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本章中,我想谈一谈自己的经历、价值观和问题意识,这也能帮助大家更好地理解为什么我要分析新一代金融行业。
我在前面说过,我从“战略与市场营销”“领导力与使命管理”等专业视点出发,分析了亚马逊与新一代汽车行业,并将结果分别整理成两本著作——《亚马逊的大战略》和《2022年新一代汽车行业》。但是作为商业人士,我的出身既不是IT业也不是汽车业,而是金融业。
我于1987年入职三菱银行工作,第一年便被分配到神保町分店,负责中小企业的贷款业务和外汇业务。我记得,当时13家都市银行都还在,但有一天早晨起来刷牙的时候,我还是听到了“太阳神户和三井合并”的消息。
第三年的时候,我被调回公司总部工作,之后经历了国内外大企业的大型项目融资。在项目开发部中,我做过海外炼油厂、液化天然气(LNG基地)、发电厂、酒店、购物中心、办公室等大型项目的开发融资,以及美国工厂的借贷扩张组合业务等工作。在此期间,我在芝加哥大学商学院留过学,后来于1997年7月被分配到新加坡驻当地的一家子公司,负责除日本本国外的大企业并购和融资等投资银行业务。
之后,我又跳槽到外资金融机构工作。自1998年以来,我陆续担任过花旗银行资产与证券部交易员、美国银行证券结构性金融主管、荷兰银行安室证券有限公司业务部经理等职位。
这里需要指出的是,我一直从事金融业务,其中多年从事包括项目融资和证券化在内的结构性融资业务。因此,接下来我将要阐述的问题意识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形成的。
在雷曼冲击期间,我于2007年10月在银行专业杂志《银行法务21》上发表过题为《次贷问题的构造与本质》的文章。文章指出了7个问题,并认为“雷曼事件是资产证券化问题白热化的体现”。这些问题可能会有点不好理解,因为它是面向金融专业人员的。我将为大家具体阐述一下:
问题所在与性质——问题很复杂,相关当事者很多,而且这些当事者是世界金融的主要参与者。
作为金融的基本职能,杠杆的劣势已经显现出来。
金融、金融方式和金融商品的重要前提和假设正在遭受挑战。
具有市场影响力的金融商品的弱点也受到了挑战。
长期以来ABCP(短期证券化产品)的流动性低下问题以及美国银行和美国当局有关重新评估证券化商品的讨论可能会引发大规模的信贷收缩。
从原资产的次级抵押贷款到衍生产品CDO的派生过程非常复杂,由于涉及的当事者众多,因此要想出解决方案非常困难。
各种复杂的委托——代理问题不断出现。
然而在证券化业务中占据核心位置的人士们,很少愿意在当时站出来详细说明其原因。
我发表上述论点的出发点在于作为证券化业务当事者的反思以及使命感。我认为,我应该来揭示次级抵押贷款问题和雷曼破产的原因。在日本从事证券化业务的初期,我曾与会计师、税务师和律师合作制定新方案,还拜访过金融厅进行咨询。没错,我喜欢创造新事物,而且我热爱这份工作。
可是,我们的工作也助长了房地产泡沫出现,继而引发了次级抵押贷款危机和雷曼冲击这些前所未有的事态,这些都是不容否认的事实。
因此,我一直在思考现代金融的问题点和金融“应有的样子”。我的书《使命经营学》( Subarusha Linkage )中也对此进行了描述,虽然有点长,但请允许我引用其中一部分来阐明一下我的问题意识。
“……公司的目的终究是盈利,必须要在激烈的竞争中胜出才行。我们会听到一味地倡导企业对社会的使命和作用,而丧失了追求利益的企业经营不下去的声音;我们还会听到人们在颂扬美好的使命之前,会先聚集在财富那里听到的声音。”
追求利益的确是企业生存和成长的必要条件。但如果企业发展不顺,自然也就不会有健全的运营管理,更不可能支付员工满足的薪资和股东满意的分红,最终,一定会遭到企业利益相关者的抛弃。因此,最重要的是如何在使命和追求利润之间实现平衡。
最近我经常听到“可持续性”这个词。该词最初产生于确保连续捕捞而不减少海洋资源的想法,目前该词已经应用到了企业的经营管理之中。
那么,企业为了长期生存又应该采取哪些策略呢?
