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之,衡阳人,字而农,号姜斋,晚年隐居湘西石船山,学者称船山先生。船山一生的行事与思想,最可注意的有两点:一是立身的坚贞。他明亡后不剃发,不易服,不为黄冠,不入空门,以汉族衣冠终其身。在明遗民中大概是只此一人。二是思想体系的庞大复杂。他对心性之学剖析精微,而且有极浓厚的宇宙论兴趣,建构了集宋明思想大成的哲学体系,可说是朱子后一人。他不仅博览四部,还涉猎佛道二藏,对道家内丹术与佛教唯识宗都有研究,并且不废艺文,工于词曲(不仅作了大量的词,还有杂剧作品《龙舟会》传世)。其学问之博,兴趣之广,亦可说是朱子后一人。
在所谓清初三大儒(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中, 近代对船山的研究大概最多,而误解也最多。纵观中国学术思想史,无论就人格风范或学问气象而言,船山都是属于宋明儒的传统,与后此的清儒迥异(现代两位史学大家吕思勉与钱穆均持此看法)。但是百余年来的学者,往往把船山看作是背离,乃至反对宋明理学的思想家。最初把他说成是现代民族主义的先驱,后来又描绘成唯物主义思想家,晚近则着眼点又不同,从“唯物主义”转向所谓“实学”。然而若是平心静气,通观船山著作,可见凡此种种说法,与船山思想的真际,相距实是颇远。究其误解的原因,首先是时风的熏习。船山著述甚富,据文献记载,约有一百余种,凡四百余卷,都八百余万言;今存七十三种,四百零一卷,四百七十余万言。 然而直至同治四年,即船山卒后一百七十二年,其著作才首次大规模刊行。(即曾国藩兄弟所刊金陵节署本《船山遗书》,收五十六种,二百八十八卷。前此,道光二十二年,湘潭王氏遗经书屋刊《船山遗书》,仅收十八种,一百五十一卷,其时距船山之卒亦已一百五十年。至于《四库全书》,虽亦收船山著作数种,但重视的只是近于汉学考证之作。)亦即船山的大部分著作,在写定后的二百年间,并不为人所知。其著作开始流行,已是同、光年间。其时正值外族凭陵侵迫,吾国社会处于急剧变迁之际,理学之风早已衰歇,汉学亦渐成强弩之末,一般学者所看重的,是《读通鉴论》《宋论》之类有关经世之作。尔后反满革命之说兴,可与现代民族主义接轨的《黄书》《噩梦》等书,于是广受青睐。西方科学输入,更有学者(如梁启超)强调船山思想的知识论或认识论方面,以为与西人之说相符。黑格尔、马克思之说日渐风行,以辩证法、唯物论解释船山思想随之蔚成一时显学。改革开放以来,情势又一变。各种思想学说,凡是看来可与近世西方工商社会的风习拉上关系的,无不纳入所谓“实学”之内(其范围远较前此的“唯物主义”为广);诠释船山,于是又有了新的路向。总之,百余年来学者对船山思想的研究,用力不可谓不勤,著述不可谓不富,然而犹如陈寅恪先生批评当时哲学史家所说,“往往依其自身所遭际之时代,所居处之环境,所熏染之学说,以推测解释古人之意志” ,因此在客观的了解方面,颇觉不足。
对船山思想易致误解的另一原因,在于其思想本身的复杂性,以及著述体裁的限制与表达方式的峰回路转。船山哲学的根基,可称为一元而二分的气化论。形上与形下、理与气、道与器、气与神、理与欲等等合一之说,船山著作中触处可见。如《读四书大全说》卷八说:“终不离欲而别有理。”船山思想是唯物主义、代表所谓“启蒙”之类说法,便可由此而推演。然而船山又说:“有公理,无公欲。私欲净尽,天理流行,则公矣。”(《思问录内篇》)似乎是以理为主,与程、朱之说并无二致,又当作何解释?须知在船山思想中,任一概念,必含表里二面,互为体用,切不可得其表而忘其里。以“气”概念为例:就具体的物而言,其“体”是形,“所以体夫物者”,则是“形而上”的气。(《读四书大全说》卷二)但就气本身而言,其“体”是“气”,“所以体夫气者”则是“神”。至于就宇宙本身之所以如此而言,其“体”是“理”,“所以体夫理者”则是气。总之,要明白船山所用概念究竟何所指,不可但凭字面,必须根据上下文,明其表里二面之义。此外,船山当时,哲学名词不及现在之多,同一“气”字,有时指具体物中较浊的气,有时则指“清虚一大”的“太虚”;其他名词亦然。若不分疏明白,往往差以毫厘,谬以千里。
