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妈咕哝:“是有这等女孩子,一天到晚野在外头,也不怕累死。”其实是心实喜之的。
这年头生女儿,谁希望女儿成日呆在家中。
我往沙发一倒,实在支持不住了,睡着了。
第二天醒得早,但不比老妈更早。她已经上了班。空中小姐做得过了气,她便当地勤,地勤再过气,便在售票部做事。她大概就是这么认得澳洲佬汉密顿的。对她有好处。
我在喝牛奶,一边对昨夜的事疑幻疑真。
我拿了一面镜子来搁在面前。看了看,还是这张脸。勖存姿看中的是什么?
而且他到底有什么岁数了。五十?六十?没想到东方男人的年龄也那么难以猜测──可是为什么要猜测。为我的自尊心。我尚未到要寻找“糖心爹地”的地步──但为什么不呢?心中七上八落。
这对勖存姿不公平。他是一个很具吸引力的男人。
即使他没有钱,我也会跟他出去约会──约会而已。
聪慧的父亲……勖存姿,存姿。一个男人的名字有一个这样的字,为什么。我会问他。我并不怕他。一点也不。
约会一个女孩子并不是稀奇的事。一个男人生命之中一定有很多很多的女人。一个女人的生命之中也有许多许多的男人。
以前的女人可以坐在兰闺中温馨地绣上一辈子的花,现在这种时节已经过去。约会女友的父亲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我是很开通的。
在家耽到十二点,勖存姿的电话来了,是他的女秘书搭的线,他那亲切的声音说:“别忘记我们两点正有约会。”我放下电话,觉得很满足、踏实。就像接听长途电话,可爱的男孩子在八千哩外说:“我想你。”其实一点实际的帮助也没有,薪水没有加一分,第二天还是得七点半起床,可是心忽然安定下来,生活上琐碎的不愉快之处荡然不存,脸上不自觉地会浮起一个恍惚暧昧的笑容,一整天踏在九层云上。
我居然可以吸引到勖存姿的约会,这恐怕就是最最大的成就。
正当我要出门时,老妈打电话来,叮嘱这个叮嘱那个。我叫她别担心,尽管自由地去结婚,或许我会买一条绣百子图的被面送给她。
她说父亲要见我一面。他书面通知老妈的。
我沉默一会儿,我说:“我没时间给他。”
“他无论如何还是你的父亲。”
“我没有温情。我姓姜,姜是我母亲的姓。”
“你自己告诉他。”
“不,你告诉他。”我说。
“我不愿与他有任何接触。”老妈说。
“我也一样。”我说:“叫他去地狱。”
“你叫他去。”老妈挂上电话。
我拉开大门,电话铃又响,是勖聪恕。他问我记不记得他。
“是,我记得你,”我哈哈地假笑,“当然我记得你。你好吗?”
我看手表,我已迟到了,勖聪恕父亲在楼下等我。
他迟疑一刻问:“今天晚上有空吗?”
“我现在正出门赴约呢。”
“呵,”他失望,“对不起。”
“明天再通电话好吗?明天中午时分。”我说:“对不起,我实在要出去了。”
“再见,”他嗫嚅道:“我明天再打来。”
“谢谢,再见。”我掷下电话。
勖存姿的车子果然不出所料,已经停在门口,是一辆黑色平治,由他自己驾驶。
我拉开车门,“对不起,我迟下来。”
“迟十分钟,对女孩子来说,不算什么吧。”他温和地问:“我相信你曾令许多男人等待超过这段时间。”
我笑。他开动车子。
“为兴趣问一下,你最长令人等过多久?”
“十年。”我说。
勖存姿大笑。他有两只非常不整齐而非常尖的犬齿,笑起来并不像上了年纪的人,他的魅力是难以形容的。我不介意与他在一起。
我没问他去哪里,去什么地方都无所谓。
他说:“女孩子都喜欢红色黄色的跑车。”
“我不是那种很小的女孩子。”我小心的说。
“你说话尽可能像昨天一般的自由,不必顾忌我是老头子。”
“你老吗?”
“是的,老。我的肌肉早已松弛,我的头发斑白,我不行啦,”他笑得却仍然很轻松,“小女儿都准备结婚了──聪慧与你差不多大?”
“我比她大。”我说。
“但是她比你幼稚好多。”
“我说过她有条件做一个天真的人,我没有。”我简单的说:“聪慧并不幼稚,她只是天真,我非常喜欢她,她待人有真正诚意,她像你,勖先生,勖家的人都好得不得了。”
“谢谢你。”他笑。
我们沉默下来。
过一会儿勖存姿问:“你愿意到我另外的一个家去晚餐吗?”
“另外一个家?”我略略诧异。
他贬眨眼,“狡兔三窟。”
我微笑,“我愿意去探险。”
那是小小的一层公寓,在高级住宅区,装修得很简单,明净大方,门口树荫下有孩子脚踏车的铃声。像他这样的男人,当然需要一个这样的地方会见女朋友。有男佣为我们倒酒备菜。
男佣比女佣能守秘密。
“聪慧说你在英国有房子。”
“是的。”他不经意地说。
我不服气,“我打赌你在苏格兰没有堡垒。”
“你喜欢苏格兰的堡垒?”他略略扬起一条眉毛。
“噢是。令人想起麦克佩斯、奥塞路。悲剧中的悲剧。苍白的,真实的。我不喜欢童话式堡垒──从此之后仙德瑞拉与魅力王子愉快地生活在一起──甜得发腻──我又说得太多了。”
“不不,请说下去。”
“为什么?”
他正在亲自开一瓶“香白丹”红酒,听到我问他,怔了怔,随即说:“你是个可爱的女孩子,你说话极之风趣,怎么,不可以吗?”
“大概是你喜欢听孩子话,”我笑,“为什么不与聪慧多谈谈?”
他倒少许酒在酒杯中,递给我,“聪慧有宋家明。聪憩有方家凯。聪恕有无数的女朋友。
我妻子有她的牌友。”
我问:“你妻子不了解你?”我哈哈大笑。“真奇怪,”我前仰后合,“所有的妻子都不了解她们的丈夫。”
勖存姿凝视我一会儿:“你很残酷,姜小姐。”
“我根本是一个这样的人,”我说:“我不是糖与香料。”
“至少你诚实。”他叹口气。
我尝尝酒,又香又醇又滑,丝绒一般,我贪婪地一小口一小口啜着。
勖存姿一直在注视我,我的眼睛用不着接触他的眼睛也可知道。我极端的高兴。
他忽然问我,“在生活中,你最希望得到的是什么?”
“爱。”
“呵?”他有点意外。
“被爱与爱人。”我说:“很多爱。”
“第二希望得到什么?”
“钱。”我说。
“多少?”他问。
“足够。”
“多少是足够?”
“不多。”我答。
“还有其他的吗?”
“健康。”
“很实际。”他说。
我一向是个实际的人,心中有着实际的计划。我可不能像勖聪慧这样浪漫在风花雪月之中。
“吃点生蚝。”勖存姿说。
“你的名字为什么叫存姿?”我边吃边问:“像个女人。”
他呆呆,然后很专心的说:“从来没有人问我这个问题。”他看着我。
我耸耸肩。“没有什么稀奇。你公司的手下人怎么敢问你,很明显地你与子女并不太接近。你的朋友也不会提出这么傻气的问题。这可是你的真名字?”
“是我的真名字。”他微笑中有太多“呵你这个好奇的孩子”的意思。我抹抹手。“是你的父亲替你取的名字?──恕我无礼。”
“是我祖父。”
“很可能他做清朝翰林的时候暗恋一位芳名中带‘姿’字的小姐,结果没娶到她,所以给孙儿取名叫‘存姿’──姿常存在我心中。小说中常常有这样的惆怅故事。”
“但我祖父不是翰林。”他笑:“他是卜卦先生,一共有九个儿女。”
“真的?多浪漫。卜卦。与易经有关系吧?”
“我只是个生意人,我不懂易经。”他答。
“你父亲干哪一行?”我更好奇。
勖存姿用手擦擦鼻子,“唔。”
“对不起。”
“没关系,他也是生意人。”勖存姿答。
“自学的还是念MBA?”我继续问下去。一边把一瓶“香白丹”喝得精光。
“他是自学,我上牛津。”他答。
“不坏。”我说:“你知道吗?我去过牛津开会,他们的厕所是蹲着用的,两边踏脚的青砖有微凹痕,多可怕,你可以想像有多少人上过那厕所──”
勖存姿一边摇头一边大笑。勖家的人都喜欢笑。勖氏真是个快乐的家族。
第二道菜是鱼。我专心地吃。
勖存姿说:“轮到我发问了。”
我摇头,“我不会回答你任何问题。”
“为什么?”他说:“太不公平。你知道你一共问过多少问题?”
我还是摇头。“我是一个普通女孩,我的身世一无可提之处,对不起。”
他怔一怔。“没关系,”他的风度是无懈可击的。“不愿意说不要说。”
“谢谢。”
隔一阵男佣人放一张唱片。轻得微不可闻的一般背景音乐。我的胃口极佳。吃甜品时裙头已经绷紧。
勖存姿说:“我儿子聪恕……他对你颇具意思。”
意外使我抬起头,“是吗?”
“你觉得他如何?”他问。
我轻咳一声。“很文静。”
勖存姿笑。“如果他约会你,你会跟他出去吗?”
“我不知道,但如果你再约我,我会出来。”
他又怔住,然后缓缓的说:“如今的女孩子都如你这么坦白吗,姜小姐?”
“我认为是。聪慧也很直接,三天之内我们已是好朋友,时间太短,谁有空打草丛作无谓浪费。”
“说得好。”勖存姿点头。
“姜小姐,你有无习惯接受礼物?”他忽然问道。
“礼物?”我一时不明白。
他又轻轻敛首。
“我不会拒绝──呀,你仍在旁敲侧击地打听我。”我笑,“我不会再回答任何问题。”
他自身后取过一只礼物盒子,递给我。
我接过,放在面前,看着它。心中矛盾地挣扎着。
礼物。为什么送我礼物?
见面礼?长辈见小辈?不可能,再阔的人也不会无端端送礼物。只有钞票奇多而且舍得花的男人遇见他喜爱的女人的时候才会送礼,代表什么,不必多言。
我用手撑着下巴,看看勖存姿,看看礼物盒子。一定是首饰。他是上午出去买的。很有计划地要送我东西。我当然可以马上拒绝。我轻叹一声,但我会后悔,盒子里面到底是什么?
理应拒绝的。少女要有少女的自尊。一九七八年的少女也该有自尊。爽朗是一件事。我不想被任何人看轻。不拘小节绝对不是十三点。
我叹口气。多么讨厌的繁文缛节。多么希望仍然是个孩子,随便什么都可以抢着要。
我说:“勖先生,我不能接受。”
“为什么?”他问。
“你不能问问题。”我说。
“连看一看都没有兴趣?”他笑问。
“只怕看一看便舍不得不收下。”我老实的说道。
“那是为什么?”他问:“为什么不接受?”
“还没到收礼物的时候。”
“什么是──收礼物的时候?”勖存姿炯炯的目光直看到我眼睛里去。
我的脸涨红。上一次收的礼物是韩国泰送出来。因为我们已经同居在一起。
勖存姿说:“姜小姐,我希望你用心的听我说话。”
“好。”我说。
存姿站起来,踱到窗前,背着我。这番话一定是难以出口的话,否则他可以用他的面孔对着我。像他这样年纪的人,什么话没有说过,什么事没有经历过,他要说什么?
“姜小姐,我已是一个老人了。”
多新鲜的开场白。
“有很多东西,确是钱所办不到的。”他说下去。
我沉默地听着,一边把水晶杯子转过去,又转回来。他想说什么,我已经有点分数,很是难过。他为什么单单选我来说这番话?并不见得我家中穷点,就得匆匆地将自己卖出来。
我放下杯子,抬起头。他还是背着我。
“是,”他说下去,“可以买得到的东西,我不会吝啬,姜小姐,我自问没有条件追求你,我除出钱什么也没有,我已是一个老人。我很坦白,毫不讳言地说一句,原谅我,我非常的喜欢你,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作一项交易如何?”他很流利地把话说完。
我把那只礼物盒子拆开,打开,里面是一只钻戒。不大不小,很戴得出去,两三克拉模样,美丽。我在手指上试戴一下,又脱下来,放回盒子里,把盒子仍然搁回桌子上。
我取过外套,自己去开门。
勖存姿转过身子来,我看着他,手在门把上,我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我摊摊手。
“我得罪了你?”他问。
我摇头。公主才有资格被得罪,我是谁?我牵牵嘴角,拉开门。
“姜小姐──”他有点急,“姜小姐。”
“我替自己悲哀。我看上去像妓女?”我问:“你看上去像嫖客?我们两个人都不是那种人,为什么你要把情况暴露得这样坏?”
他说:“我喜欢你。我急于要得到你。”他还是笑了。
“但我是个人,一个女人。你不可以这么快买下一个不是妓女的女人。最后我或许会把自己卖出来,但不是这么快。这是人与东西之别。”我转头出门。
“姜小姐。”勖存姿在后面叫我。
我已经离开,在街上截一部街车,他或者以为我是以退为进,随便他怎么想。我呆坐在计程车内。车子向家那面驶去,我下年度的学费。我想,学费没着落。生活费用。我的母亲要去嫁人,现在这个世界上我只剩下我自己。刚才勖存姿给我一个机会。我凄凉的想,如果我要照目前这种水准生活下去,我就得出卖我拥有的来换取我所要的。我绝不想回香港来租一间尾房做份女秘书工作,一生一世坐在有异味的公共交通工具里。这是我一个堕落的好机会,不是每个女人可以得到这种机会。
我对计程车司机说:“把车子往回开。”
“什么?”司机转过来问。
“往回开。”我说:“我刚才上车的地方。”
司机好不耐烦。“喂,你到底决定没有?小姐,你到底要往哪条路走?你想想清楚。”
我的眼泪汹涌而出。“我想清楚了,请你往回开。”
司机看见我哭,反而手足无措,“好好,往回开。”他把车子掉头。“别哭好不好?小姐,我听你的做。”
我不会怪社会,社会没有对我不起,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下车时我付他很多的小账。司机投我以奇异的目光,然后离去,在倒后镜还频频看我数眼。
我按门铃,低声轻咳清清喉咙。
来开门的是勖存姿本人。他有一丝惊喜。“姜小姐。”
“我回来了,我适才不高兴是因为那戒指上的石头太小。”我很平静的说。
“姜小姐,对不起,你必须原谅我,因为我年纪的关系我的时间太少,我很愿意走正常的追求路线,但是──”
“我明白。”我说:“但你将你自己估价过低,勖先生,你并不老,比我好得多了,我除出青春,什么也没有。”
“姜小姐,谢谢你回来。”他微笑说。
他是那么镇静,感染了我。
“你有──什么条件吗?”勖存姿问我。
“有。我要读书。”我简单的说。
“当然。你在剑桥的圣三一学院。”他说:“我会派人照顾你。我会在剑桥找一层房子──管家、司机、女佣,你不用担心任何事。”
“谢谢你。”我说:“你呢?你有什么条件呢?”
“你有男朋友吗?”他问。
“没有。”我说:“现在开始,一个也没有了。”
“你会觉得闷厌。我不会反对你正常的社交。”他说。
“我明白,勖先生,你会发觉我的好处是比其他的女孩子懂事。”我说。
“你会不会很不快乐?”他不是完全没有顾虑的。
我笑一笑。“我想上街走走,你有空吗?勖先生。”我看着他。
“我公司里有事。”他拿出支票本子,签一个名字,把空白支票画线给我。“到首饰店去另买一只戒指。”
“谢谢。”我说:“呵,”我想起来,“聪恕约我明天与他见面,我如何推他?”
勖存姿一怔,凝视我。“你应该知道如何应付他。”
我说:“但他是你的儿子。”
“那又有什么分别?”他问。“推掉他。”他停一停,“现在你是我的人。”
我仰起头笑。这使我想起梁山伯对祝英台说:“……你,你已是马家的人了……”我已是勖存姿的人了。
“我开车送你出去。”勖存姿说。
“谢谢。”
在车子中他缓缓的说道:“我希望你会喜欢我。”
“我一直未曾‘不喜欢’过你。”我说:“别忘记,在花园中,当我还不知道你很有钱的时候,是我主动勾搭向你说的话。”我的眼睛看着前面的路。
“我会记得。”勖存姿微笑。
从此之后,他没有叫过我“姜小姐”。从此之后,我是他的喜宝。我到此时此刻才发觉这个名字对我来说是多么恰当,仿佛一生下来就注定要做这种女人。
“在此处放你下来可好?这区珠宝饰店很多。”他说。
我点点头。下车。我跟他说:“我不会买得太离谱的。”
他笑笑,“我早知道。”
我悠闲地走入珠宝店,店员们并不注意。我心中窃喜,随即又叹口气,把那张支票捏在手中,手放在口袋里,一种神秘的喜乐,黑暗罪恶的喜乐,左手不让右手知道,一切在阴黯中交易。这是我第一次痛快地用钱。兴奋莫名。
我坐下。
一个男店员向我迎上来。他问:“小姐,看什么首饰呢?”他微笑着。大概以为我会买一只里金小鸡心,上面镶粒芝麻般小巧的碎钻。
我问:“你们店里有没有十卡左右全美方钻?”声音比我预料中淡恬得多。
男店员马上对我改观,又不好意思做得太明显。他答:“我找咱们经理来,小姐请稍等。”
我到经理室去挑钻石。我对珠宝并不懂太多,结果选到的一粒是九点七五卡拉,全美,切割完整,但是颜色不够蓝。那经理说:“姜小姐,如今这么大的钻石,十全十美很难的。”
“我不相信。”我说:“我要十全十美的。”
经理犹疑一会儿问:“姜小姐,你是付现款吗?”
我抬起眼。“你们难道还设有十二年分期付款?”
“是,是。”他心中一定在骂我是母狗。“有一位客人口头上订下一颗方钻,倒真是十全十美,不过小一点。”
“多大?”
“八卡多。”
“太小。”我说。
“那么还有一颗,也是客人订下的,十二卡多。”他瞪着。
“拿出来瞧瞧。”我说。
那经理轻轻叹息,去取钻石,相比之下,先头那一粒简直成了蛋黄石。我说:“把这镶起来,越简单越好。”
“小姐,镶戒指你戴太大,你手指那么细,才五号。”
“我喜欢戒指。”我说。
“你戴起来钻石会侧在一边的。”这经理也是牛脾气。
我把支票拿出来,摊开。“我喜欢侧在一边,只要敲不碎就可以,敲碎了找你算账。多少钱?”
他看见支票上的签名,很错愕。大概勖存姿这种流在外面的支票很少看到。他熟悉这个签名。
“怎么镶呢?一圈长方的碎石──”他还噜苏。
“什么也不要,在石头四周打一个白金环。多少钱?”
他把价钱写在纸上。“我们与勖先生相熟,价钱已打得最低──”
我已经把数字抄在支票上。我说:“如果退票,你与他相熟最好。”
“小姐──”
“快把支票去兑现,”我站起来,“趁银行现在还开门。”
“是,是。”他心中一定在骂我是小母狗,我知道。一定。
我离开珠宝店,去找母亲。她的航空公司就在附近。我隔着玻璃柜窗看她,她正在补粉。
刚吃完饭盒子吧。可怜的母亲,我们都太需要安定的生活。
离远看,老妈还真蛮漂亮的,宝蓝色制服,鹅黄色丝巾。我敲敲玻璃,第一次她没听见,第二次她抬起头来,向我招手。
我走进去坐在她面前。“老妈。”我说。
“吃过饭没有?”她问。
我点点头。“妈。”我把手放在她手上。
“怎么了?”她很敏感,“有什么事?”
“今夜又约好汉密顿?”我问。
她说:“是的,我知道很对不起你,但我们马上要动身……你明白的,你一直都明白。”
她有点羞愧。
“当然。你管你去。我会很好,真的。”
“房子只租到月底……可以延长……你需要吗?”
我摇头。“我可以住到朋友家去,或是回伦敦,老妈,你担心自己就够,我会打算。”
“我一直对你不起──”
我看看四周,“嘘──老妈,这里并不是排演粤语片的好场所。”
“去你的!”
“老妈,我会过得极好,香港什么都有,就是没饿死的人,一个廿一岁的女孩子会有麻烦吗?当然不会,你好好的去结婚,我们两个人都会过得很好。”
“你在英国的开销──”
“我会回去找份暑期工。”我说:“老妈,你放心。”
老妈与我两个人都知道一千份暑期工加在一起都付不了学费。但是她既然在我嘴里得到应允,也并不详加追究。她只要得到下台的机会。
“我就下班了,要不要等我一起吃晚饭?”老妈问。
“哈!你看你女儿像不像闲得慌,需要与她妈一起吃晚饭?我有一千个男人排队在那里等我呢。晚上见。”我站起来,扮个鬼脸,离开。
我也不知道该上哪里去,独自在街上逛着,每间橱窗留意,皮裘店里放着银狐大衣。你知道,加拿大的银狐与俄国银狐是不一样的。加拿大银狐皮上的白色太多,有种苍老斑白的味道。俄国银狐上的那一点点白刚刚在枪毛尖,非常美──但我忽然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因为这些东西现在都变得唾手可得。得到的东西一向没有一件是好的。
唾手可得的东西有什么味道呢?买了也不过是搁家里,偶然拉开衣柜门瞧一瞧又关上。
我不介意出卖我的青春。青春不卖也是会过的。我很心安理得的回家去吃罐头汤。
勖存姿的女秘书已找我很多次,勖接过电话说:“我忘记跟你说,你搬到我那边去住好不好?”
“好。”
“我看过你选的钻石。已经在镶了,收据在我这里。”
“倒是真快。”我说。
“我叫司机来接你。”他说:“你收拾收拾东西。”
“是。”
“别担心。”他说:“我会照顾你。”
“我相信。”我说:“我现在就收拾。”
“稍迟见你。”他挂上电话。
我有什么好收拾的,自英国来不过是那个箱子。带过去也只有这个箱子。我坐下来为老妈写一封很长很长的信,向她解释我这两日的“际遇”,并且搬出去的原因。但没留下电话地址:“我会向你联络,你不必找我──好好的到澳洲去做家庭主妇,如果可能的话,再生一两个孩子,我不会送你飞机,但我会写信。祝好,替我问候汉密顿先生。女儿敬上。”我一边流泪一边写。其实没有什么好哭的,这种事情在今日也很普通。
然后我提着衣箱下楼,勖家的司机开着那辆魅影在楼下等我。他下车来替我把箱子放好,为我开车门,关车门,忽然之间,我又置身在一辆劳斯莱斯之中。
那一夜勖存姿并没有来。他通知我说有事。我很乐意地把大门反锁,在陌生的床上睡得烂熟。第二天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我自冰箱内找到食物,为自己准备早餐,冷静地举案大嚼。
门铃大作,我去开门,是一个女佣来报到,专门服侍我的。
我没有出门,自衣箱中拿出几本书看足一个下午,很轻松很满足很安乐,我一切的挂虑一扫而空。我被照顾得这么妥善,这是我廿一年生命中从未发生过的喜事──为什么不这么想?
每件事都有两方面,为什么不向乐观方面多想想。
门铃又响,女佣去开门,是珠宝店送戒指来。我签收。把戒指戴在手上。然后问自己:除了钱之外,还有其他的道理吧。勖存姿永远会在那里,当我需要他的时候,他已经准备好了。
是为安全感多点,还是为钱?
每次当我转头,谁在灯火阑珊处?我的头已转得酸软,为值得的人也回过首,为不值的人亦回过首。我只是疲倦,廿一岁的人比人家四十一岁还倦,我需要一块可供休息的地方,现在勖存姿提供给我,我觉得很高兴。这里面的因素并不止金钱,不管别人相信与不相信,我自己知道不止是金钱。
他的电话随后便到了。他说:“你为什么不出去;我没有不准你上街。”他轻笑。
“我知道,我自己乐得耽在屋子里。”我说:“老在外头逛,太疲倦。”我说的是老实话,并不故意讨好他。
“你有与我儿子联络过吗?”他问:“你不能叫他白等。”
“我现在就推掉他。”我说。
“如何推法?”他问。
“把事实告诉他,我选了他父亲而不是他。”
勖存姿笑。“不可以这样,说你没有空就可以了。”
“我还以为你会让我自由发展。”我温和的说道。
“不,我不会的。”他也很温和的答。
我原想问他今夜会不会上门来。但为什么要问?我又没有爱上他。
我翻到聪慧给我的号码,接听电话的正是她。
“姜小姐!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与聪恕足足找了你两天!哥哥尤其找得你厉害。”
“我想回英国。”我说:“告诉你哥哥,说我没有空。”
“胡说,我们一起回英国。你想回去的原因很简单:你觉得闷。跟我们出来,今天家明与我去探姊姊,聪恕也去,你在哪里?我来接你。”
“我不想出来。”我说。
“你患了自我幽闭症?真不能忍受你这个人,出来好不好,喂,好不好?”
如果聪慧知道我的身份,如果她知道现在我是她父亲的女人……
“你还在不在那一头?姜喜宝,快点好不好?”她在那边撒娇,半带引诱性,“看看那太阳,看,不出来岂非太可惜?出来见我们。”
出去见他们。是的,我也想藉此了解一下勖存姿。勖存姿可以雇三百个私家侦探调查我一生的故事,我可没有能力这么做,趁他还不能控制我,我可以见聪慧。
“我在码头等你。”我说。
“好,廿分钟后在码头见面。”
我把大门打开,车子与司机在等我。当然勖存姿会知道我一举一动。到码头的时候,我吩咐司机把车驶开,我说:“我等的是勖聪慧。”
来的是聪恕。他羞涩地向我扬扬手。
“聪慧呢?”我问。
“已到姊姊家去了,今天是姊姊大女儿的两岁生日,你知道聪慧,一早起劲的去办礼物买蛋糕。”
我说:“那我不去了,是你们自己人的盛会。”
聪恕笑,“两岁孩子的生日好算盛会?大家趁机到姊姊家去捣乱罢了──她那里新装修。
我们到一下就溜走,好不好?”
“我们?”我问。
“你答应今天与我约会的,”他转过头来,“忘了?”
真忘了。
勖聪憩嫁的丈夫姓方,真是一个温柔殷实的好人,略略有点胖笃笃,脾气老好的样子,永远笑嘻嘻,一副和气生财──他又偏是做生意的,并没有飞黄腾达,但也不必倚赖岳父。
像方家凯这种男人是值得一嫁的──等四十岁的时候再说吧,四十岁之前嫁他,只怕活不到四十岁,活活的闷死了,我不禁微笑起来。
方家凯两个小女儿都可爱得像天使,一个穿白,一个穿淡蓝,就差背上没长两个小翅膀,否则就是洋人宫廷壁画上的天使。
勖聪憩并不满足这两个女儿,她要一个儿子,她当众说:“一个家庭中如果没有男孩子,根本不好算是家庭。”
聪慧说:“大家瞧瞧这女人那没出息劲,也算少有了,竟说出这种话来,亏她还是香港大学当年的高材生。”
方家凯只是憨憨的笑,并不反对生完又生,我在研究他的眼睛鼻子,看看到底他是哪一部份生得好,以致娶得到勖聪憩这样的妻子。
宋家明仍然坐在聪慧不远处,一双眸子尖锐地观察着一切,我忍不住又微笑。
聪慧把手臂亲匿地搭在我肩膀上。“你笑什么?”她问我。
宋家明说:“笑也不让别人笑?”
我答:“看你们这么幸福,实在高兴,所以笑。”
勖聪憩说:“姜小姐与聪慧真是一见如故,爱屋及乌。”
聪恕笑问:“咱们算是一群乌鸦吗?”
聪憩笑,“那要问过姜小姐。”她对我始终维持客气的距离,不肯叫我的名字。
我踱到露台去,悠闲地站着看风景,这一刻在勖家面前,我是胜利者。
一转头,看到宋家明。
“不陪聪慧吗?”我闲闲的问。
“聪慧是天真一点,但并不是孩子,我不用时时刻刻陪着她。”他的话说得句句带骨头。
我笑笑,平和的说:“是有这种人的!独怕别人沾他的光。你处处防着我,怕我不知会在聪慧身上贪图些什么。宋先生,知识分子势利起来,确是又厉害了三分,你说是不是?”
宋家明略觉不安。
我说:“我要占便宣,并不会在聪慧身上打主意。”再补一句:“更不会在聪恕身上盘算。”
“姜小姐,如果我给你一个小人的感觉,这是我的错。”他居然尚能维持风度。
我看看宋家明已变掉的面色,乘胜追击:“不怕不怕,宋先生,不必道歉,穷人受嫌疑是很应该的。”我笑,“俗云:狗眼看人低,聪慧确是天真了一点,把我当作朋友,这真是……”
我还是那个微笑,宋家明凝视我半晌,略略一鞠躬,一声不响的回客厅去了。
这该死的人,又不姓勖,不过是将娶勖家的一个女儿,就这么替勖家担忧起来,真不要脸。不晓得勖存姿将来会拨多少钱在他名下。
我有种痛快的感觉,没有人知道我掌握着什么,这件秘密使我身价百倍。我把手上的戒指转过来,又转过去。
聪恕走出来。“你在这里?”他说:“我们去别的地方吧,孩子的生日会有什么好逗留的。”
“我喜欢留在这里,耽会儿我有事,不能陪你。”
“是的,聪慧说过你想提早回英国。”
我沉默一会儿,伏在露台的栏杆上往下看,不知道哪里传来蝉声。
“我能陪你回英国吗?”
我转头,一时没听清楚聪恕说的是什么。
“我没有事,我可以陪你到剑桥,如果你不介意,我们可以去划长篙船。”聪恕的声音很兴奋。
我看着他,这次一点也不刺激,因为我已不用指望这些有钱少爷们对我青睐有加,提拔于我。我只是奇怪他怎么会看中我这么一个人。
“我不行,聪恕。”我直截了当的说。
他涨红了耳朵。“你不喜欢我,你只喜欢聪慧。”
我不十分确实我是否喜欢聪慧。大部份漂亮富足的女孩子喜欢找一个条件比她略差的女伴,加倍衬托起她的矜贵,聪慧对我也不外是如此心理,她携我出来散心,她帮助了我,成全她伟大的人格……我抬起头对聪恕说:“我当然喜欢你,聪恕,但是我这次回去──我有男朋友在剑桥,我不是自由身。”
“呵。”他也靠着露台栏杆,“但聪慧说你告诉她,你并没有男朋友。”
“那时候我跟聪慧不熟,不好意思告诉她。”我说。
“他──比我强很多?”聪恕反而坦然了。
“我不知道,聪恕,我不认为把人来作比较是公道的事,总而言之,如果他的优点较为适合我,我就喜欢他。”
“我也有优点吗?”聪恕问。
“当然,聪恕,你这么善良、温柔、诚恳……你的优点很多很多。”
聪慧在我们身后笑出来,“是吗?”她走过来,“你看到聪恕有这么多优点?我不相信,香港有很多失意的女孩子也不会相信。”
“聪慧!”聪恕不悦。
“二哥哥,你算啦,我不是不帮你忙,你瞧你,弄巧反拙。”她转头看我,“怎么,你真的回英国?”
