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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高岭之花

早上。

太阳已经透过窗帘隐隐约约射进屋子里,一条黄白的光线,笔直地在墙角和地上折射出一个钝角。

丘桃桃睁开眼睛。

在清醒的一瞬间,有两件事分别涌入了脑子里:外公心脏病犯了,昨天晚上爸爸妈妈连夜赶了回去;这两天开始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会慢慢地发下来。

“嗡嗡嗡……”

手机振动的声音恰好响起。因手机放在桌子上的缘故,声音听起来有些刺耳。

丘桃桃接起电话。

“您好,这里是岳鹿大学招生办……”

啊,大学。

丘桃桃提起一口气。

“录取……”

成功了。

丘桃桃把提起的那口气放下。

成功了。

她考上岳鹿大学了。

纸质版录取通知书还有两天就会送到她手上。

然后再过两个月,她就可以拿着录取通知书,去岳鹿大学报到。

岳鹿大学很好,科研成果优秀,骨干教师众多,教育研究经费充足,重点科目在全国范围内可以排前三。

更重要的是,岳鹿大学里有一个叫“庄穆”的人。

庄穆在解剖室里,正用手术刀划开一头猪的心脏。

电刺激的缘故,心脏还在规律地跳动着。

庄穆对着尚且还在跳动的心脏,冷静有序地划开它,手握内窥镜,找到三尖瓣,记录下实验数据。

这时候,班导发来消息:

“想不想做今年院里大一新生的负责学长?”

庄穆一点都没有犹豫地回复:“不想。”

“我就知道。所以我一开始就没把你的名字往上报。”

听这语气,是要庄穆向他道谢。

“谢谢聂老师。”

“没事,你做出一点实际行动来谢我就好。”

“上学期的家访记录,我帮您写?”

“不用,那个我自己写完了。”

班导发完这一条消息,隔了半秒,紧接着就打了一个视频电话过来。

庄穆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视频电话还在响。

庄穆接了起来。

“上午好啊,做实验呢?”班导笑得很和蔼。

“嗯。”

“情况是这样的啊,文学院今年的新生负责学长吴垒昨天跟体院的打球时受伤了,现在拄拐呢。所以情况特殊并且紧急,文院那边的辅导员陈老师直接找我要你。”

“我医学院的,去做文学院的负责学长?”庄穆皱起眉头。

“今年贴吧票选出来的校园最帅高岭之花,你又排第一。陈老师说把你拉出去在文院里晃一圈,激发激发文学院学生的文学创作才华。”

“不去。”庄穆说。

“行,就这么定了。”班导心情很愉快,“我们院的门面,好好干,多笑笑,也就带一个军训和几天晚自习。”

庄穆平静地看着班导。

班导想了想:“你自己说你要谢谢我的。”

庄穆还是平静地看着班导,没有说话。

“这届进来的文院新生里,有个女孩儿才十六岁。跟你当年一样,不,其实比你更早,考试的时候她十五岁,最近刚过的十六岁生日,这么算来,比你还要厉害一点。”

庄穆挑眉。

“而且文学类的能提前招进来,比理工科的要难很多……”班导一边看着庄穆的脸色,一边继续说。

“我去。”庄穆应了。

食堂在岳鹿大学跟个圣殿似的,供在高高的阶梯之上,每次吃个饭,宛如去西天拜佛求取真经。

丘桃桃在食堂里见到了丸子。

两个人刚开始还有点不敢相认。

丘桃桃小时候和丸子在一起玩过,丸子对她来说是住在隔壁的温柔姐姐,漂亮、好看。为了哄她写作业,丸子每次都会给她好吃的糖。后来丸子搬走了,她还伤心了好一阵。

“丸子姐姐,没想到你居然也在岳鹿大学!”