船山《自题墓石》云:“抱刘越石(刘琨)之孤愤而命无从致,希张横渠(张载)之正学而力不能企。”这“孤愤”二字,切不可轻易放过。他在说经论史之际,孤愤之情,有时不可遏止,以致语气激烈,有失平衡,甚或与自己的根本思想不相契合。读船山书,在此等处必须留意。此外,船山极推重《庄子》内篇的文辞(以内篇为庄子自撰),以为“虽洋溢无方,而指归则约”,而且“自说自扫,无所粘滞”。(《庄子解》卷八)这也可说是船山的夫子自道。我们解读船山,不可目迷于“自说自扫”“洋溢无方”的字句,以致失其指归。
船山著作,大部分是注疏体裁。我们在解读这类作品之时,对于何者仅是船山对原著的阐释(不代表自己的主张),何者是发挥自家之说,务须分辨清楚。而且既是注疏体裁,总不能完全撇开原著,于是发挥自己主张之时,不免有所限制。因此,即使要了解船山对某一问题的真实看法,也必须把各书打通,合而观之,更何况要把握船山哲学之全了。
船山并非没有正面申述自己主张之作,但是这类著作大都类似札记,而不是系统的论述,《思问录》即是一例。船山之学,博涉多方,终以横渠为归宿。《正蒙注》成于六十七岁、重订于七十二岁时,可说是晚年定论。《思问录》写定虽稍早,但据船山哲嗣的《姜斋公行述》,《正蒙注》与《思问录》“互相发明”。因此,若要对船山思想有一个鸟瞰式的把握,《思问录》可作首选。此书分内、外二篇,内篇是对自家基本哲学观点的陈述,每则篇幅短小;外篇则是申说对具体问题的看法,颇多天文、历数、五行之类,每则篇幅稍长。此书,尤其是内篇,可说是船山学说主要观点的浓缩。然而正因浓缩之故,初学者有时殊难索解。要真切了解此书所说,不可不对船山哲学的全貌,有一个大概的轮廓。以下分三部分概述船山哲学的主要线索。船山秉承宋明儒学的大传统,所关切的,乃是如何做工夫、如何理解理气关系等理学内部问题,决不是今人心目中的唯物与唯心之辨、“启蒙”与“封建”之争。若对宋明儒学发展的“内在理路”无所了解,与船山的思想终是隔了一重公案。本文末章,即是对此的阐述。
宋明儒学中,程、朱一派强调理,陆、王一派注重心,横渠、船山一系则着眼于气;于是有所谓客观唯心主义、主观唯心主义及唯物主义之分。但是中国哲学传统中的“气”,是否等于西方传统中的“物质”呢?首先,人所呼吸的是“气”;呼吸停止,生命即终结。因此,气与生命不可分,无须另有“生命力”的假设。西方传统中所谓“物质”,原本是无生命的死物;后来的唯物主义哲学家以为,只有物质发展到高级的复杂形态,才有生命产生。而在中国传统中,有气就有生命力。这是二者的大不同处。其次,气无须外力推动,自能流布,充满空间。而西方传统必须另设“能”的概念,以与“物质”相辅。如果以西方概念比附,气是近于“能”而远于“质”。 第三,人所呼吸之气,即是充满宇宙、无远勿届之气,通天下皆在此一气浑沦之中(所以《庄子·知北游》篇云“通天下一气”)。“天人合一”的基础即在于此,中国本土宗教中种种神秘经验,其基础也在于此。第四,气凝聚而生人生物,体坏形散之后,复返天地之一气。此即《庄子·至乐》篇所谓“万物皆出于机,入于机”。死与生,不过是一气的聚散变化而已。中国思想传统中的生死观,即是基于此一看法。第五,气既是生命力、宇宙的动力因,又是万物的构成质料;亦即气兼具物质性与精神性。就人而言,身心虽有异,但既然都是由气所组成,本质上并无不同。 西方思想传统中所以有唯心唯物之争,根本原因在于心物二元的观念;而中国思想中本无心物对立的看法。因此,若以唯物主义诠释气的哲学,扞格处在所不免。
上述五点,可说是中国思想传统中气的哲学的基本预设,船山哲学亦非例外。船山以为,通天下只是一气,但是气离不开“神”:合言之,唯是一气;分言之,则有阴阳二面,“神”是阳而“气”是阴,不离而又不杂。船山说:
阴阳二气 缊于宇宙,融结于万汇,不相离,不相胜。无有阳而无阴、有阴而无阳,无有地而无天、有天而无地。故《周易》并建乾坤为诸卦之统宗,不孤立也。然阳有独运之神,阴有自立之体;天入地中,地函天化,而抑各效其功能。(《周易内传》卷一上)
船山一体而二分的宇宙观,在此说得最为明白。
船山虽以为,宇宙间阳与阴(或神与气、乾与坤、天与地等)“各效其功能”,其德惟均,但说到底,毕竟是阳为主而阴为宾。理由是,阴“滞于形质”,“有不正者焉”,“不如乾之神明而不息,无不利而利者皆贞也”。(《周易内传》卷一)因此,船山思想可说是“唯气”,但决非“唯物”;因其所着重的是“神”,而不是“形质”。船山的基本宇宙观可以概括为:宇宙间唯是浑沦的一气,气与神原不可分;若分析言之,则气以神为主。
