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步之差

上车之后，余心华给桑副局长打手机说明情况。桑副局长在手机里表扬他能当机立断，不拘泥于形式，让他安心去查案，市政府和后园街两边他安排人同步调查。得到桑副局长肯定，余心华再也没有了擅作主张的不安，却为穆华春的安全着急。他总感到车子像个哮喘病人，慢腾腾地边走边喘息。有了上次遭到廖师傅斥责的经验，余心华再也不敢催促廖师傅，只得沉下心来在心里设计着询问穆华春的步骤和细节。

穆华春的合资公司在郊外的一处山坳里，车子没进大门，已经嗅到飘浮在空气里的硫酸味。车子停在办公楼前的草坪旁，现在，早已到了上班时间，有几个职员进出楼门。

余心华截住一个三十来岁的女职员问道：“请问这位女士，总经理室在几楼？”女职员见问，立即警惕地审视着余心华和他的同伴，问：“你们，你们要干什么，找穆总？”

余心华递上工作证微笑着说：“我们是市公安局的……”女职员不等余心华说完便道：“我知道你们是公安局的，不用看。你就说找穆总干什么吧？要是问公司的事，对不起，恕不接待，你们可以到市政府相关部门查问。”

张影立即上前恼怒地质问：“为什么？”女职员微微一笑轻蔑地道：“不为什么，这里可是中外合资的企业，我的警察小姐！”说罢，摆出一副倨傲的派头。

余心华陪着笑道：“这位女士，我们找穆总是有一件私人的事情要询问。”

“什么事？”

“您是……”

“穆总的秘书，兼办公室主任，怎么着，我有权过问吗？”

“那是那是。是这么回事，穆总家里出了点事，我们需要向穆总了解。我们到过穆总家，穆总不在，所以就找到这里。”

“哦，是这么回事，我还以为又要来收什么费的或是敲竹杠的。那你们随我来，到穆总办公室等候，穆总要不了多长时间就来。”余心华没有移步，而是叫住女秘书道：“秘书小姐，穆总到底来了没有？”

“按理说今天是星期天，是不用上班的，可是他来了。”

余心华心里一阵喜悦，满脸赔笑：“来了就好，来了就好。”随着女秘书上楼，也不计较女秘书关于穆总的行踪前后矛盾的话。女秘书停住脚步问：“什么叫来了就好？难道不来就不好？你们是不是……”

“不是不是，你别误会，我们确实是受穆总邀请来的。”余心华用撒谎糊弄女秘书。女秘书这才放弃了抗拒和敌意，无意中说了一句道：“穆总出门说到后山林场办点事，让我半个小时后给他打电话。”

“啊！什么？穆总出去了？什么时候的事？”余心华一只脚迈上台阶停住，大惊失色地问。“刚走了将近二十分钟。怎么你们……”

“后山林场怎么走？”余心华急切地问。看到余心华脸色大变，女秘书也放下了高傲，不由自主地道：“出门往右拐，约三公里后再往右拐，往前开六七公里就到了。”余心华听完忘了和女秘书打招呼，掉头朝老邢、张影一挥手道：“立即去后山林场。”

车门还没有完全关上，汽车就像离弦的箭飞驰出大门，绝尘而去。

开往后山林场的路上，两边山上的树木遮天蔽日，路边野花绽开。余心华无心看景，只催促廖师傅快开。廖师傅紧握方向盘，两眼圆睁盯着前面的道路，道路像一根细细的麻线迅速从车底拉过。

廖师傅此时两眼紧盯前方，甩过来一句话：“小伙子，你没看这路面窄的，再快就变成飞机了。”余心华听了只得按捺住焦急和烦躁。

车很快停在林场院子里，余心华等不得车子完全停稳，开门蹿出，赶上一个正在上台阶的中年人问：“师傅，你看到穆华春总经理了吗？”

“什么人？我不知道。”

中年人身旁年轻人问：“是不是硫酸厂的穆总？”

“对对，就是他。”年轻人回头指着停在他们车子左边的一辆凌志车道：“瞧，那不是他的车吗？人我没有看到，我们也是刚上来。”余心华二话没说，直接冲向办公楼。在门口遇到一个干部模样的人，他便急切地问：“先生，看到硫酸厂穆华春总经理了吗？”