丘桃桃开心得不得了,拉着丸子说了好多小时候的事儿。

今天风有些大,庄穆即使戴着眼镜,还是觉得风一阵一阵地往眼睛里灌。

连续做了两个小时的实验,从科学的角度讲,本来应该每隔三十分钟就看一下远方休息眼睛的。庄穆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

手上有很多细菌,相对来说,手背的细菌总量要少些,所以庄穆用手背揉了揉眼睛。

两个刚从食堂吃完饭下来的同学,在阶梯上嘻嘻哈哈地打闹。

真是危险。

庄穆摇摇头,正要避开,却见其中一位同学太兴奋,手舞足蹈的,先撞了他,然后又波及了同伴。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庄穆来不及回应那位女同学的道歉,他眼疾手快地往右蹿了一步,张开双臂,把不小心摔下阶梯的另一位女同学接住了。

那一刻,天旋地转。

鸟儿在耳边温柔地唱歌,风儿在脸颊旁轻轻地抚过。

摇摇晃晃的世界里,庄穆冷峻严肃的脸猝不及防地落到丘桃桃的眼睛里。

“谢、谢谢。”丘桃桃愣怔住,躺在庄穆臂弯里。

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

这就是……庄穆。

果然很帅,比小时候帅,比照片上还帅。

庄穆把丘桃桃抻直,让她站在阶梯上,然后弯下腰,捡起自己刚刚还来不及戴回去,然后就被撞到地上的眼镜,左右上下仔细看了一遍。

“幸好没事。”庄穆掏出面巾纸,擦了擦眼镜。

“小心一点,阶梯上打闹,你们不要命,我还要眼镜的。”庄穆严肃地说。

“……”

丘桃桃震惊地看着庄穆冷漠离开的背影。

没错啊,是庄穆啊。

是从小就被爸爸妈妈挂在嘴边念叨的优秀有礼貌成绩好啥都好的庄穆啊。

人的发展变化这么大吗?怎么感觉跟小时候一点都不一样?

她问身边的丸子姐姐,怀揣着最后一丝希望:“刚刚我是不是被英雄救美了?”

“好像是……没有。”丸子姐姐小心翼翼地说。

“那你说,我是不是被他拦腰抱住了?”

“这个倒确实是。”丸子姐姐停顿了一下,“但是,他好像也不是为了你的安全接住你的,他是为了不让你踩到他的眼镜。”

丘桃桃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

今天风有些大,吹得远处的树东倒西歪,天上蒙蒙罩了一层灰色,看起来像是很久没擦的车库玻璃。

“没事啦,他就是庄穆,性格就这样儿。”丸子姐姐看丘桃桃实在太悲伤,安慰道,“每年被他伤到的女孩儿可以绕食堂三圈。”

丘桃桃瘪瘪嘴,没有说话。

报到的两天时间一过,晚上紧接着就开始了晚自习。

丘桃桃午睡睡过头了,紧赶慢赶踩着时间点进了通知里说的自习室。

结果—人山人海。

真的是人山人海,别说坐的地方了,站的地方都够呛。

丘桃桃不可置信地拿出手机确认了一遍。

对的啊,人文楼301,没走错教室啊。

怎么这么多人?

今年汉语言文学专业招了这么多新生吗?

丘桃桃站在门口,对着面前的人墙,很无奈。

“怎么不进去?”

身后传来一道沉静的声音。

好耳熟。

丘桃桃转过头,果然是庄穆。

“进不去啊。”丘桃桃手捏紧了卫衣的衣摆。

庄穆皱着眉,他走到门边,屈起食指敲了敲门。

闹哄哄的教室安静下来,在看到他之后,又响起了一阵小小的议论声和惊呼声。

庄穆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丘桃桃离他很近,听见了,她笑了笑。

庄穆转头看了她一眼。

丘桃桃连忙摆手:“没事没事,你继续。”

庄穆又敲了敲门,声音比第一遍更重。

教室立马安静下来。

面前的人群给庄穆让出来一条狭窄的道。

庄穆看都没看那条窄窄的小道,低头翻手里的点名册:“我手上的册子里总共八十九个人,有两个同学飞机晚点,不能赶来上自习,今天在教室里的应该只有八十七个人。”

庄穆抬头,看了一眼挤得水泄不通的教室:“不在点名册里的同学,麻烦出去一下。”

尽管不情愿,但陆陆续续有好些人收拾东西往外走。

庄穆站在门边等着,一些同学走出来的时候大着胆子向庄穆打招呼,庄穆就微微点头。

丘桃桃逆着人群往里走,开玩笑,现在再不走,一会儿人都出来完了,她那时候再往里走,那迟到得也太引人注目了。

刚迈出半步,丘桃桃就被走出来的同学撞了一下。

“抱歉,抱歉,我—”丘桃桃低着头,一路说着“借过”和“抱歉”,一路往里走。

没走出三步路,连帽卫衣的帽子就被拎住了。

丘桃桃回头,正好撞进庄穆的眼睛。

“你迟到了。”庄穆说。

“瞎说。”丘桃桃辩解,“我跟上课铃声同时到的,不算迟到。”

