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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哥伦布在萨拉曼卡委员会面前据理力争(1486)

关于哥伦布提案那次有趣的会议在萨拉曼卡举行,那里可是西班牙的学术重地。会议地点在圣斯蒂芬的多米尼加修道院,提案审查期间,哥伦布就住在那里,并得到了极为热情的接待。

当时,尤其在该国,宗教与科学联系紧密。珍贵的学术资料被藏在修道院里,只有从修道院出来的人才能坐上教授席位。僧侣的势力不仅限于教会,还遍布全国。朝廷里有权有势的职位,除了世袭贵族之外,几乎完全被神职人员所占据。甚至军队首脑里也不乏出现戴着头盔、穿着铠甲的红衣主教和大主教,因为在对抗摩尔人的圣战中,主教们不时将自己的牧杖扔在一旁,拿起长矛。那个时代最突出的特征是学术的复苏,但是更普遍盛行的还是宗教狂热,而在热情奉献方面,西班牙超过了所有其他基督教国家。那个王国刚成立了宗教裁判所,任何带有异端邪说气息的观点都会让其主人遭到厌恶、憎恨和迫害。

正是在这样一个时期,一群由神职圣人组成的委员会聚集在圣斯蒂芬的大学修道院,审查哥伦布的新理论。委员会的成员有天文学、地理学、数学和其他学科的教授们,以及教会各种显贵和博学的修士们。就在这些饱学之士云集的会议上,哥伦布将到场提出并捍卫自己的推论。他曾被粗俗和愚昧之人嘲笑为空想家,但是他相信自己仅需要一个开明的团体,平心静气地听取他的推导,以确保必胜的信念。

很有可能,这个学术团体的大多数人事先就抱有偏见,他们来的目的就是反对他,正所谓位高权重之人容易对拮据的申请者产生抵触。总有一种倾向将接受审查的人视为类似于行为不良者或骗子,其过失和错误有待被发现和曝光。出现在一个学术团体面前的哥伦布也处于最不利的情形:一个无名的航海者,不是任何学术机构的成员,缺少一切能让神圣的权威不时变得迟钝的身外之物和背景,唯一能依靠的仅是与生俱来的才干。团体中有些人抱以当时的普遍观念,认为他是一个冒险家,或者充其量是一个空想家;另一些人则带着病态的急躁,凡是针对陈规教义的任何创新都会让他们不耐烦,而这些教义易于对生活在隐居状态中的乏味、迂腐之人产生影响。

在这个令人难忘的大会上,古老的修道院大厅呈现出一幅多么精彩的壮观场面啊!一个普通的水手,站在由教授、修士和教会显贵要人等组成的威风阵列中间,以其天生的口才维护自己的理论,而且,如同往常一样,恳求从事发现新世界的大业。我们得知,当他开始陈述自己信念的基础时,仅有圣斯蒂芬的修士独自关注他,此人在这个学术联合会里比其余的人更精通科学。其他人似乎都固守在一个顽固的立场背后,认为那么多学识渊博的哲学家和宇宙学家一直致力于研究世界的形状,而且,几千年来这么多能干的航海家一直在海上航行,一个普通人居然胆大妄为地推测还有如此庞大的发现等待他去探索。

这个学术团体提出的几条反对意见流传到了我们这里,掀起了针对萨拉曼卡学院花销的众多嘲讽,但它们所证明的,与其说是那个机构独有的缺陷,还不如说是科学在当时的不完善状态。虽然知识在迅速拓展,但是其进步方式仍然受到修道院顽固的阻碍。当古老的光芒被践踏熄灭,仅留下信念来填补需要探究的领域之时,所有学科依然以那个时代的模糊介质进行思考。人类在宗教争端的迷宫里不知所措,只得折回前进的步伐,从古代知识的疆界往后撤。因此,这场讨论一开始,地理目标就被搁置一旁,哥伦布遭到了摘自《圣经》和《旧约》引文的猛攻:《创世记》“大卫诗篇”“先知篇”“使徒书”和“福音书”等。在此基础上,还增加了各种各样圣人和教士评论者的阐述:圣克里索斯托和圣奥古斯丁、圣杰罗姆和圣格雷戈里、圣巴兹尔和圣安布罗斯以及令人敬畏的信仰捍卫者拉克坦提乌斯·费米亚鲁斯。教义要点混合着哲学讨论,如果出现了与《圣经》文本或与神父们的评语相冲突的情况,数学论证将无足轻重。因此,南半球存在地球对映体的可能性,这个曾经得到古代最富有智慧之人的普遍认可,而且被普林尼称为是学者和无知者之间一场大较量的问题,却成为萨拉曼卡部分圣人的绊脚石。其中有几个坚决否定哥伦布这个立足点,他们引用拉克坦提乌斯和圣奥古斯丁作为论据,这两人在那些时日几乎被视为福音权威。不过,虽然这些作者都是学识泰斗,而且是被称为教会学术黄金时期两个最伟大的杰出人物,他们的著述却将科学封存在永久的黑暗之中。