干部模样的人瞥了余心华一眼道：“你找他什么事？”

“您别误会，我是他亲戚，找他有点急事，请问您看到了吗？”

“哦，是这样。他来过，没有进来，直接从后门上山了。”

“走了多长时间？”

“大概有十分钟吧。有急事？”

余心华没有回答，转头向张影、老邢俩人挥手道：“上山！”抢先绕过办公楼，向上山的后门跑去。

冲出后门，外边满是阴翳蔽日的古树。林间落叶满地，低矮的杂草丛生，光线暗淡，凉风习习，令人头皮紧绷。余心华全身绷紧，似乎肉体是外借过来的临时组合。

张影气喘吁吁地咕哝一句：“来这里找死啊！”余心华顾不上张影的牢骚，停下看了看周围对俩人道：“我们仨人分头寻找，记住你们的行走路线，这里很容易迷路。半个小时后回来，找到穆华春鸣枪报警。”张影道：“手机不行吗？”

“我的大小姐，这里是原始森林，是盲区，和外界联系用的是有线电话，你当是平旷之所啊。”张影的脸有些微红道：“我是实习的……”

“该死，我把这个忘了。”掏出手枪递给张影道，“拿着。”

“你……”

“我有办法。记住，半小时后一定要返回原地，不然就会迷路。注意，我们可能会遇到危险的杀手之类的人，大家要小心应付，千万不能大意。”他不等俩人搭腔转身投入北向的森林里。

山高林密，神出鬼没，此话用在此处一点不过分。张影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深入如此深邃荒莽的原始森林，紧张的汗水润湿了握枪的双手。她一路小心地朝前搜寻着，神经绷得紧紧的，此时稍微有一点意外声响准会导致她精神崩溃。

约莫走了一盏茶时间，来到一个上坡的拐弯处，猛然看到一个横躺着的人。张影立刻身贴崖壁，举枪做射击状。凝神查看，四周除了偶尔响起一两声鸟叫就是微风拂过草叶互相碰撞摩擦出的轻微声响。张影立刻小心上前，走到那人躺卧之处，躺着的人竟然就是他们要找的穆华春。穆华春嘴角溢出鲜血，左手中指还在微微颤抖，右手握拳，胸口出现了两个极细的血痕。张影断定穆华春刚刚被人刺杀，胸口那两道极细的血痕为锋利的匕首所为。

张影立刻越过穆华春的尸体朝前追击，并大声喝道：“站住，别动，我看到你了，再动我就开枪了！”说着真的朝空中开了一枪。枪声响起，张影身下右侧缓坡不远处，响起一阵急促的脚踏枯枝败叶的声音，张影纵身跃下缓坡朝声响处猛扑。

刚走出不远的老邢和余心华听到枪声和遥遥传来张影声嘶力竭的呼喝声，掉头朝枪声爆响之处奔跑。老邢离得近，抢先赶到。等余心华到来，老邢已经伏下身体在细心地检验尸体。

余心华喘息未定地问道：“是穆华春吗？”

老邢道：“正是，可惜已经死了。”

“那张影……”余心华没有说完，看到坡下的落叶被踢飞的印痕，忙顺着印痕追过去，边跑边呼喊道“小张，我来了，小张，我来了……”声音淹没在丛林深处。

良久，俩人从丛林里走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老邢已经完成了对穆华春尸体的检验，正在填写尸检报告。张影此时感到精疲力竭，一屁股坐到枯枝败叶上沉思。余心华走到张影身边看着，想说话又止住，挨着张影坐下。

身边不远处多了几个林场的人，他们是听到枪声赶过来的，手里拿着不同的家伙，看到他们满脸惊惶。那个干部模样的人连连道：“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我们林场可是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余心华没有理睬他的啰唆，问老邢：“邢老，有什么发现。”老邢抬头示意。余心华和张影凑到老邢身旁蹲下。

老邢低声却是很清晰地道：“胸口连中两刀，刺透了心室和主动脉，当场殒命。死者右手食中两指抓破行刺者皮肤暴露处，留下表皮和少量肌肉组织。已经提取了，其他的没有……哦，死者没有手机，他这样的人不可能没有手机，其他的没有发现。”老邢确认穆华春手机被抢。余心华知道这个信息意味着什么，但是不好在林场的人面前讨论。