在船山思想中,“神”是一个重要的概念。宇宙间一气的运行,自有其主宰,此即“神”。宇宙间的理与数(即万物的具体规定性)都自神而出;然而神是“阴阳不测”,“无方而无体”的。(语见《周易·系辞传》“阴阳不测之谓神”,“神无方而易无体”。)若以“定理”“定数”去推测宇宙的运行,即是以“方数”求,决不能把握宇宙之“神”、天地之化。用《思问录外篇》的话来说,即是“天地之化,其消其息,不可以形迹之增损成毁测之。有息之而乃以消之者,有消之而乃以息之者,无有故常而藏用密”;“天地非一印板,万化从此刷出”。
神有其不易的功能,此即“天地之德”。此德是“易简”的(“理一而用不齐”,“唯阳健阴弱之理而已”)。正因其易简,所以是变化无方而不穷,无“定理”或“定数”之可言,否则就是有穷的了(若“以理言,天未有不穷者也”)。船山以为,“理自天出,在天者即为理,非可执人之理强使天从之者也”。在他看来,若以为宇宙运行有一定不易的规律,即是以天地为一“印板”,“以齐其不齐之用”;此乃以人测天,决非天之本然。一言以蔽之,“天地之德不易,而天地之化日新”。不易者,只是乾健坤顺之“德”或“理”而已;至于大化运行之中,此德此理如何主宰,则是“日新”而不可测知的。(以上内容,均见《思问录外篇》。)
由此可见,船山的基本宇宙观,与近代西方的科学观念与理性主义,相距实是甚远。近代西方科学的预设是:“天地之化”有其“定理”“定数”,是可以用人力来“穷”的;此理此数一旦被发现,即能推而广之,“以齐其不齐之用”。船山的见解,与此正相反。《思问录外篇》反对利玛窦“地形周围九万里之说”,所持理由是:人的目力不可能见到九万里之遥,利氏之说,系根据望远镜所能见到的加以推测而得;此乃依定数“死算”,无当于实际。(船山反对邵康节的象数之学,理由也在于此。)可见梁启超所谓船山知识论合于西说,全是想当然之论。
欧洲十八世纪的启蒙思想家所主张的,正是理性主义,亦即,世界由普遍的理性所主宰,万事万物都有定理可循,犹如几何学的命题,可由几条公理推出;人类的历史,最终将统一于此普遍理性之下。而船山对于宇宙,持一种冥契的态度,略具神秘色彩。此外,欧洲启蒙思想家对于自然界,并无变化日新的观念,以为自然秩序是亘古不易的。(以“时间”或“历史”意识注入对自然界的认识,是十九世纪达尔文主义兴起以后的事。)这与船山的宇宙观根本相反。即此二例,足见以船山思想为代表“启蒙”,实是南辕北辙。何况中国历史中,其实从来没有类似欧洲启蒙运动这么一回事。中国与西方的思想传统、发展路向本不相同,强行比附,必至削足适履。
船山思想体系中的“气”,并非简单地与理或神对立。合而言之,气囊括一切,即是宇宙本身、存在本身;理、神、性等等,只是其不同的面相。分而言之,气指宇宙的构成质料,神指其能动性,理则指其潜能与所以然。在船山看来,气处在不断的聚散变化之中,宇宙万物的生灭,即是气聚散变化的结果。因万物的聚散变化,气便有了清浊之分,形成了层次结构。此一观点,与《易传》以来的传统看法并无二致。船山的创见,则在于以气的层次结构来建立一套心性学说,在宋明儒中别树一帜。
兹以《思问录》的两段话来作一说明:
(一)上天下地曰宇,往古来今曰宙。虽然,莫为之郛郭也。惟有郛郭者,则旁有质而中无实,谓之空洞可矣。宇宙其如是哉?宇宙者,积而成乎久大者也。二气 缊,知能不舍,故成乎久大。二气 缊而健顺章,诚也;知能不舍而变合禅,诚之者也。谓之空洞而以虚室触物之影为良知,可乎?(《内篇》)
(二)自霄以上,地气之所不至,三光之所不行,乃天之本色。天之本色,一无色也。无色,无质、无象、无数,是以谓之清也,虚也,一也,大也,为理之所自出而已矣。(《外篇》)
天之本色,是无质、无象、无数的,亦即天是没有任何规定性的。这所谓天,就是苍苍在上、 缊不息的“清虚一大”之气,亦即“太虚”。因其未凝成形质,故谓之“清”;因其无规定性,故谓之“虚”。通宇宙只是此一气(但有阴、阳二面,故亦称“二气”),万物皆自此出,包函于其中,所以说是“一”与“大”。此清虚一大之气,虽无形质,无规定性,却有其“实”(即是“理”),有其“知能”(即是“神”),决非空洞无物。
