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这本书,从第一篇开头开始,就觉得那些事总像在哪儿听说过一样,或许是本来就有听说过一些那样的事,再看他本人写一写,会心里露出笑来,想:哦,原来是这样啊。原先不知从哪儿看到的事,被联系起来了。比如总有一群爱读书的青年来往着啦,唱歌难听啦,夜里家里来了小偷啦,给猫做了一个墓啦,从大学辞职去了报社啦。看着这些,会觉得:唷,夏目漱石先生平日里的生活,我也是知道一些的啦!虽说是个了不起的作家,可也是个平凡的人啦!当时他家的女佣,也会有和这差不多的既骄傲又觉得好笑的心情吧。
最可爱的是那篇《火盆》,全篇就写:早上起来,觉得好冷哦!冷啊,泡茶,小孩哭了,心情不好,不吃早饭了,在火盆上烤手,还是冷,小孩又哭了,没心情做事了。想想烤火炉要用的炭钱,没钱,烧不起。手脚麻木,不想工作,但事情堆积如山,欠了好多稿子还没写。胃痛,冷,天冷人懒。有人来了,走了,打算去泡澡,又有人来了,好不容易走了,小孩又哭了,还是去泡澡。泡完澡暖和了,继续坐在火盆边,啊,总算有点舒服了,已经是晚上了!大家都睡觉了!——多少人看完不会笑起来:可不是嘛!每天日子就这样过去了呀!
谁知道到了后半本,变成了令人无法欢笑起来的调子,第二辑《往事漫忆》从夏目漱石再次住院开始,看着身体强健的人,感到羡慕,“自己何时才能有那样的好身体呢?这一切皆化为过去”,接下来就多是些生病住院的事——
“细思之,我能平安地回到东京实乃天意。要说这是理所当然,也只不过是因为依然活着才会如此大言不惭。头脑里不要只惦记着活下来的自己,也要想想那些在生命的钢丝上一脚踏空的人。只有将他们和幸福的自己加以对照,方可感到生命的可贵,才会懂得怜悯之情。”
“刚过不惑之年不久又从死亡边缘获救的我,自然不知道今后还能活多久。细思之,只能活一天算一天,活两天算两天。要是头脑依然好使,那就更加难得。”
“为纪念弘法大师放焰火的晚上,我把床铺挪进走廊,躺在上面眺望初秋的天空,直到夜半。”
“菊雨潺潺,疾病赋我一身闲。色香淡淡,今朝尚无菊花缘。”
再一想,其实低低的哀歌在前半本里已经响起过。先是一篇《正冈子规》,嘻嘻哈哈,写正冈子规贪吃又任性,爱做汉诗,爱谈哲学,还有去厕所会带上火盆这样的笑料,字里行间全是亲近之情,接着一篇《子规的画》,子规已经亡故,生前病中还画了插在瓶中的一枝野菊寄给夏目,只有三朵花,八九片叶子,画得认真、仔细、拙朴,用了极大的耐性,“画幅悬在墙上,远远看去,深感寂寞”。真是寂寞呢……
正冈子规卧病不起之后画了许多画,“写生都是在枕上完成”,他写。算了一下夏目从再次住院(1910年)到去世(1916年),也有六年时间。过去的人,常常会见到缠绵病榻好些年的,他们似乎比我们更多更清晰地感受到对面站着死这件事,一边活着,一边死去,一边病着,一边创作,真是感人。我被那立身于坟墓和浮世之间的达观和宁静深深地打动,愈加觉得人生就是譬如朝露,非常短暂,但有些人的那颗露珠就是闪闪发光的,映着美丽而凄苦的世界。
而我们纵使在幽暗之中,也能藉着那光走下去吧。
顾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