我点点头。“我打算到星加坡去转谐和号飞机。我还未乘搭过谐和号。”
聪慧端详我:“两天不见,喜宝,你有什么地方好像变了,”她终于看到我手上的戒指,“多么好看的戒指,新买的吗?”
“唔。”我点点头,“聪慧,我有点事,我要告辞了。”
聪恕说:“我送你。”
“不,不,我自己能够回去。”我说。
我逐一向他们告辞,勖聪憩送我到门口:“姜小姐,不送不送。”
不用她送。她父亲的司机与车子在楼下接我便行了。
我开始明白勖家的毛病在什么地方。太有教养太过含蓄太过谦让,表面上看仿佛很美满,其实谁也不知谁在做什么,苍白而隔膜,自己一家在演着一台戏,自己一家人又权充观众──
还有更诙谐无聊可怜可笑的事嘛。我也明白勖存姿与勖聪恕怎么会对我有兴趣。因为我是活生生的赤裸裸有存在感的一个人。
我有什么忧虑?无产阶级丝毫不用担心顾忌,想到什么说什么,要做什么做什么,最多打回原形,我又不是没做过穷人,有啥子损失?
哪有勖家的人这样,带着一箱面具做人,什么场合用什么面具,小心翼翼的戴上,描金的镶银的嵌宝石的,弄到后头来,不知道是面具戴着他们,还是他们戴着面具。
连对婴儿说话都要说:“谢谢”、“不敢当”、“请”。
勖存姿有什么选择呢?他不能降低人格往荔园去看脱衣舞,或是包下台湾歌女。他又想找个情妇以娱晚年,在偶然的场合遇见了我──实在是他的幸运。
我的信心忽然充份起来,说穿了大家都一般空虚,至少我与老妈姜咏丽女士尚能玉帛相见,开心见诚的抱头痛哭,他们能够吗?
我保证勖存姿没有与他太太说话已有二十五年。勖太太那种慢吞吞腻答答的神情,整个人仿佛被猪油黏住了,拖泥带水的……忽然之间我对他们一家都恶感有加,或者除了聪慧,聪慧的活泼虽然做作,可幸她实在年轻,并且够诚意,并不讨厌。或者也除了聪恕。聪恕的羞怯沦为娘娘腔,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聪恕像多数女性化的男人,他很可爱,他对我好感是因为我体内的男性荷尔蒙比他尚多。
我不喜欢勖聪憩。对方家凯毫无意见。厌恶宋家明──他光明了宋家似乎还不够,尚想改革勖家。勖存姿并不见得有那么笨,再不争气的儿子跟女婿还差一层肚皮。宋家明除了得到聪慧的那份嫁妆,也没什么其他的好处,他应该明白。
在这次短短的聚会中我把勖家人物的关系分析得一清二楚,很有点得意。
回到勖存姿的小公寓,他本人坐在客厅听音乐喝拔兰地。老实说,看见他还真的有点高兴。
因为我一向寂寞。
“哦,”我说:“你来了。”
他抬起头,目光炯炯,说:“你到过我大女儿家吗?”
“是,刚回来。”我答。
“我以为你应该知道避开他们。”
“是,我是故意上门去的。”我说:“很抱歉,你是生气了?怕亲戚晓得我现在的身份?”
勖存姿说:“我不怕任何人。你把我估计太低了。”
“或者我把自己估计过高。我尚未习惯我已把自己出售给你一个人。”
他沉默一会儿。
“我已经派人到剑桥去为你找到房子。你最快什么时候可以动身回英国?要不要与母亲说再见?”
他要把我遣回英国。这也是一个好主意。
我问:“关于我,你知道多少?”
他微笑。“你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你有什么历史呢?”
我不服气。我说:“我有男朋友在英国。”
“你是指那位韩先生?”他笑,“你不会喜欢他,你一早已经不喜欢他。”
我也忍不住笑,我坐下来。“你对我倒是知道得很清楚。不过在英国,我也可以找到新男朋友。”
他凝视我。“总比找上我自己的儿子好一点。”
我大胆假设,“聪恕?聪恕对女孩子没有兴趣。”
勖存姿的面色一变,“他对你有。”
我说:“因为我比他更像一个男人?”
勖存姿老练地转改话题。“你像男人?我不会付百多万港币送一只戒指给男人。”他扬扬手,“看你戴着它的姿态!像戴破铜烂铁似的。”
我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
这实在是我第一次放胆地、仔仔细细的把他看清楚。他的确已经上了六十岁。两鬓白斑,头发有点稀疏,带天然波浪,但梳理得非常好,面孔上自然多皱折,但男人的皱纹与女人的不一样,他的眼袋并不见得十分明显,皮肤松弛只增加个性。数十年前他一定是个无上英俊的男人,现在也还是很有风度很漂亮,但……确然是老了。
当然,精心修饰过的衣服帮助他很多。
脱掉衣服后,勖存姿的身材会如何?想到这里,我并没有脸红,反正有点苍白寒冷的感觉。到底是六十多岁的老年人。再保养得好,也还是六十多岁的老年人。
我相信他也在用同样的心思在看我:这个女孩子,在她身上投资,是否值得?她值这么多吗?她的胸脯是真的还是穿着厚垫子的胸罩?大腿是否圆浑……他是有经验的老手,他不会花错钱。
最使他担心应是将来如何控制我。我想这也是容易的。他有钱,我需要钱。我一定会乖乖地听命于他──在某一个程度之内。
我看着他良久,整个公寓里没有一点点声响,柔和的阳光通过白色纱帘透进来。他太阳棕的皮肤显得很精神。我叹一口气。
“我替你去订飞机票回伦敦。”他说:“到时有人在伦敦接你。”
“我知道,你在李琴公园有房子。”我说。
他笑。“我喜欢聪明的女孩子。”
“是的,人家都这么说,请替我买‘谐和号’头等票子。”
“你愿意到星加坡转机?”他诧异。
“愿意。”我笑。
“我会在伦敦见你。”他说。
“一年见多少次?”我问。
“我不知道。你的功课会很忙,”他含蓄地,“交际生活也会很忙。”
“你可以雇人钉死我。”我笑。
“我早已派好人了。”他也笑,“学校、家、伦敦、剑桥、香港──我有没有告诉过你?
我是一个很妒忌的老人。”
“我感到荣幸。”我说。
“我有事,要先走。”他站起来。
“再见。”
“再见。”我说。
“我留下了现钞在书桌抽屉里。”他临出门说。
圣诞老人。
我不敢在他面前提“老”字。不是不敢。有点不忍。他又不是不知道他老。我何必提醒他。
勖存姿毕竟是勖存姿,他转头笑笑说:“你是五月的明媚好风光,我是十二月。十二月有圣诞老人。我是一个胜任的圣诞老人。”
我把手臂叠在胸前。“勖先生,”我说:“与你打交道做买卖真是乐事。”
“我也深有同感,姜小姐。”
他上车走了。
我在屋里看戚本大字《红楼梦》。隔很久我放下书。现款,他说。在书房抽屉里。
我走到书房,小心翼翼地坐下来,轻轻地拉开第一格抽屉。什么也没有。我把第一格抽屉推回去。如果不在第一格,那么一定在第三格,别问我为什么,勖存姿不像一个把现钞放在第二格抽屉的人。
我更轻地拉开第三格,抽屉只被移动一吋,我已看见满满的一千元与五百元大钞。我的心剧跳,我一生人没见过这么多的直版现钞,钞票与钻石又不一样。钻石是穿着皮裘礼服的女人。现钞是……裸女。
我从未曾这样心跳过。就算是圣三一学院收我做学生那一天,我也没有如此紧张,因为那是我自己劳苦所得,何喜之有。但现在,现在不同,到目前为止,勖存姿连手都没碰过我。他说得不对,他比圣诞老人更慷慨。既然如此,我也乐得大方。我把抽屉推回去。反正是我的东西,飞不了,让它们堆在那里耽在那里休息在那里,愉快、舒畅、坦然地贬值。
我竟然被照顾得那么妥当。我伸伸腿,搁得舒服点。
这使我想起一首歌,乔治伯纳萧的剧本《卖花女》被改为电影,女主角高声唱:
“我所需要只是某处一间房间,
远离夜间的冷空气,
有一张老大的椅子,
呵那将是多么可爱。
某人的头枕在我膝盖上,
又温柔又暖和,
他把我照顾得妥妥当当,
呵那将是多么可爱……”
我记得很清楚,歌辞中只说“可爱”,没有“爱情”。
爱情是另外一件事。爱情是太奢华的事。
至于我,我已经太满足目前的一切。
我可以正式开始庆祝,因为我不必再看世上各种各样人奇奇怪怪的脸色,我可以开始痛惜我自己悲惨的命运──沦落在一个男人的手中,做他的金屋里的阿娇。
只有不愁衣食的才有资格用时间来埋怨命运。
我把双腿转一个位置。
电话铃响了。我拿起听筒:“喂?”
那边不响。我再“喂?”。不响。我冷笑一声:“神秘电话嘛?”放下话筒。
电话铃再响,我再拿起话筒,“喂,有话请说好不好?”
那边轻轻的问:“是你?真是你?”
“谁?”我问。
“聪恕。”
他。他怎么知道我在此地。如果他知道,那么每个人都已经知道。消息真快。
我应该如何应付?
聪恕低声的说:“他们说你在这里,我与聪慧都不相信。”
我维持缄默。
“为什么?”聪恕问:“为什么?”
我应该如何回答?因为我穷?还是因为我虚荣?还是两者皆备?
我并不觉得羞愧,事无大小,若非当事人本身,永远没法子明了真相,聪恕无法了解到我的心情。多年来的贫乏──爱的贫乏,物质的贫乏,安全的贫乏,一切一切,积郁到今天,忽然得到一个出口,我不可能顾忌到后果,我一定要做了再说。
“你是为他的钱,是不是?”聪恕问:“我也有钱,真的,我父亲的钱便是我的钱,别担心钱的问题。”
聪恕,你父亲的钱怎么等于是你的钱?我心中想问。
“我要见你,我现在就来。”他放下电话。
难怪勖存姿要把我调回剑桥,知子莫若父,他知道他儿子。聪恕傻气得紧。我披上衣服便离开公寓,我不想见聪恕,这将会是多么尴尬的事。
我一个人踱在街上。女佣人问我上哪里,我摇摇头,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怎么晓得,我只知道我一定要避开聪恕。司机就在门口,他拉开车门,我上车。
我说:“随便兜兜风。”
他们说,坐劳斯莱斯,最忌自己开关车门。《红楼梦》里说的: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那么终究有猪肉吃的时候不会出洋相。
坐在车子里要端端正正,头不要左右两边晃,要安定稳当,若无其事。
我现在就这么坐着。车子缓缓驶向郊外的马路,勖聪恕不会再见到我。
或者我会叫勖存姿买一辆跑车给我。像聪慧在开的小黑豹,抑或是别的牌子,我可以好好的想一想,他会答应的。假使我要月亮,他如果办得到,他也会去摘下来──不是为爱我,而是因为他的虚荣心:勖存姿的女人什么都有,勖存姿是个有本事的男人。
司机忽然开口:“姜小姐,少爷的车在后面追我们。”
“什么?”
司机小心翼翼的说:“少爷的车子,你请往后看看。”
我转过头,勖聪恕开着一辆式样古怪的跑车,紧紧贴在劳斯莱斯的后面。
我问:“他跟着我们有多久了?”我不是不慌张的。
“一出大路,姜小姐。”
“摆脱他,我们加速。”
“姜小姐,少爷这辆车比我们的快。”
好,没法子。
“照常速,假装没看见他。”
“是。”
但是聪恕超车,当他的车子追过我们的时候,他减低速度,逼得司机停下车来。
“姜小姐──”司机转头。
“不关你事。”我说:“你开门让我下车。”
车子停下来,聪恕敲着车窗。他并不愤怒,他的面孔很哀伤,我非常害怕看见这样的表情,因此我别转头,下了车我往前走,他跟在我后面。两部车子就停在路边。
这种场面在国语片中见过良多。可惜如果是拍电影,我一定是个被逼卖身的苦命女子。在现实中,我是自愿的剑桥大学生,现实里发生的事往往比故事戏剧化得多。
我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这是我要问的问题。”聪恕说。
“为什么跟住我?”我问。
“我先看见你,你是我的人。我已约好父亲今夜与他讲话,我们会有一个谈判。”
“谈什么?”我瞠目问。
“你是我的。”聪恕固执的说。
我笑,“聪恕,不要过火,我们只认识数日,手也未曾拉过,况且我不是任何人的,我仍是我自己的。”
“他做过一次,他已经做过一次这样的事,我不会再原谅他!”聪恕紧握拳头。
“他做过什么?”我淡然问。
“我的女朋友,他喜欢抢我的女朋友。”聪恕脑上的青筋全现出来,我不敢看他。
我镇定的答:“或者你父亲以前抢过你的女友,但我可不是你的女友。”
“不是?如果他没有把你买下来,你能担保我们不会成为一对?”
我一呆。这话的确说得有点道理。未遇上勖存姿之前,聪恕也就是个白马王子,一般女孩子抓紧他还来不及,当时我也曾为认识他而兴奋过一阵子。
“现在不一样了。”我说:“对不起,聪恕,我不是你的理想对象。”
“你在他身上看到什么?他已是个老头子。”
“他是你的父亲。”我说。
“他是个老头子。”
“我要回车上去,聪恕,对不起。”我说:“对不起。”
他拉住我。“道歉没有任何用。”他说。
“你要我怎么办?跪你拜你?”
“不不不。”聪恕道:“离开他。”
我不能。“我不能。”我说。
“你又不爱他,为什么不能?”聪恕问。
“聪恕,你不会明白的,我要走了。”
他跟在我后面,苍白而美丽的脸,一额一头的汗。
“你能开车吗?”我实在担心他。
他看着我,完全茫然。
听不到我的问题。
“我开车送你回去。”我无可奈何。
我发动他的跑车。进了第二排档,车子已加速到七十咪。他根本不应该开这部危险的车子。
在车里聪恕对我说:“……我很久没有爱上一个女孩子了。我对女孩子很失望……她们的内心很丑陋。但是你不同……你跟男孩子一般爽朗磊落。”他把头埋在手中,“我爱上了你。”
“这么快?”我非常讥讽的问:“这么快便有爱──?”
“你不相信我?”他问。
我把持驾驶盘稳健有力,我这样的个性,坚强如磐石,廿一年来,我如果轻易相信过任何人一句话,我可活不到今天。我甚至不相信我的老妈。更不用提我那位父亲。
假使有人说他爱我,我并不会多一丝欢欣,除非他的爱可以折现。假使有人说他恨我,我不会担心,太阳明日还是照样升起来,他妈的,花儿还是照样的开,恨我的人可以把他们自己的心吃掉,谁管他。
但是当聪恕说他爱我,我害怕。他是一个特别的男孩子,他的软弱与我的坚毅是一个极端,我害怕。
我说:“看,聪恕,我只是一个拜金主义的女孩子,我这种女人一个仙一打,真的。”
“把车停在路边。”他轻轻的说。
我不敢不听他。
他看着我,把手放在我肩膀上,他在颤抖,他说:“你甚至开车也开得这么好!你应该是我父亲的儿子,勖存姿一直想要一个读书好开车好做人好,聪明、敏捷、才智的儿子,但是他得到的只是我……我和父亲互相憎恨对方,但是我们又离不开对方,你可以帮助我,我一定要得到你。”聪恕说得浑身颤抖。
他把手搁在我脸上摸索,手心全是汗,我的脸被他摸得黏答答的,说不出的难受。
我把他的手轻轻拨开,“聪恕,我不是你的武器。”
“求求你。”他把头伏在我胸脯上,抱住我的腰。
他不过是一个受惊的孩子。我不能令他惶恐,我要镇静他。
我轻轻的抱着他的头,他有很柔软的乌密的头发,我缓缓的说:“你知道‘金屋藏娇’的故事吗?一个皇子小时候,才七岁,他的姑妈抱他坐在膝盖上,让他观看众侍女,然后逐个问他好不好,皆答不好。最后他姑母问:‘我的女儿阿娇呢?她好吗?’小皇子答:‘好,如果将来娶到阿娇,我将以金屋藏之。’这便是金屋藏娇的来源。”
聪恕啜泣。
“你不应该哭。大男孩子是不哭的。”我低声说。
“我要你。”他声音模糊。
“你不是每样东西都可以得到的。”我说:“聪恕,这点你应该明白。”
他哭得像个无助的婴儿,我衬衫的前幅可全湿了。
我又说:“不是你父亲与你争,而是你不停要与你父亲争,是不是?”
他只是哭。
“让我送你回家。”我说道:“我们就快到了。”
“一到家你就会走的,以后我永远也见不到你。”
“你可以来英国看我。”我猛开支票,“在英国我们可以去撑长篙船。”
“不不,一切都是谎言。”他不肯放开我。
“聪恕,你这个样子实在令我太难为情太难做。”
我抬起头叹息,忽然看到勖聪慧站在我们面前。我真正吓一跳,脸红耳赤。勖家一家都有神出鬼没的本事。看到聪慧我是惭愧的,因为她对我太好,以致引狼入室,养虎为患。
“把他交给我。”聪慧对我说。
我推推聪恕。“聪慧来了。”
“二哥哥,你看你那样子,回去又免不掉让爸爸责备。”聪恕抬起头,聪慧拉着他过她的车子,她还带歉意地看我一眼,我更加难受。
“聪慧──”
“我们有话慢慢讲,我先把二哥送回家再说。”她把聪恕载走了。
聪恕的车──
司机的声音自我身后响起:“姜小姐,我已叫人来开走少爷这辆车。”
我恨勖家上上下下,这种洞悉一切奸情的样子。
我一声不响的上车,然后说:“回家。”
今天是母亲到澳洲去的好日子。
我总得与她联络上才行。电话拨通以后,我与老妈的对话如下:
“喜宝,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们是八点钟的飞机,马上要到飞机场──”
汉密顿的声音接上来,“──你好大胆子,不送我们吗?你还没见过我的面呢!”
“我不需要见你。”我不耐烦,“请你叫我老妈回来听电话,我还有话说。”谁有空跟这洋土佬打情骂俏。
“喜宝──”
“听着,妈,我会过得很好,你可别担心我,你自己与汉密顿高高兴兴的,什么也别牵挂,咱们通信。”
“喜宝──”她忽然哭起来。
“真的很好,老妈,我进出坐的是劳斯──喂,你敬请勿哭好不好?”
“但他是个老人──”
“老人才好呢。每次我转头,他都一定在那里,无微不至,我甚至会嫁他,遗产不成问题。”
“喜宝,你终身的快乐──”妈说。
“我终身的快乐我自己知道,行了,母亲,你可以走了,再见,一切心照。”我放下电话。
我很平安地坐在电视机面前。聪恕聪慧聪憩。他们不再重要,现在我才在显著的地位。我舒了一口气,我是最受注目的人物。
晚上八点钟,我独个儿坐在小客厅里吃晚饭,三菜一汤,精心烹制。每样我略动几筷,胃口并不是坏,但是我一定要注意节食,曾经一度我胖到一百廿八磅──奇怪,一有安全感后便会想起这些琐碎的事。
外表再强硬的人也渴望被爱。晨早的阳光淡淡地照在爱人的脸上……足以抵得钻石黄金……那种急急想报知遇之恩的冲动……
我躺在沙发上很久。大概是憩着了。梦中还是在开信箱,信箱里的信全部跌出来、跌出来,这些信全都变成现钞,在现钞堆中我拣信,但是找来找去找不到,心虚地,一手都是冷汗,我觉得非常痛苦,我还是在找信,然后有人抓住我的手,我惊醒。
抓住我的手的是勖存姿,我自然的反应是握紧他的手。
“你怎么了?”他轻轻的说:“一头的汗水,做梦?”他拨开我头额前黏住的头发。
我点点头。
“可以告诉我吗?”他轻轻的问。
我的眼睛开始红起来,润湿。我点点头。“我一直希望得到很多爱。如果没有爱,很多钱也是好的。如果两者都没有,我还有健康。我其实并不贫乏。”我的眼泪始终没有流下来。
“以后你会什么都有,别担心。”他说。
“谢谢你。”
勖存姿凝视我。“其实我一直希望有像你这样的孩子。你放心,我不会勉强你。你知道吗?很有可能我已经爱上了你──”他轻轻拥抱我。
我把头埋在他胸前。那种大量的安全感传入我心头。
我把手臂围着他的腰,他既温暖又强壮。
“你见过聪恕?”他低声问。
“是,见过。”
“他……一直是我心头一块大石。当聪慧嫁出去之后,再也不会有人关心他。”
“他不再是婴儿了。”我说道:“他还有他母亲。”
“正是,正因他不是婴儿,所以没有人原谅他。”
“你担心他?”我问:“你担心我吗?”
“是的,我担心你。我担心你会不听话,担心你会逃走,”他轻笑,“担心你嫌我老……”
我也笑。
“你今夜留下来吗?”我问。
“聪恕有话跟我说。”他笑笑。
“可是我马上要回伦敦,”我说:“你真的肯定这两天没有空?”
“我们还有很多的时间,”他看看我说:“我不会放过你,你放心。”
我忽然涨红了脸。“笑话,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看着我,叹气。“你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是,喜宝,太过美丽,太过聪明。”
我转过头去。这难道也是我的错?过份的聪明,过份的敏感。我们出来孤身作战的女孩子,如果不是“踏着尾巴头会动”,懂鉴毛辨色,实在是很吃亏的,一股牛劲向前冲,撞死了也没人同情,这年头,谁会冒险得罪人教导人,教精了别人,他自己的女儿岂非饿死。
一切都是靠自己罢了。但是现在不一样,现在我有勖存姿,想想都精神一振。
“我要走了。”他说:“这几天比较忙,你自己收拾收拾,司机会把你送到飞机场──聪慧他们开学,我也很少亲自送,所以你不必多心。”
“我多心?”我讪笑,“我自己提着大皮箱跑匀整个欧洲,谁来理我的死活,现在倒真变成香饽饽了,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
他临出门时看到茶几上的药瓶,他问:“安眠药?”
我点点头。
“到伦敦有司机接你。”存姿边说着穿大衣。
我在他身后帮他把大衣穿上,我问:“你不禁止我服药?”
他看我一眼。“嘴头禁止有什么用?当你自己觉得不需要服药也可以睡得稳,你当然会得把药戒掉。我不会单单嘴头上为别人设想的。”他笑笑。
“谢谢你。”我说。
“当你觉得安全舒适的时候,药瓶子会得飞出窗口。光是劝你,大概已经很多人做过,而且失败。”
他开门走了。
只有勖存姿这样的男人,才好算是男人。我叹口气。能够做他的儿女是幸福,能够嫁他为妻也是幸福,就算我这样子跟住他,也并不见得不是好事。我心中的肮脏感觉渐渐消失,因为我开始尊重他,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相当重大。
他与聪恕的谈判如何,我永远不会知道,过了三天我就启程往星加坡转和谐号到伦敦。我发出一封信给母亲。我在香港已经没有家,命运的安排密不通风,我并没有沦落香港。
司机把我的行李提进去。我在星加坡候机室遇见宋家明。
我向他点点头。在很远的一个位子坐下阅读杂志。
宋却缓缓的走过来,坐在我旁边。我看他一眼。真出乎我意料,他还有什么话说?要与我斗嘴,他也不见得会得讨了好去。
宋家明,我心里说:放马过来吧。
他问:“在香港没有看到聪慧?”声音则还和善。
“没有。”我简单的答,并没有放下手中的书本。
“这两日勖家人仰马翻。”他说。
“是吗?”我淡淡的反问。勖家塌了天又与我何关。
“聪恕自杀。”
我一怔。第一个感觉不是吃惊,而是好笑,我反问:“男人也自杀?为了什么?”
“姜小姐,你可谓铁石心肠,受之无愧。”
“是的,我一向不同情弱者。如果身为聪恕还要自杀,像我们这种阶级的人,早就全该买条麻绳吊死──还在世上苦苦挣扎作甚?”
宋家明说:“你这话说得并不是没有道理──可是你不关心聪恕的死活?”
我说:“他死不了。他怎么死得?”
“料事如神,姜小姐。”
我说:“你知道有些女人自杀──嚎啕痛哭一场,吞两粒安眠药,用刀片在手腕轻轻划一刀──”我笑出来,“我只以为有种女人才会那么做。”
宋家明凝视着我,“你瞧不起聪恕?”
“我瞧不起他有什么用?”我说:“他还是勖存姿的独子,将来承继勖家数十亿家财。”
我盯着宋的脸。
“你知道吗,姜小姐,我现在开始明白勖存姿怎会选上你。你真是独一无二的人物。”
“谢谢,我会把你的话当作赞美。”
“是。”他说:“这确是赞美。在短短两个星期内,使勖氏父子为你争风,太不容易。”
我说:“据我所知,我还并不是第一个这么成功的女人。”
“你知道得还真不少,”他嘲讽,“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我只是笑笑。
“聪慧自然后悔把你带到家来。”他说。
“叫聪慧放宽点,一切都是注定的。”对聪慧我有愧意。因为她对我好,从头到尾,她没有对我说过一句夹骨头、难堪的话,她没有讽刺我,没有瞧不起我,从头到尾,她待我好。
“注定的?”宋家明问。
“是的。”我说:“生命中这么大的转变,难道还不是注定的?你听过这句话吗:先注死,后注生,三百年前订婚姻。”我变得温和,“注定我要与聪慧相遇,注定我会在勖家出现。”冥冥中自有主宰。
“这是最圆满的解释。”宋家明说。
“你不是去伦敦吧?”我问。
“是,有点事要办──代勖先生去签张合同。”
“将来伦敦的事恐怕不用我理;有你在。”他忽然与我熟络起来。
“我对这些其实没有什么兴趣,”我很坦白,“我想念好书,现在勖先生会供给我生活的费用。”
“很抱歉我这么说,姜小姐,我真的没有恶意,但你当然知道勖存姿已是一个老人,而你还是这么年轻貌美,你的机会实在是很多的,况且又是知识分子。”他声音里充满困惑,的确没有挖苦的成份。
“我也不知道如何解释。”我说:“在适当的时间与适当的地点,他是一个适当的人,就是如此。”
“你不介意人们会怎么说你吗?”宋家明问。
我咪咪笑。“老老实实的告诉你,宋先生,人家怎么说,I DON'T CARE A FUCKING SHIT !”
他不出声。忽然之间也笑了,他用一只手揩着鼻子,另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低着头笑。
“姜小姐,你真是有趣。”他说。
“谢谢你。”
“欢迎成为勖家一份子。”他说。
“你承认我?”我问。
“我是谁?我是老几?勖存姿先生不是早已承认了你?”
“但是你,宋先生,如果你看不起我,我的生活岂非略有瑕疵?”
“我原先以为你是个有野心的女……”宋说:“可是现在又不像──我不明白你,姜小姐,你到底要什么?”
“爱。”我说:“如果没有爱,钱也是好的。如果没有钱,至少我还有健康。也不过如此。不不,我不想霸占勖家的产业,这又不是演长篇电视剧,我要勖家全部财产来干什么?天天把一捆捆的美金大钞往楼下扔?我只要足够的生活费──很多的煤烧得暖烘烘,很多巧克力供我嚼食──你听过这首歌?”我问。
宋家明看着我很久,我知道他已原谅了我。
“上飞机了。”我说。
我觉得很高兴,把宋家明赢过来并不见得是这么容易的事,我只希望他对我取消敌意而已。他会明白吗?像我这样的人。
他问:“你真的在圣三一学院?”
我微笑,“如果我不是圣三一的人,叫这架飞机马上摔下来!叫我马上死掉。”
“好毒的咒!”宋摇头笑,“除我之外,还有数百个搭客陪着你一起摔下来。”
“你为什么怀疑?勖存姿可没有怀疑。”我说。
“勖存姿在认识你第二天就派人去调查过你,他有什么怀疑?这上下他清楚你的历史恐怕比你自己还多。”
“他是这么小心的人?”我抬起头。
“姜小姐,我替你担心,他不是那种糊涂的老人,你出卖的青春与自由,会使你后悔。”
“我认为他是好人。”我说。
“因为他目前喜欢你。”
“我只看到目前。”
“姜小姐,勖存姿是一个极之精悍的人,伴君如伴虎。”
“谢谢你的忠告,我们乞丐完全没有选择余地。谢谢你。”
“祝你好运。”他这句话说得是由衷的。
我点点头。
我们在飞机上坐的并不是隔邻位置,距离很远。宋家明在飞机上并没有过来与我交谈,下飞机时我没有看见他。我看到一部黑色的“丹姆拉”。车牌是CCY65。
天气很凉很舒服。我吸进一口空气。
英籍司机迎上来。“姜小姐?”
我点点头。
有一位中年外籍女士伸手过来,“我是辛普森太太,你的管家。”
“我的──管家?”我说:“好,从现在开始,我是主人,你一切听我的!”
她很震惊,没想到我的态度有这么强硬,我觉得这次下马威是必然的事,如果今天我一切都听她的,以后我就是她的奴隶。我干什么要听一个英国半老太婆的话?有什么事勖存姿可以亲自跟我说个清楚。
“你在等什么?”我不客气的问。
于是我们上车,到酒店租房间,我想这选择是明智的,因为宋家明一定住在李琴公园的房子里,他不想在那里见到我吧。
我用三天的时间逛街探访旧朋友观剧,辛普森太太与我同住一个套房。每天上什么地方,我一定与她说清楚。我也不想她的生活难堪,到第六天的时候,我们已经有说有笑。
她像一切英国中下级的人,非常贪小,我随手送她的小礼物,像是香水、胸针,都是货真价实的名贵东西,她很是感激。在这六七日当中,我肯定了“你是仆人”这件事,但凡洋人,你不骑在他头上,他会骑上来的,也不但是洋人吧,只要是人就这样。
过了十天,辛普森太太问我:“姜小姐,我们还在伦敦住多久?”这次的语气是试探式的。
“我不知道。”我说:“我在伦敦很高兴。”
“或者我们应该回剑桥了,你应该看看那美丽的房子。”
“那房子可逃不掉。”我说:“你放心。”
勖存姿一定已跟她联络过多次。他有没有暴跳如雷?他买下来的女人不听令于他。
不过我想得太幼稚。勖并没有动气,至少他面子上没装出来,一点痕迹都没有。我应该早就知道。他像那种富裕得过头的女人,一柜都是皮大衣,即使新缝制一件银狐,从店中取回,挂好,也就忘记这件事,并不会日日天亮打开衣柜去摸一摸──我把勖存姿实在是估计太低了。他见过、拥有过的女人有多少!他怎么会在乎我在跟他斗智。
想到这里,索然无味。因为我在伦敦逗留这么久,他一点表示都没有。这表示什么?表示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我决定停止这种游戏,乖乖回剑桥去。
我原本想勖存姿跟我大吵一顿,表示我存在的重要。他并没有给我机会这么做,逼使我自己端了梯子下台。他很厉害。现在我知道,他并不是一般出来玩的老男人。他是勖存姿。
于是我对辛普森太太说:“我们回剑桥吧。”
我们乘车自伦敦驶出去。路很长。一路上我都没有开口说话。辛普森太太坐另外一部小车,我不喜欢与她同车,我叫司机另外找辆车给她。两个小时的路程,我干吗要跟她坐在一起?是的,她脸上显出被侮辱的样子,她可以不做我的管家,她不干大把人等着来干,人生在世,谁不受谁的气,我自从给勖存姿买下来以后,何尝不在受气,他连碰都不碰我,这足够使我恨他一辈子。
我的一辈子……我的一辈子。我叹气……我的一辈子尚有多久?是一个未知数,想想不禁打个寒噤,难道我会跟足勖存姿一辈子?难道我还想“姜喜宝”三个字在他的遗嘱内出现?