“《学生守则》里说得在预备铃响之前到教室,刚才响的是正式铃。”

丘桃桃苦着脸:“我错了。”

庄穆松开丘桃桃的卫衣帽子,把她拉到自己身边站好:“等人走了再进去。”

“一会儿,还要当众批评我啊?”丘桃桃要哭出来了,太丢人了吧,“别啊,我真的错了,睡过头了,而且、而且这第一天,我不知道得在预备铃之前到,你看,我……下次真的绝对不……”

庄穆低头看了一眼她,可怜兮兮的,一张脸皱成一团,像小时候家里养的那只加菲猫。

“不是要当众批评。”庄穆鬼使神差地开口解释了一句,“等人走了再进去,逆着人流走不安全。”

丘桃桃松了一口气。

她乖乖地站到庄穆身边,目送教室里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走出去。

“这些人都是来看你的啊。”丘桃桃感慨了一句。

庄穆没说话。

非汉语言文学专业的人走得差不多了。

“进去吧。”庄穆说。

本来晚自习的第一件事是点名,但刚才清人已经花了很多时间,庄穆大概扫了一眼,有八十几个人的样子。

也是,第一天上晚自习,都是刚刚入学的,胆子还没肥起来的大一新生,应该不会逃晚自习。

“我叫庄穆。从今天起到军训结束,由我带着你们熟悉校园环境。”庄穆背过身在黑板上写了一个“庄”字,“最近这段时间的晚自习我都在,关于入学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问我。”

“我!”前排一个女生举手,“庄学长有女朋友吗?”

“这个问题跟入学无关。”庄穆回答,然后继续说,“以后都像今天一样,七点正式开始晚自习,六点五十八分预备铃响,在预备铃响之前,大家要到教室坐好。”

说到这儿的时候,庄穆正好看到坐在后排的丘桃桃。丘桃桃一听这话,就抿了抿嘴,很是尴尬地低下了头。

庄穆嘴角扬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

真的很像小时候养的那只加菲猫。皱着一张脸的时候像,犯了错低下头的样子也很像。

晚自习结束,丘桃桃回到宿舍。

她分到的这个宿舍在楼梯拐角,很小,只够摆一张上下铺,是整栋楼唯一的一个二人寝。

白天丘桃桃到的时候,舍友没在,现在她推开门,里面却亮着灯。

她有点紧张。

这是丘桃桃第一次住校,第一次有舍友。

网上有很多人都在吐槽自己的大学舍友,丘桃桃看了总觉得心惊胆战,怕自己遇到不好相处的,那样会很麻烦。

“嗨!”正蹲着收拾行李的舍友转头看到丘桃桃进来,笑着打招呼,“我叫陈双念。早听说跟我一起住的就是那个十五岁考进来的天才,我以为得是那种埋头读书的女学霸,没想到你长得这么水灵!年轻真好啊。”

丘桃桃一下子就乐了。

“我最近十六岁了。”丘桃桃纠正道,“也没年轻多少。”

“那就好那就好,听说你十五岁的时候,我还挺担心我们俩有代沟。不都说三岁一代沟嘛。”

丘桃桃走过去看到陈双念正把衣服从行李箱里往外拿,她问:“要我帮忙吗?”

“不用!”陈双念一摆手,“我家就在本地,衣服带过来的时候,我特意连衣架都没摘,你看—”

陈双念连着衣架把衣服拎起来:“直接挂衣柜—我去,忘了一个重要步骤!”

“我帮你把衣柜擦了。”丘桃桃笑着说。

“漂亮!”陈双念大叫一声,“谢谢你哦!”

陈双念把衣服挂完就开始往床上铺被子。她在下铺,铺被子要方便很多,丘桃桃就坐在宿舍的椅子上削苹果。

“没来的时候,以为你特高冷。”陈双念说。

“为什么啊?”