船山这两段话,既是对王阳明良知说的批驳,也是对朱子理气论的异议。阳明所谓“良知”,是指心的一种悟境;此一悟境,即是心的本然状态或本体。在船山看来,这样的“良知”,是“虚室触物之影”,空洞而无实。而他自己的立场,则是唯“实”的,亦即谈性理必须落于实处。此“实”非他,即是清虚一大、理所自出的太虚之气;舍此而大谈良知,大谈本心,只能是空花幻影。另一方面,依照朱子的理气论,理与气虽是同时俱有,不离而又不杂,但是推到最后(亦即从逻辑上讲),毕竟是理在先而气在后;而理“则只是个净洁空阔底世界”,“却不会造作”。(《朱子语类》卷一)从船山哲学的观点看,朱子犯了两个错误:一是截然分理、气为二(一个是“净洁空阔”的理世界,另一个是染污的气世界),二是剥夺了理的能动性(视理为“不会造作”,亦即牟宗三先生所谓“只存有而不活动”)。船山则坚持一元之论,即理即气即神,太虚之气所到之处,便是理所在之处;太虚之气既然自有其“健顺”的“知能”,无远勿届,无微不入,理当然也不“只是个净洁空阔底世界”。
再看《思问录内篇》中另外两段:
(一)神化之所不行,非无理也,所谓清虚一大也。[张子]神化之所行,非无虚也,清虚一大者未丧也。清受浊,虚受实,大受小,一受赜。清虚一大者不为之碍,亦理存焉耳。函此以为量,澄此以为安,浊而不滞,实而不塞,小而不烦,赜而不乱,动静各得其宜而量不为诎,则与天地同体矣。(下略)
(二)天气入乎地气之中而无不浃,犹火之暖气入水中也。性,阳之静也;气,阴阳之动也;形,阴之静也。气浃形中,性浃气中,气入形则性亦入形矣。形之撰,气也;形之理,则亦性也。形无非气之碍,形亦无非性之合也。
“清虚一大”即是宋儒所谓太极,万物万理,皆从此而出。这一太虚之气凝成万物的过程,即是所谓神化。太虚之气由“神化”而凝成万物,即由原来的清、虚、大、一,变成浊、实、小、赜。然而这只是形态和功用的变化,太虚之气固有的“知能”,并未因此而丧失。此即“神化之所行,非无虚也”。在神化未行、万物未凝聚之处,尽管无形可见,绝不是空无一片;清虚一大者仍在,虽无形,却有“理”有“神”。这清虚一大的最纯粹之气,即是“天气”。广宇长宙之内,不论有形质无形质,“天气”无不“浃”于其中。但是形质一旦凝成,这“天气”的运行必受阻碍,其“知能”不能充分表现于形质内,所以说“形无非气之碍”(此处的“气”是指“天气”,不是一般的气)。万物皆有形,故万物于“天气”皆有碍。人不同于万物,有其特殊之处,即人有心。人心的空处容纳着保持原初“清虚一大”状态的“天气”;此即“性”。因此,在船山哲学中,“性”等同于太虚之气,绝非朱子所谓“只是理”。“天气”既“无不浃”,所以“性”亦“无不浃”;万形万物,说到底,都是“天气”凝合而成,所以可说“形亦无非性之合”。
朱子认为,性即理,心则是“气之精爽”“气之灵”。(《朱子语类》卷五)而阳明以为,心的本体即良知,“虚灵不昧,众理具而万事出。心外无理,心外无事”(《传习录》上),无须另设“只是理”的“性”。船山的心性论,与朱、王二家均有异同。船山所谓性,就是位于人心中的太虚之气或“天气”,乃“理之所自出”;因此可以说“性即理”,但是这“性”同时也是气之精爽、气之灵。人心既函有处于纯粹状态的“天气”,当然可以说“虚灵不昧,众理具而万事出”,但是心绝不能等同于性,因为心还包含第二层次的气。
《张子正蒙注》有如下的一段话:
气之未聚于太虚,希微而不可见,故清;清则有形有象者皆可入于中,而抑可入于形象之中,不行而至神也。反者(按:《正蒙》原文云“反清为浊”),屈伸聚散相对之谓。气聚于太虚之中则重而浊,物不能入;不能入物,拘碍于一而不相通,形之凝滞然也。其在于人,太虚者,心涵神也;浊而碍者,耳目口体之各成其形也。(卷一)
人之不同于万物者,在于有两重性。一方面,人心中函有“神”(即所谓“天气”),故能上同于太虚之清通;号一方面,人有形质,故亦下同于万物之浊而碍。在这神与形质两端之间,还有第三个因素,即流通于形体之内的一般的气(乃第二层次的气)。此气未凝成形质,能流通于形体之内,多少还表现一些“天气”或神的“知能”。船山在许多场合所说的“气”,往往是指此而言。
依据这一神——气——形质的理论,船山对宋儒所谓“气质之性”,别有一番解释:
所谓“气质之性”者,犹言气质中之性也。质是人之形质,范围著者生理在内;形质之内,则气充之。而盈天地间,人身以内人身以外,无非气者,故亦无非理者。理,行乎气之中,而与气为主持分剂者也。故质以函气,而气以函理。质以函气,故一人有一人之生;气以函理,一人有一人之性也。若当其未函时,则且是天地之理气,盖未有人者是也。[未有人,非混沌之谓。且如赵甲以甲子生,当癸亥岁未有赵甲,则赵甲一分理气,便属之天。]乃其既有质以居气,而气必有理。自人言之,则一人之生,一人之性;而其为天之流行者,初不以人故间隔,而非复天之有。是气质中之性,依然一本然之性也。(《读四书大全说》卷七)
船山的人性观,在这段话中清楚说出。其中所谓“者(按:即“这”字)生理”,即是“性”,亦即“神”或“天气”。就其为人心的主宰或本质而言,称为性;就其为心中所函清通无碍的太虚之气而言,称为神;就其蕴藏仁、义、礼、智等道德本原而言,亦可称为理。所谓气质之性,就是人形质内所包含着的“天气”或“生理”(亦即神或理),所以性即理,气质之性即天地之性。在这最清醇的“生理”或“天气”之外,尚有流通于形体之内的一般的气。此气稍浊,为太虚之气或“天气”的下一层次,包围在“天气”之外,其本身则为形体所包围。所以说:“质以函气,而气以函理”;“气浃形中,性浃气中”。包含在人心之内的最清之气,本由太虚之气分得,其理其神,宛然而在,因此,“气质中之性,依然一本然之性也”。
船山又以为,人之所以“清浊刚柔不一”,在于“质”的不同;而道德实践的最高境界,正是“变化气质”,使愚者明而柔者强,一切所作所为符合天理。要达成此目标,必须着实用功于气,不能单靠“见性”。理由是:质一旦形成,不能丕变,然而气流动不息,“日生者也”;而且形质本是由气所建立,气既能建立之,自然也能“操其张弛经纬之权”,于是“气移则体亦移矣”。此处所谓气,指的是流通于体内的第二层次的气,船山亦称为“成形以后形中之气”。此气既能影响及于人的形质,即可由之而改变“清浊刚柔不一”的质。(见《读四书大全说》卷七及《张子正蒙注》卷九)船山因此说:“愚于此尽破先儒之说,不贱气以孤性,而使性托于虚;不宠情以配性,而使性失其节。”他以为,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即所谓四端)属于“性”,直接发自太虚的“天气”,“其体微而其力亦微”;喜怒哀乐爱恶欲则是“情”,发自“成形以后形中之气”,其体稍浊,而其力则大。作道德实践工夫,情自须听命于气,而同时性亦须乘情之力。(见《读四书大全说》卷十)亦即道德实践之时,必须心气兼治,用道家语来说,即是性功(见性)与命功(治气)兼修。
船山论心性,有一个基本的关切点,即是“天人相继”。(见《张子正蒙注》卷九)上述《读四书大全说》一节中谈到,若某人生于甲子年,则前一年癸亥,此人未生之时,其“一分理气”(兼指太虚之气与第二层次的气)原属于天, 缊于清霄之上、太虚之中。此人既生,这一分理气便为形体所限,而成其“一人之性”;此人一旦死去,这分理气重又返于天。因此,从天或太虚的角度看,“其为天之流行者,初不以人故间隔,而非复天之有”;亦即人的性与气,本是分天之理气而得,非人之所得而私。船山更以为,人一生的所作所为,绝非“一死而消灭无余”,而是全都融入于其神气之内;这分死后重返于天的神气,因此而有了清浊之分。君子之“所以事天”,便是“全而生之,全而归之”,亦即天授于我这分理气,我当原璧而还,不使染污,甚至使其较初生之时更为清醇。在此意义上,可以说,天地间的“清者”,“于我而扩充”,我已对天地尽了责任。(以上内容,见《张子正蒙注》卷一、《周易外传》卷六)这就是船山心目中的“相天”之道。(语见《庄子解》卷二十三。相者,辅助也。)
《思问录外篇》说:
治乱循环,一阴阳动静之几也。今云乱极而治,犹可言也;借曰治极而乱,其可乎?乱若生于治极,则尧、舜、禹之相承,治已极矣,胡弗即报以永嘉、靖康之祸乎?方乱而治人生,治法未亡,乃治。方治而乱人生,治法弛,乃乱。阴阳动静,固莫不然。(下略)
这段话的意思是,天下治乱循环的关键,在于是否有足够的“治人”出世。方乱之时,若有相当的“治人”生于世,而治法又未亡失,则天下终能由乱反治。方治之时,若有相当的“乱人”生出,治法又不行于世,则治便转而为乱。问题在于“治人”或“乱人”之生,似乎全凭运气,非人力所得而预。船山的看法却不如此。他坚信,“治人”或“乱人”之生,其权实在人而不在天。