不不。等我读完这六年功课,我一定要脱离他,我叮嘱自己:“六年,我给他六年。六年也不算是一个短的日子,一个女人有多少个六年。”一个。然而这六年不善加利用,也是会过去的。
等毕了业,我可以领取律师执照,我可以留在英国,也可以另创天地。
(伦敦往剑桥的路出名的美丽,两边的乡庄田野,建筑得无懈可击的红砖别墅──阔人们又要开始猎狐了吧。时节近深秋。)
我那父亲得知我要念法律,自鼻子里哼出来。他说:“念七年?念完又如何?你有没有钱自己开律师楼?没钱,捱完后还不是在人家公司里耽一辈子!有什么小市民要离婚买楼你就给他们乌搅。告诉你,别以为你老子吊儿郎当是因为做人不努力,逢人都有个命,命中注定做小人物,一辈子就是个小人物,你心头高有什么屁用?不相信,你去爬爬看,跌得眉青鼻肿你才知道!”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姜喜宝要坐中环写字楼的打字机前终老,我总要赌这一记。
我不相信在剑桥孵七年而不能认识一个理想的对象。
第一年我是怎么过的?靠韩国泰。
韩的父亲在伦敦芝勒街开餐馆。去的次数多了以后,付现款渐渐变为签单子。这些单子终于神出鬼没由韩国泰垫付。他对我很不错,只是他自己能力也有限。
一个年轻的女人立志要往上爬,并不是太难的事,立志要立得早。
我坐在LIMOUSINE里。LIMO的定义是司机座位与客人座位用玻璃隔开的汽车。我喜欢这个感觉,以前我有很多不愉快的经验,暂时也可算过去了。
车子到剑桥时是傍晚。
那层房子无懈可击的美丽,在“哈泼市场”杂志常常可以看到这种屋宇的广告。一辆小小的“赞臣希利”停在车房。辛普森说是我的车。屋子离开学校不过十分钟的路程。
辛普森说:“勖先生说你穿九号衣服,这些衣服都是我为你选的,希望我的趣味尚能讨你欢喜。”
我看着衣柜里挂得密密麻麻的衣服,拨也没拨动它们,我要学勖存姿,学他那种不在乎。
所以笑说:“谢谢你,其实我只需要两件毛衣与两条牛仔裤已经足够过一个学期。”
我要开始对辛普森好一点。只有暴发户才来不及的刻薄下人。我要与她相敬如宾。
我打开书房写字枱的抽屉,第三格抽屉里有整齐直版的英镑。我的学费。我会将书单中所有的参考书都买下来。我将不会再在大众图书馆内出现,永远不。
我吁出一口气。
我走到睡房。睡房是蓝白两色,设备简单而实际,我倒在床上。中央暖气温度一定是七十二,窗外的树叶已经飘落。
我拉一拉唤女佣的绒带,一分钟后她进来报到:“是。”
“我们这里有无‘拍玛森’芝士,‘普意费赛’白酒,还有无盐白脱,法国面包?”
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她说:“小姐,十五分钟之后我送上来。”她退出去。
我觉得太快活。我只不过是一个廉价的年轻女人,金钱随时可以给我带来快乐。
辛普森敲门,在门外说:“姜小姐,你有客人。”
“谁?”我并没有唤她进房,“那是谁?”
“对不起,姜小姐,我无法挡她的驾,是勖聪慧小姐。”
我自床上坐起来。
勖聪慧。
“请她上来。”
辛普森在外头咳嗽一声,“勖小姐说请姜小姐下去。”
我想一想。聪慧,她叫我下去。好一个聪慧。
“好,我马上下来。”
我洗一把脸,脱掉靴子,穿上拖鞋,跑下楼。
聪慧在书房等我,听见我脚步她转过头来。
我把双手插在裤袋里,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她转过身去再度背着我,眼光落在窗外。
“你有看过后园的玫瑰吗?父亲这么多别墅,以这间的园子最美。”她闲闲的说。
“哦。”我说:“是吗?我没留意。”
“我不是开玩笑。我去过他多处的家。但没想到各式各样的女人中有你在内。”
我笑笑。女佣在这个时候把我方才要的食物送出来,白酒盛在水晶杯子里,面包搁银盆中。
聪慧看见说:“你容许我也大嚼一顿。”她跟女佣说:“拿些桃子来,或是草莓。”
女佣退出去,我的手仍在裤袋中。
聪慧说:“你知道有些女明星女歌星?她们一出外旅行便失踪三两年,后来我会发觉:咦,我爹这个情妇顶脸熟──不就是那些出国留学的女人吗?哈哈哈。”
我看着聪慧。我可是半点儿都不动气。
她大口喝着白酒,大口吃着芝士,一边说下去:“那次回家坐飞机我不该坐二等,但是我觉得做学生应该有那么朴素便那么朴素──我后悔得很,如果我坐头等,你便永远见不到我,这件事便永远不会发生。”
我看着窗口。远处在灰蓝色的天空是圣三一堂的钟楼。曾经一度我愧对聪慧,因为她是唯一没有刻薄过我的人。一切不同了。我现在的愧意已得到补偿,我心安理得地微笑。
我并没有指望聪慧会是一个圣人。从来不。
过很久,我问:“你说完了吧?”
聪慧放下瓶子,看着我,她答:“我说完了。”
隔很久我问:“你猜今年几时会下雪?你打算去滑雪?”
又是沉默。
“我约好宋家明在慕尼黑。”她说。
“瑞士是滑雪的好地方。但必须与爱人同往,像百慕达或是瑞士这种地方,必须与爱人同往。”我停一停,“我现在什么都有,就是没爱人。”
聪慧问:“我父亲什么时候来?”
“我不知道。我到英国之后还没有见过他。”
“学校什么时候开学?”聪慧问。
“隔两个星期。”我问:“你呢?”
“我?我被开除了,考试没及格。”聪慧答。
“可以补考。”我说:“补考时他们会把试卷给你看。”
“该补考的时候我在香港。”她说。
我不出声。她没有用功的必要。各人的兴趣不一样。
“我可以看一看你手上的戒指?”她问。
“当然。”我脱下递过去。
聪慧把戒指翻来覆去的看半晌。“很大。”
“是的。”我套回手中。
很久很久之前,我就希望有一只这样的戒指,很久很久之前,人家连芝麻绿豆的戒指都不送。自然我也没有苦苦哀求。机会没有来到时只有静候,跳跶不管用。这样方方的一块石头,我想:许多女人的梦寐以求。
我笑:“你知道奥菲莉亚临死之前吟的诗?‘我如何把我的真爱辨认──?’谁送最大的钻石,谁就最爱你。”
聪慧问:“你真的那么想?”
“真的。”我真的这么想。
“你认为我父亲爱你?”聪慧问。
“我不知道,”我说:“芸芸众女当中,他至少选中了我。”
“依此类推,这还不算最大的钻石,”聪慧嘲弄的说:“因为我觉得你不过是他的玩物。将来自有真爱你的人买了更大的钻石来朝见你。”
我看看腕表。“聪慧,我给你的时间已经够长了。”
“当然,这里是你的家,噢,我怎么可以忘记这一点呢?”她站起来。
“你知道吗?我猜到你会那么说。”我说:“一字不差,我知道你会那么说。”
“你是一个妓女!”聪慧说。她终于忍耐不住了。
“当然,因为你父亲是嫖客。再见!”
我自顾自上楼。
聪慧摔烂了茶几上的酒杯。我为什么要担心,她的父亲自然会付钱再买新的。我在楼上的窗门看她驾车飞驰离开。
勖家的人可以轮流来这里羞辱我。我才不介意。自勖夫人开始,勖聪憩、勖聪恕、勖聪慧、方家凯、宋家明……他们都可以来。我为什么要介意?他们越为我的存在起恐慌,我的地位越巩固。这点浅白的逻辑如果我不明白,我还在剑桥读B A R?
当然他们引起我生活上的不快,谁没有生活上的不快。我母亲姜女士在航空公司赚二千余元港币,生活上的不快比我更多。
我不是勖聪慧,我与她对生活细节上的容忍力极端不同。
我有时到附近公园兜圈子。在后园一面墙上练一小时网球。我并没有意思让韩国泰知道我已回到剑桥。我的一切已完全与他无关,我们在此处结束。
过数日我收到宋家明一封信,他对于聪慧那日的行为表示歉意。每一个人都知道我在这个地址。我根本不是什么秘密。很好。
聪慧态度上一百八十度的改变使我心安理得。开学的时候我拿着成叠的现款去交学费。
只是到现在还没见到勖存姿。
他仿佛已经完全忘记我了。
我觉得寂寞。走路的时候踢石子便表示我寂寞。
我其实并没有朋友。因为不相信有朋友这回事。如果我与韩国泰先生只是朋友关系,他不会自动替我付账单。如果朋友不能在现实生活中帮助我,要他们来做什么?你不是想告诉我,一个“朋友”对着我念念有词地安慰我十个小时,我的难题就会得到解决吧?
朋友只能偶然在心情好的时候带我去看一场戏,吃一顿饭,这有啥意思,我不是一个八岁的孩子──一只玩具熊,一杯冰淇淋都能令我雀跃,不不,我惯于寂寞。
放学回来写功课,背书本,静寂的屋子,只听见女佣进出时浆熨得笔挺的制服“沙沙”作声。
丝绒大沙发是我盘踞之地,炉火熊熊,在案件与案件之间抬起头来,份外温馨,但是我始终未曾遇见勖存姿,他还没有来。
我忽然觉得可笑,我仿佛是后宫佳丽三千人中的一个,等待皇帝的驾幸。见他妈勖家的大头鬼,当聪慧的态度来个这么大转变的时候,我就已经什么也不欠他们了。总不见得我还要写情书给老头子:我想你,你为什么不来看我……
我一辈子没写过情信。
所以我没有主动要求见勖存姿。
我不提,辛普森也不提,仿佛世界上根本没勖存姿这人存在似的,有时午夜梦回,连我自己都疑幻疑真。
但是我见到韩国泰,他找到圣三一堂来。我在饭堂喝咖啡,他一屁股坐在对面:“小宝!”我抬起头来。他的面色非常难看。
“什么事?”我问。我的好处是冷静。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老实不客气的问。
“什么时候回来?我看不出与你有什么关系。”
他瞪大眼,“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完了。”我说。
他大力按住我的手。“不,姜小姐,我们没有完。”
我摔开他的手掌。“我们已经完了。”
“你不能对我这样!”他嚷。
全食堂的人转过头来看我们。
我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韩国泰那种唐人街餐馆气息身不由己地露出来。
我看着他,我为他难为情。我把我的书抱在怀中,走出食堂,他蹬蹬蹬跟在我身后。我走到园子的石凳上坐下,对他说:“有话请讲,有屁请放。”
“以前你对我可不是这样子的。”他冷笑,“以前──”
我说:“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我可以忍受勖存姿的折辱,但不是这个人,现在我与这个人没有关系。
“很好!”他气炸了肺。“你另外找到人替你交学费了?则忘记是我把你从那种野鸡秘书学校里拉出来的!别忘记你初到英国时身边只有三百镑!别忘记你只住在老太太出租的尾房!
别忘记你连大衣都没有一件!可别忘记──”
我接下去:“──我连搭公路车都不懂。我买不起白脱只吃玛其琳。我半年没看过一场电影。我写信只用邮简。如果没有你,半年的秘书课程我也没有资格念下去,我只好到洋人家去做住年妹来缴学费。如果没有你,我进不了剑桥,我穿不上这件黑袍。如果没有你,我早就滚回香港,做着写字楼工作,‘老板长、老板短’,天天朝九晚五。如果没有你,姜喜宝就没有今天。对,你完全说得对。”
他对我瞠目而视,我把头转向河边。
剑桥的哭泣杨柳尚在飘拂,并没有发觉天气已经很凉了,细雨微微下在河中,点点涟漪在水中微扬。我抬起头来:“韩国泰,你完全说得对。你不知道我的忧虑有多重,这些年来我忍受过什么。你有什么好气的?不错你做了我的踏脚石,但是你损失过什么?你难道没有得到你需要的一切?”
他呆呆的看着我。
“我要离开你了,我不再需要你。”
我站起来。
他拉住我。“难道我们没有感情?”
“那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像我这样的蚁民,我不大去想它。”
“小宝──但是你说过你爱我。”
“我说过吗?你记错了。”
“至少你说过你喜欢我。”他恳求,“小宝,想想清楚。”
“或许,在那个环境,在那个时候──而且你不是真的相信吧,你不是真相信我会爱上你吧?”我说。
他的脸色煞白。“小宝,你做戏做得太好。”
“那么下次别相信。”我笑一笑。“下次别相信女人。”
“我是爱你的。”他说。
我看着他一会儿。“我不认为如此,国泰,你自己恐怕也有点弄糊涂了,你并不爱我,你从来也未曾爱过我,这是事实。”
他看着我长久长久,然后别转身子走开。
我看着脚下的草地,青绿得可爱。在这种地方应该有人陪着散步至永恒,才不枉一生。
我开着赞臣希利回家。
再过一个月就开始下雪了。今年的雪有鹅毛般大。我呆着脸在教室往窗外看。读书就是这样好,无论心不在焉,板着长脸,只要考试及格,就是一个及格的人。
你试着拉长脸到社会去试一试。
这是一个卖笑的社会。除非能够找到高贵的职业,而高贵的职业需要高贵的学历支持,高贵的学历需要金钱,始终兜回来。
一个案件跟着另外一个案件。我背得滚瓜烂熟。中国人适合念法律,我们自幼太熟习背诵课本,并不求解释。法律文法自成一家,不背熟还真不成功。
但是这雪。多年没下这么大的雪了。圣诞假期快要来临,剑桥并不时常下雪。今年真是例外。
我的寂寞在心中又深印一层。我忍耐孤寂的本事是一流的。日出日落,年始年终,从来没有两样。
我到底有没有恋爱过呢?
那时候我与韩国泰去看电影。坐在小电影院里看喜剧片。笑到眼泪都流出来,一场放完休息的当儿有女郎捧着盘子来卖冰淇淋。韩国泰老是买一杯奶油覆盆子给我,我吃得津津有味,忽然感动了,只觉得幸福,我问韩国泰:“我们结婚好不好?”
韩国泰微笑。
然后电影散场,走出戏院,被冷风一吹,我便完全忘记这件事。谁说我恋爱过?我不认为我有。
但是我留恋那一刻的温馨,所以我说韩国泰早已得到他要的一切,他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终于下课了,我脱下黑色短袍,放进更衣室的小铁柜。披上大衣,出门。
男同学对我吹口哨,大声嚷:“喂!保护野生动物,勿穿皮裘!”
我转头笑一笑。
我走到停车场。赞臣希利旁边停着一辆黑色宾利。
我的心一跳。
一个男人打开车门下车,黑色的凯丝米大衣,黑色“宝勒”帽子。
勖存姿。
我不由自主的呆住,百感交集。
四个月了。我终于见到他,他来看我了。
我哽咽,镇静自己。然后开口:“勖先生。”
“小宝。”他微笑。
很奇怪,我自动走过去双手绕着抱住他的腰。头靠紧他的胸。他的衣服穿得很厚,我听不到他心跳动,但是那种无限的安全感流入我胸腔。
他轻拍我的肩膀:“小宝。”
我放开他,端详他的脸,他气色非常好。
“功课如何?”他问我。
“很好。”我答。
“我知道你是个好学生。我只希望聪慧与聪恕可以像你。”他夸奖我。
我微笑。我问:“坐我的车,哼?好不好?”
存姿凝视我。“叫我如何敌得过你这种恳求?”他坐进我的赞臣希利。
勖存姿真是一个男人,他并没有问:那间屋子还好吗?这部车子还好吗?辛普森太太尚可以吗?没有。
他不是这种小家气的人。他只是问:“你的功课可好?”
我从心里倾佩他。
我把车子开得很当心,缓缓经过雪路。
勖在我身边幽默地说:“有老同车,特别当心。”
我笑。“别来这一套,你不见有那么老。今天你总要在我家吃饭。我们喝‘香白丹’,我存着一瓶已经多月。你如果告诉我没有空,我就把这辆车驶下康河,同归于尽。”
勖长长吹声口哨:“这真是我飞来艳福。”
我又再微笑。他真懂得给我面子。我这个人是他包下来的,然而他说得好像他尚欠我人情。
我看他一眼。笑笑。
“你的头发长了。”他说。
“是的。每星期我到维代沙宣去打理头发。要开车落伦敦呢,剑桥简直是乡下地方。”
“但大学是好大学。”
“世界上最好的。”我笑答。
我们像久未见面的老朋友,自在舒适,我也觉得奇怪,我们当中仿佛一点隔膜都没有,我可以推心置腹地把一切细节都告诉他。
他说:“小宝,想想看──世界上最好的,你应该骄傲,至少你将会拥有世界上最佳学府的文凭。”
“你太褒奖我,勖先生。”我笑说。
我一直叫他勖先生,我喜欢这样叫他:勖先生。
“看到你很高兴,小宝。”
“我也一样。”忽然我说:“我等了你很久,你很忙是不是?忙你的事业,忙你的家庭。”
“不,我并不是很忙。”勖存姿说。
我转头看着他。家到了。我停好车子。
“你的车子开得很好。”
我笑一笑。“我在你眼中,仿佛有点十全十美的样子呢。”
我们进屋子去。
辛普森显然早已得到消息,立刻捧上白兰地,我喝一杯热茶,坐在图书室陪勖存姿。
我说:“你一定要听我这张唱片,我找很久也找不到,是这次回香港买了下来的。”
我非常兴奋,摇撼着他的手臂,他微笑地看着我。
“你听不听地方戏曲?”我问他:“你喜欢吗?”
“你听的是什么?昆曲、京戏、弹词、大鼓?”他含笑问:“粤剧?潮剧?”
“不,”我笑,“猜漏一样。绍兴戏。听听看。”
他又笑。喝一口白兰地,很满足的样子靠在丝绒沙发里,手臂摊得宽宽的。
我们两个人都在笑,笑得而且如此真实。大概是有值得开心地方吧。以前有一首葛兰唱的时代曲,一开头便这样:“你看我我看你,你看我我又几时怎么高兴过……你也不要问我,我也不会我也不能我也不想老实对你说……”我其实也没有什么时候是真正高兴过。没有。
我小心放下唱片,当它是名贵的古董。
我解释给勖存姿听:“这是‘梁祝’……梁山伯与祝英台。”我怕他不懂这些。
他脸上充满笑意,点点头。我觉得他笑容里还有很多其他的含义。这人。我微微白他一眼,这人就是够深沉。
我们静静坐在那里听祝英台迟疑地诉说:“自从小妹别你回来──爹爹作主,已将小妹,许配马家了──”
我的眼睛充满泪水。梁祝的故事永远如此动我心弦。他们真是求仁得仁的一对。
勖存姿说:“来,来,别伤心,我说些好玩的事你知。”
“什么事?”我问。
“我小的时候反串过小旦,演过苏三。”勖存姿说。
我瞪大眼。“不!”
“真的。”他笑:“脖子上套一个木枷,出场的时候碎步走一圈,然后拖长声音叫声‘苦──’你看过‘玉堂春’没有?”
我当时抹干眼泪,笑道:“这不是真的,我以为你是洋派人,大生意大商家,你怎么去扮女人?”
“那时我只有十四岁。好玩,家里票友多得很。”
“哗,那是多年前的事了。”
他点点头,然后说:“多年前的事。”
瞧我这张嘴,又触动他心事。他怕老,我就非得提醒他老不可。他不愉快我有什么好处?
我现在吃的是他的饭,住的是他的屋子,穿的是他的衣服。我一定要令他愉快,这是我的职责。
勖存姿不动声色的说下去:“我还有张带黄着色照片,你有没有兴趣看?下次带来。”然后他站起来。
我知道事情不妙,心沉下去。果然他说:“今天有点事,伦敦等我开会,我先走一步。”
天晓得我只不过说错一句话。我只说错了一句话。
他真是难以侍候。
我看着他,他并没有看我。辛普森太太被他唤来,替他穿上大衣。他自己戴上帽子与手套,这才转过头来对我平静的说:“下次再来看你。”
我点点头。
他向大门走去,辛普森替他开门。
我独个儿坐在图书室很久很久。耸耸肩。老实说,我真的很有诚意留他吃饭,我真的很高兴看到他。毕竟这是我初次正式学习如何讨一个男人的欢心,瞻望他的眼睛鼻子做人,难免出错,马屁拍在马脚上。
当然我心中怨愤。然而又怎样呢?我可以站起来拍拍屁股走,没有人会留我。
我微笑,但是其中的利害关系太重大,我跟钱又没有仇,只要目的可以达到,受种种折辱又何妨,何必做茅厕砖头。
只是,我从窗口看出去,雪已经停了。只是我也是母亲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人,跟勖聪慧一般并无异样,我是怎么沦落到这种地步的呢?竟靠出售自尊为生。究竟是勖存姿的钱多,抑或是我的自尊多?在未来的日子里,这个问题可以得到揭露。
我并没有破口大骂,摔东西发脾气。我甚至没有哭。不,我不恨勖存姿。他已付出代价,他有权教训我,OK从现在开始我知道,尽管他自己提一百“老”字,我甚至不能暗示一下“老”的影子。禁例。好,我现在知道了。
我披上大衣散步到屋外去。绕十五分钟小路有间酒馆。我坐下喝了一品脱基尼斯,酒馆照例设有点唱机,年轻的恋人旁若无人地亲热着。
我又叫一品脱基尼斯。
我低着头想,我可以找韩国泰。但又没这个兴致。天下像他那样的男人倒也还多,犯不着吃回头草,往前面走可一定会碰到新的。
碰男人太容易了。在未来的廿五年内尚不用愁。怎样叫他们娶我才是难事。无论如何,一个男人对女人最大的尊敬还是求婚,不管那是个怎样的男人,也还是真诚的。
有人在我身后问:“独自来的?”
我笑笑。“是。”转头看搭讪者。一个黄种男孩子,很清爽相。看样子也是个学生。
“我从没在附近见过你。”他说。
窄脚牛仔裤,球鞋,里恤上写“达尔文学院”。当然他没有见过我,我们根本不同学院。
我又从来不参加中国同学会的舞会。
“基尼斯?”他问,碰碰我的杯子。
“不。”我谢:“白开水,你喝醉了。视力有毛病。”
他擦擦鼻子,笑:“很大的幽默感。”
我看着他。
“你好吗?”他温和的问。
“很好。我能为你做什么?”我问。
“陪我。我很寂寞。”陌生人问:“你可寂寞?”
“基本上每个人都寂寞,有些人表露出来,有人不表露。”我温和的说。
“你是哪种?”他问:“抑或根本不寂寞。”
“我不知道。”我笑答。
“如果我把手搭在你肩膀上,你的男朋友是否会打黑我的眼睛?”
我笑。“你是中国人?”
“不,我从马来西亚来。”
“你英语说得很好。”我诧异。
“我六岁自马来西亚到英国。”他笑着补充。
“马来哪个城?”我问。
“槟南。”他答:“听过槟南?”
我耸耸肩。槟南与沙劳越对我都没有分别,马来西亚对我是一片空白。
我问:“你住哪儿?”
“宿舍。”
“我可以偷进去?”我问。
“当然!”他摊开手臂,“欢迎。”他有雪白的牙齿。
我问道:“你要一品脱基尼斯?”
“我喝啤酒。”他把手搭在我肩膀上。
他是个运动健将型的男孩子,天真、活泼、无机心。家里恐怕有点钱──他脸上没有苦涩。半工读或者家境略差的学生多数眼睛里充满怨气。
如果我今年十六岁,我会得接受这么样的男朋友。
我把基尼斯喝完。我对他说:“走吧。”
他扬起一道眉──一道很漂亮的浓眉,大方地答:“里里。”
我们走出酒馆,不知内情的人何尝不会想:“多么相配的一对。”
哈哈哈哈。
“车子在这边。”他说。
是一辆小小的福士车。以前韩国泰也开福士车。很多男孩子都喜欢买这种二手车,因为它们很经用。
奇怪。在这个时候想起韩。睹物思人,铁石心肠的人都会被一刹那的回忆软化吧,短短的一刻,几秒钟。
我今夜的寂寞凄凉得不能控制。
“对了,”男孩子搓搓鼻子。“我不得不问你,这是常规:你有没有服避孕丸?”
“有。谢谢你问。”
“还有,”他迟一刻,“你没有任何病吧?”
“没有。”我摇摇头,“我是非常干净的。”
他放心了。稚气地笑,然后说道:“轮到你问。”
“你依时服了避孕丸没有?”我淡然问。
“去你的!”他大笑。
“你没患梅毒吧?”我又问。
“我服贴了,我的天,不管你是谁,我知道我不可能每天都碰见你这样的女孩子。”他摇头晃脑的。
可是像他这样的男孩子──健康、活泼、普通──每个校舍里有数百名,他至为平常。
我看着他。他们每个都有强壮的手臂,温暖的胸膛,这是我所知道的。
我登上他的车。
“你可开车?”他问,开动引擎。
“我会开。”我简单的答。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莉莉。”
他摇摇头。“不,你不叫莉莉。”
“为什么不叫莉莉?”
他侧头看我一眼,眼睛炯炯有神。“你不像一个莉莉。”
我笑。“在酒吧中可以被男人带走的女人都叫莉莉、菲菲、咪咪。”
“那么我宁愿叫你咪咪。”他说。
“OK。”我说。
“别把自己想得太坏,你今天只不过是寂寞,如此而已。”他开导我。
我的天。我翻翻白眼。小子,我的经验足够做你的妈。
“我们到了,剑桥大学的宿舍──嗨,你是干吗的?”男孩子看着我。
“我?我专门在酒吧喝酒与勾搭男人。”
“别说笑。”
“可以下车了吗?”我问。
“可以。我住楼下,我们自窗口跳进去,免得在门房处签访客簿。你爬得动?”
“行。”
我与他走到宿舍,他先进去,我在窗外等他。他进入房间打开窗,我身手敏捷地跳进去,他在里面搂住我,然后马上关窗,拉好窗帘。
他笑:“你的动作熟练。”
我答:“训练有素。”
他摇摇头,“好口才。”他说。
我在他小小的宿舍坐下,小小的床,只有两呎半宽,这是用来抵制男学生把女孩子带回宿舍的。任凭你们再热情,两呎半的床也装不下两个成人。
他打开柜门,拉开抽屉,取出酒,问我:“喝不喝?”
“我喝够了。”我摇头。
“你连我的名字也不问?”
我脱下外套,搭在他椅子背上。宿舍的暖气还不错。我看他一眼。
我说:“你叫丹。丹尼斯阮。”
他诧异:“你怎么知道?”
“书架子上的书写着你的名字,一眼就看到了。”
“我怎么称呼你?”他问:“仍然是咪咪?”
我说:“咪咪是个可爱的名字。”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他好奇的问。
我笑。“你为什么还不脱衣服?”
他耸耸肩,过来吻我的脸。我们两个人的姿势都很熟练,仿佛是多年的情侣。
后来我问他:“你是念语言的,是不是?会用几种语言说‘我爱你’?”
他答:“我从不说‘我爱你’。我还没遇到我爱的女人。”
“你难道连骗她们都不屑?”我问。
“我是个诚实的人。”
“男人是越来越吝啬了。”
“不,是女人越来越聪明,骗她们也没用。”男孩说。
我微笑。“我要回去了。”我说。“这么早?”他失望。
我说:“迟早是要走的。”
我穿上衣服,谁又会跟谁耽一辈子。
“你是个漂亮的女孩子。”他说:“我喜欢你。”
“谢谢你。”我说。
“嗨,你一定要走吗?”他还是要问。
“当然。”我披上大衣,穿上鞋子。
“我送你。”他也起床。
“不用。”我说。
“你叫不到计程车的。”他警告我。
“别担心。”我微笑。
我推开窗子,爬上窗框,跳出去。
“喂!”他在室内叫住我。
“嘘──”
“我如何再见你?”他追问:“你还会不会到红狮酒馆去?”声音很焦急。
“再见。”我转头便走。
“喂,你等一等行吗?”他还是那么大声。
“再不关上窗,你当心着凉。”我跟他说。
我急步走过草地,到大堂门房处打电话叫司机来接我。这就是有司机的好处。
我不得不感激勖存姿,受他一个人的气胜过受全世界人的气。
丹尼斯阮。像他那样的男孩子,可以为我做什么?是什么他有而我没有的?他还可以为我作些什么服务?我实在不懂得。啊原谅我如此现实。
司机把我载回家,辛普森太太来开门。她不敢问我去了什么地方,我迳自上楼,心中舒畅,适才在勖存姿身上受的气荡然无存。
只要他每月肯把支票开出来。只要。形势比人强的时候我是永远不争的。
我把自己浸到热水中洗一个浴,然后睡觉。
一整夜做梦听到奇奇怪怪的声音,各式各样的人对我吼叫。
在梦中,教授说我功课不好,母亲怪我没有写信。父亲向我要钱,然后勖聪慧指着我鼻子骂。忽然发觉勖存姿的支票已经良久没有寄来。
惊出一身冷汗,自床上跃起,我喘息着呆呆的想:这份日子也并不好过。
如坐针毡。
以前我一直不知道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现在明白了。如坐针毡。勖存姿不停的带来噩梦,一天廿四小时,一个月三十天,我不得安宁。
生活不错是有了着落,然而我付出的是什么?
我倒在床上,把被子拉过来。明天又是另外一天,太阳升起来,我还是要应付新的一日。
一切静止了七天。
然后辛普森接到勖存姿的电话,说他隔两个星期会来看我。那时刚刚过完圣诞。他在什么地方过节?香港?伦敦?我不知道。
我只跟辛普森说:“你懂得安排,你去安排。”
真是大亨,新宠说错一句话,便罚她坐三个礼拜的冷宫。这个世界,白痴才说钱没用。
我才不介意聪恕问:“你怎么选择这种生活?”