“我们学校近十年的历史中,上一个十六岁就考进来的,是庄穆,你看他都高冷成啥样儿了。”陈双念模仿晚自习的时候庄穆说的话,“这个问题跟入学无关。”

“说起来,他都读研二了。”陈双念感叹了一声,“别人的二十岁啊。”

“这倒是。”丘桃桃感同身受地点头。

从小就听妈妈念叨,庄穆就是传说中别人家的孩子,小学华罗庚和哥白尼,初中的物理和生物竞赛,但凡有名字的比赛他都去了,然后都抱着奖杯回来了。

丘桃桃有一次跟着爸爸妈妈去过庄穆家里,看着一整面墙的奖杯证书—“真的是个怪物啊。”丘桃桃喃喃自语。

此时此刻,丘桃桃发出了和当时一样的感叹—

“真的是个怪物啊。”

“对。”陈双念补充了一句,“还是个很帅的怪物。”

明天开始就要军训,陈双念每天进行的求雨活动达到最高峰,她把丘桃桃削好的苹果规规矩矩地摆在窗户下面的桌子上,两边各自放了三根香蕉。宿舍里不让有火,陈双念就手拿着三支圆珠笔,跪在桌子前,虔诚地对着夜空拜了三下。

丘桃桃看得直乐。

“别乐,快帮我想想,《西游记》里面那段词儿是啥来着?”

“这一上坛,只看我的令牌为号:一声令牌响风来,二声响云起,三声响雷闪齐鸣,四声响雨至,五声响云散雨收。”丘桃桃说。

陈双念瞠目结舌:“你还真知道啊?”她回忆着丘桃桃的话,“一声令牌响风来,二声响云起—然后啥来着?算了算了,龙王知道我意思就成。”

丘桃桃笑得不行:“你真好玩儿。”

“我更喜欢你说我好看。”陈双念傲娇地扬起下巴。

可能上天真的有好生之德,第二天军训的时候,正好赶上下雨。

陈双念激动坏了,一边往训练场跑去,一边气喘吁吁地跟丘桃桃扯犊子,说这说明她跟龙王爷有心电感应。

结果上天再有好生之德,也比不上人类冥顽不灵。外面下雨不能军训,那就到体育场去比赛拉歌。

所有人根据连队被整齐分成块儿,规规矩矩坐在自己班的位置,丘桃桃在一连,带她的教官好像是班长,其他连的教官老是和班长互动,直接结果就是一场拉歌下来,丘桃桃嗓子直接冒烟儿。

因为他们的教官特别兴奋,全程和看台对面的十三连对着喊:

“叫你唱!你就唱!扭扭捏捏不像样!”

对面十三连也不甘示弱:

“12345,我们等得好辛苦!1234567,我们等得好着急!”

这时候丘桃桃就特别佩服陈双念,这么吵、这么激动、这么关乎尊严的时刻,陈双念低着头,睡得非常香。

“昨晚上求雨完了,梦里和龙王爷沟通了一番,太累了我。”陈双念说。

“那一会儿教官发现了怎么办?”丘桃桃很担忧。

“你看你这个问题问的。”陈双念对着丘桃桃挤眉弄眼,“你的作用是什么?”

丘桃桃乐了:“行!我帮你盯着,你睡吧!”

拉歌结束了,外面雨也停了,大家开始被指挥着往外走。

“一连的同学听着!先不动,等出口的连队走完了,咱们再有序离场!”

丘桃桃摇醒陈双念:“要走了。”

“好。”陈双念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下意识地回头一看,“欸,庄穆。”

丘桃桃连忙回头。

真是庄穆,他就抱着手站在他们连座位后面。

什么时候来的?

刚才自己吼得脖子都粗了一圈儿的样子,也被看见了?

丘桃桃下意识就捏紧了手。

“嘶—”陈双念倒吸一口凉气,“你掐我干吗?我已经醒了!”

“队伍里保持安静!”教官回过头来瞪了一眼丘桃桃和陈双念。

啊,真是丢死人了。

总算轮到一连往外走,丘桃桃头快要低到脖子下,一路埋头跟着,看也不看庄穆一眼。

“军训就要有军训的样子!抬头挺胸!”教官又在那儿喊。

陈双念扯了扯丘桃桃的袖子:“我怀疑教官在针对我们。”

“别说了,赶紧走,正盯着我们呢。”一开口,丘桃桃才知道,自己声音哑成这样了。

正巧这时候经过庄穆身边。

丘桃桃看了庄穆一眼,庄穆一脸平静,好像没认出她来。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庆幸,丘桃桃瘪了瘪嘴,乖乖跟着人流出去了。

外边雨停了,天儿特别干净。

与此同时,太阳也冒出来了。

没一会儿,同学们就切身感受到了什么叫盛夏,什么叫酷热。

休息时间,女孩儿们三三两两在树下坐着。

丘桃桃质问陈双念:“你不是说你跟龙王爷沟通过了吗?你沟通到哪儿去了?”