从拉克坦提乌斯著述中引用来驳斥哥伦布的那段话完全是牵强附会、极其荒谬,与一个如此严肃的神学家身份完全不相称。“难道有人会如此愚蠢,”他问道,“相信地球上有两个正好对应的地区,那里的人正用他们的脚对着我们,那里的人走路脚跟朝上、头朝下吗?难道这世界上有个地方的所有事物都是颠倒的吗?那里树木的树枝向下生长,那里的雨、冰雹和雪都是朝上飘?”他补充说,“地球是圆的这种想法,是产生这个有关对映体的寓言,让他们的脚跟飘在空中的原因。因为对于这些哲学家而言,一旦他们走上歧途,便会一直荒唐下去,用一个错误维护另一个。”

性质更严重的反对意见进一步利用了圣奥古斯丁的权威。他认为对映体这个概念与我们信仰的历史基础不兼容。既然断言在地球另一端有人居住的陆地,那就意味着相信有的民族并非亚当后裔,因为他们不可能越过横隔的海洋。所以,这是怀疑《圣经》,因为《圣经》明白无误地宣称,所有人都来自一个共同的祖先。

这些未曾料到的偏见就是哥伦布在大会刚开始需要面对的,与学院相比,这些偏见肯定更让修道院津津乐道。他那最简单的命题即地球是球形,也遭到《圣经》比喻文本的反对。他们指出,在《圣经》的《诗篇》部分,天堂被描述为像一块兽皮那样伸展开来,意即,根据评论者的释义,就好比在古代游牧民族当中,用动物皮制作的一块幕布或帐篷顶。而且,圣保罗在他的《希伯来书》中,将天堂比作帐幕或帐篷,铺展在地球上空,自此,他们推断地球是平的。

哥伦布是个虔诚而笃信的人,发现自己身处危险之中,不仅要被裁定为错误,而且还要被裁决为鼓吹异端邪说。虽然其他更熟悉科学的人承认地球的球体形状,以及存在适宜居住的另一半球的可能性,但他们搬出了古代人的妄想,坚持说由于热带地区无法承受的炙热,人类不可能到达那里。他们提出,即使可以跨越热带区域,地球的圆周那么大,至少需要三年航程方可抵达,而参与航行的人一定会饥渴而亡,因为船只不可能装载可供这么长时间使用的物资。他们根据伊壁鸠鲁的权威论断告诫他,即承认地球是球体,但唯有北半球才适宜栖息,那个区域是天国用天篷遮盖起来的地方;地球对面的一半是一片混沌、深渊,或仅仅是汪洋大海。还有一个算不上最荒唐的异议,倘若船能成功地以此航线抵达印度最末端,那艘船可能永远也回不来了,因为圆形的地球会隆起类似山脉一样的部位,那种地方即使在最顺风的时候,船只也不可能通行。

这些便是错误和偏见的例子,其中愚昧无知与学识共存,也不乏迂腐偏执。对此,哥伦布必须在其理论接受审查期间据理力争。我们能否知道,当一个科学联合会的学者们紧抱着如此含糊、粗糙的观念不放时,哥伦布在朝廷到底经历了怎样的艰难和延误。不过,我们不应当猜测这些问题是否全都被提出过,因为在此提到的所有反对意见都被记录在案,这些观点因其出奇的荒谬而得以永存。也许,提出这样荒谬的异议仅是少数人,那些沉浸于神学研究之人在修道院处于与世隔绝的退隐状态,在那种地方,来自书本上的错误观点很少有机会得到当代实践经验的修正。