要理解船山这一想法,先须明了他的神气轮回之说。总括而论,船山认为,人的神气或神识直接来自太虚(即天),死后还归太虚,轮回不已。然而天地无心而成化,并无一个造物主或人格神在主持分剂,使一人的神识在轮回中亘古属于一人,不与他人的神识相杂。何况有形质之物才有畛域,人的神识由气组成,“虚明而善动”,如何能划分此疆彼界?即使是有形质之物,亦在不断的变动之中,并无绝对的畛域界限。如一山之云,降而为雨,如何可能只降在此山而不在他山?虚明善动如神气者,当然更不可能在聚散之际永远局限于一人了。船山认为,这一看法,绝不等同于佛家的轮回说。佛说是“画以界限”的个体轮回,而他的神气聚散说则是无彼此畛域的浑融轮回;一为私,一为公,儒释之别显然。(见《周易外传》卷六)
至于人的神气如何聚散往来于天地间,即使是圣人,亦无操控之方。然而人躯体之内神气的或清或浊,却是自己作为的结果。换言之,死后神气在何时何地转生,以什么比例与他人的神气相杂,乃是适然之命,人对此无能为力。但是这往来聚散的神气的内涵,则是人“辛勤岁月之积”。(见《周易外传》卷六)圣人深明此理,便能“贞来而善往”。(见《张子正蒙注》卷一)所谓“贞来而善往”,是指在有生之年,修德不辍,使自己的神气臻于清醇,以有益于天下万世。此即船山心目中的“天人相继之理”。人之所以能“相天”,理据即在此。
《思问录外篇》又说:
天地之德不易,而天地之化日新。今日之风雷非昨日之风雷,是以知今日之日月非昨日之日月也。(中略)抑以知今日之官骸非昨日之官骸,视听同喻,触觉同知耳,皆以其德之不易者类聚而化相符也。(中略)已消者,皆鬼也;且息者,皆神也。然则自吾有生以至今日,其为鬼于天壤也多矣。已消者已鬼矣,且息者固神也,则吾今日未有明日之吾而能有明日之吾者,不远矣。以化言之,亦与父母未生以前一而已矣。盈天地之间, 缊化醇,皆吾本来面目也。(下略)
人的神气来自太虚,又归于太虚;一死一生,与天地 缊之气交通往来,无有已时。二者之异,说到底,只是时、位的不同而已。所以说:“盈天地之间, 缊化醇,皆吾本来面目也。”不仅如此,船山更以为,人即使在未死之前,亦能以其神气“相天”。道教典籍《西升经·左道章》云:“老子曰:‘人在道中,道在人中。鱼在水中,水在鱼中。’”刘仁会注曰:“人之神气,天地交通也。方彼游鱼,内外资水。”通宇宙唯是一气,人生其间,犹如鱼在水中;而人身内也是充满着流动之气,一似水之在鱼中。此一人之神气与天地交通的宇宙观,是中国固有的思想传统,为各家所共宗。船山的看法,正与此相似。他以为,太虚的“天气”聚而为人的神识(即性),虽限于形体之内,但能通过流动于体内的第二层次的气,遍布于身体各处。人的神明绝不限于心,“五脏皆为神明之舍,而灵明发焉,不独心也”。所以孟子说:“形色,天性也。” 君子之所以独言心,是因为心是这灵明之气的聚合之地。船山于是说:“德无所不凝,气无所不彻,故曰在我。气之所至,德即至焉。”(见《思问录外篇》)
人一生之中,不断地以其神气与太虚 缊之气交通往来。凡神气之还归于太虚(即“屈而消”)者,即为“鬼”;凡神气之新得自于太虚(即“伸而息”)者,则为“神”。我今日之官骸,表面看来,不异于昨日之官骸。但是那只是指视听触觉,限于这同一形体罢了。究其神气的内容,今日之我绝不等于昨日之我。明日我的神气变清还是变浊,由我今日的修为决定。所以说,“吾今日未有明日之吾而能有明日之吾”。因此,人须取精用弘,不断以天地间的清醇之气变化自己的气质;反过来,人的气质愈臻清醇,就愈能以其纯粹之气反馈于太虚。终人之一生,其神气与太虚 缊,就是处于这样一种不息的互动之中。数十年间,进德修业,治气养心,孜孜不倦;身死之后,不使浊乱之气流散于天地间。人若能如此,便是天之克肖子。此即船山所谓相天之道。其理论基础,正是人的神气能与天地交通,以及人的所作所为所思不灭,一概融入于神气之内。(就后一点讲,船山其实是颇有取于佛家,尤其是唯识宗种子现行互藏之说。)
船山思想的一大特点,是主张以一己清醇的神气为功于天地。其理据是,人的神气与天地交通,与天下治乱息息相关。其前提则是,必须变化气质,使自己的神气臻于清醇。治气以养性,于是成了船山心性之学的重心。从明代理学的发展来看,这可说是“内在理路”之所必趋。