“别提了!我算是把这个老头子看透了!”陈双念义愤填膺,“昨天给他吃的苹果香蕉真是白吃了!”

“苹果后来不是你给吃了吗?”丘桃桃忍着笑。

“那不是因为你削好了嘛,我也不能白白浪费你的心意。”陈双念这话说得特别正经。

丘桃桃笑得前俯后仰。

庄穆来到连队送水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丘桃桃躲在人堆后面,坐在树下的路侧石上跟身旁的同学笑。

盛夏的阳光从叶子和叶子中间泻下来,白布一样,光斑正好落在她耳根。

白的、嫩的,甚至晃神间看着有些粉。

像是刚刚从锅里端出来的热乎乎的粘豆包。

她居然就是丘桃桃。

看着智商也不太高啊,到底是怎么考进来的。

从体育场往外走的时候,他站在一旁,听见她和同学说话,声音听起来有些哑。再一想不久之前拉歌的时候,她卖力的样子,庄穆暗自觉得好笑。

就这样的小屁孩儿,庄穆再次感叹,居然是个学霸。

不过她嗓子哑了的话,别的同学嗓子也会哑吧。

庄穆去学校超市订了三箱水,超市配送师傅骑着三轮车,要载着庄穆过来。庄穆看了一眼脏兮兮的三轮车,拒绝了。

三轮车比他先到,他到的时候大家手里都有水了。

“谢谢庄学长!”同学们卖乖说谢谢。

庄穆摆摆手,适当遏制同学们自发举行的卖乖行为:“可以了。”然后拿着两瓶水走过去递给教官。

“不好意思,新生刚高中毕业,不懂事儿,也不知道给您拿两瓶水。”

“可不嘛,我还不好意思主动走跟前儿去拿。”教官一脸委屈,“渴死我了。”

庄穆微微笑了笑,这个教官有点可爱。

“还有多少训练内容啊?”庄穆问。

“这才第一天,刚开始站军姿呢。”教官一口气喝了半瓶水,抹抹嘴,“我听说我这连是文学院的,大多是女生,打不得骂不得,你看,那儿还有穿紧身牛仔裤的,真是愁死我了。”

晚上晚自习,庄穆拿着点名册把名点完了。

“不出意外的话,大学的军训就是你们人生中的最后一次军训。”庄穆在讲台上说,“认真一点。不要再穿牛仔裤了。”

“军训服穿着热……”下面有女生小声说。

“紧身牛仔裤穿着是会凉快一些吗?”庄穆反问。

陈双念本来埋头吃饼干呢,听到这话,笑得不行,差点儿呛着。

丘桃桃拍着陈双念的背,喃喃自语:“他到底是不是故意的啊?”

上次在食堂门口接住掉下楼梯的她时也是,他说话真的不太好听。

“鬼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陈双念缓过来了,喝了一口水,“从入学以来,连续四年被评为‘高岭之花’不是没有理由的。”

“也就是长得好看了,所以是高岭之花。”丘桃桃小声说,“但凡丑一点,估计就是全校公敌。”

“人类就是一种肤浅的生物嘛。”陈双念耸耸肩,“正常正常。就这,每年跟他告白的人还络绎不绝的。”

丘桃桃问陈双念:“我怎么觉得你知道的事儿不少?你确定你跟我一样是新生吗?”

“确定啊。”陈双念笑眯眯的样子,“高中的时候跟人说好了要一起考这所大学,所以做了很多功课。”

“那,跟你一起考来的人呢?”

“那个傻缺没考上。”陈双念无奈地摇摇头,“复读呢。我假期回去还得给他辅导作业,跟着一起写‘五三’,真是愁死我了。”

丘桃桃没忍住,乐了。

“我知道的关于岳鹿大学的,有‘豹哥’。”丘桃桃笑着说。

“豹哥确实是,我们学校的驰名商标了。你是提前三年考进来,豹哥是延后三年了都没毕业。”陈双念说,“不过,听说最近他开始努力读书了欸。”

“再不努力读书,真的就拿不了毕业证了。”丘桃桃点头,表示理解。

“除了这个原因,还有就是—”陈双念神神秘秘地凑近丘桃桃的耳朵,“据说他桃花儿开了,现在逮着一小姑娘天天给他补课呢,所以学习热情才这么高。”

丘桃桃瞪大眼睛。

“据说这个豹哥长得倾国倾城,是个混血儿,只可惜平时他都戴口罩帽子,神出鬼没的。”陈双念惋惜地说。

“那、那不是还有庄穆吗?”