什么生活?如果我的父亲不是勖存姿,我又有什么选择?你到大洋行去看看,五千元请个大学博士回来,叫他站着死他不敢坐着死。哪里都一样,天下乌鸦一样黑。聪恕是那种穷人没面包吃,他叫人家去吃蛋糕的人,他妈的翻版男性玛丽安东奈,可惜聪恕永远没机会上断头台。
晚上我看电视,他们在演伊莉莎白一世的故事。我看得津津有味。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做女皇又几时高兴过。整天看斩头。英国人真野蛮。她母亲安褒琳被她爹斩的头,因为安褒琳不肯离婚。她堂妹苏格兰的玛丽又掉了头。表妹珍格莱又照样被她治死。(我想她晚上做噩梦时一定时常见到一大堆无头鬼跑来跑去。)
我喜欢珍格莱。如果你到国家博物馆去,你可以看到珍格莱贵女面临刽子手的一大幅油画,珍的眼睛已被蒙住,跪在地上,服侍她的女侍哭昏在地。
那幅图画给我的印象至深。珍格莱死那年才廿多岁,而且她长得美,我实在不明白一个女人怎么可以把另一个女人放在断头台上,也许是可能的,所以她是伊莉莎白一世。
我看电视可以看整夜,边喝白酒边看,有一天我会变两百五十磅,得找两个人把我抬着走。
我伸个懒腰。最好是八人大轿,只有正式进门,名媒正娶的太太才有资格坐八人轿。
我上床睡觉,明天的忧虑自有明天挡。
我睡觉怕冷,从来没有开窗的习惯,连房门都关得紧紧的,以电毡裹身,而且非常惊觉。
即使服安眠药还是不能一觉到天亮。
这是第六感觉,半夜里我忽然觉得不对劲,浑身寒毛竖立,我睁开眼睛。但是我没有动。
一个黑色的影子在窗前。
呵!上帝,我的血凝住,这种新闻在报上看得太多,但是真正不幸遇上,一次已经太多。我希望枕头底下有一把枪。
我不敢动,不敢声张。
他想怎么样?我的冷汗满满一额头,他是怎么进来的?这间屋子有最好的防盗设备,一只老鼠爬上窗框都有警钟响,这个人是怎么进来的?
三十秒钟像一个世纪那么长。老实说,我害怕得疯了。他忽然掉过头,向我床边走过来,我忍不住自床上跃起,他掩住我的嘴。我瞪大眼睛,心里忽然平静得十分。
完了。我想,不要呼叫。不要挣扎。他比我还害怕,我不要帮助他杀死我。我平静躺在床上。
那人轻轻的说:“是我。”
我没听出来,仍然看着他。
他把手松开,我没有叫。
“是我──小宝。”
勖存姿。
我全身的血脉缓缓流通,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不动。
是他。
我们铺了红地毡侍候他他不来,这样子重门深锁地偷进来,这是为什么?为了表示只要有钱,便可以为所欲为?
“我吓怕了你?”勖存姿轻声问。
我点点头。
房间里很暗很暗,我只看得到他身子的轮廓。
他按亮了我床头的一盏灯。灯上的老式水晶垂饰在墙顶上反映出虹彩的颜色。我看看腕表,清晨三点四十五分。
他为什么在这种时间出现?
他开始解释:“飞机既然到了,我想来看看你。”
在早上三点四十五分,像一个贼似。
我自床上起来,披上晨褛。我问道:“喝咖啡?”
“不,我就这样坐着很好。”
我笑一笑。他那样坐着,提醒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咱们坐在他石澳家园子里谈天的情况。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没有生气。
我说:“我陪你坐。”
“你睡熟的时候很漂亮。”他忽然说。
我有点高兴。“醒的时候不漂亮?”
“两样。”他说:“醒的时候你太精明。”
我又笑一笑。
“你现在不大肯说话了。”他叹口气。
“是吗?”我反问:“你觉得是这样吗?”
“是的。”
当然,尤其经过上次,为什么我还要再得罪他。如果他要一只洋囡囡,就让他得到一只洋囡囡,我为什么要多嘴。
“这是我的错。”他平静的说:“我使你静默。原谅我。”
我诧异,抬起头来。
“请你再与我说话,我喜欢听你说话。”他的声音内几乎带点恳求意味。
啊勖存姿的内心世界是奇妙的。一个年纪这么大,这么有地位财产的男人,居然情绪如此变幻多端。
“好的,我与你说话。”我开始,“你乘什么班次飞机到伦敦的?”
“我乘自己的喷射机,六座位。”
我真正的呆住。我晓得他有钱,但是我不知道他富有到这种地步。在这一秒钟内我决定了一件事,我必须抓紧机会,我的名字一定要在他的遗嘱内出现,哪怕届时我已是六十岁的老太婆,钱还是钱。
我略略探身向前。“剑桥有私人机场?”
“怎么没有?”他微笑。
“然后你偷偷的用锁匙打开大门,偷偷的提着皮鞋上楼,偷偷的看我睡觉?”我问:“就是如此?”
“我没有脱皮鞋。”他让我看他脚上的鞋子。“我只是偷偷轻轻地一步步缓缓走进来,地毯厚,你没听见。”
“为什么在这种时分?”我问。
“想看看你有没有在家睡觉。想看看你房中有没有男人。”他淡淡地微笑。
他真是诚实直接。老天,我用手覆在额头上,他听起来倒像很妒忌的一个理想情人。可是我没有忘记他如何隔四个月才见我第一面,如何为我一句话而马上离开,不,我一直有警惕心,或者正如他所说,我是个聪明的女孩子。
今天他高兴,所以赶了来看我,对我说这种话,一切都不过随他高兴,因为他是勖存姿。
“当然,”他说下去,“即使你留人过夜,我也相信你不会把他留在此地。”
我说:“也许我经常在外度宿,而偏偏今夜在这里睡。”
“所以,这永远是一宗神秘的案件。”他微笑道。
“你不相信我会对你忠实?”我问。
“不相信。”他摇摇头,“不可能。”
“为什么不?”我问。
“历古至今,年轻女孩子从没对有钱的老头忠实过。”他还是很平静的说。
我说:“也许我是例外。”
“不是,小宝,不是你。”他仍然摇头。
我微笑。
“你今夜很漂亮。”这是勖存姿第二次称赞我道。
我缓缓的问:“你要不要上床来?”
他还是摇摇头。
“你不想与我睡觉?”我问得再直接没有。
“不,小宝,我不想。”
“或者另一个时间。”我温和的说。
“不,小宝,”他抬起头来,脸上不动声色,声音如常,不过非常温柔。“我不敢在你面前脱衣裳。”
我用手抱住膝头。“如果你怕难为情,你可以熄灯。”
“你还是可以感觉到我松弛的肌肉,皮肤一层层地搭在骨头上。”
我静止一刻。
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一点,我没想到勖存姿会有这种自卑感,我真做梦也没想到。
那么他买我回来干什么?摆在那里看?
我勉强笑一笑,我说:“我早知你不是世界先生。”
“不不,”他说道:“我老了。”
“每个人都会老的。每个人都会活到三十岁──除非他廿九岁死去。”
“你并不知道年老的可怕。”勖存姿说:“你看你的青春──”
“我也一日比一日老。三年前我脸上一颗斑点也没有,冬天只需涂点凡士林,现在我已经决定去买防皱膏,什么B廿一、B廿三、激生素、胎胞素。我们都怕老,都怕胸脯不再坚挺,都怕腰身不够细实,都怕皮肤松弛。老年是痛苦的,我怎么会不知道?否则数千年来,咱们何必把‘生老病死’四字一齐并提?”
他听着我说话。
勖存姿的双目炯炯有神。
我诚恳的说──老天,我从来没有对一个男人这么诚恳过:“我知道你不再是廿岁,但是你半生的成就与你的年龄相等,甚或过之,你还有什么遗憾?你并不是一个无声无息的人,你甚至有私家喷射机,世界各地都有你的生意与女人,香港只不过是你偶尔度假的地方,你不是真想到其他八大行星去发展吧?”
他抬起头,看看天花板,他叹口气。“我还是老了。但愿我还年轻。”
“喂!”我忍不住,“你别学伊莉莎白一世好不好──‘我愿意以我的一切,买回一刻时光──’”
他看着我。“你怕死亡吗?”
“怕。”
“为什么?”
“因为死亡对人类是未知数,人类对一切未知皆有恐惧。”
“你还年轻。”勖存姿说。
“死亡来得最突然。”我说:“各人机会均等。”
“你刚才说‘我半生的成就……’,错了,”他的声音细不可闻。“我已经差不多过完了我的一生。我并没有下半生在那里等我。”
清晨四时,我们还在室内谈论生老病死的问题。如果在香港的夏日,天应该亮了,可惜这是英伦的隆冬,窗外仍是漆黑一片。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被窝这么暖和,他却与廿一岁的情妇促膝谈人生大道理。
要了解勖存姿不是这么容易的事。我内心有隐忧。
我没有想到死亡。我有想到毕业。我要拿到剑桥法科文凭。我要进入英伦皇家律师协会。
我要取到挂牌的资格,我要这一切一切。我只想到扬眉吐气,鹤立鸡群。我只想到可以从勖存姿那里获得我所要的一切。
这不是每个女人都可以得到的机会,我运气好,我岂止遇到一个金矿。勖存姿简直是第二个戴啤尔斯钻石工业机构。我中了彩票。
原本我只以为他可以替我付数年学费,使我的生活过得稳定一点,但现在我的想头完全改变。勖存姿可以使我成为一个公主。
我静默地震惊着,为我未卜的运气颤抖。
勖存姿问我:“你在想什么?你年轻的思潮逗留在哪里?”他凝视我。
“我不知如何回答你。”我微笑。“我很羞惭,我竟无法令你上床。”
“年轻的小姐,你在诱人作不道德行为。”
我大笑起来。
他又恢复了常态。
“你想到公园去散步?”他问。
“当然。”我当然得说当然。
我从衣柜内取出长的银狐大衣,披上,拉上靴子。他要去散步。他不要睡觉,无所谓。伙计怎可以与老板争执。穷不与富斗。
我说:“我准备好了。”
他站起来,“好,我们去吸收新鲜空气。”
我转头问:“你穿得可够暖?”
他看着我,点点头,然后说:“多年没有人问我这个问题了。”他语意深长。
我们走到附近的公园去。铁闸还锁着没开。
我问:“爬?”
他笑,搓搓手,“我没爬墙已经十几年。”
我脱下长大衣,扔到铁闸那一边,然后连攀带跳过了去。伸手鼓励他,“来,快。”我前几天才爬过男生宿舍。
“你先穿上大衣,冻坏你。”他说。
我把大衣穿上,把他拉过铁闸。他很灵敏,怎么看都不像个老人,我仍然觉得他是中年人。四十八,或是五十二。可是听他的语气,他仿佛已是七十岁了。
我们缓缓在秃树间散步。
我问:“连你太太都一向不问你冷暖?”
“我不大见到她。”
“她是你的真太太?”我问。
他看我一眼,“喜宝,你的问题真彻底得惊人,”他笑。“我真不敢相信有人会问这种问题。是的,她是我的正式太太。”
“她叫什么名字?她是不是有一个非常动听的名字?”
“她姓欧阳,叫秀丽。”
“勖欧阳秀丽。”我念一次。“多么长的名字。”
他只向我看一眼,含着笑,不答。他的心情似乎份外的好。奇怪。在荒凉的冬日公园中,黑墨墨地散步,只偶然迎面遇见一盏煤气灯,而他却忽然高兴起来。
“孩子们呢?你有几个孩子?”我问。
“你不是都见过了吗。”
“嗯,‘外面’没有孩子?”我问。
他摇摇头,“没有。”
“他们为什么都住香港?”我怀疑地问。
“聪慧与聪恕并不住在香港。只我太太住香港,不过因为全世界以香港最舒服最方便。”
“对。”我说。
“你的小脑袋在想什么?”他问我。
我们在人工小湖对面的长凳坐下。
“我在想,为什么你在香港不出名。”我很困惑。
“人为什么要出名?”他笑着反问:“你喜欢出名?喜欢被大堆人围着签名?你喜欢那样?你喜欢高价投一个车牌,让全香港人知道?你喜欢参加慈善晚会,与诸名流拍照上报?如果是你喜欢,喜宝,我不怪你,你是小女孩子,各人的趣味不同,我不大做这一套。”
“你做什么?”
“我赚钱。”
“赚什么钱?”我问。
“什么钱都赚,只要是钱。”
“我记得你是念牛津的。而且你爹剩了钱给你。嘿……我有无懈可击的记性。”
“我相信。”他搂一搂我。
“除了赚钱还做什么?”我问:“与女人在公园中散步?”
“与你在公园中散步。”他拾起一块小石子,投向湖面,小石子一直滑出去,滑得好远,湖面早已结上了冰。
“这湖上在春季有鸭子。鸭子都飞走了。”我说。
“迁移,候鸟迁移。”勖存姿说。
“我不认为如此。”我说:“这些鸭子不再懂得飞行,它们已太驯服。”
他又看着我。他问:“你怎么可以在清晨脸都不洗就这么漂亮?”
这是第三次他赞我漂亮。
“你有很多女人?”我问,聪慧提过他的女人们。
“不。我自己也觉得稀奇,我并没有很多的女人。”
“为什么?”
“你不觉得女人个个都差不多?”他反问。
我觉得乏味。也许他见得太多。但是丹尼斯阮说我是突出的。但丹尼斯阮只是个孩子,他懂什么,他的话怎可相信。
“你也有过情妇。”我说。
“那自然,”他答。“回去吧。”他站起来。
我陪他走回去。小路上低洼处的积水都凝成了薄冰。(如履薄冰。)我一脚踏碎冰片,发出“卡嚓”轻微的一声。像一颗心碎掉破裂,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我抬高头,月亮还没有下去呢,天空很高,没有星。
“明天要上课?”勖存姿问。
“要。”
他忽然怜爱的说:“害你起不了床。”
“起得,”我说:“一定起得了。”
他犹疑片刻。“我想住几天。”
我脚步一停顿,随即马上安定下来。“你要我请假吗?”
“也不必,今天已是星期四,我不想妨碍你的功课。周末陪我去巴黎好了。”
“机票买好了吗,抑或坐六座位?”我问。
“我们坐客机。”他微笑。
“为什么?”我失望的问。他不答。
回到屋子,他在客房休息。辛普森的表情一点痕迹都没有。英国人日常生活都像阿嘉泰姬斯蒂的小说,他妈的乱悬疑性特强,受不了。为什么他们不能像中国人,一切拍枱拍凳说个清楚?
我淋热水浴,换好衣服去上课。勖存姿在客房已睡熟了。我对辛普森说,有要事到圣三一院去找我。
到课室才觉得疲倦,双肩酸软,眼皮抬不起来,未老先衰。瞧我这样儿。早两年跟着唐人餐馆那班人去看武侠午夜场,完了还宵夜,还一点事都没有,如今少睡三两个小时,呵欠频频,掩住脸,简直像毒瘾发作的款式。
我只想钻回被窝去睡,好好的睡。
可是今夜勖存姿说不定又不知要如何折磨我。也许他要到阿尔卑斯山麓去露营,我的天。
我把头靠在椅背上,又打一个呵欠。
有人的手按在我肩上。我吓一跳,转头──
“丹尼斯。”我睁大眼。
丹尼斯阮。
他吻我的脸、我的脖子。“我找到你了。”
我说道:“坐下来,这是课室。”
“我找到你了。”他狂喜:“你姓姜,你叫小宝。”
“喜宝。”我改正他。
“我找到你了。”老天。
我拿起笔记。“我们出去说话。”
在课室外我说:“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雇‘可伦布探长’找的。”他抱紧我。“你可不叫咪咪。”
我的头被他箍得不能动弹,我说:“我以为你雇了‘光头可杰’。”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咱们是同学?”他问。
“为什么要告诉你,”我不悦,“你这个人真是一点情趣也没有,完了就是完了,哪来这么多麻烦。”
“我想再见到你,怎么,你不想再见我?”
“不。”我往前走。
“别生气,我知道你吓了一跳,但是我不能忘记你。”
“还有这种事!”我自鼻中哼了一声。
“我不能忘记你的胸脯,你有极美的──”
我大喝一声,“住嘴!光天白日之下,请你放尊重些。”
“对不起对不起,请你原谅,但小宝,周末我们可以见面吗?周末我们去喝酒。”丹尼斯阮说。
“周末我去巴黎。”我一直向前走。午膳时间,我要回家见勖存姿,因为他是我的老板。
“告诉我你是否很有钱?”他用手擦擦鼻子,“你手上那只戒指是否真的?”
“你为什么不能PISS OFF?”
“你别这样好不好?”他说:“周末去巴黎,下礼拜总有空吧?”
“我没有空闲。”我说:“我的男朋友在此地。”
“我才不相信。”他很调皮地跟在我后面一蹦一跳的。
“当心我把你推下康河。”我诅咒说:“浸死你。”
“做我的女朋友。”他拉着我手。
“你再不走,我叫警察。”
我已经走到停车场,上车开动车子,把他抛在那里。倒后镜里的丹尼斯阮越缩越小。我不怕他,但被他找到,终究是个麻烦。
──他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
剑桥是个小埠,但不会小得三天之内就可以把一个女人找出来。我知道,这里的中国女人少。
中午勖存姿在后园料理玫瑰花。居然有很好的阳光,但还是冷得足以使皮肤发紫,我把双手藏在腋下,看着他精神百倍地掘动泥土。
他见到我问:“下午没课?”
“有。”我说:“尚有三节课。”
“回来吃饭?”他问。
“回来看你。”
他抬起头。“进屋子去吧。”他说。
我们坐下来吃简单而美味的食物。这个厨师的手艺实在不错,勖存姿很讲究吃,他喜欢美味但不花巧,基本实惠的食物,西式多于中式。
“你懂得烹饪?”他问我。
我点头。“自然。煮得很好。”
“会吗?”他不置信。
我笑。不说话。
“下午我有事到朋友家去,晚上仍陪我吃饭?”他像在征求我同意,其实晓得答案永远会是“是”。
我点点头。“自然。”
“没约会?”他半真半假地问。
“有约会我也会推掉。”我面不改容。
他也笑。
我们说话像打仗,百上加斤,要多累就多累。
下午三点钟就完课了。我匆匆回到家,开始为勖存姿做晚餐。不知为什么,我倒并不致于这么急要讨好他,不过我想他晓得我会做家务。
我做了四道菜:海鲜牛油果,红酒烧牛肉,一个很好的沙拉,甜品是香橙苏芙喱。
花足我整整三小时,但是我居然很愉快,辛普森陪着我忙,奔进奔出的帮手。她很诧异,她一直没想到我会有兴趣做这样的事情。
勖存姿回来的时候我刚来得及把身上的油腻洗掉。他在楼下唤我:“小宝!小宝!”
我奔下来。“来了。”
私底下,我祈望过一千次一万次,我的父亲每日下班回家,会这样的叫我。长大以后,又希望得到好的归宿,丈夫每日回家会这么唤我。
一直等到今天。虽然勖存姿既不是丈夫又不是我父亲,到底有总比没有好,管他归进哪一类。
而一个女人毕生可以依靠的,也不过只是她父亲与丈夫。
我重重地叹口气。我两者都欠缺。
辛普森帮他脱大衣。
“下雪吗?”我瞧瞧窗外。“晴天比雪天更冻。”
“春天很快就要来了。”勖存姿笑。“看我为你买了什么。”他取出一只盒子。
又是首饰。我说:“我已经有这只戒指。”
他笑。“真亏你天天戴着这只麻将牌,我没有见过更伧俗的东西,亏你是个大学生。”
我的脸涨红。勖存姿的这两句“亏你”把我说得抬不起头来。
我接过他手中的盒子。我说:“我等一会儿才看。”
“怎么?”他笑,“被我说得动气了?”
“我怎么敢动气?”我只好打开盒子。
是一条美丽细致的项炼。“古董?”我问:“真美!像维多利亚时代的。”
“你应该戴这种,”勖说:“秀气玲珑。”
“是,老爷。”我说:“谢谢老爷。”
“别调皮了。我肚子饿,咱们吃饭吧。”他拍拍我肩膀。
我们坐下来。勖存姿对头盘没有意见,称赞牛肉香,他喜欢沙律够脆。上甜品时,我到厨房去,亲自等苏芙喱从烤箱出来,然后置碟子上捧出去。
他欢呼:“香橙苏芙喱。”他连忙吃。
然后他怀疑地把匙羹放下来。“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苏芙喱?”
我并不知道。我做苏芙喱是因为这个甜品最难做。
勖存姿吃数口又说:“我们厨师并不擅长做这个。”
“他不擅长我擅长。”我说。
“你!──?”
我从没见他那么惊异过,我的意思是,勖存姿是那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的人。
“你!”他大笑。“好!好!”
我白他一眼。“吃完了再笑好不好?”
“谢谢你。这顿饭很简单,”他住了笑,“但我真的吃得极开心。”
我看着他。
“让我抱你一下。”他说:“过来。”
我站起来走过去,他抱一抱我。我指指脸颊:“这里。”我说。他轻吻我的脸,我吻他唇。他很生硬。我很想笑。如果有观众,一定会以为是少女图奸中年男人,但是他很快就恢复自然,把我抱得很紧很紧。我再一次的诧异。我轻声笑道:“你把我挤爆了。”
他放开我。
我把他的手臂放在我腰上。
他说:“年轻的女士,你作风至为不道德。”
我蹲在沙发上笑。
我们还是啥也没做。我拢拢头发。
我说:“知道,你在吊我的胃口。”
勖存姿也大笑。
我把那条项炼系上,他帮我扣好。我用手摸一摸。“谢谢你。”我说。
“早点睡吧。”他说:“我要处理点文件。”
“你去过伦敦了?”我问。
“嗯。”他答。
我上楼,坐在床沿看手上的戒指,不禁笑出来,勖存姿形容得真妙。麻将牌,可不就像麻将牌,我脱下来抛进抽屉。因为我没有见过世面。我想:因为我暴发。因为我不懂得选优雅的东西。没关系,我躺在床上,手臂枕在头下。慢慢便学会了,只要勖存姿肯支持我,三年五年之后,我会比一个公主更像一个公主。
我闭上眼睛,我疲倦,目前我要睡一觉。
明天我要去找好的法文老师与德文老师,请到家来私人授课,明天……
我和衣睡着了。
……一定是清晨,因为我听到鸟鸣。
睁开眼睛,果然天已经亮了,身上的牛仔裤缚得我透不过气来。天,我竟动也没动过,直睡了一夜。我连忙把长裤脱掉,看看钟,才八点,还可以再睡一觉。
身后的声音说:“真服了你,这样子可以睡得着,到底是小孩子。”笑。
是勖存姿,我转过去。“你最鬼祟了,永远这样神出鬼没。”
他走过来。“我不相信你真的睡得熟,穿着这种铁板裤能上床?”
“你几时做完文件的?”我问。
“不久之前。上来看你睡得可好。”
“我睡得很好,谢谢你。”我白他一眼,“没被你吓死真是运气。”
他笑说:“真凶,像一种小动物,张牙舞爪的──”
“关在笼子里。”我接下去。
“你有这种感觉?”他问。
“过来。”我说。
“你说什么?”他一怔。“我说过来。”我没好气。“我不是要非礼你,勖先生,你的羊毛衫的钮扣全扣错了。我现在想帮你扣好。”
他依言走过来。这可是他生平第一次听命于人吧。
我为他解开钮子,还没有扣第一粒,事情就发生了。
也该发生了,倒在床上的时候我想。已经等了半年。很少男人有这样的耐心,这么不在乎。
我并不想详加解释与形容。
第二天他开车送我到圣三一。
下车时候我吻一下他的脸。我问:“你还没走吧?”
“明天我们去巴黎。”他说:“已经讲好的。”
我点点头,他把车子驶走。
迎面走来丹尼斯阮。这么大的校舍,他偏偏永远会在我面前出现。
“那是你的男朋友?”他讽刺的问:“那个就是?他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
我一迳向课室直走去,不理睬他。
他拖住我。“别假装不认得我。”
我转过头,正想狠狠的责骂他,他的面色却令我怵然而惊,不忍再出声,他看上真有点憔悴,原本笑弯弯的眼睛现在很空洞。
“你怎么了?”我问。心中想:另外一个勖聪恕。这干男孩子平常在女孩群中奔驰得所向无敌,忽然之间碰到一个对手,个个被击垮下来。
“我很不好受。”
“你没刮胡子?”我问道:“看上去像个醉汉。”
“我想念你。”他固执地说。
“丹尼斯,到伦敦去找一找,像我这样的女人有六万个。”
“我只想念你。”他还是老话一句。
我笑问:“我现在去上课,你要不要转系?法科教授会欢迎你,反正你精拉丁文。”
“下课我在饭堂等你。”丹尼斯阮说:“除非你连吃茶点时间也被人约走了。”丹尼斯阮转身走。
我大声嚷:“明天我要去巴黎,你别浪费时间!”
他不睬我,高大的身形背着我走远。
他是个漂亮的男孩子,强壮的手臂,瘦小腰身,美丽的体形,温暖的身体,一吋吋都是青春。我怎能告诉他,我只想紧紧的拥抱他,靠在他身边,走遍剑桥,听他说笑话……
但是勖存姿在这里。勖存姿对我太重要。我知道丹尼斯会说最好的笑话给我听,但我肚子饿的时候,我十分怀疑笑话是否可以填饱我的胃。好的,我知道丹尼斯可爱,除此之外,尚有什么?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吧,我会对他的一切厌倦,不值得冒险,连考虑的余地都不必留下。
我对丹尼斯阮甚至不必像对韩国泰。丹尼斯是零:〇。
我专心地做完上午的功课,到饭堂坐下,丹尼斯阮走过来。他穿着紧窄的牛仔裤,大T恤。真漂亮。
我看他一眼,低下头喝红茶。
他说:“我有个朋友说认识你。”
“谁?”我冷淡的问。
丹尼斯坐在我对面。“他说跟你很熟,他叫宋家明。”
我的血凝住,手拿着红茶杯,可不知怎么办才好。
“他在什么地方?”我声音中带一丝惶恐。
“你真认识他?”丹尼斯诧异问。
“是。”我答:“世界真细小。”我喃喃的说道。
“他一会儿要来看我,他说有话要跟你讲。”
我已经镇静下来,处之泰然,我说:“当然他有话要说。”我可以猜得到他要说的是什么。我的胃像压着一大堆铅般。谁说这碗饭好吃。全打背脊骨里落。
“你怎么认识他的?”我问。
“我与他妹妹约会一个时期。”阮说。
再明白没有了。我点点头。
“你告诉宋家明什么?说我什么来着?”我问道。
“我对他说我认识了你,爱上了你。”丹尼斯说。
我知道,全世界的人都想毁了我。我低下头叹口气。
我问:“我在你宿舍过夜的事,你也说了?”
“说了。我说我从不晓得东方女郎也有这么好的胸脯。”丹尼斯天真地说:“我爱上了你。”
我呆呆地注视着面前的茶杯。我将怎么办?解释?推卸?还是听其自然?
我把头枕在手臂上面,不出声。
丹尼斯毫不知情,他问:“你怎么了?你看上去不大舒服,为什么?”
我轻声说:“丹尼斯,你刚才见过我的男朋友,你知道他是谁?”
“谁?一个肮脏有钱的老头子!”丹尼斯气愤的说。
“但却是你好友宋家明的岳父。丹尼斯。”我用手掩住脸。
丹尼斯至为震惊,他站起来,推翻桌前的茶杯。
他嚷:“对不起,我真的对不起,我可不晓得,我真的不晓得!”
我叹口气,看他一眼。“我原谅你,因为你所作的,你并不知道。”我站起来。“我很疲倦,下午不想上课。”
“我替你解释,一切是我造的谣言,好不好?”他拉住我苦苦哀求。“我真的不知道。”
“丹尼斯,没关系,你听我说,真的没关系──”真是啼笑皆非,我还得安慰他,太难了。
“我做了什么?”他几乎要哭起来,“我做了什么?”
我看到宋家明走进饭堂,连忙按住丹尼斯:“噤声!别响,他来了,镇静一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丹尼斯只好坐下来。
宋家明仍然风度翩翩,温文儒雅,叫人心折。
他礼貌地向我点点头,“姜小姐,你好。”
叫“姜小姐”是最最好的招呼。不然他还能叫我什么?
“世界真小。”我微笑地说。微笑自然有点僵硬。
“是,我与丹尼斯认识长久。”他也微笑。
“你见过勖先生了?”我问。
“尚没有。”宋家明说。
“勖先生与我明日一起去巴黎。”我补一句,“如果没有变化的话。”
“变化?为什么会有变化?”宋家明作其不解状。
我看着他。“譬如说,有人说了些对我不利的话。”
“不利的话?你有什么把柄在什么人的手中吗?”他笑问,一边凝视我。
“不是把柄,是事实。”我说。
“你以为还有什么事实是勖先生所不知道的?”他问我。
我真的呆住了。
“姜小姐,如果你认为有事能瞒得住勖先生,而尚要旁人多嘴的话,姜小姐,我对你的估计太高,而你对勖先生的估计太低了。”
我震惊得无以复加,脸色突变,无法克服自己的恐惧。勖存姿到底是个怎么的人?他到底派了多少人监视我?
宋家明说:“我过来探望丹尼斯,没想到碰到你。”
“见到你很好,宋先生,谢谢你。”我说得很僵。
他点点头。
丹尼斯在一旁又急又难受,插不上嘴。
“我只是可怜我自己。”我轻声说完,站起来走开。
我捧着书在游离状态中离开饭堂,把赞臣希利开回家。这是我的家?我有看过屋契吗?没有。我到底有什么?我把抽屉里所有的英镑放进一只大纸袋里去,带着那只钻戒,开车到最近的银行去存好,用我本人的名字开一个户口。仿佛安了心。
我有些什么?一万三千镑现款与一只戒指。
晚上勖存姿回来,脸上一点异迹都没有。他吻我前额,我陪他吃饭,食不下咽。明天还去巴黎?
终于我放下银匙,我说:“你知道一切?”
他抬起头。“什么一切?”有点诧异。
“我的一切?过去、目前、未来。”
“知道一点。”他说,声音很冷淡。
“我今天看到宋家明。”
“这我知道。”他微笑。他什么都知道。
我把桌子一掀,桌上所有的杯碟餐具全部摔在地上。刚巧饭厅没有铺地毯,玻璃瓷器碰在细柚木地板上撞得粉碎。小片溅在我手上,开始流血。我只觉得愤怒。我吼叫:“你买下我,我是你的玩物,我只希望你像孩子玩娃娃般对待我,已心满意足,让我提醒你,勖先生,我只比令千金大两岁,她是人,我也是人,我希望你不要像猫玩老鼠式的作弄我,谢谢你!”我转身,一脚踢开酒瓶,头也不回的走出饭厅。
我走上楼,扭开水龙头,冲掉手上的血,我从来没觉得这么倒霉过,我想我不适合干这行,我还是马上退出的好,这样子作贱做一辈子,我不习惯。
血自裂缝汨汨地流出来,我并不痛,有点事不关己地看着血染红洗脸盆。我用毛巾包好手指。快,我要走得快,迅速想出应付的办法。
勖存姿敲敲房门。“我可否进来?”