余心华戴上手套，仔细地搜查了一遍，又将尸体反转细细检查，确实再没有新发现，站起身子朝向一直站着的几个人问：“你们谁是这里的领导？”干部模样的人笑着走上几步道：“我是副场长，姓陈，有何吩咐。”

余心华微笑道：“陈场长，你是见证人，一会儿还要请你们几位做个笔录。”

“这个自然。”

“还请派人把穆总的尸体抬下山。”

“这个不用说，你们几个过来搭把手抬穆总。”陈厂长指着随行的职工说。几个职工上前抬起穆华春的尸体走向林场，余心华看着走去的他们在想着什么。

硫酸厂总经理办公室里，余心华盯着坐在对面沙发里花容失色的秘书，秘书避开余心华询问的目光低头蜷缩成一团装死。老邢和张影坐在余心华两边，看着来时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现在失魂落魄的女秘书也没有作声。

时间在一秒一秒地过去，室内气氛沉闷。突然，余心华道：“徐露，看来你在这儿是不会说真话了。那好，请跟我们走，换个地方你也许能清醒。”余心华的声音像从深山幽谷里发出的，冷森森透着寒气。

徐露突然抬头神色慌张地道：“不、不要，我说、我说还不行吗？”

余心华不紧不慢地道：“好，你一定要如实回答。你知道事关重大，隐瞒是要负法律责任的。还有，如果你不说，我们错过抓捕恶人的机会，你也许成为穆华春第二。”

“知、知道，我配合，尽快抓到恶、恶人。”张影提笔在手等待着记录。余心华道：“我问你，你和穆华春究竟是什么关系？”徐露极不情愿地小声地道：“我、我们……”

余心华严厉地道：“大声些！”徐露提高了声音道：“我们在一起有一年多了……”

“‘在一起’怎么定义？”

“就是、就是那种情人关系。哦，我是心甘情愿的，他曾亲口说他老婆病死后要娶我的。”

张影大惊：“什么，他老婆？他老婆不是林倩茹吗？”

“是是，是林倩茹。”

“林倩茹不是刚刚死了吗？”

“啊，林倩茹死了？”

余心华咳嗽几声，张影知道自己唐突了，住口不言。余心华盯着徐露，漫不经心道：“那穆华春当时为什么没有娶你？”徐露咬牙切齿地道：“坏就坏在他那个哥们儿身上，要不是他一力撺掇，华春也不会娶了林倩茹。”

“这又是怎么回事？”张影忍不住再次发问。

余心华看着张影，张影住口低头。

余心华看着徐露：“你说的穆华春的‘哥们儿’是谁？”

“蒋天明，副市长的秘书。”

余心华和张影、老邢交换了一下惊愕的神色道：“你知道蒋天明为什么要撺掇穆华春吗？”

“这个，穆华春从来没有漏过口风。不过，他好像很惧怕蒋天明。蒋天明说的话他从来不敢推辞，也不敢不照着做。”

“是不是蒋天明是副市长秘书的原因？穆华春有求于蒋天明？”

“我也问过穆华春，他没有告诉我，只说当初成立这家合资公司就是蒋天明给牵的线，其他的什么也不肯告诉我。”

“这个公司原先是穆华春的吗？”

“不是，是一家市属企业，因管理经营不善倒闭。后来穆华春和一个神秘的合伙人，以低于总资产百分之八十的低价买进，没几天就成立了现在的公司。”

“这个神秘合伙人是蒋天明吗？”

“这个我真的不知道。”

“亏你还做了穆华春一年多情人，连这点事都不告诉你……”张影忍不住再次插话，余心华摇头表示出无奈。

徐露无奈地叹息了一声，幽幽地说：“男人是大树，女人是常春藤，常春藤只有依傍大树才能很好地生长发展。我和穆华春在一起完全是爱的使然，没有世俗中那些……唉，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人都没了……”掏出纸巾擦眼泪，一副哀婉欲绝的模样。

余心华看着不忍心继续追问，张影也停止了女性的攻击，老邢很同情地就像看着自己女儿受难的样子。短暂的沉默后，余心华缓和了语气问：“你知道穆华春和蒋天明除了哥们儿关系外还有什么关系吗？”