“你以为有多大概率可以看见庄穆?”陈双念叹了一口气,“他是医学院的,医学院其实独立于岳鹿大学存在,只是挂了岳鹿大学的名儿而已,院内跟正儿八经的大学差不多。平时都在江南,我们这儿可是江北,都跨越整个市区了。”

陈双念说着说着,悲从中来:“所以啊,我们可见的帅哥还是只有豹哥,结果豹哥又不让我们见。”

“要是我那位今年跟我一起考进来了就好了。”陈双念越说越起劲儿,“我那位长得也好看。在我们高中可火了,大佬级别的人物。”

丘桃桃不关心陈双念那位年级大佬,她追着问:“意思是军训结束了,庄穆就回江南的医学院了?”

“对啊。”陈双念点头。

“好嘛。”丘桃桃瘪瘪嘴。

她无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手握着一支笔在草稿纸上胡乱画圈圈,早知道她当初就考医学院了。

丘桃桃回忆了一下高中生物知识。

嘶—头疼。

一点生物知识没想起来,倒是想起来自己考了三分的生物卷子。

都这么久了,感觉自己还是那个屁颠屁颠追着他,还是不如他的自己。

绝望。

丘桃桃叹一口气,把头翻了个面,继续死鱼状趴着。

桌子被敲了敲。

丘桃桃猛地抬起头。

庄穆正站在她面前。

“?”

“导员让你把论文发过去。”庄穆说。

“什么论文?”丘桃桃没反应过来。

“《浅析费尔南多·佩索阿作品中的沼泽主义及其对葡萄牙新诗学的影响》。”庄穆皱着眉头,很费劲地拿着手机念道。

丘桃桃眨了眨眼,挑眉:“你确定是这篇吗?”

“是啊。”庄穆又低头翻了一下消息,“就是这篇《浅析费尔南多·佩索阿作品中的沼泽主义及其对葡萄牙新诗学的影响》。”

他重新费劲儿地念了一遍。

“是吗?我怎么没印象?你搞错了吧?”丘桃桃忍着笑。

“真的,费尔南多—”庄穆一顿,他停住了要说的话。

他平静地看着丘桃桃。

丘桃桃再没忍住,直接乐了。

生物厉害又有什么了不起,在江南又有什么了不起,我擅长的你也费劲啊!哼!

陈老师把那论文拿去看了,说果然写得很好。丘桃桃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在屏幕这头回复了一堆表情包。

“一会儿晚自习结束了,你帮我去多媒体教室拿一下U盘可以吗?”陈老师问,“上午在那边开会,U盘给落那儿了。”

我说不可以有用吗?

丘桃桃无奈地叹一口气,她晚自习结束了本来是打算去夜市逛一逛熟悉地形的。

“好的。”丘桃桃慢吞吞地回复。

“麻烦你了啊。主要我现在已经回家了,懒得再回一趟学校了。U盘里面有一份儿资料要发给聂老师的,聂老师就是—这样,你拿着U盘以后直接给庄穆,他知道。”

丘桃桃把这份聊天记录截图下来,打算发给庄穆,结果发现两人并没有加微信。

她举手。

庄穆从讲台上走到她身边。

“加个微信吧。”丘桃桃扬了扬手机。

“不加。”庄穆转身就要走。

“欸!”丘桃桃条件反射想要拽住庄穆的衣服,结果阴错阳差却拉上了庄穆的手。

庄穆看了看自己的手,再看了看她。

丘桃桃愣愣地松开手,讪讪地说道:“不好意思哈。”

“你先看看这个。”丘桃桃把消息记录截图给庄穆看,无辜地说,“我找不着多媒体教室。”

“你觉得我就找得着了?”庄穆反问。

“那你不是比我多待了四年吗?”丘桃桃说。

“我多待的四年在江南。”庄穆很冷静,“我对江北校区的地形也不了解。”