我大力拉开门,“别假装做戏了!这是你买下的屋子,你买下的女人,你买下的一切!我痛恨你这种人,你放心,我马上搬出去,从现在开始,我不沾姓勖的半点关系。”
“你的手流血流得很厉害,不要看医生?”他完全话不对题。
“辛普森!”我狂叫,大力按唤人铃。
辛普森走进来,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替我叫一辆街车!去!”我呼喝着。
勖存姿说:“辛普森太太,你先退出去。”
“是,先生。”辛普森太太马上退出去。
“站住!”我喝道。
勖存姿马上说:“我付她薪水,是我叫她走的。”
“好得很,你狠,好,我步行走,再见。”我冲出一步。
他拉住我。
“拿开你那只肮脏的手!”我厌憎的说。
“下一句你要责骂我是只猪了。”他还是很温和:“坐下来。”
“我为什么要坐下来?”我反问。
“因为你现在‘老羞成怒’,下不了台。在气上头说的话,做的事,永远不可以作准。”
我瞪着他。
“你会后悔的,所以,坐下来。”
我坐在床沿,白色的床罩上染着紫姜色的血。
“你还年轻,沉不住气。”他说:“救伤盒子在哪里?”他走进浴室,取出纱布药棉。
“把你的手给我。”
我把手递出去。
“割得很深。”他毫不动容的说:“最好缝一二针,可是我们有白药。中国人走到哪里还是中国人,带着土方药粉。”
我什么也不说。
我永远在明,他永远在暗,我跟他一天,一天在他掌握之中。与丹尼斯偷情唯一的乐趣就是因为勖存姿不知道。现在他已经知道,一切变得无谓之至。我下不了台,故此索性发场脾气,现在上了更高的台,更下不来。
“是的。”他说:“我什么都知道。那是个富魅力的年轻男孩,配你是毫不羞愧的,而且他很喜欢你。以前你有很多这种男朋友,以后你也会有很多这种男朋友。我并不妒忌。我也懂得年轻男人的双臂坚强有力,是我知道,但我不生气。你不过是小女孩子。”
他包扎好我的手。
“我倒并不是那么颠倒于你的肉体──别误会我,你有极好的身材与皮肤,但女人们的身体容易得到,我希望将来你或许可以爱我一点点,不要恨我。”
我茫然说:“我并不恨你。”
“当然你恨我。你恨我,你也恨自己。一切为了钱,你觉得肮脏,你替自己不值,你常拿聪慧出来比较,你恨命运,你恨得太多,因为你美丽聪明向上,但是你没有机会,你出卖青春换取我给你的机会,但你的智慧不能容忍我给你的耻辱。于是你恨这个世界。”
勖存姿叹口气。
我别转面孔。
“我会离开英国一个时期。”他说。
我冷笑。“离开英国?你即使到西伯利亚,也还清楚我的一举一动。”在他的遗嘱上出现?我不干了,我没这份天才!
他转身对我说:“让我提醒你一件事,我有这个权利,我们签好合同,你是我的人。我的容忍度不是不大,但你要明白,你已经得到你所需要的一切,你也应该付出点代价吧?谁叫你的父亲不叫勖存姿?”
我听着这些话,连血带泪一起往肚里吞。
“我知道你的讯息了,”我说:“如果你要辞退我的话,请早两个月通知。”
“我会的。”他拉开门,再转过头来。“是不是我要求太过份?我只希望你喜欢我一点点。”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
他叹口气,离开我的屋子。
我唤来医生看我的伤口,然后服安眠药睡觉。明天又是另外一天,史嘉勒奥哈拉说的。
我做了一个美丽的梦。在教堂举行白色婚礼。我穿白色缎子的西装小礼服,白色小小缎帽,新鲜玫瑰花圈着帽顶,白色面网。
但是电话铃响了又响,响了又响,把我惊醒。
后来发觉是楼下客厅与我房中的电话同时响个不停。
没隔一会儿,楼下的电话辛普森接到了。楼上的铃声停止。辛普森气急败坏的跑上来。
“姜小姐!姜小姐!”
“什么事!”
“勖先生。他被送去萨森医院,他示意要见你──”
我跳起来。
“哪里?”我拉开门,“哪里?怎么会的?”
“医院打电话来,勖先生的心脏病发作──”
“什么医院?”我扯住她双肩问。
“萨森──”
我早已披上大衣,抢过车匙,赤足狂奔下楼,我驶快车往医院,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是我气的,他是我气的。
我把车子铲上草地停好,奔进急救室。我抓住一名护士,喘着气。“CC YUNG!心脏病人!”
他们仿佛在等我,马上把我带到病房。
勖存姿躺在白色的床上。
我走过去,我问医生。“他死了?他死了?”
“没有。”医生们的声音永远如此镇静,“危险。你不能嘈吵,他要见你──你就是姜小姐?他现时不能说话,你可以走过去坐在那张椅子上,我们给你五分钟。”
我缓缓走过去坐下。
勖存姿鼻子与嘴都插着细管,全通向一座座的仪器。
他的头微微一侧,看到我,想说话,但没有可能。
护士说:“他要拉你的手。”她把我的手放在他手上。
忽然之间我再也忍不住我的眼泪,我开始饮泣,然后号啕大哭,医生连忙把我拉出病房。
“吩咐过你,叫你噤声!”
我跪在地上哭。“他会死吗,他会死吗?”
护士把我拦住。“他不会死的,他已度过危险期,你镇静点好不好?”
另外一个医生说:“着她回去,病人不能受任何刺激。”
宋家明!忽然我想到宋家明,我奔出医院,开车往达尔文学院找丹尼斯阮。他应当知道宋家明在什么地方。
我衣冠不整地跑到人家男生宿舍去敲门,阮出来看见我,马上说:“你来这里干什么?家明到你家去了!”
“他得到了消息?”我气急败坏的问。
“他到你家去了,你看你这样子,你已经冻僵掉,让我开车送你回家。快!”
我的嘴唇在颤抖,我点头,我实在没有能力再把车子开回去。
丹尼斯叹口气,他上了我的赞臣希利,一边喃喃说:“明天校方就会查询干吗草地与水仙花全被铲掉。如果你从左边进来,连玫瑰园也一起完蛋,那岂不是更好?”
我只是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
“你看你,手脚流血。脸上一团糟。”
他开车也飞快,一下子回到家。
宋家明听到引擎的声音来开门,一把搂住我。
“静下来!”他低声命令我。
我只想抓住一些东西,将溺的人只要抓住一些东西。
“别怕,他不会死的。这次不会。”宋家明温柔的说。
我们三人进屋子,阮关上大门。
辛普森太太递上热开水,宋家明喂我喝下去。
“上楼去换好衣裳,去。”宋命令我。
“不……”
“上去,我陪你上去。”宋家明的语气肯定而坚决。
我瞪着宋家明。“不……”
“他的身体一向不好,这种情形已发生过一次,别惧怕。上楼去,让辛普森太太替你搽药洗伤口。”
我拉住宋的衣角,半晌我问:“为什么?为什么你对我这么好?”
他侧转头去。
丹尼斯说:“我在这里等,有什么事叫我一声。”
辛普森太太替我放好一大浴缸的热水,把我泡下去。宋家明坐在我床上。
他说:“像杀猪。”他还是幽默。“古时杀猪就得用那么大缸热水。要不就像生孩子。我总不明白为什么生孩子要煲热水。”
我在淌泪。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但眼泪完全不受控制地淌下来。
辛普森太太替我擦干身子,敷药。
我如木人一般,还只是流泪。我一生之中没有任何事再令我更伤心如今次。
我觉得罪孽深重,对不起勖家的人。
穿好衣裳,自浴间走出来,辛普森太太替我穿衣服,束起头发。
宋家明叹口气。他用很轻的声音说:“真想不到。勖老先生爱上了你,而你也爱上了他。”
“什么?”我问。
他叹一口气,不响。
“什么?”我再问。
宋家明说:“医院也有通知我,但是医生说他只想见你,我赶来接你,辛普森太太说你已经走了。”
“你有没有看到他?”我问。
“他没有说要见我。”宋家明答:“他只说他要见你。”
“他没事吧?”我问。
“我们明早再去看他。”宋答:“不会有事的。”
我们下楼,与丹尼斯三个人坐在客厅,直到天亮。
天亮我们到医院去,丹尼斯回宿舍。家明坐在门口,只有我一人进病房。
勖存姿身上的管子已经减少很多。护士严重警告我:“你别惊动他。”
我点点头。
我蹲在他身边,维持最接近的距离。握住他的手。
他张开眼睛,看到是我,微微点头,又闭上眼睛。嘴巴动了一动,想说些什么,我把耳朵趋在他嘴边。
“我老了。”他说。
我拚命的摇头,也不知道想否认些什么,脸埋在他手中。
“你可以回去的了,好好的睡觉,好好的念书。”
我说:“是。”
“我出院来看你,你不必再来看我,没去成巴黎……”
我点头,又摇头。
护士过来,轻声对我说:“不要说太多话。”
我拉住勖存姿的手,吻一吻。“我走了。”我说。
他闭着眼睛点点头。
我走出病房。
家明与我并排走出医院。“他有没有要见我?”他问。
我摇头,轻飘飘的跟在他身后走。
“有没有要见聪慧聪恕?”家明又问。
“没有。”我说。
“医生说他很快会出院。”家明说。
“我不知道他有心脏病。”我说。
家明停了停,然后说:“请恕我无礼,姜小姐,其实关于勖存姿,你什么也不知道。”
“是的,你说得对。”
“他很有钱。”宋家明开始说:“这你知道的,是不是?其余的我们也不懂得太多。”
我听着。
“他的生意在苏黎世,常去比利时,我怀疑他做钻石,但他也做黄金,有造船也有银号。
他跟全世界的名人都熟,很有势力。他最漂亮的公寓在巴黎福克大道──住蒙纳哥的嘉丽斯王妃隔邻。”
我慢慢的走着,家明一直不离不即陪我。
“我只知道他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聪恕始终是他的心事。聪恕太不争气,问题是他根本不用争气。”家明说下去,“勖存姿起码大半年住在苏黎世,他到英国来不外是为了看你。”
我一句话说不出。
“他占有欲非常强,出手很大。我实在很佩服他。”
我问:“他可喜欢你?”
家明苦笑。“像他那种人,要赢得他的欢心是很难的。”
我说道:“……世上有钱人与穷人一般的多。”
“是。”家明说:“但像他有那么多的钱……那么多……你也许不知道,他在苏格兰买下一座堡垒──”
“苏格兰?”我喃喃的问。
“为你。”家明说:“勖存姿令我办这件事。我问他为什么是苏格兰。西班牙的天气更明媚,堡垒更多更便宜。但是他说:‘喜宝钟意苏格兰’。”
我呆呆的问:“一整幢堡垒?”麦克佩斯的堡垒。
“七十个房间。”宋家明苦笑,“十四亩花园,正在装修。打开电动铁闸,车子还要驶十分钟才到大门。”
“但是……”
“他比你想像中更有钱吧?”家明问。
我们没有乘车,一路走回家去。
勖存姿出院后并没有再来探我。他飞到苏黎世去了。我一个人在剑桥乖了很久很久。我欠他。我真的欠他。
丹尼斯阮不敢来找我,他这一段事算告完结。宋家明挟着他一贯的风度做人,并没有提到我与阮的那件事。宋恐怕已知道我在勖存姿心目中的地位,他不敢得罪我──也不见得,不知在什么时候,他已经很明显的原谅了我。
现在恨我的是聪慧。
我设法把成绩表、家课分数,系主任的赞美信全部寄往勖存姿在苏黎世的公司去。我们之间好像真的产生了感情。
他写信给我,亲笔,不是女秘书的速写打字。
我也写信给他,很长很长的,我把信当作一切感情上的发泄与寄托。这时我与老妈完全失去联络,越是疏远,越提不起劲来倾诉。
她能为我做什么呢?我把烦恼告诉她,于事有何补?不如告诉勖存姿。他像我的上帝。
如果我说:“……在杂志上看到劳斯‘卡麦克’的广告……”他下一封信会答:“你开卡麦克不适合,但我会置一辆……”我一切的祷告都得到回覆。他有权、有势、有力,而且最主要的是,他愿意,命运令我遇见了他。
我跟家明成了朋友,他留在伦敦,接管了勖存姿一间运输公司,我们见面机会很多。
宋家明有时候问我私人的问题,像:“勖存姿怎么汇钱给你?”
我老实的答:“在图书室有一只不锁的抽屉,里面的钞票永远是满的,我用掉多少,有人放多少进去,神出鬼没,我一直没问过是谁做的。”
“岂不是像聚宝盆?”他笑。
我也笑。
“女人,时价每天不同。”宋家明说:“前数天我在‘夏惠’吃饭,碰到台北星加坡舞厅的一个舞女,她前来跟我搭肩膀说话:‘……跟老公来的,旅行。’我问:‘结了婚吗?’她笑:‘等注册。’来不及的补一句:‘在香港我住浅水湾。’你瞧,女人多有办法。当然勖存姿不会看上这种庸脂俗粉……”他看着我。
我却问他:“你怎么会到星加坡舞厅去的?”
“你开玩笑?到过台北的人谁没去过星加坡?你知道星加坡舞厅有多少个小姐?两千名。”宋家明又笑。
我说道:“你不像是那种男人。”
宋家明说:“姜小姐,男人只分两种:有钱与没钱,谁都一样。”
“女人呢?”我问。
“女人分很多种。”他答。
“我是哪一种?聪慧是哪一种?”我又问。
“你很特别。”宋家明说:“难以预测。你实在值得勖存姿所花的心血。”
“真的?你不是故意讨好我?”
他笑着哼一声。“如果我有能力,如果我不是这么自爱,我会与勖存姿争你。”
我微笑。“你们这么做,不是为我,而是为了与勖存姿争锋头。”
“不见得。但我必须承认,没有勖存姿琢磨你,你不会是今日的姜喜宝。”
我说:“挤在公路车站上半小时,再美的美女也变得尘满面,鬓如霜。当日你见到的姜喜宝,与今日的姜喜宝自然完全不同,今日我已被勖存姿蓄养大半年,怎么还会跟以前一样?”
“你说得很是。”他点点头。
“聪慧呢,宋先生?”我始终叫家明宋先生,而他叫我“姜小姐”。
“聪慧?”他微笑。“你知道有种婴儿?生下来没大脑,在他们脑后打灯光,光线自他们的瞳孔通过直射出来。现在人们捧这种缺乏脑子的女郎为‘黄金女郎’,聪慧是其中之一。”
我至为震惊,我凝视宋家明。“你的意思是──你并不爱聪慧?”
他改变题目。“爱?什么是爱?”他问我。
我老实答:“我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家明说。
“不,我不知道。”我说。
“勖存姿爱你。”
“他?”我笑,“宋先生,你太过份了。”
“如果一个人濒死时想见的是你,那么他是爱你的。”宋家明提醒我。
“但为什么?”我非常怀疑。
“我不知道。人夹人缘,你们有缘份。他今年六十五岁,你才廿一。”他耸耸肩。
“我不知道他六十五岁了?”我问。
“你没看见他那部‘丹姆拉’的车牌CCY65──勖存姿六十五。至少六十五岁,那辆车是他六十五岁那年买的。”
我把面孔转向另外一面。
“你现在仍是为了他的钱,”宋问。
我不答。我已经够有钱。要离开他现在可以马上走。但还有谁会来听我的倾诉?谁有兴趣再读我长信中琐碎的事情?他的确已经年老。但是永远站在我的身后,当我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在那里。
年轻人。
他们的应允如水一般在嘴里流出来。大至婚姻、前途、爱情。小至礼物、信件、电话、约会。说过就忘记,一切都是谎言,谎言叠上谎言,连他们自己的脑袋都天花乱坠起来,像看万花筒一般,转完又转,彩色缤纷的图案,实则不过是小镜子里碎玻璃凑成的图案──我看得太多、听得太久、等得太久。一次一次的失望。
我想起我这廿二年的生命──没有一件真事。
只有勖存姿。
不是为了他的钱。在他这次进医院之后,不再是为他的钱。在银行现款已够念完剑桥,现在不光是为他的钱,他是世上唯一爱护我的人。
别问我什么是爱,我不知道,勖存姿这样子无限的给予,应该是爱的一部份。
宋家明摇摇头。“你不知道人的本性,人喜欢表演。你是一个最好的观众。你甚至懂得挑选堡垒。他的钱花出去,总不能花得冤枉。”他微笑,“你的鉴赏力满足他。”
我说:“说不定他会送我一套梵高的画。不多不少,十来幅,就那样随意地挂在图书室里。”
“姜小姐,你的胃口很大。”
“剑桥市大蒜涨价,我要负责,我口气比胃口更大。”我微笑。
我们几乎是像兄妹般的聊天。渐渐我也觉得不妥当,渐渐我也觉得不安,我们说得太多,见面次数太频。甚至当我在法庭见习时,他都会忽然出现来看我,坐在那里,只是为看我。
他不提到聪慧。也不提到聪恕。我故意问:“你那黄金女郎如何?”
“在那梭晒太阳,她一生中最大的难题是(一)晒太阳以便全年有金棕色美丽的皮肤?抑或(二)不晒太阳,免得紫外光促进雀斑与皱纹早熟。”
“别这么讽刺。”我忍不住说。
“你也知道聪慧。”他问:“你说我有没有过份?”
“她只是……”我惆怅而向往,“不成熟。但她的本性那么可爱。”
宋家明笑笑,把双手插在裤袋中。他穿着法兰绒西装,同料子裤子,腰头打褶,用一条细细黑色鳄鱼皮带。白色维也纳衬衫,灰色丝领带──温莎结,加一件手织的白色绒线背心。
我问:“谁替你选的衣服?”
他奇道:“怎么忽然问起这种问题来?”
“你穿得实在好。”
“我只穿三个颜色。”他说:“这叫好?”
我笑。“我只穿一个颜色哩。”
“是的,去年夏天,当我每次看见你,我都想:这女孩子只穿白色。”家明说。
“谢谢。”我说:“我不知道你注意我。”
“每个人都注意到你。聪慧实在不应把你带回来。”
我笑,“像‘咆哮山庄’中的希夫克利夫,狼入羊群?”
宋家明揉揉鼻子,笑道:“我倒不那么确定谁是羊,谁是狼。谁的额头上也没凿字。”
我问:“聪恕呢?”我总得问一问聪恕。
他沉默一会儿。
“聪恕从头到尾在疗养院里。”他终于说。
“我不相信。”非常震惊。“已经多久了?”
“七个月。他很好,但是他情愿住疗养院里。”家明苦笑,“你或许不知道,他天天写一封信给你──”
我抬头。“我一封也没有收过。”
“没有人为他寄出。”
“谁读过那些信?”我问。
“信在勖先生那里。”家明说:“只有勖先生知道内容。”
“啊。”
“他收到过我的信吗?”我问:“勖先生有没有遣人冒我的笔迹覆信给聪恕?”
“聪明的女子!”家明说:“‘你的信’由聪憩代笔,约两星期一封。”
“肉麻的内容?”
“不,很关切的内容,维持着距离,兄妹似的。”
“如果只有勖先生看过聪恕的信,聪憩如何作答?”我问。
“他们总有办法。”家明微笑,“勖家的人总有办法。”
“聪恕,他真的没事吧?”
“没事。如果他生在贫家,日日朝九晚五地做一份卑微工作,听老板呼来喝去,他将会是全香港最健康的人。”
现在宋家明的刻薄很少用在我的身上。
“聪恕除了作林黛玉状外,没有其他的事可做。”家明说:“我很原宥他。”
我看着宋家明。“你呢?你为什么留在勖家?你原是个人材,哪里都可以找到生活。”
“人材?”他嘲弄地。“人材太多了,全世界挤满着多少PH.D.与MBA,他们又如何?
在落后国家大小学里占一个教席。勖家给我的不一样,有目共睹。姜小姐,我与你相比,姜小姐,我比你更可怜。”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可怜。宋家明会用到这两个字。可怜。
“你是女人,谁敢嘲笑你。我是男人。我自己先瞧不起自己。如果聪慧的父亲不是勖存姿,或许我会真正爱上她。她不是没有优点的,她美丽、她天真、她善良。但现在我恨。”
这番话多么苦涩。
“勖先生看得出我的意图。他比较喜欢方家凯。家凯与聪憩跟他略为疏远,所以他们两夫妻比较能讨得他欢心。”
我不用告诉宋家明。我知道勖存姿最喜欢的是谁。
我。
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知道。缘份吧,如宋家明所说,缘份。一切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事情都归类于缘份与爱情,人类知识的贫乏无以复加。
我问:“是不是为了我,聪恕才住进了疗养院?”
“不。他等这借口等了很久。现在他又为女孩子自杀了,以前净为男孩子。”
我用手撑着头。“如果他们真的都爱我,那我实在太幸福了。才一年之前,我告诉自己。我需要爱,很多的爱。如果没有爱,那么给我很多的钱,如果没有钱,那么我还有健康……”
我喃喃地说:“现在这么多人说爱我……”连韩国泰都忽然开始爱我。丹尼斯阮。勖聪恕。还有站在我面前的宋家明,嗅都可以嗅得出来。
我冷笑。忽然之间我成为香饽饽了,不外是因为现在勖存姿重视我。世上的人原本如此,要踩大家一起踩一个人,要捧起来争着捧。
这年头男人最怕女人会缠住他嫁他,因我是勖存姿的人,他们少掉这一层恐惧与顾虑,一个个人都争着来爱我。
我无法消受这样的恩宠,真的。
不过宋家明还是宋家明,他一直只对我说理智的话,态度暧昧是另外一件事。
也没多久,聪慧飞来伦敦。人们知道玛丽莎白兰沁,但不知道勖聪慧。人们知道嘉洛莲公主,但不知道勖聪慧。聪慧一生人有大半时间在飞机上度过。她根本不知道她要追求什么,她也不在乎。她一生只做错一件事,去年暑假回香港时,她不该一时兴致勃发,乘搭二等客机座,以致遇见了我。
她穿着非常美丽的一件银狐大衣,看到我不笑不说话,把手绕在她未婚夫的臂弯里。
是她指明要见我的,我给她父亲面子,才赶来看她。
“有重要的事?”
“自然有。爹说下个月来这里。”她说:“爹的遗嘱是在英国立的,他要改动内容,叫你在场,怎么,满意吧?”聪慧冷冷的说。
为什么要我在场。为什么要我知道。我现在不关心了。我是实实在在,真的不关心。我要花的钱已经足够足够。但他为什么不亲自通知我,而要借聪慧的嘴,他是不是想逼聪慧承认我?逼勖家全体成员承认我?要我去做众人眼里的针?
聪慧说:“我们届时会聚在伦敦,爹爹叫我们全体在场。”
我不关心。我不会在那里。
聪慧的手一直紧紧揽着家明,一刻不离,我假装看不见。聪慧并不见得有宋家明想像中的那么单纯,不过她这个疑心是多余的,天下的男人那么多,吃饭的地方不拉矢,勾搭上宋家明对我有什么好处?对他有什么好处?况且我们现在份属友好,很谈得拢。目前我没有这种企图。
可是聪慧已经在疑心。
她说:“妈妈说那次没把你看清楚,很是遗憾。”
我不响。本来想反驳几句,后来觉得已经占尽风光,何苦不留个余地,于是维持沉默。
我说:“如果没其他的事,我想我可以回剑桥了。”
“我,还有,爹叫我带这个给你。亲手交到。”她递给我一只牛皮纸信封。
我看看家明。马上当他们面拆开来。是香港的数份中英文报纸。寻人广告,登得有四分之一页大:“寻找姜喜宝小姐,请即与澳洲奥克兰汉密顿通话(02)786──09843联络为要。”
我抬起头来。
家明马上问:“什么日子?”
都是三天至七日前的,一连登了好几天。
妈妈。我有预感。
家明说:“我想起来了,天,你有没有看《泰晤时报》?我没想到那是寻你的。”
他马上翻出报纸,我们看到三乘五吋那么大的广告:“寻找姜喜宝女士,请联络奥克兰……”
我惶恐的抬起头:“我没有看见。我没有看见──”
“现在马上打过去,快!”家明催促,“你还等什么?”
聪慧问:“什么事?”
我说:“我母亲,她在澳洲……”我彷徨起来。
家明替我取过电话,叫接线生挂长途电话。他说道:“也许你很久没写信给她了,她可牵记你──”
家明是关心我的。
不。我母亲从来不牵记我。我再失踪十年,她也不会登了这么大的广告来寻我,况且现在寻我的并不是她,而是汉密顿。
电话隔五分钟才接通。这五分钟对我来说,长如半世纪。我问着无聊的问题:“澳洲与伦敦相差多少小时?十四个?”“电话费三分钟是若干?”
宋家明烦躁的跟我说:“你为什么不看报纸?广告登出已经第三天!连我都注意到。只是我不晓得你母亲在澳洲,他们又拼错了你的名字──”
是汉密顿……
聪慧说:“电话接通了,家明,你闭嘴好不好?”她把电话交给我。
我问:“汉密顿先生?”
“喜宝?”那边问。
“汉密顿先生。”我问:“我母亲如何了?”声音颤抖着。
“喜宝,我想你要亲自来一次。喜宝,我给你详细地址,你最好亲自来一次奥克兰──我真高兴终于把你联络上了,你看到报上的广告?”
我狂叫:“告诉我!我母亲怎么了?”
“她──”
“她在什么地方?说!”
“你必须安静下来,喜宝。”
“你马上说。”我把声线降低。“快。”
“喜宝,你的母亲自杀身亡了。”
我老妈?
刹那间我一点声音都听不到,心里平静之至,眼前一切景象似慢镜头似的移动,我茫然抓着话筒抬起头,看着家明与聪慧。
聪慧问:“是什么?什么消息?”
我朝电话问:“如何死的?”
汉密顿呜咽的声音,“她自廿七楼跳下来,她到城里去,找到最高的百货公司,然后她跳下来。”
我问:“那是几时的事?”我的声音又慢又有条理,自己听着都吃惊。
聪慧与家明静候一边。
“十天之前,”汉密顿在那边哭出声来。“我爱她,我待她至好,一点预兆都没有,我真不明白──”
“她葬在哪里?”
“他们不能把她凑在一块儿──你明白?”
“明白。”我说。
在这种时刻,我居然会想到一首儿歌:“亨蒂敦蒂坐在墙上,亨蒂敦蒂摔了一大跤,皇帝所有的人与皇帝的马,都不能再将亨蒂敦蒂凑回一起。”亨蒂敦蒂是那个蛋头人。
“你母亲是火葬的。”汉密顿在那边说。
“我会尽快赶来。”我说:“我会马上到。”我挂上电话。我走到椅子上坐下。把报纸摊开来,看着那段寻人广告,我的手放在广告上面,一下一下的平摸着。聪慧有点害怕。“喜宝──”她走过来坐在我身边。
我抬起头来,对宋家明说:“请你,请你与勖先生商量,我应该怎么做。”我的声音很小很恳求。
“是。”宋家明的答案很简单,他把电话机拿到房间去,以便私人对话。
“喜宝──”聪慧想安慰我。
我拍拍她肩膀,表示事情一切可以控制,我可以应付。
我的老妈。
我用手撑着头。呵妈妈。今年应该四十二岁了吧。照俗例加三岁,应是四十五。她还漂亮,还很健康。我那美丽而可怜的母亲。经过这些年的不如意,我满以为她已习惯,但是她还是做了一件这么唐突的事。老妈。为什么?除却死亡可以做的尚有这么多,妈妈。
聪慧问:“喜宝,你要哭吗?如果你想哭的话,不要勉强,哭出来较好一点。”
“谢谢你。”我说:“不,我并不想哭。”
“那么你在想什么?你可别钻牛角尖。”聪慧说。
“我只是在想,”我抬起头,“我母亲在世四十余年,并没有一日真正得意过。”
“我不明白──我──”
家明走出房间,走到我身边,把手按在我手上。他的手是温暖的。这是我第一次碰到他的手。
他清晰的说:“勖先生吩咐我陪你马上到奥克兰去,我们向学校告假五天,速去速回,把骨灰带回来。勖先生说人死不能复生,叫你镇静。”
我点点头。“是。”
“我已订好票子,一四六〇时间班机,我们马上准备。”
“谢谢你。”我说。
聪慧说:“我也去!”
宋家明忽然反了脸,他对聪慧说:“你给我坐在那里!”
聪慧响也不敢响。
“你穿好大衣,”宋家明对我说:“我们不用带太多行李。现款我身边有。快!聪慧,开车送我们到飞机场去。”
聪慧没奈何,只好听宋家明每一句吩咐。
家明低声跟我说:“勖先生在苏黎世有急事,不能离开,派我也是一样。”
“是。”我说:“我知道,谢谢。”
他替我穿上大衣。扶我出门口。
我说:“我没事,我可以走。”
在车上他要与我坐后座,由聪慧驾驶,我坚持叫他与聪慧并排坐,因为我想打横躺着休息。
家明终于与聪慧一起坐。他用一贯沉着的语气跟我说:“随后我又与汉密顿先生通了一次话,他说你父亲看到广告与他联络过。长途电话,费用是汉密顿支付的。”
我问:“我父亲说什么?”
“没什么。他说你母亲不像是会自杀的人。”
“就那样?”我问。
“就那样。”家明答。
我吞一口唾沫。“我给你们一整家都增加了麻烦……事实上我可以一个人到奥克兰去……
对我来说稀疏平常,我时常一个人来来去去……”
宋家明有力地截断我道:“这是勖先生的吩咐。”
我点点头。是。勖存姿把我照顾得熨贴入微,没有半丝漏洞。他什么都知道,我保证他什么都知道。
我问:“勖先生可知道我母亲的死因?”
“勖先生说:人死不能复生。”宋家明说。
之后便是沉默。
到飞机场聪慧把我们放下来,她问:“你们几号回来?什么时间?我来接。”
“我会再通知你。”家明说:“开车回去时当心。”
聪慧点点头,把车子掉头开走。
我说:“你对聪慧不必大嚷。”
家明冷冷的说:“每个女人有时都得对她大嚷一次。”
“包括我?”我问。
“你不是我的女人。”他说。
我们登机,一切顺利得很。人们会以为这一对年轻男女是蜜月旅行吧。局外人永远把事情看得十全十美。而事实上我不过是往奥克兰去取母亲的骨灰。
在飞机上我开始对宋家明说及我的往事。小小段,这里琐屑的一片,那里拾起来的一块。
我只是想寻个人聆听,恰巧家明在我身边。
“……我们一直穷。”我说:“可是母亲宁愿冒切煤气的危险,先把现款买了纱裙子给我穿,托人送我进贵族学校。”我停一停,“……七岁便带我去穿耳洞,戴一副小金铃耳环。”
家明非常耐心的听着。
飞机上的人都睡着了,只有我在他耳边悄悄低低的说话。
“我们没有钱买洗头水,用肥皂粉洗头,但是头发一定是干净的……我的母亲与我,老实说,我们不像母女,我们像一对流氓,与街市上其他的流氓斗法。我不知道我是怎么长大的。
父亲是二流子,我跟母亲的姓……但是我长大了。终于长大了,而且也一样来了外国,一样做起留学生来。”
我喝着飞机女侍应递上来的白酒,一定要把我自己交代清楚。
我问家明:“你听得倦了吧?”
家明说:“尽管说下去,我非常有兴趣。”
“你知道我是怎么到英国来的?笑死你。母亲在航空公司做满五年,公司送她一张来回日本飞机票,她去换了单程往伦敦的票子,跟我说:‘去,小宝,到英国去,好歹去一阵子,算是镀过金留过学的。’然后她有三千港元节蓄,把我塞上飞机。你不会相信!”