比如利益至上主义,即尽一切可能获取利润,而且完全不返还给员工和社会。这可能是短期内提高业绩、让企业成长的最佳方法,但这种短视的经营方式最终将被企业员工、客户乃至整个社会所厌弃,并且不会持续很长时间。与此相反,通过将利润返还给更多的利益相关者,虽然企业不能实现快速增长,但却能实现可持续性经营。
在雷曼冲击以前,比起可持续性,许多公司更奉行短期主义。短期主义是一种经营方式,即企业通过抬高股票价格以满足投资者追求短期盈利的效果。这一时期利益至上主义和效率主义占据了中心位置,极少有企业关注到使命的概念。
但是,当那场从次贷危机到雷曼兄弟破产,号称百年一遇的金融危机冲击了全球经济时,情况发生了变化。以股东优先为原则的短期经营理念最终引发了整体经济陷入崩溃,这时人们开始期待植入可持续性的新型经营理念。
在雷曼破产之前,我成为多家业务量飞速增长的房地产上市公司的客户。老实说,使命的概念还没有明确成形,我主要负责“如何提升公司股东的价值”“如何上市和提高股价”等一些当时的主流战略咨询。其中有几家公司的经营清楚地说明了,以使命为导向的观点对企业经营管理的重要性。
我负责的房地产A公司是一家快速成长的新兴上市公司。正如次级抵押贷款那样,房地产的证券化正当流行之时,A公司也效仿出售以房地产为抵押的证券,并赚取了利润。当时,大多数新兴的房地产公司和A公司一样,都是通过房地产的证券化来获利,并以此提高自家公司股价,以增加股东价值。因此,经营管理中最优先的课题便是如何短期内有效地提高业绩,以及提高的业绩如何反映到股价上。
这位老总年纪轻轻,才华横溢,富有魅力,有望成为未来房地产行业的领军人物。但是,就在A公司实现华丽增长的时候,次贷危机爆发,雷曼破产冲击了整个房地产行业,大多数新兴房地产上市公司破产倒闭。A公司也陷入经营困难,最终也以破产告终。
现在看来,当时的房地产泡沫显而易见,但是许多已上市的新兴房地产公司都沉迷在这场游戏中,执着于争夺市场份额、赚取利润。老实说,当时大多数企业管理者都无法回应公司对于社会的使命和意义,使命的概念几乎完全被忽略了。
回头再看,雷曼破产之前,大多数企业追求短期的结果,利益至上主义和效率主义盛行,使命从未得到重视。当然我自己也是一样。
在今天,利益至上主义和效率主义得到了合理主义的支持,甚至于美国银行的经营理念还以利益至上主义和效率主义来解释合理一词。我在芝加哥大学攻读MBA学位时学习的金融学和计量经济学也完全是合理主义的极致体现。而美国的合理主义,尤其是芝加哥大学的计量经济学更是试图“量化一切”。没错,美国银行的经营管理也是如此。
我为银行杂志《银行法务21》(2007年1月号)撰写了一篇名为《ABL的意义和本质》的文章。其中,资产支持融资(Asset-Based Lending,简称ABL)代表资产抵押贷款,具体包括以动产、存货、房地产、货币债权和知识产权等资产为抵押进行贷款业务。
资产支持融资从美国开始流行。当时,美国银行导入了以风险调整后的资本收益率和交易等级为代表的经济资本管理制度,随后这也成为美国银行经营管理的精髓,即量化、分析并管理所有的风险。
涉足金融的人们通常认为金融即是科学。确切地说,或许应该是“我想”认为金融就是科学。在经济资本管理中,它不仅可以量化信用风险,也可以量化商业风险和国家风险,并创造收益率。我们在每个部门、每个营业点、每个业务合作点以及每次交易中都可以进行风险管理。它细致缜密,可以被称为科学,我对此也给予了极高的评价。
然而,实际上,雷曼兄弟的破产已经暴露出这个破绽,即“金融不能成为科学”。