“那一会儿我自己,一个人,大半夜的,黑灯瞎火的,在人文楼里,独自摸索?”丘桃桃半句一停,充分强调了语句重点。

“你还怕鬼?”庄穆看起来好像丝毫没有抓住丘桃桃话里的重点。

“我是光明之子,对于象征着未知的无尽黑暗充满了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和战栗。”丘桃桃一本正经地说。

真是难为庄穆了,估计很少有机会在现实生活中听到有人说话说得这么费劲。他也费劲地捋了一遍,明白了大概意思。

“走廊有灯—”庄穆正要说话,但看了一眼丘桃桃的脸色,他人生中第一次憋回了自己想说的话,转而妥协道,“好,我跟你一起去。”

“谢谢。”丘桃桃迅速回答。

庄穆转身朝讲台走,身侧不久前刚被丘桃桃不小心抓到的手却微微弯了一下。

他当然看得懂人的脸色,也当然知道自己有些话说出来很不好听,但是他不在乎,他在乎的是简洁高效,只要那么说话能让事情结束得更快更好,那就应该那么说。拐一道弯修饰语言当然也可以,前提是那么做能更简洁高效。重要的是简洁高效。但是为什么,刚才他做了一个一点也不简洁高效的决定?

为什么会因为丘桃桃的脸色就改变主意?

为什么要答应跟着丘桃桃一起去找传说中的多媒体教室?

等等,为什么不找个知道多媒体教室到底在哪儿的人去?

庄穆回过身,却看到丘桃桃已经重新趴在桌子上睡觉了。

—真的太像小时候养的那只加菲猫了。睡觉时团成一团,头埋在前爪里。

庄穆心不在焉地又转过身,继续往讲台上走。

“咔哒!”

轻轻巧巧的一道声音,同时击中了庄穆和丘桃桃。

两人在黑暗中绝望地对视一眼,确切来说,是丘桃桃绝望地看着依旧一脸平静的庄穆。

“刚才是什么声音?”丘桃桃问庄穆。

“门关上的声音。”庄穆回答。

丘桃桃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怕黑?”

“没有。”庄穆记忆力很好地重复丘桃桃晚自习说的话,“你只说你是光明之子,对于象征着未知的无尽黑暗充满了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和战栗。”

“这时候就别讽刺我了。”丘桃桃手紧紧抓着挨着自己的桌角。

庄穆在墙上摩挲了一阵,准确找到了开关。

“啪嗒!”

天花板上间隔有序的白色日光灯瞬间点亮整个多媒体教室。

“好了。”庄穆看了一眼丘桃桃紧紧抓着桌角的手。

“谢谢。”丘桃桃不太好意思地松开手,调节气氛地说,“从今天起,你就是光明之子了。上帝说要有光,于是你就开了灯。”

“再废话我就关灯了。”庄穆面无波澜地看着丘桃桃。

“上帝知道你这么叛逆吗?”丘桃桃瘪瘪嘴,一眼看见讲台上陈老师遗落的U盘。

“我学医的,在我眼里,上帝才是叛逆的那个。”庄穆抱着手,站在门边看丘桃桃去讲台拿U盘。

“拿了U盘又能有什么用呢?”丘桃桃跳下讲台,一屁股坐在底下的课桌上,“刚才我们俩谁走的后面,怎么把门给关上了。”

“我。”庄穆很不解,“随手关门,有什么问题吗?”

“放平时没问题,可是,在这里,你把门关上……”丘桃桃欲言又止,抬眼看了一下庄穆,“唉,我也理解你的想法。”

“很多人见到我,都夸我长得好看。”丘桃桃羞涩地摸摸鼻子,“但是我刚满十六岁,我建议你唤醒一下自己的良知,不要对我有什么想法。”

庄穆皱起眉。

“两个人独处在一个空间里,空间还是密闭的……”丘桃桃一脸“我都懂”的表情,“小说里这种情节我看得多了,但是你放心,不会的,我舍友说了,十点的时候大爷会整体巡视一圈人文楼,我们到时候会被发现的。”

言外之意是,你休想对我做点什么。

庄穆眉头越皱越紧。

“我当然相信你不是那种人,平时我看你也挺正经的,但是吧,现在我们处于一个密闭的空间里,你也知道,人性这个东西是多么多变,又是多么恶劣,我觉得—”

庄穆忍不住了,打断丘桃桃的话。

“我觉得你是不是精神状态有点问题?”庄穆费解地看着丘桃桃,“我们现在在教室里面,我从里面关的门。”

“对啊。”丘桃桃没反应过来。

庄穆懒得解释,他拎起还坐在桌子上的丘桃桃,径直往门边走,然后当着丘桃桃的面,手握住门把手,往下压了一下,门开了。

“看明白了吗?”庄穆故意说,“需不需要我再演示一遍?”