毋庸置疑,反对意见让那个杰出的科学联合会的本质更令人信服、更名副其实了。但是,应该补充一点才算是公正,即哥伦布的答复对于那些博学审查官中的许多人很有分量。在答复以《圣经》为依据的反对意见时,他指出,那些有灵感的作家不是以宇宙学家身份进行技术上的表达,而是修辞性的,要用一种所有人都能理解的语言来说话。至于神父们的阐释,他以尊重的态度将其看作是虔诚的训诫,而不是将其视为要么承认要么反驳的哲学命题。面对摘录于古代哲学家的反对意见,他以平等的态度大胆而巧妙地予以反驳,因为他深入研究了宇宙学的所有观点。他表示,那些圣人中最杰出的人都相信两个半球均适宜居住,但是,在他们的想象中,是热带阻碍了双方的交流。而他能够彻底排除那个困难,因为他曾远航去过几内亚的圣乔治-米纳,那地方几乎位于赤道均分线,他发现该地区不仅可以穿越,而且人口众多、果实丰富、畜牧兴盛。

当哥伦布站在这个学术团体面前明确表态的时候,他的表现就是一个坦诚而单纯的航海家。也许,由于自己任务的伟大意义和听众们的威严气质,他显得有些胆怯。但他怀有某种程度的宗教情感,这让他有信心去从事他所认为的伟大使命,而他性情热烈,行动起来风风火火、激情四射。拉斯·卡萨斯以及其他与其同时代的人,谈到过他那种威严的个性、高尚的举止、权威的气度、炯炯有神的眼睛及其声音中具有说服力的语调等。这些特征要如何才能让他的话语充满威严和力量呢?撇开他的地图和航海图,暂且不管他那实用而科学的学问,他那富于远见卓识的精神开始还击反对者提出的出于教义方面的异议;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口若悬河地道出《圣经》中的华丽篇章和先知们那些神秘的预言;在他热情迸发的时刻,他认为那些预言正是对自己所提出的崇高发现的榜样和预告!

有的人被哥伦布的推理所说服,被哥伦布的口才激起了热情,其中有位名叫迭戈·德·德萨,一位可敬和博学的圣多米尼克级别修士。他当时是圣斯蒂芬修道院的神学教授,但是后来成为塞维利亚的大主教、西班牙位居第二教会要职的显贵人物。这位杰出而学识渊博的神学家的心智超越了书本知识的狭隘偏见,他能领会到智慧的价值,即使那智慧出自未受教育者之口。他不仅仅是一个被动的听众:他对该事业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并调用他所有的力量支持哥伦布,平息那些比他更顽固的教会兄弟们的盲目热情,为他争取到了一个即使不算毫无成见也算是平心静气的听证会。据说,通过他们的共同努力,他们说服了学界最有学问的人。其中最大的难题就是要让哥伦布的计划符合托勒密的宇宙学,因为所有学者对他的学说均笃信不疑。倘若此时有人告知他们,那个叫哥白尼的人已悄然在世,其太阳系学说将颠覆托勒密那地球位于宇宙中心的宏论,那么,即使是这些圣人中的最开明者,将会感到怎样的震惊啊!

然而,尽管百般努力,这个学术团体惰性的偏执和学术骄傲仍然占据主导地位,他们拒绝接受一个默默无闻的外国人的论证,他既无财富,也没有关系和任何学术声誉。“这是必须的,”拉斯·卡萨斯说,“在让众人理解他的结论和推导之前,哥伦布应该首先消除自己那些听众的反对意见所立足的错误原则。这个任务总是比讲授教义更难办。”偶尔有会议举行,但都没有产生任何决定。那些愚昧之人,或者更糟糕的是,那些偏见之人,以一种迟钝之人的顽强毅力,依然固执地坚持反对立场;那些更开明、更明智的人对他们从心里感到厌倦的讨论几乎不感兴趣,而且这些问题与他们的日常事务没有关系;即使是那些带着赞许听取该计划人,也仅将其视为一个令人愉快的幻象,充满可能性和希望,但是永远无法实现。费尔南多·德·塔拉韦拉,那个受到特别委托负责此事的人,一点也不相信此事,而且,由于过多地忙于公众关注的搅和与喧嚣也不敢施压结题,因而,此次审查经历了持续的拖延和怠慢。 RBiSVIG1hSdbDHu3QvOaK0j5Twg+bWhFx+bSYLVTDN8shNco054vIVb02eAHPXj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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