问题出在哪儿呢?所有理论都是基于各式各样的前提和假设才能成立的,即使在金融领域也逃不掉这种宿命,因为前提和假设会随着理论的深度而增加。而且,如果单看每一个前提条件,总是会让人产生疑虑:“这个一直是对的吗?”证券化业务也是在一系列前提和假设的堆积下形成的事物。
在商业中,试图量化和控制本身是合理且必不可少的。但是,想要量化并尝试解决一切是不可能的。在我看来,次贷危机和雷曼冲击正好暴露了这种现实。
那么金融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在这些问题的推动下,我甚至一度脱离了我的金融职业生涯。
如果我们不重视这些问题,且不去思考未来金融应有的样子,雷曼兄弟的破产将会重演。
撰写《泡沫故事》的经济学家约翰·肯尼斯·加尔布雷思说:“泡沫总是在发生。”为什么泡沫会重复发生?那是因为经历过泡沫破灭的人一时离开了市场,如果不将曾经遭受过重创的经验总结移交,那么下一代就不可避免地犯同样的错误。这就是为什么每次有泡沫时都会有人争论“这次一定不是泡沫”。即使在雷曼兄弟破产之前的房地产金融市场上,也总是能听到“过去没有折现金流的说法,也不存在什么抵押贷款”“过去的金融不是科学,现在的金融就是科学”的说法。
正如经济学家加尔布雷思所指出的那样:“虽然看起来似乎有新事物诞生,但本质上没有任何改变。”即便在泡沫的高峰期,最好的玩家也没能看穿这是泡沫。
我仍然清楚地记得,在1998年10月日本长期信贷银行破产前后,“下一个破产的是××”这样的传言不绝于耳,第二年雷诺就宣布将支援日产汽车。当时我在花旗银行工作,负责日产及其金融子公司的证券化业务,在与日产集团进行巨额证券化交易的时候,我亲身经历了负责企业并购的人员和日产内部相关人员不断奔走斡旋的场景。最终雷诺决定拯救日产并且成功结盟。
日本泡沫危机发生近10年后,雷曼冲击爆发。那些从事证券化业务的人放下了自己以前的骄傲,开始进行强烈的自我反省。于我而言,这也是让我离开金融行业的重要契机。
从那时起,我也不断地问自己:“金融真的在创造价值吗?”“金融真的在为客户解决问题吗?”
我认为加尔布雷思的观点完全适用于当前的“大数据-AI”时代。
雷曼冲击前的美国金融业,包括我在内都过度相信“金融创造价值”。金融本来就不是独立的,它通过与各种各样的行业结合来创造价值。但是,随着金融的独立发展,“钱生钱”的游戏开始失控。
失控的一部分就是上述所说的经济资本管理。
到现在,我仍然认为经济资本管理本身是一种很好的管理方法。
但在现实中,我们不可能量化所有的信用风险、市场风险、商业风险和国家风险。正如我前文所述,在量化之前,假设“所有的变量都要服从正态分布”之类的前提是必不可少的。但是,现实中并不是所有的变量都服从正态分布,这些假设上的错误导致本应如科学般精确的经济资本管理走向失败。
美国金融机构的过激行为既包括过度重视投资者,也包括过分追求企业利润。
雷曼冲击之前,美国金融机构的商业模式可以简单地表述为“创造面向投资者的金融产品策略”和“打包出售策略”。那时候美国金融机构的三大业务是打包、出售与交易。
打包通常被称为主要业务,是创造(发起)金融产品的业务,代表例子像银团联合贷款、股票和债券的重组,结构性融资和证券化产品的重组也被包含在内。该业务的主要工作是与发行方公司合作,也可以说是融资方的工作。
出售是指将重组的股票、债券和贷款等贩卖给投资者的业务。
交易则是指用公司的资金买卖股票和债券的业务。
综上所述,“打包出售策略”,就是将金融产品重组并出售给投资者的策略。
该策略本身的对错姑且不论,“过度”被使用却是真的。例如,为还款能力较低的人,也就是次级信用的人提供的重组贷款被称为“次级贷款”。将这种贷款债权出售并进行证券化即为证券化交易,在此过程中许多金融机构利用它们的子公司或业务关联公司开发出一笔笔面向消费者的次级住房贷款抵押债券。这对雷曼兄弟的破产造成了不小的影响,因为原资产的贷款和其衍生的金融产品都陷入了危机。