我把头靠在家明肩膀上。
我说:“我连厚的大衣都没有一件。报名到一间秘书学校去念书,学费去掉两百──以后?别问我以后是怎么过的。以后我看见过各式各样的面色,听过很多假的应允,真的谎话。
很多人认为只有在革命或打仗的时候才能吃到苦头,其实到了那个时候,大势已去,不是死就是活,听天由命……或者我这一切说出是微不足道的──世界上那么多女人,其中一人心灵自幼受到创伤,算是什么呢?我们不能够人人都做勖聪慧。”
我发呆。
家明把他的手揽住我肩膀。
“这是我第二次乘头等客机。”我说:“以后我将会有许多许多这样的机会,你放心,我会好好的做人,我的机会比我母亲好。”
“一切很快会过去。”
“是的。一切。”我喃喃的说:“我想母亲一定是倦了,从甲男身边飘到乙男身边,从一份工作又飘到另一份工作。她或者没有进过集中营,走警报逃难,或者没有吃过这种苦,但是她一样有资格疲倦,她一样有资格自杀。”
家明说:“你睡一会儿,快睡一会儿。飞机马上要到了。”
“到了?真快。”我说。
飞机到了。宋家明早通知汉密顿接我们。汉密顿一边流泪一边诉说。那么大的一个男人,崩溃得像小孩子一样,由此可知母亲这次给他的打击有多么大。
车子驶到他家要大半日,但我与宋家明还是去了。澳洲那种无边无涯沙漠似的单调。其实沙漠是瑰丽的,但是人们惯性地把沙漠与枯燥连贯在一起,我也不明白。我不明白的事有这么多。
我木着一张脸。宋家明却在车上盹着了。
我们到达汉密顿的屋子。一幢很摩登样很现代化的平房,有花圃,四间房间,车房里尚有两部车子。
“她的房间呢?”我淡淡的问。
我看到老妈的房间,很漂亮,像杂志上翻到的摩登家庭,墙纸窗帘与床垫都是一整套的。
梳妆枱上放着各式化妆品,甚至有一瓶“妮娜烈兹”的“夜间飞行”香水。她的生活应当不错。
拉开衣橱,衣服也一整柜。老妈一生人中最好的日子应是现在。
我不明白母亲,我从没有尝试过,很困难的──一个人要了解另一个人。即使是母女、父子、兄弟、夫妻,不可能的事,我只问一个问题──
“你替姜咏丽买过人寿保险?”我问得很可笑的。
汉密顿叫嚷着:“警方问完你又来问,我告诉你,没有,一个子儿也没有买!我不是那种人,我爱咏丽。”他掩着脸呜呜地哭。
我并没有被感动,若干年前我会,现在不。世界上很多人善于演戏,他们演戏,我观剧。
观众有时候也很投入剧情,但只限于此。
我们在一间汽车旅馆内休息。宋家明着我服安眠药睡觉,他与勖存姿联络。
我还是做梦了。
信。很多的信。很多的信自信箱里跌出来。我痛快的看完一封又一封,甚至递给我丈夫看。我丈夫是一个年轻人,爱我敬我,饭后佣人收拾掉碗筷,我们一起看电视。
在四五点钟的时候我惊醒。宋家明坐在我床边。
他也像勖存姿,黑暗地坐在那里看女人睡觉。
“你一额是汗。”他说。
“天气很热。”我撑起身子。“南半球的天气。”
“你做了噩梦?”
“梦是梦,噩梦跟美梦有什么分别?”我虚弱的问。
“你为什么不哭?”他问。
“哭有什么帮助?”
“你应该哭的。”
“应该?谁说的?”
“人们通常在这种时候哭。”
“那么我也可以跟人们说,一个女孩子应当有温暖的家庭,好了吧?”我叹口气。
“汉密顿看上去像个好人──”
“家明,”我改变话题:“有没有女人告诉你,你漂亮得很?”
他微笑,点点头。
“很多女人?”我也微笑。
家明没回答,真是高尚的品行,很多男人会来不及的告诉朋友,他有过多少女人。同样地,低级的女人也会到处喋喋,强迫别人知道她的面首若干。
他握起我的手吻一下。“你熟睡的时候,我喜欢你多点。”
勖存姿说过这话。
我问:“因为我没有那么精明?因为我合上眼睛之后,看上去比较单纯?”
“你什么都猜到。”他诧异。
“不,有人在你之前如此说过而已。”我说。
他叹口气:“勖存姿。”
“是。”我说道:“你也一样,什么都猜得到。”
他吻我的脸。
我说:“天还没亮,你陪我睡一会儿。”我让开一边身子。“来。”我拍拍床褥。
他躺在我身边。“这很危险的。”
“不会。”我说:“我很快会睡熟。”
我真的拖着宋家明再熟睡一觉。听着他的心跳,我有一种安宁。我从没在男人身边睡到天亮。没有。我与男人们从来没有地老天荒过。
但是我与宋家明睡到天亮。
他说:“我一直没睡熟,心是醒的,怕得要死,我不大会控制自己。”
“聪慧知道会怎么样?”我笑着起床。
“怎么样?我也不知道。”他微笑。
“我们今天问汉密顿取回骨灰。”他说。
“为什么?”
“带回到她的出生地去。”宋家明说。
“我母亲的出生地在上海。”我说道:“她是上海人。”
“香港也还比澳洲近上海。”
“真有这么重要?”我漠然问。
“她是你的母亲。”宋家明说。
男人们就是这样。唯一听话的时间是在枕头上的。
男人睡在女人身边的时候,要他长就长,要他短就短。下了床他又是另外一个人,他有主张,他要开始命令我。
汉密顿不肯把骨灰还我──
“她是澳洲人。她嫁了我。她是我的妻子。”
即使请律师来,我也不见得会赢这场官司。
我沉默地说:“带我去看看现场。”
他开车把我们送到现场那座大厦,是一间百货公司。
我站在街上向上看,只觉得蓝天白云,很愉快很爽朗。
“我要上顶楼看看。”我说。
宋家明拦住我,我轻轻推开他。
汉密顿与我们一行三人乘电梯到顶楼,但是大厦顶层已经封锁掉。我请宋家明跟经理说话,交涉良久,经理派人来开了门,连同两位便衣警探一起,我们到达顶楼。廿七层高的房子。
看下去楼下的车辆与行人像虫蚁一般,蠕蠕而动。跳下去一定是死的。老妈那一刹间的勇气到底从何而来?我不能够明白。
我站了很久,也不能说是凭吊。也并没有哭。两个便衣的脸上却露出恻然的神色。谁说现在的世人没人情味?人们看到比他们更为不幸的人,自然是同情的──锄强扶弱嘛。
然后我向宋家明道谢:“你让他们开门,一定费了番唇舌吧。”
他只微微点点头,不答。
我们与汉密顿道别。
汉密顿苦涩的问我:“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说:“问上帝。”
“再见。”宋家明与我轮流与他握手。
家明问:“你当真不要带任何一样纪念品回去?”
我抬高头想很久。“不要。”我说。
我们就这么离开澳洲回伦敦。
在飞机场出现的是勖存姿本人。我们只离开四天,我坐在他的丹姆拉里面,把头靠在他肩膀上不肯动。
“你怎么了?”勖低声问。
“我疲倦得很,要在你身上吸回点精力。”
“日月精华?我还有什么日月精华?你应当选个精壮少年。”他笑道:“有没有引诱我的女婿?”
我很高兴他问了出来。我老实说:“没有。我还不敢。”
“别想太多。”他说:“凡事想多了是不行的。”
我还是在想。
那么高的楼顶,在异乡,离她出生的地方一万多哩,她在那里自杀。上帝,为什么?
我想到幼时,她自公司拾回缚礼物的缎带,如果绉了,用搪瓷嗽口杯盛了开水熨平──我们连熨斗都买不起。
我想到幼时开派对,把她的耳环当胸针用,居然赢得无限艳羡眼光。
我想到死活好歹她拖拉着我长大,并没有离开过我。
我想到父亲过年如何上门来借钱,她如何一个大耳括子把父亲打出去──是我替父亲拾起帽子交在他手中。
我想到如何她在公众假期冒风雨去当班,为了争取一点点额外的金钱,以便能够买只洋娃娃给我。
我想到上英文中学的开销,她在亲友之间讨旧书本省钱……我们之间的苦苦挣扎。
所以我在十三岁上头学会叫男生付账,他们愿意,因为我长得漂亮,而且我懂得讨好他们。
我的老妈。她离开这个世界之前甚至没有与我联络一下,也没有一封书信,或者她以为我会明白,可惜我并不。
回忆是片断的,没有太多的感情,我们太狼狈,没有奢侈的时间来培养感情,久而久之,她不是不后悔当初没有把子宫中的这一组细胞刮干净流产。我成为她的负累。她带回来的男友都眼睛盯在我初发育的身上,到最后我到英国去了,她也老了。
我母亲是个美丽的女人,然而她平白浪费了她的美丽,没有人爱她。
我母亲前夫连打最后一次长途电话询问她的死讯都不肯付钱。
而汉密顿,他做了些什么,他自身明白。我没有能力追究,我也不想追究,从现在开始,在这世界上,我完完全全真真正正的,只净剩我自己一人。
我打了一个冷颤。
一个人。
我昏昏沉沉的靠着勖存姿。我努力地跟自己说:我要忘掉姜咏丽这三个字。
回到剑桥我病了。
医生的诊断是伤风感冒发烧,额角烧得发烫,我知道这是一种发泄。如果我不能哭,我就病。我想不出应哭的理由,但是我有病的自由。
医生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勖存姿回苏黎世。他的鲜花日日一束束堆在我房中,朦胧间我也看不清楚,医生吩咐把花全部拿出去,花香对病人并没有帮助。
我一直觉得口渴,时常看见家明。
我问:“聪慧呢?”不知为什么要问起聪慧。
“她一个人在这里闷,回香港去了。改遗嘱那天来伦敦。”
“遗嘱?”我急问:“谁的遗嘱?”
“勖先生要改遗嘱──我们之间已经提过的。”家明说。
“不,勖先生为什么要有遗嘱?”我慌忙的说:“他又不会死,他不会死!”我挣扎着要起床。“我跟他去说。”
家明与护士把我按在床上,我号啕大哭起来,只是要起身去找勖存姿。
护士说道:“好了,她终于哭了,对她有好处。”
我哭了很久很久才睡熟的。做梦又见到了许多信,一叠叠地自信箱中跌出来。那些说爱我的男孩子,他们真的全写信来了……
然后我觉得有人吻我,在唇上在面颊上在耳根,我睁开眼睛,不是勖存姿,年轻男人的体嗅,抚摸他的头发,却是家明。
“我是谁?”家明问:“想清楚再说,别叫错名字。”他把脸埋在我枕头边。
“家明。”我没带一丝惊异。
“是我。”他说。
“家明。你怎么了?”我问:“你怎么?”
“没什么。”他把头枕在我胸前。
我说:“你不必同情我或是可怜我,我很好,我什么事也没有,真的,家明,你不必为我的身世怜惜我。”
他仿佛没听到我的话,他轻轻的说:“或者我们可以一齐逃离勖家,你愿意嘛?”
我的心沉下去。他是认真的。
在病中我都醒了一半。每个女人都喜欢有男人为她牺牲,但这太伟大了。我们一起逃走……到一处地方建立小家庭,勖存姿并不会派人来暗杀我们,不,勖存姿不会。但宋家明能爱我多久,我又能爱他多久?
我是否得每天煮饭。是否得出外做工。是否得退学。是否要听他重复自老板处得回来的噜苏气。是否得为他养育儿女。
他与勖聪慧是天作之合,但聪慧的快乐不是我的快乐。
“家明。谢谢你,但是我不想逃走,他从来没有关禁过我,我怎么逃走呢。”我轻轻的说。
“他终于找到了他要的女人。”宋家明叹息。“你对他那么忠心。”
“不不,家明,我对他忠心,是因为我尚没有找到比他更好的人。”我轻轻的说。
“吻我一下。”
我吻他的脸。“谢谢你,家明,谢谢你,我永远不会告诉别人,你放心。”
“如果我担心这个,我不会把话提出来。”他沮丧地。
“家明──”
“别说话,别说话──”
他留在我床边直到天亮。我出卖了勖存姿一整家人。好在是人家出卖我,我也出卖别人。
罪人们出卖罪人,没有犯罪的感觉。
勖存姿在赫尔辛基回伦敦来见他的亲人,开“遗嘱大会”。
我没有参加。我身体已经复原。我去了上学。放学已是近六点。他们在夏惠吃饭,我也没有去,我在家吃三文治与热牛奶,眼睛看着电视。
勖存姿在我身后出现,他说:“你上哪儿去了?”
“上学。”我说。
“为什么不来听听你名下现在有多少财产?”他问。
“没有兴趣。我已经够钱用了。”我答。
“他们很失望,他们以为你急于想知道。”勖存姿说。
我笑笑。“我有多少钱,关他们什么事,或许你私底下已给了我整个王国──他们又怎么知道?唯一知道一切的只是全能的勖存姿先生。”
他坐下来。辛普森递上拔兰地。我过去吻他的脸,谈了一会,他走了。
他走之后没多久,聪慧与家明双双来见我。我们一起喝咖啡。
聪慧胜利的说:“爹爹什么也没分给你。”
我冷淡的说:“I DON'T GIVE A DAMN.”
“真的?”聪慧嘲弄的问。
“当然真的。”
聪慧看我的表情不像假装,又诧异起来。聪慧永远不能下定决心恨一个人,她的字典里没有“恨”字,她恨我,恨一阵子也就忘了,下意识她知道我是她认可的敌人,她应当刻薄我欺侮我,但是她做得不成功,她时常忘记她的任务。她是这么的可爱。
我看看家明。他的眼光并没有落在我的脸上。他有心事,看上去非常不自然。
我说:“我正在设法猎取勖存姿先生本人。如果我获得他,我自然得到一切。如果我得不到他,那些屑屑碎碎的东西,我不稀罕。”
宋家明抬起头来。“像苏格兰著名的麦都考堡──也算是琐碎的一部份?”
我抬头起来,不是不兴奋的。
“是的,殿下。勖先生还替你置了一艘全雷达控制的游艇,长一百三十六呎。殿下可以出北海遨游。”
家明声音之中的嫉忌是不可抑压的明显。
聪慧睁大眼睛。“我不相信!我不相信爸爸会这么做。”
家明说:“我把屋契带了来,你可以签名。”他把文件搁在书桌上。
我问道:“那艘游艇,它能发射地对空飞弹吗?”
宋家明额角上出现青筋,“我希望你的态度稍微严肃点。”
“宋先生,”我说:“我不知道你竟对我这么不耐烦,可是你不会对勖先生说出你对我的不满吧?你只不过是勖先生的职员。”
聪慧涨红了脸。“他是我的丈夫。”她抢着说。
“未婚夫。”我更正。“我还没看见你穿上过婚纱,OK,请把图则取出来我看一看。”
我微笑。是的,母狗。宋家明一定这么骂我。他们从上至下的人都可以这样骂我,我可不关心。使我惊异的是这些日子来,勖存姿不停地添增我的财产,在感情上他却固执地不肯服输。我不明白他。
聪慧暴怒地说:“我不相信爸爸会做这种糊涂事!我真不相信!”她握紧了拳头,大力擂着桌子。
我抬起头问:“你知道你爸爸有多少?”
她一怔,答不出话来。
我说:“你们都觉得他应该早把遗产分出来,免得将来付天文数字的遗产税。但是你们也不知道他的财产到底有多少。或者他给我的,只不过是桌子上扫下来的面包屑,你们何必看不入眼?即使是狗,难道也不配得到这种待遇吗?况且你们又不知道我为他的牺牲有多少。”
我说这番话的时候,不是不悲哀的。
聪慧说:“你得到的比我们多。”
“你们是他的子女,他是你们的父亲,你不能如此计算,”我说:“我只是他的──”
我坐下来,在屋契上签了一个名字。
家明又说:“伦敦苏连士拍卖行有一批古董钟在下月十二日举行拍卖,勖先生觉得颇值一看,他说你或者会有兴趣。”
“哪一种钟?”我问。
“目录在这里。”他取出一本小册子放在我面前。“其中一座是为教皇保禄一世特制的,威尼斯工匠十六世纪的杰作。每次钟点敲响,十二门徒会逐一依音乐节拍向耶稣基督点头示意。”
“多么可爱。”我微笑。“十二号我一定到苏连士去。”
“勖先生还说,如果你在那里见到加洛莲肯尼迪,就不要继续举手抬价,这种钟是很多的。”
“为什么?我们难道不比她更有钱?我不信。”我微笑。
聪慧惊叹,“家明,你发觉没有?我们不过是过普通人的生活,她简直是个公主呢!”
“是的。”宋家明答:“你现在才发觉?”他嘲讽地。
“我们快点走吧。”聪慧说:“我要去见爸爸。”
“为什么?”宋家明抬起头来,问道。
“他老了,”聪慧愤怒的说:“他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钱是他的,势是他的,聪慧,我劝你三思然后行。”
“你跟不跟我走?”聪慧问:“我现在要离开这里了!我恶心!”
“你在车子里等我五分钟,我马上来,我还有点事要交代。”
聪慧头也不回的离开。
宋家明低声问:“跟我走。”
“我不会那么做,你知道我不会那么做,这样对你对我都不好,你离不了聪慧,你自己也知道。”
“我愿意为你牺牲。”他急促的说。
我伸一个懒腰。“我最怕别人为我牺牲,凡是用到这种字眼的人,事后都要后悔的,将来天天有一个人向我提着当年如何为我牺牲,我受不了。”
“你不怕勖存姿知道?”他赌气的问。
“勖存姿?”我诧异,“你以为他还不知道?”我学着宋家明以前的语气,“那么我对你的估计未免太高了,他今早才来警告过我。”
家明的面孔转为灰白色。他怕勖存姿,我倒并不为这一点看不起他。谁不怕勖存姿?我也怕。怕他多金,怕他有势。最主要的是,我们这些人全想在他身上捞一笔便宜,最怕是捞不到。
“你还是快些走吧。”我说:“谢谢你,家明,像你这种脾气的人,能够提出这种要求,实在是很给我面子,谢谢你。”
他一声不响的拉开大门离开。
我听到聪慧的跑车引擎咆哮声。
我从没觉得这么寂寞。每个人都离我而去。坐在这么小的一间房子里已经觉得寒冷彻骨,搬到苏格兰的堡垒去?炉火再好,没有人相伴,也是枉然。
我觉得困顿,我锁上门,悬起电话。
窗外落雪,雪融化变水,渐渐变成下雨,室内我模模糊糊的睡着,看见母亲向我招手。朦胧间我不是不知道她已经死了,但是却没有怕,天下原无女儿怕母亲的道理。
我恍惚间起了床,走向母亲。
我说:“老妈,你怎么了?冷吗?”她给我她冷的感觉。“披我的衣服。”
“你坐下来,小宝,你坐下。”她示意,“你最近怎么样?”她的脸很清晰,比起以前反而年轻了。
“还好。”我说:“你呢?”
“还不是一样。”
我有一千个一万个问题想问,但问不出口。
“你需要什么?老妈,我可以替你办。”我说道。
“什么也不要。我只来看看你,小宝。”
“我不怕,老妈,你有空尽管来。”我说。
“我可以握你的手?”她问。
“当然。”我把手伸出去。
她握着我的手,手倒不是传说中冰冷的。但是她就在我面前渺渺的消失。
我大声叫:“妈妈!妈妈!”
我睁开眼睛,我魇着了。
辛普森听到我的声音,轻轻敲门:“姜小姐,姜小姐?”
我高声问:“什么时候了?”
“十一点。”辛普森诧异的答:“你没看钟?”我随手拉开窗帘。“晚上?”
“不,是早上。”可不是天正亮着。
“我的天。”我说:“上课要迟到了。”
“姜小姐,你有客人。”
“如果是勖聪慧或是宋家明,说我没有空再跟他们说话,我累死了。”
“是勖家的人,他是勖聪恕少爷。”
我放下牙刷,一嘴牙膏泡沫,跑去拉开门。“谁?”我的惊讶难以形容,一个精神病患者自疗养院逃到这里来,这罪名我担当不起。
“勖少爷。”辛普森说。
“老天,”我马上用毛巾抹掉牙膏,披上晨褛。“他看上可好?”我问。
“很好,疲倦一点,”辛普森陪笑,“任何人经过那么长的飞行时间都会疲倦。”
“聪恕?”我走进会客室。
他坐在那里,听到我的声音,转过头来。他看上去气色很好,一点不像病人,衣着也整齐。身边放着一整套“埃天恩爱格纳”的紫红猄皮行李箱子。
“你好吗?”他趋向前来拥抱我。
我拍着他的肩膀。“你是路过?”我问。
(祝英台问梁山伯:“贤兄是路过,抑或特地到此?”)
“不,”聪恕答:“我是特地来看你的。”
“自香港来?”我结巴的问。
“当然。”他诧异。“我在信中不是通知你了?该死,你还没收到信?”
“是的。”我拉着他缓缓坐下,“我还没收到信。”我打量着他秀气的脸。“你这次离开香港,家里人知道吗?”
“我为什么要他们知道?”他不以为然,“我又不是小孩子。聪慧来去自若,她几时通知过家里?”
“但你不同,”我说:“你有病,你身子不好。”
“谁说我有病?”聪恕说:“我只是不想回家见到他们那些人。”
“聪恕,家明与聪慧都在伦敦,你要不要跟他们联络一下?”我问。
“不要。”他说:“我只来看你。”
“但他们是你的家人──”
“小宝!”他不耐烦起来,“你几时也变成这种腔调的?我简直不相信。”
“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我得换衣服上课去了──”
“小宝,陪我一天。”
“不行,聪恕,我读书跟你们读书不一样。我是很紧张的,失陪。你休息也好,看看书也好,我三点放学。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这里的下人。”
我上楼去换衣服。
“小宝!”他在楼下懊恼的叫道:“我赶了一万哩路来看你的──”
“一万哩路对你们来说算是什么?”我叫回去,“你们家的人搭飞机如同搭电车。”
换好衣服开车到学校。第一件事便是设法找宋家明。宋家明并不在李琴公园的家中,聪慧也不在,几经辗转,总算与家明联络上。
我说:“宋先生,你马上跟勖先生联络,说聪恕在我家中。我不能担这个风险。”
家明吸进一口气──“你,你在哪里?”
“我在学校,你最好请勖先生马上赶来。勖先生此刻可在英国?”
“在,我马上通知他。”
“好的,我三点钟才放学,希望我回家的时候你们已经离开。”我说:“那个地方是我住的,我不希望勖氏家族诸人把我的住宅当花园,有空来逛进逛出。”
“姜小姐,这番话对我说有什么用?”他语气中带恨意,“我只不过是勖家一个职员。”
我一怔,随即笑起来。“不错,宋先生,我一时忘了,对不起。”我挂了电话。
上课的时候天一直下雨。
我想我这次是做对了。勖存姿心中是有这个儿子的。儿子不比女婿,我不能碰勖聪恕。
下课后我并没有离开课室。小小的课堂里有很多的人气烟味,我把窗子开一条缝,外边清新的空气如幻影般偷进来,我贪婪地吸起一口气,想到昨日的梦,我死去的母亲来探我。
教授问我:“你这一阵子仿佛心情不大好,有什么事情没有?”他的声音很温和。
“没有。”我抬起头,“除非你指我母亲去世的那件事。”
“你心中是否为这件事不愉快?”他问。
“不,并不。”
“那么是什么?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孩子,成绩又这么好,看样子家境极佳,到底是为了什么?请你告诉我。”
“先生,看事情不能看表面,每个人都有困难与烦恼,中国人有句成语,叫‘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微笑,“但你是这么年轻的一个女孩子。”
“不,先生,我不再年轻。”我坐下来。
“看你的头发,那种颜色……你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教授说:“你不应该有任何烦恼。”
“我真的没有烦恼。”我低下头,“我只是在想,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很多的爱。”
“我们难道都不爱你吗?”教授问。
“但不是这种爱,是男女之间的爱……”
“你终于会遇见他的,你理想的爱人,你终于会遇见他的。”教授说。
“你很乐观,先生,我倒不敢这么自信。”我低下头。
远处的教堂敲起钟声,连绵不绝地,听在心中恻然。红白两事都响起钟声。喜与悲原本只有一线之隔。
我抬起头。“谢谢你,我得走了。”
“年轻的女孩,但愿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他陪我离开课室。
没有人知道另外一个人的心中想什么。谢谢老天我们不知道,幸亏不知道。
我开车回家,天上忽然辗出阳光,金光万道,射在车子的前窗上,结着的冰花变成钻石一般闪亮。我冷静地驶车回家。
家里谁都在。勖存姿、勖聪恕、宋家明。
我以为我已经说清楚,希望我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全部撤退,可是四个小时了,他们还是坐在那里。
“辛普森太太!”我提高声音。
没有人应。
女佣匆匆出来替我脱大衣。我问:“辛普森太太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走掉了。”女佣低声说。
“为什么?”我诧异的问。
“勖少爷打她。”女佣低声答。
“噢!老天!”我说:“他凭什么打我的管家?她走掉永不回来了吗?”
“明天再来,她刚才是哭着走的。”女佣低声报告。
“他们在里面做什么?”我问:“吵架?”
“我不知道,姜小姐,他们坐在里面四五个小时,也不说话,我听不到什么声音。”
“我的上帝。这像‘咆哮山庄’。”我说。
勖存姿提高声音:“是小宝吗?为什么不进来?我们都在等你。”
“等我?”我反问:“为什么要等我?”我走进去,“我有大把功课要做。这件事又与我无关。”
“与你无关?”勖存姿抬抬浓眉。
“当然!勖先生,说话请公平点。我从来不是一个糊涂人,这件事千怪万怪也怪不到我头上。”我说:“聪恕的信都在你手中,你在明里,我们所有的人都在暗里。他人一到我就通知你,我做错什么?”
聪恕跳起来,“我──的信……”
“你们好好的谈,我要上楼去休息。”我说。
“问题是,聪恕不肯离开这里。”勖存姿说。
我看宋家明一眼,他一声不出。
我冷笑一声。“反正他把我管家都打跑了,他爱住这里,我让他好了。”
勖存姿听到我这话,眼神中透过一阵喜悦。
聪恕颤抖的声音问我道:“你没收到我那些信?”
“从没有。”我摇头。
“我收到的那些覆信──”
“不是我的作品。”我坚决地说:“聪恕,你为什么不好好的站起来,是,用你的两条尊腿站起来,走到户外,是,打开大门,走出去,看看外面的阳光与雨露,你是个男人了,你应该明白你不能得到一切!我不爱你,你可不可以离开这里,使大家生活都安适一点?”
聪恕忽然饮泣起来。
我充满同情地看着勖存姿。这样有气魄的男人,却生下一个这样懦弱的儿子。
我转身跟女佣人说:“叫辛普森太太回来,告诉她我在这里,谁也不能碰她。”我又说:“谁再跟我无端惹麻烦,我先揍谁,去把我的马鞭取出来!”我火爆地掠衣袖。“我得上去做功课了,限诸位半小时内全部离开!”
“小宝……”聪恕在后面叫我,“我一定要跟你说话。”
“聪恕,”我几乎是恳求了,“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是我可以帮你的,我不爱你,我也不想见你。你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使你父母至为痛心,你难道看不出?”
“如果你认识我的话,如果你给我一点时间……”他湿濡的手又摸上我的脸。
我倒不是害怕,当着宋家明,当着他父亲,我只觉得无限的尴尬,我拨开他的手。
他说:“小宝,你不能这样遣走我……你不能够──”
勖存姿把手搭在聪恕的肩膀,聪恕厌恶地摆脱他父亲的手。
“聪恕,我陪你回香港。”
“我不要回香港。”
“你一定要回去。”
“不要!”
我不想再听下去。我出门开车到附近的马厩去看马。
天气益发冷了。
马夫过来。“小姐。午安。”
“我的‘蓝宝石’如何了?”我问:“老添,你有没有用心照料它?”
“很好。我拉出来给你看。”老添答。
“我跟你去。”我说。
我跟在他身后到马厩,蓝宝石嘶叫一声。
“你今天不骑它?”老添问。
我摇摇头,“今天有功课。”
“好马,小姐,这是一匹好马。”
“阿伯露莎。”我点点头。
一个声音说:“在英国极少见到阿伯露莎。”语气很诧异。
我转头,一个年轻男人骑着匹栗色马,照水浒传中的形容应是“火炭般颜色,混身不见一条杂毛”。好马。赤兔应该就是这般形状。
他有金色头发,金色眉毛,口音不很准。如果不是德国人,便是北欧人。
他下马,伸出手,“冯艾森贝克。”
我笑,“汉斯?若翰?胡夫谨?”
“汉斯。”他也笑,“真不幸,德国男人像永远只有三个名字似的。”
我拉出蓝宝石,拍打它的背,喂它方糖。
“你是中国人?”他问:“朝鲜?日本?”
“我是清朝的公主,我父亲是位亲王。”我笑道。
他耸耸肩,“我不怀疑,养得起一匹阿伯露莎──”
“两匹。另一匹在伦敦。”我说。
他低声吹一声口哨。“你骑花式?”
“不,”我摇摇头,“我只把阿伯露莎养肥壮了,杀来吃。”
德国人微微变色。
“对不起。”他很有风度,“我的问题很不上路?”
“没关系。”我说:“不,我并不骑花式,我只是上马骑几个圈子,一个很坏的骑士,浪费了好马,有时候觉得惭愧。”
“你为什么不学好骑术?”汉斯问。
“为什么要学好骑术?”我愕然,“所有的德国人都是完美主义者,冲一杯奶粉都得做得十全十美,我觉得每个人一生内只要做一件事,就已经足够。”
“公主殿下,这可是中国人的哲学?”他笑问道。
“不,这是公主殿下私人的哲学。”我答。
“那么你一生之中做好过什么?”他问。
“我?”我说:“我是一个好学生。”我坦然说。
“真的?”他问。
“真的。”我说:“最好的学校,最好的学生。你也是剑桥的学生?”
“不,”他摇头,“我是剑桥的教授。”
我扬扬眉毛,“不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他说:“物理系。”
“剑桥的物理?”我笑,“剑桥的理科不灵光。”
他笑笑。“妇人之见。”
他骄傲,他年轻,他漂亮。我也笑一笑,决定不跟他斗嘴。他不是丹尼斯阮,我没有把握斗赢薄嘴唇的德国物理学家。
我坐在地下,看着蓝宝石吃草。
美丽的地方,美丽的天气。
“你头发上夹一朵白花,是什么意思?”他坐在我身边。
“家母去世了,我戴孝。”
“呵,对不起。”
“没关系。”我说:“我们迟迟早早总得走向那条路。”
“但是你不像是个消极的人。”他说。
我笑笑,“你住在宿舍?”
“不,我在乡下租了一间草屋。”
“不请我去喝杯茶?”我问。
“你很受欢迎。”他礼貌的说:“只可惜我尚未得知芳名。”
“你会念中文?我没有英文名字。我姓姜,叫我姜。”我说。
“你是公主?”汉斯问。
“我当然是说笑,公主一生人中很难见到一个。”
“见到了还得用三十张床垫与一粒豆来试一试。”他用了那著名的童话。
“我们骑马去。”我说:“原谅我的美国作风?穿牛仔裤骑马。”
马夫替我置好鞍子,我上马。
“哪一边?”我问。
“跟着我。”他说。
他不是“说”,他是在下命令。听说德国男人都是这样。
我们骑得很慢,一路上风景如画,春意盎然,这样子的享受,也不枉一生。
汉斯看看我的马说道:“好马。”
我微笑,仿佛他请我喝茶,完全是为了这匹阿伯露莎。我不出声,我们轻骑到他的家。
那是间农舍,很精致的茅草顶,我下马,取过毯子盖好马背。
他请我进屋子,炉火熊熊,充满烟丝香。我马上知道他是吸烟斗的。书架上满满是书。一边置着若翰萨贝斯天恩巴哈的唱片,是里大调意大利协奏曲。
他是个文静的家伙。窗框上放着一小盆一小盆的植物,都长得蓬勃茂盛,可见他把它们照顾得极好。我转头,他已捧出啤酒与热茶,嘴里含着烟斗。
“请坐,”他说:“别客气。”
“你是贵族吗?”我问道:“‘冯’艾森贝克。”
他摇摇头,“贵族麾下如果没有武士堡垒,怎么叫贵族?”