“……”

丘桃桃沉默了。

“‘小说里这种情节我看多了’,那么小说有没有教你门关上了从里面是可以打开的这个常识?”庄穆一脸疑惑地问丘桃桃。

“别说了。”丘桃桃疲惫地摆摆手,“走吧。”

“我真的很疑惑—”庄穆还想继续说。

“疑惑也憋回去!我好歹也是提前招进来的天才学霸级人物,你给我点面子!”丘桃桃低吼。

“扑哧—”庄穆没料到丘桃桃会来这么一句,一个忍俊不禁。

这是丘桃桃第一次见到庄穆笑。

原来这个人也是会笑的—平时却总是一副严肃冷静的样子。

丘桃桃说:“你该多笑笑的。再想因为你的话打死你,但是看到你笑的话,估计所有人都会瞬间原谅你。”

“我为什么需要别人原谅我?”庄穆反问。

“外公怎么样?好点了没?”丘桃桃从多媒体教室回到宿舍后,打电话问妈妈。

“老样子。”妈妈的声音听起来没有多悲伤,更多的是一种平静。

“还是心率不齐?”丘桃桃问。

“嗯啊。”妈妈叹了一口气,“一直拿药吊着,现在岁数大了,做手术风险太大。”

“也是。”生命的沉重就这么迅速地击中了丘桃桃,她努力强颜欢笑,“有没有跟外公说我提前招进岳鹿大学了?”

“前几天他状态不错,我就说了,你外公高兴得不行,夸了你好久,结果可能太兴奋的缘故,立马就发病了,折腾到了大半夜。”

丘桃桃听到这话,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皱眉,眼神一黯。

“对不起……”丘桃桃低声说。

“这怎么能算在你头上。”

“整个高三暑假,三个月,我也没回去看看他。”丘桃桃想起这事儿,还是觉得过意不去。

“你舅舅的儿子是正孙都没回来,你是我女儿是外孙这么快赶回来怎么行。”妈妈一直平静的声音总算出现了纰漏,露出来一丝疲惫,“你那舅妈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到时候嘴里不知道又要冒些什么屁出来。老人听了也心烦,算了吧,你有这份孝心就好。”

真麻烦。

连回家看看生病的外公也有这么多考虑。

成年人真的太累了。

“妈妈,我今天听到了一句话,”丘桃桃手搭在宿舍阳台上,眼神缥缈地看着远处的夜空,“是个反问句—‘我为什么需要别人原谅我?’你仔细品品这句话,我觉得说得挺好的。”

“我知道你的意思。桃桃,你才十六岁,你不懂,人其实就是需要别人原谅的,人其实也就是活在别人眼睛里和嘴里的。怎么可能有人真的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呢?”妈妈在电话那头说。

“有啊。”丘桃桃小声嘀咕,“庄穆就是。”

“什么?”妈妈没听清,但正如她没有精力细说成年人的无奈一样,她也没有精力耐心倾听女儿的话,“好了,先不说了。事儿赶一堆了,你去上大学也没能送你。在那边好好照顾自己,不要熬夜,少吃辛辣食物,每天吃完饭出去散散步,不要直接躺着……”

“哎呀哎呀,知道了。”

丘桃桃挂了电话。

干巴巴的叮嘱—虽然这么说显得自己很没有良心—早就听腻了。她对妈妈那一套所谓的“周全”感到厌烦,而妈妈也觉得她思考问题太过简单片面,但是为什么成年人总要把事情弄得那么复杂?外公是妈妈的亲爸爸,女儿对爸爸好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她喜欢外公,外公现在生病了,她想回去看一看,难道这有什么不对吗?怎么就变成了意有所指和别有所图呢?

无聊。

丘桃桃合上日记本,拿着台灯,走到下铺床边,脱鞋,上爬梯,上床,盖被子,关灯。

闭上眼睛,睡觉。

加缪写过这么一句话:人们永远也无法改变生活,什么样的生活都差不多。

这可真让人难过。 KEcboibrwPAemn9PauOqk8N/QCfawSfQNjCXU86roPBwdwVewdOebFIXo4N6zhw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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