美国金融机构也是一样,传统银行的三大业务包括融资、结算和存款,这三项也是银行收益的主要来源。这在直接融资尚不发达,而大公司的资金需求也已强劲的时代没有任何问题。但是,随着时代的发展,大公司的资金需求也已呈现出低迷状态。为了填补这一空白,证券化业务诞生了,最终其竟然还扩张到了抵押贷款的部分。
由于这些高风险的金融产品成为获利的源头,美国金融机构公示的净资产收益率(ROE)高达15%。而从事这些金融产品的管理人员和专业操作人员赚取的报酬已经增加到从数亿至数十亿日元不等。
虽然不能仅凭高昂的报酬就说这种经营方式不合理,但是,显然只有投资者和金融机构受益于这种“打包出售战略”。
投资者不是金融机构的唯一客户。普通公民,也就是存款人和融资公司也是金融机构的重要客户。
不幸的是,“打包出售战略”严重偏向投资者的利益。同时,无论社会发展到什么程度,该策略中始终贯穿着“银行法则”。
这是一项旨在提高公司本身财务项目、改善管理指标并让股东满意的策略,但无法兼顾到其他利益相关者,例如存款人或融资公司就并不在项目之内。
这项策略严重违背以客户为中心的经营理念,当时的金融机构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也在进行自我反思。
对于轻视金融原有的功能而执着于谋利的金融机构,大家的批判声音也越来越多。
我一直在思考“什么是真实的”。在金融服务中,比起投机需求,真正需要关心的是本质需求。因此,如果要问什么是真实的,自然会想到本质需求。
房地产泡沫破裂和雷曼冲击爆发时发生了什么?在雷曼冲击前,除少数企业外,在纳斯达克上市的数十家新兴房地产公司已经倒闭,只有获得银行支持的公司得以幸存。这与1991年泡沫破裂时的情况完全一样,一家公司能否幸存主要看是否能得到银行的援助。而银行只为一些实体经济运作良好的公司提供援助,比如稳定经营的公司和开展强大社交性业务的公司。
亲身经历了这些情况,我不得不思考金融是否真的创造了价值,金融的作用是什么,金融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我觉得最重要的是摆脱短期主义并“以更加长远的眼光看待问题”。如雷曼冲击被认为是百年一遇的危机,我们看到了。但如果我们能看到200年、300年,甚至更长时间以后的话,或许我们会克服短期主义的限制。
关于“钱生钱”的争议一直以来都很大。在法国经济学家托马斯·皮克迪的畅销书《21世纪资本论》中,有一个公式“r>g”十分有名,其中r指的是资本收益率,即投资股票或不动产获得的收益,g是经济增长率,即劳动所得收入的增长。我们理解的普通业务既可以通过生产并出售某种东西赚钱,也可以通过提供服务赚钱。然而在金融的世界中,货币本身没有狭义的“工作”行为,但是,通过“钱生钱”的方式能够获得超过普通业务的资本回报率。
那么金融如何创造价值呢?
雷曼冲击展示出“r>g”的矛盾,令人感到金融并没有真正在创造价值。但是我不这么认为,金融真正的作用应该在其他地方。
在考察新一代金融时,我认为这是一个重要观点。如果不从这些根本问题上考虑,那么在数字化方面已经落后的现有日本金融机构将无法与金融颠覆者竞争,这是因为金融颠覆者正在解决这些根本问题。
从下一章起,我们将介绍金融颠覆者和现有金融参与者的发展动向以及新一代金融业的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