我很想告诉他拥有一座堡垒,但在我自己没见到它之前,最好不提。
“你脖子上那串项炼──”
“我爸爸送的项炼。”我说。
“很美。”汉斯说着在书架上抽出一本画册,打开翻到某一页,是一位美妇人肖像,他指指,“看到这串项炼没有?多么相像,一定是仿制品。”
我看仔细了,我说:“我不认为我这条是仿制品,这妇人是谁?”
“杜白丽。”他微笑。
我把项炼除下来,把坠子翻过来给他看。“你瞧。我注意到这里一直有两个字母的──duB。”
他不由自主地放下烟斗,取出放大镜,看了看那几个小字,又对着图片研究半晌。
他瞪着我,睫毛金色闪闪。“你爸爸是什么人?”
“商人。”我说。
“他必然比一个国王更富有。这条项炼的表面价值已非同小可,这十来颗未经琢磨的红宝石与绿钻石──”他吸进一口气,“我的业余嗜好是珠宝鉴定。”
现在我才懂得勖存姿的美意。杜白丽与我一样,是最受宠的情妇。
我发一阵呆。
然后我说:“我也很喜欢这条项炼,小巧细致,也很可爱,你看,石头都是小颗小颗。而且红绿白三色衬得很美观。”
“小颗?”汉斯看我一眼,“坠炼最低这一颗红宝石,也怕有两卡多。历史价值是无可估计的。”
我笑笑。也不会太贵。我想勖存姿不会过份。
“我替你戴上。”他帮我系好项炼。“神秘的东方人。说不定你父亲在什么地方还拥有一层堡垒。”
是的。麦都考堡,但不是他的,是我的,现在是我的。
我喝完了茶。
我站起来,“谢谢你的茶,”我说:“我要走了。”
“我送你回马厩。”汉斯放下烟斗。
“好的。”我说。
在回程中我说:“你那一间房子很舒服。”
“每星期三下午我都在老添那里骑马,你有空的话,下星期三可以再见。”
“一言为定。”我跟他握手。
我开车回家,只见勖存姿在喝拔兰地,辛普森已回来了。
“呵辛普森太太,”居移体,养移气,我变得她一般的虚伪。“真高兴再见到你,没有你,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姜小姐,你回来了真好。”她昂然进厨房去替我取茶。
她这句话可以听得出是由衷的。她脸上有某处还黏着一小块纱布,至少我从没有殴打她。
我坐下来。“他们都走了?”
“走了。”勖存姿叹口气。
如何走的,也不消细说,有勖聪恕这样的儿子,也够受的,我可以了解。
我说:“你也别为他担心,你也已经尽了力。”
他说:“你才应该是我的孩子,喜宝,你的──”
“巴辣。”我摊摊手,“我就是够巴辣。”
“不不,你的坚决,你的判断、冷静、定力、取舍──你才是我的孩子。”
我微笑,“你待我也够好的,并不会比父亲待女儿差,你对我很好很好。”
“是,物质。”勖存姿说。
“也不止是物质,”我说:“情感上我还是倚靠你的。你为什么不能爱我?”我问。
他目光炯炯的看着我。“我在等你先爱我。”
“不,”我回视他,固执地,“你先爱我。”
他叠着手看牢我,说:“你先!你一定要先爱我。”
我冷笑。“为什么?有什么道理我要那么做?你为什么不能先爱我?”
他转过身子去。
“哦。”我转变话题,“谢谢你的项炼,我不知道是杜白丽夫人的东西。”
“现在是怎么知道的?”他平静的问。
“有人告诉我。”
“一个德国人?叫汉斯冯艾森贝克?”他问。
我的血凝住,真快。他知道得太快。
忽然之间我的心中灵光一现。老添,那个马夫。
勖存姿冷冷的说:“如果你再去见他,别怪我无情,我会用枪打出他的脑浆!你会很快明白那并不是恐吓。”他转过头来,“我还会亲手做。”
“我不相信!”我用同样的语气说:“你会为我杀人?你能逃得谋杀罪名?我不相信。”
“姜小姐,”他低声说:“你到现在,应该相信勖存姿还没有碰到办不成的事。”
“你不能使我先爱你。”我断然说:“你得先爱我!你可以半夜进来扼死我,但不能使我先爱你,我尊重你,诚服你,但是我不会先爱你!”我转身走。
“站住!”
我转过头来。
他震怒,额上青筋毕现。“我警告你,姜小姐,你在我面前如此放肆,你会后悔。”
我轻声说:“勖先生,你不是不像令公子的──强迫别人对你奉献爱情,我不怕,勖先生,我一点也不害怕。”
他看着我很久很久。
真可惜,在我们没见面的时候,反而这么接近和平,见到他却针锋相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多么想与他和平相处,但是他不给我机会,他要我学习其他婢妾,我无法忍受。
他终于叹了一口气说:“我从来没见过比你更强硬的女人。”
“你把我逼成这样子的。我想现在你又打算离开了?”
“并不,我打算在此休息一下。”
“我还是得上课的。”我说。
“我不会叫你为我请假。”他说:“我明白你这个人,你誓死要拿到这张文凭。”
“不错。”我说。
“自卑感作祟。”他说。
“是的,”我说:“一定是,但是一般人都希望得到有这类自卑感的儿女。”我在讽刺聪恕与聪慧,“恐怕只除了你?”
这一下打击得他很厉害,他生气了,他说:“你不得对我无礼!”
“对不起。”我说。我真的抱歉,他还是我的老板,无论如何,他还是我的老板。
“你上楼去吧,我们的对白继续下去一点好处也没有。”
“我明白。”我上楼。
我并不知道他在客厅坐到几时,我一直佯装不在乎,其实是非常在乎的,一直睡不好,辗转反侧,我希望他可以上楼来,又希望他可以离开,那么至少我可以完全心死,不必牵挂。
但是他没有,他在客厅坐了一夜,然后离去。
他在考虑什么我都知道,他在考虑是不是应该离开我。我尚不知道他的答案。
星期三我到老添马厩去,我跟老添说:“添,你的嘴巴太大了。”
老添极不好意思。他喃喃说:“勖先生给我的代价很高。”
我摇摇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老添又缓缓的说·“我警告过艾森贝克先生了。”
“他说什么?”我问。
冯艾森贝克的声音自我身后扬起,“我不怕。”他笑。
我惊喜地转身说:“汉斯!”
“你好吗,姜。”他取下烟斗。
“好,谢谢你。”我与他握手。
烟丝喷香地传入我的鼻孔。我深呼吸一下,不知道为什么,我极之乐意见到他,因为他是明朗的、纯清的、正常的一个人,把我自那污浊的环境内带离一会儿,我喜欢他。
“你的‘父亲’叫勖存姿?”他问。
我笑。“是。”
“我都知道了。但是我与他的‘女儿’骑骑马,喝杯茶,总是可以的吧。”汉斯似笑非笑。
“当然可以,”我笑,“你不是那种人。”
我们一起策骑两个圈子,然后到他家。照样的喝茶,这次他请我吃自制牛角面包,还有蜜糖,我吃了很多,然后用耳机听巴哈的音乐。
我觉得非常松弛,加上一星期没有睡好,半躺在安乐椅上,竟然憩着了。什么梦也没有,只闻到木条在壁炉里燃烧的香味,耐久有一声“必卜”。
汉斯把一条毯子盖住我。我听到蓝宝石在窗外轻轻嘶叫踏蹄。
醒来已是掌灯时分,汉斯在灯下翻阅笔记,放下烟斗,给我一大杯热可可,他不大说话,动作证明一切。
忽然之间我想,假使他是中国人,能够嫁给他未尝不是美事。就这样过一辈子,骑马、种花、看书。
宋家明呢?嫁给宋家明这样的人逃到老远的地方去,两个人慢慢培养感情,养育儿女,日子久了,总能白头偕老。想到这里,捧着热可可杯子,失神很久,但愿这次勖存姿立定了心思抛弃我,或者我尚有从头开始的希望。
“你在想什么?”汉斯问我。
“你会娶我这样的女子?”我冒失的问。
“很难说。”他微笑,“我们两人的文化背景相距太大,并不易克服,并且我也没有想到婚姻问题。”
我微笑,“那么,你会不会留我吃晚饭?”
“当然,我有比萨饼与苹果批,还有冰淇淋。”汉斯说。
“我决定留下来。”我掀开毯子站起来伸个懒腰。
“你确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他说着上下打量我。
“美丽?即使是美丽,也没有灵魂。”我说:“我是浮士德。”
“你‘父亲’富甲一方,你应该有灵魂。”他咬着烟斗沉思,“这年头,连灵魂也可以买得到。”
“少发话,把苹果批取出来。”我笑道。
吃完晚饭汉斯送我回家。
辛普森说:“勖先生说他要过一阵才回来。”
“是吗?”我漠不关心地问一句。
整两个月我只与汉斯一人见面,与他谈论功课,与他骑马。春天快到了,树枝抽出新芽。
多久了,我做勖存姿的人到底有多久了,这种不见天日的日子,唯有我的功课在支持我。现在还有汉斯,我们的感情是基于一种明朗投机的朋友默契。
两个月见不到勖家的人,真是耳根清静。
我也问汉斯:“你们在研究些什么?”
“我们怀疑原子内除了质子与分子,尚有第三个成份。”
我笑,“我听不懂,我念的是法律,我只知道无端端不可以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怀疑任何一件事。”
他吸一口烟斗,“没有法子可以看见,就算是原子本身,也得靠撞击才能证明它的存在。”
“撞击──?越说越玄了,还是提出你那宝贵的证据吧。”
他碰碰我的下巴逗我。“留意听:譬如说有间酒吧。”
“是。我在听,一间酒吧。”
他横我一眼。我忍不住笑。
“只有一个入口出口。”他说下去。
“是,一个入口出口。”
“你不留心听着,我揍你。”
“但是不停有人向另外一个方向走去,你说,我们是否要怀疑酒吧某处尚有一个出口?至少有个厕所。”
我瞪着眼睛,张大嘴,半晌我说:“我不相信!政府出这么多钱,为了使你们找一间不存在的厕所?”
“不是厕所,是原子中第三个分子。”
“是你说厕所的。”我笑。
他着急,“你到底明白不明白?”
“坦白的说,并不。”我摇头。
“上帝。”汉斯说。
“OK,你们在设法发现原子内第三个成份,一切物理学皆不属‘发明’类而是‘发现’类,像富兰克林,他发现了电,因为电是恒久存在的。人们一直用煤油灯,是因为人们没‘发现’电,是不是?电灯泡是一项发明,但不是电,对不对?”
“老天,你终于明白了。”他以手覆额。
“我念小学三年级时已明白了。”我说:“老天。”
“你不觉得兴奋?”他问。
“这有什么好兴奋的?”我瞠目问。
“呵,难道还是法科值得兴奋?”
“当然!”
“放屁。”他说:“把前人判决过的案子一次一次地背诵,然后上堂,装模作样地吹一番牛……这好算兴奋?”
“你又不懂法律!别批评你不懂的事情。”我生气。
“嘿!”他又咬起烟斗。
“愚蠢的物理学家!”我说。
他笑了,“你还是个美丽的女孩子。”
“但欠缺脑袋,是不是?”我指指头。
“不,而且有脑袋。”他摇摇头。
“你如何得知?难道你还是脑科专家?”我反问。
他笑,“吃你的苹果批。”
“很好吃,美味之极。”我问道:“哪里买的?”
“买?我做的。”他指指自己的鼻子。
“‘冯艾森贝克’牌?”我诧异,“真瞧不出来。”
“我有很多秘密的天才要待你假以时日来发现呢。”他说。
“哼。”我笑。“我要回去了,在你这里吃得快变胖子。”
“我或者会向你求婚。”汉斯笑道:“如果你──”
“大买卖。”我笑,“谁稀罕。”
汉斯拉住我的手臂,金色眉毛下是碧蓝冷峻的眼睛。“你稀罕的,你在那一刻是稀罕的。”
忽然之间我从他的表情联想到电影中看过的盖世太保。我很不悦,摔开他的手,“不谈这个了,我又不是犹太人,不必如此对我。”
他松开手,惊异地说:“你是我所遇见的人之中,情绪最不平稳的一个,或者你应该去看精神科医生。”
我用国语骂:“你才神经病!”
“那是什么?”他问。
我已经上了马。
远处传来号角声,猎狐的季节又开始了,这是凯旋的奏乐。
“下星期三?”他问:“再来吵架?”
我自马上俯首吻他的额角。马儿兜一个圈子,我又骑回去,再吻他的脸。他长长的金睫毛闪烁地接触到我的脸颊,像蝴蝶的翅膀。
“下星期三。”我骑马走了。
星期三我失约,因为勖存姿又来了。
他这个人如鬼魅一般,随时出现,随时消失,凡事都会习惯,但对住一个这样的男人,实在很困难。他令我神经无限的紧张,浑身绷紧。
(这口饭不好吃,不过他给的条件令人无法拒绝。)
我陪他吃完晚饭,始终没有机会与汉斯联络,无端失约不是我的习惯,而且我的心里很烦躁,有种被监禁的感觉,笼里的鸟,我想:金丝雀。
勖存姿说:“明天聪慧与家明也来。我打算在春季替他们成婚。”
“好极了。”
“你心不在焉,为了什么?”
我坦白的说:“勖先生,我约了个人,已经迟到几小时,你能否让我出去一下,半小时就回来?”
他显得很惊讶。“奇怪,我几时不让你出去过?你太误会我,我什么时候干涉过你的自由?”
我也不跟他辩这个违心论,我说道:“半小时。”
但是到门口找不到我的赞臣希利。
我倒不会怀疑勖存姿会收起我的车子,但是这么一部车子,到什么地方去了?正在惊疑不定的时候,辛普森太太含笑走出来,她说:“勖先生说你的新车子在车房里,这是车匙。”
“新车?”我走到车房。
一部摩根跑车,而且是白色的。我一生中没见过比它更漂亮的汽车。我的心软下来。
我再回到屋子,我对他说:“谢谢你。”
“坐下来。”他和蔼的说。
我犹疑着。
“你还是要走?”他问。
“只是半小时。”我自觉理亏。
“好的,随便你,我管不着你。”他的声音很平和。
“回来我们吃晚饭。”我说着吻一吻他的手。
“速去速回。”他说。
我回到车房去开动那部摩根──这么美丽的车子!我想了一生一世的车子。我想足一生一世的一切,如今都垂手可得,勖存姿是一个皇帝,我是他的宠妃……我冷静下来。或者我应该告诉汉斯冯艾森贝克,我不能再与他见面。我的“爸爸”回来了。
车子到达汉斯门口,他靠在门口,他靠在门前吸烟斗,静静地看着我。我停下车。
“美丽的车子。”他说。
“对不起,汉斯我──”
他敲敲烟斗,打断我的话,“我明白,你的糖心爹爹回来了,所以失约。”
“对不起。”我叹口气。“我以后再也不方便见你了。”
“为什么?因为如老添所说,他的势力很大?”汉斯很镇静,他的眼睛如蓝宝石般的闪烁。
“老添说得对。”
“你害怕?”他问。
我点点头。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来见我?”他问。
我不响。为什么?
“是不是勖先生除了物质什么也不能给你?”
“那倒也不是。”
“那么是为什么?不见得单为了失约而来致歉吧?你并没有进我屋子来的意思,由此可知他在等你。要不留下来,要不马上回去。别犹疑不决。”
但是我想与他相处。我下车,关上车门。
他把烟斗放进口袋,他轻轻的抱着我。“你还是个年轻的女人。这个老头一只脚已进了棺材,他要把你也带着去。你或许可以得到整个世界,但是陪上自己的生命,又有什么益处呢?”
我走进他的屋子内,忽然觉得舒畅自由,这里是我唯一不吃安眠药也睡得着的地方。
我转头说:“我做一个苏芙喱给你吃。”
“你会得做苏芙喱?”他惊异。
我微笑地点点头,“最好的。瞧我的手艺。”
但是勖存姿的阴影无时不笼罩在我心头。汉斯给我的笑脸敌得过勖存姿?
“你有没有想过要离开他?”汉斯问。
“如何离开他?他什么都给我,”我绝望的说:“待我如公主。”
“但他是一条魔龙。”汉斯说道。
“你会不会客串一次白色武士?”我问。
“苏芙喱做得好极了。”他顾左右而言他。
“谢谢。”
“问题是公主是否愿意脱离那条龙。”他凝视我。
“我也不知道。”我双手掩住脸。
“你很害怕。”他说。
“是的,我不否认我害怕。”我叹口气。
“你拥有最美丽的马,最美丽的车,最美丽的房子,最美丽的项炼,但你不快乐。为什么?”
“他恐吓我。他威逼我,他在心理上给我至大的恐惧。”
“是否你太倚赖他?”
“不。我不能够爱一个老头。他不过是一个老头。他也不能爱我,我只不过是他用钱买回来的婊子。”
“那么离开他。”汉斯说:“你的生命还很长。”
“让我考虑。”我说。
“我给你一个星期。”
他送我出门口,我开动摩根回家。
辛普森告诉我,勖存姿已经先睡了,明天一早,他希望我们可以出发去猎狐。宋家明也会参加一起。
我问辛普森。“我一定得去吗?”我很疲倦。
辛普森轻声说:“姜小姐,有些女孩一天坐在办公室里打八小时的字,而你只不过偶然陪他去猎狐。喜欢或不喜欢,你就去一次吧。”
我不由自主的拥抱住辛普森,把头枕在她的肩膀上,仿佛自她那里得到至大的安慰。人是感情的动物,毕竟我与她相处到如今,从春到秋,从秋到夏,已经一个多年头了。
我很快入睡。答应汉斯我会考虑,倒并不是虚言。我的确要好好的想一想。我的一辈子……
清晨我是最迟下楼的一个。辛普森把我的头发套入发网,我手拿着帽子与马鞭。
宋家明已准备好了。
他说:“勖先生在马厩等我们。”
他没有言语。随着他出发。
持枪的只有勖存姿与宋家明。天才蒙亮,我架上黄色的雷朋雾镜,天气很冷。我有种穿不足衣服的感觉,虽然披风一半搭在马背上,并没有把它拉紧一点。我心中慌乱。身体疲乏。
我尽在泥水地踏去,靴子上溅满泥浆。宋家明喃喃咒骂:“这种鬼天气,出来打猎!”我不出声。
老添身后跟着十多廿双猎犬,我不明白为什么咱们不可以在春光明媚的下午猎狐,让那只狐狸死得舒服点。
不过如果皇帝说要在早上六点半出发,我们得听他的。
蓝宝石的鼻子呼噜呼噜响。
老添问:“老爷,我们什么时候放出狐狸?”
勖存姿冷冷的说:“等我的命令,老添,耐心一点。”
就在这时候,在对面迎我们而来,是一匹栗色马,我呆半晌,还没有想到是怎么一回事,勖存姿已经转过头来说:“喜宝,你应该跟我们正式介绍一下。”
是汉斯冯艾森贝克。
我的血凝住。我说:“快回头,汉斯,快!”
“为什么?”汉斯把他的马趋前一步,薄嘴唇牵动一下,“因为今晨我不该向国王陛下挑战吗?”
宋家明低低的骂:“死到临头还不知道。”
“汉斯,”我勒住蓝宝石,说道:“你回去好不好?”
他在马上伸出手,“汉斯冯艾森贝克。”
勖存姿说:“我姓勖。”他没有跟汉斯握手。
汉斯耸耸肩,把手缩回去。
我说:“汉斯,快点走。”我恳求他。
但没有人理睬我。宋家明坐在马上,面色变成死灰。
勖存姿说:“艾森贝克先生,请参加我们。”他转身,“老添,放狐!”
老添把拉着的笼子打开,狐狸像箭一样的冲出去,猎犬狂吠,追在后面,勖存姿举起猎枪,汉斯已骑出在他前面数十码了。
我狂叫:“汉斯!跑!汉斯!跑!”
汉斯转过头来,他一脸不置信的神色,然后他看见勖存姿的面色及他手中的枪,他明白了,一夹马便往前冲,一切都太迟了。
勖存姿扳动了枪,呼啸一声,我们只看见汉斯的那匹栗色马失了前蹄,迅速跪下,汉斯滚在泥泞里。
我很静很静,骑着蓝宝石到汉斯摔倒的地方,我下马。
“汉斯。”我叫他。
他没有回答。
他的脸朝天,眼睛瞪得老大,不置信地看着天空,眼珠的蓝色褪掉一大半,现在只像玻璃球。
我扶起他。“汉斯。”我托着他的头。
他死了。我的手套上都是血与脑浆。
我跪在泥泞里,天蒙蒙的亮起来。
宋家明叫道:“别看!”
我抬起头瞪着勖存姿。我放下汉斯站起来。我说:“他连碰都没有碰过我。勖先生,而你杀了他。”
勖存姿对老添说:“添,老好人,快去报警,这种事实真是太不幸了,告诉警察我误杀了一位朋友。”
宋家明说:“不,勖先生,是我误杀了他,猎枪不幸失火。”
我说:“这是一项计划周详的谋杀。”
老添说:“我早告诉艾森贝克先生,不要跑在前头,我马上去警局。”他骑马转身,飞快的受令去报警。
汉斯的马在挣扎,它摔断了前腿。
“把枪交给我。”我说。
勖存姿一点也不怕,把枪交在我手中,我向马的脑袋开了一枪,然后把枪摔在地下。
我蹲下看汉斯的脸,那脸就像一尊瓷像,他死了。
我想转身走开,但是脚不管使用,我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是个罕见的晴天,鸟语花香,我躺在自己的床上。辛普森太太坐在我跟前,她看见我睁开眼睛,嘘出一口气。
“好了,”她说:“真把我们吓坏了呢,宋先生与勖小姐明天结婚,若你不能去参加他们的婚礼,那可失望呢。”
“他们结婚了?”我问着撑起床来。
“姜小姐,我早劝你别服食过量的镇静剂与安眠药,现在可不是造成药物反应了?你昏迷了一日一夜,把我们吓得──我去叫护士进来。”
我怔怔的躺在床上。
一个人被谋杀了,这家人若无其事的办起喜事来。
勖存姿与护士同时进来,护士替我打针,量血压,拆除我手腕上的盐水针。
勖存姿用平静的声音说:“我们很担心你的健康──”
“汉斯呢?”
“下葬了。”勖存姿还是那种声调,很平静,“真是不幸,打猎最弊处便是有这种危险。
警方很同情我们,案子已经差不多要结束了。我发誓以后再不会碰猎枪。”
我问:“你会不会做噩梦?”声音也同样的淡漠。
“不一定会。”他答。
护士喂我服药。
我问护士:“我是否瘦很多?”
护士微笑,“一下子就养回来了,别担心,只有好,该瘦的地方全不见掉肉。以后别服安眠药了。”
我问:“真的是药物反应?”
“自然,”她诧异,“医生的诊断。”她拍拍我的手背,离开房间。
我说:“你收买了每一个人。”
“我可没买下犹大伊斯加略。”他改用苍凉的声音。
我完结了,这一生人再也逃不出他的掌握。
我想起问:“你为什么不杀掉丹尼斯阮?为什么不杀掉宋家明?还有令郎勖聪恕?”
他背着我说:“他们不碍事。你不会爱上他们。”
“我也没有爱上冯艾森贝克!”
“是的,你有,你已经爱上了他,你只是不自觉而已,我认识你远比你认识自己为多。我必须要除掉他,不是他就是我。”
“你错了。”
“我没有错。你亲身烤苏芙喱给他吃的时候,我知道我没有错。”他说。
我不置信的问:“你竟为我杀人?”我颤抖。
“我会为你做任何事。”他说。
“为什么?”
“你已是我的女人,喜宝,你必须记住这一点,你可以永久的离开我,但是只要你仍是我名下的人,你最好不要妄动。”他的声音像铁一般。
我想到汉斯的头颅,他的血与脑子,我呕吐起来。
勖存姿把护士叫进来。
第二天勖聪慧嫁宋家明,我还是去了。坐在圣保罗大教堂,像个木偶,脸上妆着粉,身上穿着白色缎子小礼服,帽子上有面网、有羽毛。辛普森一直站在我身边。她待我倒由假心变得真心。
聪慧美得不能置信,纯白缎子的长裙,低胸,细腰,头发高高束起,上面一顶小钻石冠,像童话中的小公主。我沉默的看着她。
一个人被谋杀了,倒在泥泞里,他们却若无其事的办喜事。甚至一家都来了,只除却聪恕。勖存姿完全公开了我与他的关系,把我介绍给他的妻。
欧阳秀丽女士还是那么富泰雍容,一张脸油光水滑,她一切的动作都比这世界慢半拍,她把我从头看到脚,从脚看上头,缓缓的点点头,不知是什么意思。
我叫一声“勖太太”。
她说:“大冷天,穿得这么单薄,不怕冷?”
我惨澹的笑一笑,根本不知如何回答。辛普森倒抢先替我说了:“姜小姐有长明克披风在这里,我替她备下的。”
勖聪憩眼皮都没抬一下,与她两个小女孩子在说话,佯装没看见我。方家凯不好意思,尴尬而局促地向我点点头,眼睛却瞄着聪憩,怕她怪罪。
欧阳秀丽似笑非笑地坐在我旁边,两只手搭在胖胖的膝上,她说:“聪憩有孕了,希望她生个儿子,她偿心愿。”也不晓得是否说给我听的。
(有人被谋杀,血与脑浆,而凶手的一家却坐着闲话家常。)
我低声对辛普森说:“给我一粒镇静剂。”
她从手袋的小瓶子里取出来给我手中。我取来含在嘴里,觉得好过一点。
没有人再提到冯艾森贝克这个名字。凭我的法律知识,不足以了解他们上过几次堂,疏通过几个人。反正勖存姿已经达到目的:没有什么事是他要做尚做不到的,杀个人又何妨,他罩得住。宋家明,他的女婿为他奔走出入法庭,他还是逍遥自在的做他的商人,赚他的钱。他不会亏待宋家明,勖存姿不会亏待任何人。
但是汉斯……
我呕吐起来。辛普森把我扶出教堂。
当时勖存姿正把聪慧的手放到宋家明的手上。我没有看到他们交换戒指。
我吸进一口新鲜空气。“辛普森太太,我想回去休息。”
“姜小姐,你是支撑一下,礼快成了。”她替我披上斗篷。
我抓紧斗篷,颤抖着说:“让我回去,让我回去,我妈妈在等我,我妈妈在等我!”
“姜小姐,姜小姐──”
“你的母亲早已跳楼身亡!”勖存姿在我身后出现,抓紧我双肩,“你无处可去!”
我直叫,“你杀死她,你令我无家可归,你──”
他一个巴掌扫在我脸上。我并不觉得疼,可是住了嘴,眼泪簌簌的落下来,却不伤心。
我进了疗养院。
功课逼得停下来。
功课是我唯一的寄托,我不能停学。
与勖存姿商量,他同意我回家住,但是要我看心理医生。我只好低头。
然后他回苏黎世,留我一个人在剑桥。我往往在图书馆工作到八点,直到学校关门才回家。辛普森为我准备好各式各样完美菜式等我放学,我胃口很坏。
他已经买通了每一个人,医生、管家、佣人。现在我知道我处在什么位置。
奇怪,曾经一度,我们试过很接近,因为那个时候,我还不太认识勖存姿,他不过是个普通有几个钱的小商人,可以替我交学费的,就是那样。到后来发觉他的财雄势大,已到这种地步,后悔也来不及,同时又不似真正的后悔,像他所说,如果我可以鼓起勇气,还是可以离开他的。
我要求与他见面。
我简单直接的说:“我要离开你。因为你不再是那个在园子里与我谈天的人,也不再是那个与我通信的人。”
“你能够离开我吗?”勖存姿反问。
“我会得尝试。”我答。
“不,”他摇摇头,“现在我又不想放开你了。”
我早料到他有这么一招,他花在我身上的时间、心血、投资,都非同小可,那里有这么轻易放我走的道理。
我的脸色变得惨白。
“难道你没有爱过我?”他问。
“曾经有一个短时期。”我说。
“有吗?抑或因为我是你的老板?”他也黯澹的问。
“我不知道。”我说:“你呢?你可有爱过我?”
“你将你的灵魂卖给魔鬼,换取你所要的东西,你已经达到了愿望,你还想怎么样?”
“我不知道你是魔鬼。”我凄然说。
“你以为我是瘟生?”
我点点头。
“我不是唐人街小子。”他笑笑。
“为什么选中我?”我问。
“因为你的倔强,我喜欢生命力强的人。”
“我是你,我不会这么想,我已迹近崩溃。”
“主要是为了汉斯冯艾森贝克。”他若无其事地吐出这个名字,“你念念不忘于他。”
“你谋杀他。”
“他咎由自取。”
“他罪不致死。”我说。
“一场战争,成千上万的人死掉。地震、饥荒、瘟疫,谁又罪致于死?”
“但是死在你的枪下!”
“如果你的正义感这么浓厚,你是目击证人,为什么不去检控我?我可以肯定我起码会得一个无期徒刑。”
我看着窗外。“你已经说过,我已经把灵魂出卖于你。”
“那么忘记整件事。你仍是我麾下的人。”勖存姿说。
“曾经一度,我关心过你,你的心脏病……在医院中……”我说。
“我打算放一个长假,陪你到苏格兰去。”
我怔怔的看着窗外。
“振作起来。”他说:“我认识的姜喜宝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牵动嘴角。
“快放复活节假了,是不是?”他说:“自苏格兰回来,我替你搬一间屋子。”
“我不想再读书了。我要休一个长假。一年、两年、三年,直到永远,参加聪慧的行列。”
“别赌气。”
“不,我很累。”
“我不怪你,但是你的功课一直好……这不是你唯一的志愿吗?”他露出惋惜的神情。
真奇怪,我与他尚能娓娓而谈。
我答:“是的,曾经一度,我发誓要毕业,现在不一样了。对不起。”
“对不起?你只对不起你自己,跟你自己道歉吧。你已经完成了一半的学业,藉我的能力,我能使你成为最年轻的大律师,我甚至可以设法使你进入国会。”
“我不怀疑你的力量。”我说,“但是现在我不想上学。”
“反正假期近了,过完这个假期再说。”他说:“我们一起去看看麦都考堡,你会开心的。”
“你已为我尽了力,”我说道:“是我不知足。”
“你常常说,喜宝,你需要很多的爱,如果没有爱,有很多的钱也是好的……我很喜欢听到你把爱放在第一位。”
我惨淡淡的笑,“是,我现在很有钱。”
“钱可以做很多事的,譬如说,帮助你的父亲。”
我抬起头来。“我的父亲?”
