得心应手,觉得没啥,渐渐不避耳目。俗云:上得山多必遇虎。终有一天,老虎出现。公元前637年,奸情泄漏,姬郑先生下令把叔隗女士囚禁。老弟姬带先生听到消息,星夜开溜,逃向翟国。姬带先生的死党颓叔、桃子二人,也在屁股后追赶而至。三个臭皮匠,就是一个诸葛亮。三个家伙经过一番设计,事实真相就全变了样。颓叔、桃子二位先生向翟国国君捶胸打跌曰:

“当初我们奉命前来,原是为王弟姬带求婚的。想不到国王姬郑,色迷心窍,自己收留。只因为有一天,王后到太后那里请安,偶尔跟姬带碰面,谈起来往事,不胜欷歔,被宫人恶意造谣。国王是个昏君,既不念贵国攻打郑国之劳,又不念与王后的夫妻之情,竟把王后打入冷宫,又把王弟驱逐出境,背德忘亲,无义无恩。敢乞再发大兵,杀到洛阳,救出王后,扶立姬带为王,使他们夫妇团聚,诚贵国的义举也。”

——呜呼,一个被羞辱的失势丈夫,在敌人口中,却成了“背德忘亲”“无义无恩”。天下事要寻求真相,难矣难矣。

女人是祸水也欤

翟国国君深信这一面之词,而姬带先生又相貌堂堂,青年才俊。翟国国君心里一想,好姬郑,你以为你是国王,就可以乱搞呀。于是南下讨伐,周王国的军队岂是翟兵团的对手。那时国际战争,还是用的兵车——贵阁下看过电影上的罗马兵车乎,两个轮子一匹马。而中国古代兵车,则是四个轮子两匹马,战斗力虽比较强,但运转起来,活像一个大乌龟,就不灵光矣。翟兵团全是骑兵,势如破竹,直抵洛阳。

姬郑先生得到消息,知道城破在即,只好狼狈逃命,举目四顾,王畿附近的那些封国,如陈国、蔡国、卫国,都弱小不堪,万一翟军追击,仍逃不脱,只有郑国强大。可是就在去年( 前637 ),刚刚请翟国干了它一记,如今形势却恰恰翻了过来,再去投奔,老脸实在有点磨不开。可是,搞政治的人就是全凭脸皮厚,想了又想,丢人事小,丢命事大,仍选择了郑国,进入郑国国境,在汜城( 河南襄城 )停下来,派人打听消息。

姬郑先生得到的反应,使他满意。郑国国君姬捷先生,正要借此挽回僵局,就亲自到汜城朝觐,两个姓姬的相见,扭扭捏捏,终算君臣和好如初。然后由姬郑先生颁发诏书,号召各封国勤王救驾,这且不表。

且说主角姬带先生,进入洛阳,从冷宫中放出叔隗女士,两人好不高兴。这时太后老奶正患病在床,大概是受了惊吓,一命归天。姬带先生就宣称遵奉太后遗命,继任为周王朝第二十一任国王,立叔隗女士当王后。——一身兼为两任元首的正宫妻子,叔隗女士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人,也是唯一的一人。可是洛阳的情势是一个火药库场面。姬带先生于是把首都从洛阳迁到黄河北岸的温城( 河南温县 ),温县是他的根据地,自以为比较牢靠。可是,他却又做了一个错误的决策,那就是他自以为天下已定,教翟国军队撤退。

当姬带先生跟叔隗女士如鱼得水,沉醉在温柔乡的时候,各封国的军队也开始集结。晋国国君姬重耳先生——大叔隗女士的丈夫,小叔隗女士的姐夫——正雄心勃勃地建立霸权,苦于没有机会。而现在机会天降,他决定行动。盖国王虽然已不值钱,可是却有剩余的利用价值,如果发出“尊王攘夷”的政治号召,可以堵住任何人的嘴。尤其是大臣之一的狐偃先生,警告姬重耳先生曰:“齐国国君姜小白所以能独霸诸侯,就是靠的‘尊王攘夷’,国王姬郑先生流离失所,我们晋国如果不出面使他复位,秦国必定出面,那就糟啦。”盖到了自己之手的活宝才算活宝,一旦到了别人之手,别人玩起来花样百出,自己就只有干瞪眼矣。

姬重耳先生立刻下令动员,分兵两路,一路直赴汜城,迎接姬郑先生的御驾,返回洛阳复位。一路直赴温城,发动攻击。大军刚临城下,温城就来了个窝里反,贵族们一方面厌恶姬带先生的行为,一方面也怕晋军玉石俱焚的屠杀,他们就先行进攻王宫,大开城门,迎接晋军。姬带先生慌了手脚,他面临的是全国皆敌的场面,急忙和叔隗女士,乘马突围,打算投奔翟国。却恰恰在城门口,冤家路窄,遇到晋军大将魏犨先生。姬带先生乞怜曰:“老哥,饶我一命,大恩大德,异日相报。”魏犨先生曰:“国王饶你,我就饶你。”大刀一挥,人头落地。这时军士早把叔隗女士团团围住,魏犨先生曰:“这种淫妇,留她干啥。”一声令下,乱箭射死。

呜呼,叔隗女士是公元前637年嫁给姬郑先生当王后的,第二年( 前636 )就跟姬带先生通奸,闹了个天翻地覆。姬郑逃亡,姬带继任国王,她再当王后。第三年( 前635 ),死于乱箭之下。前后不过三年,假如她十八岁结婚,死时正是二十岁,绮貌年华,化为一堆尘土。圣崽常怒目吆喝曰:“女人是祸水。”前面我们所叙述的四位死于非命的王后:娥皇、妺喜、妲己、褒姒,实在都身不由己,而叔隗女士却是主动地闯下滔天大祸,她至少搞惨了一个国王,又搞死了一个国王,并使那些翟国的和勤王之师的很多将士,丧失生命。岂真是祸水也欤?抑仍是男人不争气,硬推卸责任也欤?

——杀死姬带、叔隗之后,魏犨先生把二人的尸体,带到元帅郤臻先生那里。郤臻先生大惊曰:“你怎么下得毒手?理应生擒活捉,献给国王,经过审判,明正典刑才对呀。”魏犨先生曰:“你懂个啥?国王假仁假义,故意要避免杀妻杀弟的恶名,希望借晋国的手铲除。我们不杀,送给老汉,岂不弄巧成拙乎哉?”郤臻先生大为叹息。不仅郤臻先生大为叹息,柏杨先生也大为叹息,政治权术,实在复杂。

叔隗女士埋葬在洛阳近郊的神农涧,坟墓早已湮没,神农涧也早干涸,成为农田;一代妖姬,化为尘土。 CbJgnMRo0a2zgKWWSJzntqCVHHwJmcSvklmvyCxyfAuleR5jYLgvZS7+ea9Z3yD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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