七十年前,双流刘咸炘(鉴泉)先生发表《三进》一文,阐述自汉末以来儒学的三变。 首先,汉唐儒者大多着重于章句训诂、典章制度,“止于粗迹”。宋儒始知反本,开始作本体的探究。而这是佛、道的胜场,宋儒因此汲取老庄、释氏之说,建立新儒学,理学(广义上的)于是兴起。此乃“一进”。宋儒主流程、朱一系,主张格物穷理,所重在知。然而本体之知乃德性之知,不能单靠观念,必须实有其心上的工夫。以阳明为代表的明儒于是着重心,强调主体,以朱子的格物致知为支离。此乃“二进”。朱门后学只重穷理,流于观念的摸索。王学末流过于强调良知之悟,所自诩的也只是“一时乍得之景象”。二者主张虽不同,对于变化气质之功,均有所不逮。阳明以后的明儒,在治心之际,深感实悟实得之为难,一瞥之慧的不可恃,必须心气兼治,方能收变化气质之效。他们明白,作为道德实践的动力,知识不如情意,而情理不仅是心理方面的,也是生理方面的;身心相关,心理必须有生理的支持,亦即心之悟必济之以气之养。因此,气的调适为道德实践所不可或缺。道家内丹一派,在这方面有一整套的理论及实践方法,于是内丹炼气之术便成了道德修养的工夫。此乃“三进”。
鉴泉的这一分析,与明代理学的发展正相吻合。明初程朱派理学家胡居仁(敬斋)说:
今人言心,便要求见本体,察见寂然不动处,此皆过也。古人只言涵养,言操存,曷尝言求见、察见?若欲求察而见其心之体,则内里自相搅乱,反无主矣。然则古人提撕唤醒,非欤?曰:才提撕唤醒,则心惕然而在,非察见之谓也。(见《明儒学案》卷二《崇仁学案二》)
敬斋显然反对单靠观念求见本体,而着重心上工夫;所谓“内里”须有“主”“心惕然而在”,正是强调道德实践的主体性与动力。
浙中王门季本(彭山)著有《龙惕》一书,云:
今之论心者,当以龙而不以镜。龙之为物,以警惕而主变化者也。理自内出,镜之照自外来,无所裁制,一归自然。自然是主宰之无滞,曷尝以此为先哉?(见《明儒学案》卷十三《浙中王门学案三》)
论心“当以龙而不以镜”,是一个绝好的比喻。所谓“镜之照自外来,无所裁制”,正是批评通过观念求见本体,而忽视心的主体性。所谓“以警惕而主变化”,则是强调心的主宰(亦即性)的能动作用。
人称明初理学之冠的曹端(月川),以为“事事都于心上做工夫,是入孔门底大路”。他反对朱子太极只是理、本身不动的说法:
朱子谓理之乘气,犹人之乘马,马之一出一入,而人亦与之一出一入。若然,则人为死人,而不足以为万物之灵;理为死理,而不足以为万物之原。今使活人乘马,则其出入行止疾徐,亦由乎人驭之如何耳,活理亦然。(见《明儒学案》卷四十四《诸儒学案上二》)
月川主张“活人”“活理”,所着重的是两点。一是理作为万物本原,必有其创生能力,决非如朱子所谓,“只是个净洁空阔底世界”,否则不足以驭气。二是做工夫的关键是心中之理的主动作用,此一主动性若失去,“则人为死人”,道德实践将无动力。
总之,与宋儒相比,明代理学家的关切点不在本体的分析,而在道德实践的动力与工夫;不论是近于朱还是近于王,都有这一趋向。船山之所以强调理必须在气上说,所以重情,乃至不否定欲,正是沿此趋向而发展的结果。《思问录内篇》说:
感而后应者,心得之余也。无所感而应者,性之发也。无所感而兴,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然后感而动焉,其动必中,不立私以求感于天下矣。“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鬼谋也,天化也,非人道也。(下略)
这段话所强调的,是“性”的能动之力。天是无心而成化,所以“寂然”,“感而后动”。人则不然,必须主动,“无所感而兴”,使藏于自己心中的“天气”(即“性”)发挥力量,以辅助天地之化育。船山心性之学所最为注重的,就是性的兴发能力。
船山在《思问录内篇》中又说:“‘主一之谓敬’,非执一也。‘无适之谓一’,非绝物也。肝魂、肺魄、脾意、肾志、心神,不分而各营;心气交辅,帅气充体,尽形神而恭端,以致于所有事。”所谓“心气交辅,帅气充体”,就是身心相关,道德实践之时,心理必须有生理的支持(此处所谓心,指的是人心中所含之神或性;肝、肺、脾、肾等,则是指生理方面)。船山以为,性虽有兴发之力,但其力毕竟不强,见性之后,必须有“余功”以支持“心知”,否则只能是“老氏所谓专气”,不足以言变化气质之功。(见《思问录内篇》)这支持心知的余功,就是情。
《读四书大全说》对此有极明确的说明:
不善虽情之罪,而为善则非情不为功。盖道心惟微,须藉此以流行充畅也。[如行仁时,必以喜心助之。](中略)功罪一归之情,则见性后亦须在情上用功。《大学·诚意》章言好恶,正是此理。既存养以尽性,亦必省察以治情,使之为功而免于罪。(卷十)
重情是明代思想一大特点。今人持“启蒙”之说者,便以西洋历史比附,说这代表了所谓市民意识。但是明人之重情,其实并非怀疑儒家的基本价值,而是如刘鉴泉《三进》一文所说,体会到“人之行固本于心;而本于知识者浅而力小,本于情意者深而力大”。船山“为善则非情不为功”一语,道出了其中关捩。
船山甚至更进一步,对欲也有所肯定。他所谓欲,指的是出于感官的强烈的情。情(人心)既能在性(道心)的主导之下“为功而免于罪”,欲为何不能?性须得情之力以“流行充畅”;而欲之力更大于情,为何不能善加利用,使之为功于性?船山在《诗广传》中说:
奖情者曰:“以思士思妻之情,举而致之君父,亡忧其不忠孝矣。”君子甚恶其言,非恶其崇情以亢性,恶其迁性以就情也。情之贞淫,同行而异发久矣。(中略)而情乃生欲,故情上受性,下授欲。受有所依,授有所放,上下背行而各亲其生,东西流之势也。(卷一)
若以河水比喻,性是源,情是流,欲则是波澜;源生流,流生波澜。源是否能下行畅达,全赖于流之是否充盈滂沛。而流若失去节制,便会逆上倒灌,横溢四出。此即所谓“东西流之势”。船山之所以重情,是依性以发情,而不是就情而迁性。《思问录内篇》因此说:“‘五性感而善恶分’(周子),故天下之恶无不可善也,天下之恶无不因乎善也。”情源于性(性即太虚之气,为万物所自出),所以说“天下之恶无不因乎善”。情虽可贞可淫,然而只要依乎性,用之得当,皆能为功,所以说“天下之恶无不可善”。
至于如何治情,使之为善而不为恶,则气(第二层次的气)的调适为不可少,明儒因此而有取于道家的内丹术。阳明弟子王畿(龙溪)即曾说道:“调息之术,亦是古人立教权法,从静中收摄精神,心息相依,以渐而入,亦补小学一段工夫。”(《明儒学案》卷十二《浙中王门学案二》)阳明另一弟子朱得之(近斋)甚至以内丹道为作圣之功。(见《明儒学案》卷二十五《南中王门学案一》)船山虽在《思问录外篇》中批评“玄家”成佛成仙之说,以为这一套“以意驭神,以神充魂,以魂袭气,以气环魄”的内丹修炼之术,是“背天而自用”。但是他所反对的,不是内丹术本身,而是为此术者的目的。他在同篇中又说:“孟子言持志,功在精也;言养气,功加魄也。若告子则孤守此心之神尔。”所谓“功加魄”,即指内炼调息之术。在他看来,孟子所说的“养气”,和丹道“以意驭神,以神充魂”的一套并无不同,只是儒家的目的不在长生成仙,而在变化气质。而且变化气质,非此不办,否则“孤守此心之神”,所得者只能是一瞥之慧。
明儒之群趋于内丹调息术,实由其重情而来。刘鉴泉《三进》一文对此分析说:
情意又与生理相关;身心相连,心意相使,治心者固不可忽气。朱派之惟恃知,固琐碎而无功;变化气质,非止穷理所能也。王派有功情意;而全不顾气,情意亦难调适。气质既拘于生初,复挠于当时;当其甚也,观念失其力,景象失其味;欲清其源,必有心气兼治之功。追求至此,不得不兼取丹家。故调息之功,自朱晦庵、饶双峰以至王龙溪皆用之。
此一论断,与船山思想的发展历程,可谓若合符节。
船山《楚辞通释》中《远游》一章,对道家内丹之术颇有阐释;《愚鼓词》更是有关丹道工夫之作,非于此有实践经验者不能道。他之有取于丹道者,正在其养气调息之“功”,而不在其成佛升天之“道”。(《后愚鼓乐序》说:“三教沟分,至于言功不言道,则一也。”)《楚辞通释·远游》章说:“神和而气应,神乃入气之中,而化气为神矣。盖以后天气接先天气者,初时死汞之功;以先天气化后天气者,浑沦自然之极致。”(“先天气”即太虚之气,“后天气”则指第二层次的气。)达到了这一极致,便能“气化于神,与天合一”。这正是丹家所谓“炼气化神,炼神还虚”。而船山之有别于丹家者,在深信“德无所不凝,气无所不彻”,“气之所至,德即至焉”(《思问录外篇》):人与天地之气交通往来而不息,经由见性修德加内炼调息的工夫,我便能以一己有“德”之气回馈于天地,垂功于万世。他晚年遁迹穷山,屏绝外事,砥砺躬行,死而后已,所赖以安身立命的,正在于此。
船山之学,浩博无涯涘,兹就《思问录》所涉及者,略陈管见于上,供读者参考。
己卯夏六月属稿于星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