“好像还有同学关系。”

“你能确定？”

“不能。”

“哦，你有没有发现穆华春的反常举动？”

“要说反常，就是对林倩茹的怀孕很怀疑，让我跟踪过林倩茹到医院检查，其他的一切正常。”

“林倩茹未婚怀孕是你跟踪的成果？”

“是的。”

“穆华春知道了有什么反应？”

“任何男人知道自己的老婆干了这样的事心情能好得了吗？当然，穆华春也不能例外，这一个多月来一直心情郁闷。”

“他就没有其他打算和表现？”

“没有，只是话语比从前少了很多，容易发脾气。”

“也没和你说过什么？”

“没有。”

“有没有发现穆华春和不相干的外人交往？”

“在公司里没有，都是正常业务上的事，公司以外我哪里知道？”

“公司里有反常的事情和反常的人吗？”

“没有。”

突然，余心华像想到什么重大的事情，神色一暗，匆匆地对徐露道：“徐小姐，今天就问到这儿，谢谢你的帮助，想起什么请打这个号码联系。”匆匆写下自己的手机号码留在桌子上，向俩人一招手道：“我们走。”

出了楼门，余心华拿出手机拨号，张影赶上问：“这要到哪里去，是不是到穆华春的居所看看。”

“突击询问蒋天明。”

“他可是……能行？”

“我这不是给钟局长打电话请示吗？”

“钟局长？负责的不是桑局长吗？你这……桑局长知道了会怎样？”余心华望了张影一眼自嘲地笑道：“你看，我说错了，这不是给桑局长打电话吗。”老邢露出狡黠的微笑，余心华看到微惊，努力镇定。

余心华拨通桑副局长的手机，报告了调查进展，要求询问蒋天明。桑副局长手机里的态度没有丝毫惊讶，好像早就料到进展，语气平缓地让他们先到穆华春家看看有没有新发现，要询问蒋天明事关重大，得请示市里。

余心华知道要询问如此重要人物不是他想询问就能询问的，好在桑副局长答应请示了，只好带着俩人再次进入穆华春住宅。在穆华春住宅里，和余心华所料的一样，果然一无所获。在回局里的路上接到桑副局长电话，问了在穆华春家里搜查结果后，说可以去询问蒋天明，但是要注意分寸，更不要惊动政府里其他工作人员，装作有事联系蒋秘书，晚上回局里开会。余心华明白这里面的利害关系和重要性，立即让廖师傅转向开往市政府。

在市政府传达室，得到蒋天明住在后园小区十二栋309号的信息，三个人似乎同时大惊。张影欲张口惊呼，被余心华投过来的目光制止。余心华则心急火燎地领着仨人退出市政府，转而登车直扑后园小区。

进得小区，余心华看到李队领着一个警察，在门卫室和保安谈话。

廖师傅似乎对后园小区很熟悉，车子直接开到十二栋楼下。

309室的门开了，是蒋天明的妻子，说蒋天明接到一个电话，去市政府开会，走了半个小时了。余心华二话没说，上车直奔市政府。

市政府值班的还是何副秘书长。余心华向他道明来意，何副秘书长惊讶地道：“市政府今天没有会要开啊！哦，你们桑局长领着人正在秘书科查上午的案子，你们要不要……”余心华震惊却兴奋异常，犹疑着没有说话。

张影笑着道：“秘书长，您能不能给蒋秘书打个电话，说我们找他问点事？”何副秘书长爽快地答应了，拿起桌上的电话打给蒋天明。何副秘书长听了一会儿，放下话筒说：“手机通了，没有人接。”

余心华笑道：“秘书长，请您再打一个看看。”何副秘书长勉强拿起电话，听了一会儿道：“电话关机了。”余心华脸色一喜，掉头走出。

张影追上道：“你要到哪里去？桑局长在这里，是不是给桑局长做个汇报？”张影的提醒是为了余心华考虑，现在余心华能够独立办案完全是出于桑副局长的信任和照顾，如果不给近在同一座大楼内的桑副局长汇报，事后桑副局长要是知道了会怎么想，如果失去桑副局长的支持，余心华很可能会再次失去办案机会。余心华停住脚步想了想，什么话也没说，回头走向秘书科，张影着急也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