“是的,你父亲到处找你。”勖存姿说。
“为什么?为钱?”我茫然问。
“是的,为钱。”
“我可什么也不欠他的,自幼我姓着母亲的姓。”
“但他还是你父亲。”
“他是生我的人,没有养过我。”
“法律上这个人还是你的父亲。”
“他想怎么样?要钱?”我愤慨的问。
“他想见你。话是这样说,最终目的在哪里,我想你是个聪明人,不消细说。”
“钱。”我答。
勖存姿微笑。
“他是怎么来到英国的?”
“混一张飞机票,那还总可以办得到。”
“我应该怎么做?”我问。
“给他钱,你又不是给不起。”
“他再回来呢?”
“再给,又再回来,还是给。”他说。
“他永远恬不知耻,我怎么办?”我绝望地问。
“给,给他,”勖存姿简单的答:“你并不是要他良心发现,你只是要打发他,反正你付得起这个价钱,何乐而不为?”
我沉默良久,燃一支烟,缓缓的吸。
勖存姿问我:“你是什么时候学会吸烟的?”
我问:“他老了很多吗?”
“谁?”
“我‘父亲’。”
“我不知道,我根本没见过他,你得问家明,”勖存姿答:“看,你还是很关心他的。”
“据说他当年是个美男子。”我按熄了烟。
“令堂也是个美女。”
“两个如此漂亮的人,如此伧俗,一点灵魂都没有。”我忽然笑起来,直到眼泪淌满一脸,接着我掩上脸。“什么都没留下,只留下我这个人,生命的浪费。”
“不,”勖存姿说:“你不是生命上的浪费,你活得很好。”
“是,一直活下去,简直是可厌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我总还得把功课做完。”
“我会帮你。”勖存姿说。
“你收买,你杀人,你运用你的权势──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我喃喃的说:“唯一对付你的办法是比你更冷血,我不能崩溃。”
“我明白。”他说:“我也并不希望你垮下来,我爱你。”
“勖先生,我深知你爱我,像你爱石涛的画,爱年年赚钱的股票,爱──你一切的财产,我只是其中之一。”
他沉默一会儿。“我不懂得其他的爱。”
“你可以学!”
“我?勖存姿?”他仰面哈哈的笑起来,然后看着我说:“我勖存姿不需要再学。”
“好的。”我点点头说:“你是勖存姿,你应该知道。”
没多久之后,我那不争气的父亲终于出现了。
我在书房招呼他。
“请坐。”我说。我对他并没有称呼。
他点点头,打量与估价着我的家俬──我的财产,女佣问他喝什么,他说威士忌。
我把佣人叫回来,我说:“黑牌可以了。”
女佣看他一眼,遵命而去。
他似乎并不介意。
“你的母亲去世了。”他开口第一句话。
“我知道。”我说着拉开抽屉,“你要多少?”
他装模作样地跳起来,“我是你的父亲!你以为我是来讨饭的?”
“要不要?”我冷冷抬起头,“不要拉倒!”我合上抽屉,声音弄得很大。
他坐下来。
“看!我的时间不是很多。”我说。
“我们是父女──”他的声音低下去,连他自己都不置信起来,这么虚弱的理由。
我打量着他,他老了。漂亮的男人跟漂亮的女人一样,老起来更加不堪,油腻而过长的头发,过时的西装,脏兮兮的领带。
父亲微弱地抗议道:“我飞了一万哩路来看你──”
“所以别浪费时间,坐失良机,你到底要多少?”
他犹疑一会儿,伸出五只手指。
“五百港元?”我嘲弄的问。
他又抗议,“我搭飞机来回都四千港元!”
“你到底要多少?”我拉开抽屉,拿出直版的廿镑一整叠钞票,在另一只手中拍打着。
“说呀!”
“五万。”
“狮子大开口。”
“五万是港币。”
“来一次五万,太化算了。”我摇摇头。
“你手中抓着就有五万。”他贪婪的说。
“我手中抓着的是我的钱。”
“我是你父亲。”
“我还以为你是我债主呢,对不起,我今天才知道父亲可以随时登门向女儿索取现金,多谢指教,我今日才知道。”我微笑。
他的面色如霓虹灯一般的变幻着。我看看手中三四吋厚的钞票。一扬手扔出去,撒得一书房都是,钞票滴溜溜在房中打转,最后全部落到地板上。
他瞪着我。
“当我才十六岁的时候,我母亲便教导我:‘女儿,如果有人用钞票扔你,跪下来,一张张拾起,不要紧,与你温饱有关的时候,一点点自尊不算什么。’”
我走出书房,大叫一声,“送客。”
十分钟后我再回到书房去,他人走了,地上一张钞票都不剩。我看过椅子后面,地毯角落,一张钞票都不剩,他都拣了走了。
我躺在沙发上,忽然悲从中来,大叫一声,都是这个男人,他的不负责任,不思上进,毫无骨气,疲懒衰倦,害了母亲,害了我。都为这个男人。
勖存姿过数日跟我说:“原本我想说:‘横竖要付出,索性做得漂亮一点。’后来想想,谈何容易,我自己也做不到,何必劝你。”
“不过他始终是你父亲,别叫他恨你,令他羞愧是不对的,但也别叫他恨你。”勖存姿说。
我默不作声。
“我有假期,希望你可以陪我到麦都考堡去。”他说。
我默不作声。
“我这间堡垒连公主也住得。”他说。
我仍不搭腔。
“好的,如果你不高兴,我不勉强你,”他叹口气,“你确实还需要休息。”
我到学校去,一间间课室走过。到湖边、到河畔。退学,谈何容易,我当初跑到这里来的目的是什么?我怎么可以退学!
支撑下去吧。退学做什么?专心坐在家中当勖存姿的小老婆?小老婆一向可以兼职,我不拿钱去贴小白脸已经很对得他起。
我的心理医生一直跟我说:“姜小姐,一切是你的幻觉,没有人会无端枪杀另一个人,你受了很大的刺激……我们都明白……”
这种医生再看下去,我可真的要发疯了,我茫然站在河畔,著名的康河,有谁也愿意在河底做一条柔软的水草?我的头发已经长远没剪,如果落在河里,头发也应该像水草般飘荡。
整个月来我穿着同一条牛仔裤,整个月来都不肯自动洗澡,在精神崩溃的边缘我都问自己:怎么可能旁人都那么镇静?难道一切真是我的幻觉?猎狐那天所发生的事,难道一切属于虚设?
我糊涂起来。
夜晚辛普森陪我睡,她坐在床边,让我喝一点酒,看我眼睁睁的躺到天亮,我把时间用在思虑我的一生,小时候发生过的一切细节,我都小心翼翼的写下来。
我跟辛普森说:“如果我死了,你将会是唯一想念我的人。”
辛普森的鼻子发酸,声音苦涩,“姜小姐,勖先生是很疼你的。”
我点点头,“这点我也明白,但是我只怕他……”
我并没有死,因为要努力戒掉药物,我尽量在白天劳动,无端端绕住屋子跑十个圈子。
勖存姿替我搬了家,后园子有私人网球场,我可以邀请任何同学来玩,运动后有芬兰浴,友人们往往来了不肯走,我也乐得身边有一班吃吃喝喝的人,有什么不好?我请得起,屋子里因此又热闹,我忽然明白为什么某种人身边喜欢跟着一大帮傍友。也许不是为了寂寞,也许只是为了希望听见一些人声。
像我,我根本连话也不想与他们多说,自己坐在一个角落,由得他们听音乐、下棋子、喝酒,甚至是打情骂俏,一日又一日,我麻木的度过,这是我治疗自己的方式,麻木不仁的日复一日,看不到昨天与明天。
我很久没有写功课,勖存姿替我找了一个见习律师做枪手,暂时对付着。法科并不多笔记,记堂只应个卯儿,我不再认真,因为一切来得太容易。
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喝得很厉害,我不是酗酒那种人,却也常常手中捏着酒杯,喝得醉醺醺,尤其是周末,高朋满座,通宵达旦的喝与吃,音乐直到天亮,全部供应免费,远近驰名,很多人慕名而来,我几乎没成为沙龙的女主人,但是我并没有那样的雅兴,我只是坐在一个角落独个儿喝,并没有去剪头发,也不换衣服。
一次一个金发女郎,穿着合时的衣饰,指着我怪叫:“这是谁?”脸上露出不屑的神色。
我只沉默地看她一眼。
辛普森太太冷冷地说:“小姐,如果你不喜欢她,我劝你迅速离去,因为她是这里的女主人。”
金发女郎讪讪的退开。不,她并不舍得离开,因为她在喝唐柏利侬的香槟,而那边的自助餐正在上鱼子酱与沙文鱼。
我闷闷不乐,替我设了酒池肉林,我还是闷闷不乐。有时我挥挥手,他们就得立时三刻的全部离去。可是去了还会再来,每个周末,这里都有狂欢节目。
贪婪的人,吃完还带走,还顺手牵羊,浴间内的各式香水频频失踪。
辛普森肉刺得要死,她说:“姜小姐,不如到外面去请客,新家具都弄脏了,这里都是猪,而且对你也不安全。”
我说:“弄脏了自然有人买新的,你愁什么?”
可是我也腻了,派对终于停止。家具果然自上到下被全部换过,我与辛普森在装修期间搬到旅馆去。
踏进旅馆,我才感慨万千,从勖存姿接我来到如今,已经两个多年头,现在又近秋天。我早已归化英籍,那宗案子到今天,也有一年,早已不了了之。
照说应该忘记吧?应该的,从头到尾,勖存姿并没有碰过我第二次。而我呢,连他为我买下的堡垒都不肯去看一下。
但是我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破裂。
家明到旅馆来看过我一次。问候我。
“你好吗?”
“很好。”我淡然答。
每个人都巴不得我死,我死也不能死在这干人面前,我怎么能满足他们的欲望。
“你要振作起来──”
“谁说我不振作?”我打断他。
他没有再说下去。
我问:“聪慧好吗?她在什么地方?”
“回中国去了。”他低下头。
“什么?”我一怔,“回哪里了?”我听错了吧。
“回中国,”家明说:“她现在在北京。”
“在北京?”我几乎没跳起来。
“是的。”家明背转身,“我们婚后没停过一日吵嘴,终于她又出发旅行,到了北京,不肯再回来,如今已经半年。”
半年。我不敢相信耳朵。在北京半年。连彩色电视都没有的地方,没有银狐、没有时思巧克力、没有电毯、没有跑车、没有热水龙头、没有法籍理发师、没有咖啡座,什么都没有。
连画报都买不到一本,这样的地方……聪慧在那种地方干什么?
家明说:“北京现在的温度是摄氏零下三度,她愉快的写信来,说她手足都长了冻疮,可是她班上的孩子们都很乖──”
“班上?”我瞠目结舌。
“她替初中生义务补习英文,很吃香,校方甚至会考虑聘她做正式教师。”
“北京?”我喃喃的说。
“勖先生受的打击很大,聪慧的信用简笔字。”家明自西装外套里掏出信,问我:“你可有兴趣看?”
我不由自主的接过信来。
我没有见过聪慧的字,却是小粒小粒,非常漂亮,一律简体,抬头写“父亲大人”。
“父亲大人:
“女在祖国,已找到人生真正的意义,以前认为金钱可以买得一切,可是母亲与聪恕何尝缺少金钱,却长远沉沦在痛苦中。来到中国,寻到我们勖家祖先的出生地,走到珠子胡同,徘徊良久,寻到根与快乐的泉源,把脸与手紧贴在墙上,呼吸真正的生命,决定留下来。
“父亲请原谅我。不需要寄钱来。中国人唯有住在中国才能获得真正的幸福,水唯有归源大海才有归属,我寻到我要的一切,随着太阳起床,跟着太阳回家,把我所懂得的教给孩子们,心中没有其他念头,衣服自己洗,头发也自己洗,已学会煮饭烧菜。带来的两条牛仔裤非常有用,只是手脚都长了冻疮,经过治疗,不日将痊愈。
“日前往琉璃厂,翻到一套《红楼梦》,惜贵甚,蹲在那里每日看一个回目,以前还没有需要,一切东西已排山倒海的倾至,一点真谛都没有。
“我正努力学好国文,祝你们好。苦海无边,及早回头。女聪慧拜上”
我一边读信,脸上一定苍白如纸。聪慧!开黑豹跑车的聪慧!信封上的日子是五个多月前的。
我震惊的抬起头,我问:“聪慧住在什么地方?”
宋家明摇摇头。
“你是说你不知道?”我失声问。
“没有人知道。勖先生托人去找,中国大得无边无涯,他的势力又到不了那里,一直没有音讯。”
“但是──”我喘气,“你们就由得她去?”
“很明显地她快乐。”宋家明低声说:“她是个单纯的女孩子,或许她真的找到她要的一切了。”
“你相信?”
他抬起头来,“为什么不?各人的兴趣是完全不同的,”他说:“看你!你付出了多少!你怎么知道别人不当你是傻子?”
我呆住。
“勖存姿失去了聪慧,他已是个老年人,受不住勖夫人日夜啼哭,精神很差,听说他身体也不好……现在由聪憩伴着勖夫人……”
我感慨至深,忽然之间想起《红楼梦》里的曲子:一帆风雨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我跑到书房,一顿乱翻,把这首曲子递给宋家明看,自己的眼泪已经流出来。
家明看着书那一页,整个人消魂落魄似,良久才凄然说:“原来都是早已有的。”
半年不通音讯,由此可知她真是下了决心脱离勖家。
多么可笑,原是勖家的人,倒眼睁睁的把万事全抛。不是勖家的人,像我与宋家明,却千方百计的谋钻进勖家,不惜陪上灵魂兼肉体。
“聪慧失了踪,”宋家明说下去,“勖太太夜夜做梦,一忽儿看见聪慧向她讨鞋子,一忽儿看见聪慧蓬头垢面地眼睛哭得红肿……”
可爱的聪慧,永远硬不起心肠的聪慧,一直咭咭笑的聪慧,纯真的聪慧。
我靠在沙发上,哭了一日。
再见到勖存姿,我自动要求陪他去苏格兰。
他只是点点头,笑应了。家明说他最近很多事都撒手不管,精神大不如前。我开始觉得他有老态;勖存姿也终于疲倦了。
麦都考堡在北海岸边的圣安得鲁,终年受劲风吹袭,高原绿草如茵,我们到的那一日,太阳尚和煦得很。
勖存姿有点高兴,他说:“你小时候读过‘艾文豪’吧,华脱史葛爵士住过麦都考堡。”
我点点头,不由自主地搀扶着他。他把手按在我的手上。
绵羊群成百的在我们身边经过,咩咩不绝。
麦都考堡远远在望。
我问:“绵羊也是我们的吗?”
“是你的。”他说。
“什么时候盖的?”我问。
“一六二三到一七一六年,一九三〇年改建,部份房间由我装置了中央暖气,家具全经过翻新,我相信你会喜欢。”
喜欢?不不,并非我不懂得感恩,我要一座堡垒来做什么?我黯然。把母亲还给我,让我们重新为生活挣扎,也许我一辈子不能自剑桥毕业,但有什么关系呢?反正现在的生活不能满足我。什么也不必追求的生活根本不是生活。
我开始接触到聪慧的空虚,她的人生观。从一个大城市到另一个,处处锦衣,处处玉食,有什么意义?
进了堡垒,我并没有公主的感觉,反而觉得“身外物”这三言异常清晰。男佣生起壁炉,厨子做好七道菜的晚餐。可是我不快乐,勖存姿也不快乐。
他说:“……失去聪慧,如果没有聪恕,我只剩你了……但是你不会跟我一辈子吧?”
我觉得他这话异常的不吉利。我说:“还有聪憩呢。”
“聪憩……她又生了女儿,还打算生下去呢,我也没见过这般老派的年轻人,服贴了。聪憩自幼跟她亲生母亲,与我不接近。”
“聪慧很幸福。”我说。
“幸福?”勖存姿感慨的说:“世上诸人,难道不以为我是最幸福的人?”
“喝点酒?”我问。我手中拿着拔兰地。
“你现在还吃药吗?”
“不吃,只喝酒。”我说。
“多久没上课了?”
我失笑,“好久没去,我早已放弃。我还要做律师干吗,有多少律师可以赚得麦都考堡?”
熊熊炉火中,墙壁上挂着不少油画。我用半醉的眼睛眯着看一看,光与阴都像是伦勃朗。
我问:“真的还是假的?这里有七八幅呢,若是真的,湿度与气温都不对,画容易损坏。”
“你若当它是真的,它便是真的。”勖存姿伸个懒腰。
然而这一切还是不能加给我快乐。
勖存姿说:“叫人来把火熄掉,我倦了。”
我拉拉唤人铃。
“明天我与你到别的房间去看看。”他仿佛很累,目光呆滞,还勉强的笑:“我替你买了一套首饰──”
我婉转的说:“我已经够多首饰了。”
他自口袋里取出黑丝绒的盒子,我礼貌的取过,“谢谢。”
“取出来看看。”他命令。
是一串四方的红宝石,在炉火中闪着暗红的光。宝石不外总是红红绿绿,习惯以后,不过是一串串冰冷的石头。我顺手挂在脖子上。
“好看吗?”我问他。
“好看,你皮肤白。”他合上眼睛。
这个不幸的老年人,因为聪慧的失踪,他仿佛足老了十年,再也支撑不住。
他回房去睡,我坐在偏厅中把玩宝石项炼。
后来我回房睡上一张铜床,豪华一如伊莉莎白女皇。半夜听见重物堕地声,直接的感觉便是勖存姿出了毛病,奔到他房间去,看见他倒在地上,脸上已变青白。
我连忙把他带着的随身药物喂他,召来佣人,佣人以电话报警。
我们并没有再回麦都考堡。我在医院陪他直到他再次度过危险期。这次我镇静得多。
我问医生:“他还能捱上几次?”
“几次?”医生反问:“这次都是自鬼门关里把他抢回来的。小姐,心脏病人永远没有第二次。”
宋家明还是赶来了。勖家实在少不掉这个人。
他问:“当时你们在一间房里?”
“并不如你想像中那么香艳秘诡。”我说:“我听到他摔在地上。”
“你害怕吗?”
“并不。”我说:“我已见过太多可怕的事,麻木了。勖夫人呢?请她来接勖先生回去,真的出了事,我担当不起。”
“现在他并没有事,勖先生的生命力是特别强的。”
“聪慧可有任何消息?”
“没有。”
我低下头,说道:“为了可以再见聪慧一面,我愿意放弃她的父亲。”
“你错了,你仍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家明看我一眼。“聪慧现在或许比你想像中的快乐得多,你永远不会知道。”
“我要看见才会相信。”我说道。
家明说:“‘我实实在在的告诉你,没有看见就相信的人有福了。’”
“你相信吗?”
“我最近看圣经看得很熟,”他苍白的说:“自从聪慧走后,我一次又一次的问自己,我是否对得她起──”
“她不会计较,聪慧的记性一向不好,她不是记仇的人,她品性谦和。”
“你呢?”家明抬头问。
“我?我很懂得譬解自己,大的事,我只当被疯狗咬了一口,既然不是人,跟谁理论去?”
“我可不是狗,我是喜爱你的。”他低下头。
“但是你能够为我做什么?”
他抬起头,“我爱你不够吗?”
“不够。”我说:“各人的需求不一样,你告诉聪慧说你爱她,已经足够,她不需要你再提供任何证明。但是我,我在骗子群中长大,我父亲便是全世界最大的骗子,我必须要记得保护自己,光是口头上的爱,那是不行的。”
“没有爱,你能生活?”
“我已经如此活了廿四年。”我惨笑,“我有过幻觉,我曾以为勖存姿爱我,然而我现在还是活得好好的。”
“我告诉你是不可能的,你不相信,你老是以身试法,运气又不好。”
“我运气不好?”我反问:“我现在什么都有,我的钱足够买任何东西,包括爱人与丈夫在内。”
“可惜不是真的。真与假始终还有分别,你不能否认这一点,尤其是你这么感性这么聪敏的人,真与假对你还是有分别的。你并不太快乐,我也不快乐,勖存姿也不快乐。”
“我要离开苏格兰了。”我说道。
“你到什么地方去?峇里、巴哈马斯?百慕达?太阳能满足你?如果那些地方不能满足聪慧,更不能满足你。巴黎?罗马?日内瓦?你还能到什么地方去?”
我吞下一口唾沫。
我知道我想去哪里。到那间茅草房子去,睡一觉,鼻子里嗅真烟斗香,巴哈的协奏曲,一个人的蓝眼珠内充满信心……我想回那里睡一觉,只是睡一觉,然后起床做苏芙喱。
“曾经一度,我请你与我一起离开勖家,你没答应,现在我自己决定离开了。”
我讽刺地笑,“你离开勖家?不可能。”
他并不再分辩。“你走吧,我留下来照顾勖先生最后一次。”
“我当然会走的。”我冷笑。笑得自己背脊骨冷了起来。走。走到哪里去。我并没家。剑桥不再与我有任何关系。
我走到哪里去?世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提着华丽的行李箱,箱子里载满皮裘,捏着一大把珠宝,然而我走到什么地方去?
我认得的只剩下勖存姿以及勖家的人,我早已成为他们家的寄生草,为他们活,为他们恨,离开他们,我再也找不到自己,这两年多我已完全失去自己,我只是勖存姿买下来的一个女人。
走。
我踏出医院,口袋里只有几只便士铜板,勖存姿的司机见到我,早已把丹姆拉驶过来。自从我在伦敦第一次踏上这部车子,我已经注定要被养驯养熟,像人家养了哥,先把翅膀上的羽毛剪过,以后再也飞不掉。
走到什么地方去?
“回剑桥。”我说。
司机很为难,“姜小姐,从这里回剑桥要七八小时的车程呢。”
“我该怎么办?”我问。
“旁人多数是搭火车或飞机──姜小姐,不如我叫辛普森太太来接你,你略等一些时间。”
“不,借些钱给我,我搭火车下去。”
“但姜小姐,我恐怕勖先生会怪我。”
“他不会的,他还在医院里。给我五十镑,我搭火车回剑桥。”我伸出手。
“姜小姐──”
“我恳求你。”
他自口袋里拿出一叠镑纸,我抢过来──“加倍还你。把我驶到火车站去。”
司机驶我到车站。
我下车,买车票。“到剑桥。”我说。
“没有火车到剑桥,只到伦敦。”
“好的,就到伦敦。”我付车资。
火车刚缓缓驶进车站,我买的是头等票,三十六镑。我发觉五十镑根本不够到剑桥。
我拉拉大衣,上车,只觉得肚饿,走到车头去买三文治与咖啡,我贪婪地吃着,把食物塞进嘴里,脑海里一片空白,我吃了很多,那种简陋粗糙的食物,是原始的要求。
吃完我回到车厢去睡,一歪头就困着了。
看见母亲的手拍打着玻璃窗:“喜宝、喜宝,你让我进来,你让我进来。”
母亲看上去又美丽又恐怖又年轻,我开了窗,风呜呜的吹,忽然我看到的不是母亲,而是我自己。
她在说:“让我进来!”抓住我的手,一边喘息,“喜宝,让我进来。”
我挣脱她,冷冷的说:“我不认得你!”
“不,喜宝,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喜宝,让我进来!”
我大叫,挣扎。
“小姐!”
我睁开眼睛。
“查票,小姐。”
我抹掉额上的汗,自口袋里掏出票子递过去,稽查员剪完票还我。
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个老太太与一个女孩子。女孩子十六七岁,正是洋妞最美丽的时候,一头苏格兰红发,嘴角一颗蓝痣,碧绿眼珠,脸上都是雀斑,一双眼睛似开似闭,像是盹着了,又不似,嘴角带着笑,胸脯随火车的节奏微微震荡,看得人一阵一阵酥麻。我知道这是什么,这是青春。若果我是个已经老去的男人,我也会把她这样的青春买下来。
我惊惶的想:这是我。三年前初见勖存姿,我就是这个样子,如今我已是残花败柳。
残花。
败柳。
我低下了头。
那位老太太一路微笑一路说:“美丽的项炼……”
我一身是汗,火车中的暖气著名过份。火车隆隆开出,开到永恒,而我没有一处地方可去。
如果我去香港,用勖存姿的钱买座房子,安顿下来,或者可以有个家。可是我到什么地方去找工作?我并没有文凭,我只懂得寄生在男人身上。反正是干这一行,还没有哪个老板比勖存姿更胜一筹?
算来算去,我并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火车到站了。是伦敦。
我落车,走向匹克狄利,走很久,肚子又饿了。终于走到苏豪。
站在路中央,是清晨,一地的废纸,天蒙蒙亮。我一直踱过去,踯躅着。一个水兵走过我身边,犹疑一下,又转头问我:“多少?”
我一惊,随即笑。“五十镑。”我说。
“十镑。”他说。
“十镑?”我撑起腰,“十镑去里你老母!”
他退后一步,大笑,倒是没动粗,走开了。
根本上有什么分别?价钱不同而已。
那一夜勖存姿的手放到我身上,再放松肉体还是起了鸡皮疙瘩。我并不是这块材料,勖存姿走眼。可怜的老人,他不知道我与流莺没有分别。
一辆计程车驶过来,我截停。“去剑桥。”
“小姐,你开玩笑。”他把车驶走。
“喂!”我叫他。
但是司机已经把车子开走。
我索性坐在路边。想抽烟又没烟,想睡觉又不能躺路边,没奈何,只好用手支着头,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懒洋洋的打个呵欠,就差没扪虱子。
我悲苦的笑起来。
一个警察远远看见我,好奇站停在那里注视我。
皮裘与珠宝,何尝能够增加我的快乐,脖子上红宝石鲜艳如血,照不亮我的面色。
警察走过来向我说:“小姐你有什么事?”
“没有什么事。”我说。
“小姐,这种时间最好别在路上游荡。”
“到处游荡?我并没有游荡,我正想回家。”我说。
“家?家在什么地方?”
“剑桥,牛津路三号。”我说。
“跟我来,小姐,你永远走不到牛津路去。”他不肯放我,“到警署来坐一下。”
“好好,”我说:“我跟你去。”
“你家里的电话号码,小姐。”
我报上去。“我姓姜。”我再补上姓名。
“我们很快就知道你是否在说谎了。”他向我眨眨眼。
“请。”我说。
电话拨通,来听电话的显然是辛普森太太,问清楚首尾之后,她在那边大嚷,我用手掩住脸,我很疲倦,想喝酒,想洗澡。
那警察放下电话说:“小姐,你家里人说马上来接你,”他声音里透着惊异,“叫你坐着别动。”
我说:“我有别的事要做,从剑桥到这里,要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不习惯坐在这里等,你不能拘留我。”
“可是你家人──”
“我家人与我会有交代。”我站起来。
他只好眼巴巴的看我走出去。
我一直走到火车站,摸口袋里的钱买车票,上车。在火车的洗手间看到镜子,自己都吓一跳。十镑,我的确只值十镑,多一个便士也没有:半褪的脂粉,苍白的面孔,蓬松的头发……
我不忍再看下去,眼泪簌簌的流下来,没有人能伤我的心,可是我自己能够。三年短短的一千日,我竟能老成这个样子,我是完了。
我用手掩住脸,在火车上一直再没有把手放下来。
到站的时候肚子饿得发疯,跑进火车站的饭堂就吃:黑啤酒,猪肉饼。把我们都放在孤岛上,王侯与佣人没有什么分别。
吃完之后我叫一部计程车回家。
口袋已经没有钱付车费,我大声按门铃,对司机说:“等一会儿。”
女佣来开门,我说:“给他车费。”我迳自往屋里走,一边打着饱嗝。
女佣追上来,“小姐,辛普森太太与司机赶到伦敦去了。”
“我知道。”
“我去与你放水──”
“你先去付了车费再说。”
“我转头马上来。”
我到房间脱去衣裳,一面大镜子对牢我。我端详自己。再这样子自暴自弃,无限度的吃下去,很快变成一个胖女人,一脸油腻,动作迟钝。
我长叹一声。
女佣奔上来,“小姐──”
“请你到医生那里,说我要安眠药,拿一瓶回来。”
“你──”
“我洗澡与休息。”我说。
“小姐,我马上回来,你自己当心。”女佣犹疑着,不敢离开我。
“得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
她顿顿的跑下楼去。
我放一大缸水洗澡洗头,倒下半瓶浴盐,泡上良久。女佣人很快就回来。
我问:“药取来了没有?”
“护士听说是你要,不敢不给,”她一副得意洋洋,“他那诊所根本就是勖先生出钱开的。”
“小姐,”女佣趁辛普森不在,话顿时多起来,“你这条红宝石项炼──”她眼睛闪得迷惑。
“是假的。”我说:“你出去吧。我想睡一觉。”
“是。”她一路上替我收拾衣服。
我掀开缎被,钻进被窝,长叹一声,同样是失眠,躺在床上总比躺在街上好。
我把头埋进柔软的枕头。
我睡着了。
是辛普森太太的声音把我吵醒的,她操兵似的冲进房来。“呵老天,谢谢上帝,终于看见你了,姜小姐,你怎么可以叫我这样担心。”
她坐在我床沿。
“辛普森太太。”我抱住她。
“你没有再喝酒吧?”她温和的说。
“没有。”
“起床吃点东西。”她说:“来。”拿着睡袍等我。
在饭桌上我看到大学里寄来的信,他们询问我何以不到学校,我把信都扔在一旁。
“勖先生明天回来。”辛普森说。
“他可以出院了?”我放下报纸问。
“他说要出院?谁敢拦阻他?”辛普森笑。
她与我可真成了朋友,我唯一的可以相信的人,也仿佛只剩下她。
我说:“明天是复活节,这只戒指送给你。”我把小盒子推过给她。
她早已收惯礼物,但一贯客气着,“我已经收了你这么多东西,真是──”很腼腆。
“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说:“应该的。”
她把戒指戴在手上,伸长了看看,“太美了。”钻石在阳光下闪烁着。
我拎着茶杯走到长窗,阳光和煦。
“学校打电话来问你,为什么缺课。”辛普森说。
“不上课就缺课,有什么好问的,把人当小学生似。”我转头笑。
辛普森隔很久,小心翼翼的说:“姜小姐,你不觉得可惜吗?”
“不。”我简单的说。
夜里我坐着喝酒,看电视。电视节目差得可以,怕得买电影回来看,买套“飘”的拷贝准能消磨时间。
我们看到一半有人按门铃。
辛普森吩咐下去,“这么夜了,你看看是谁,别乱放闲人进来。”
女佣去开门,半晌来回话:“是一个女人,找勖先生。”
我问:“找勖先生?是中国还是英国人?”
“是欧陆人,金发,年轻的。”女佣答:“但很脏。”
我看看辛普森。
“让我去跟她说话。”她站起来走向门口。
我忍不住拿起酒杯跟过去。
辛普森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金发女郎,灰绿而大眼睛,脸色很坏,嚅嚅地说不出话来。
辛普森问:“你找谁?”
“勖存姿先生。”
“他不在。他明天才来,你明天来吧。”
“我可否进来跟他家人说一句话?”
“你是勖先生的什么人?”
“我是他──以前的朋友。”
我明白了一半。
“他家人不在此。”辛普森说。
“他的秘书呢?管家呢?”那女孩子尚不肯放弃。
“我就是管家。”
“我可否进来坐一会儿?我想喝杯水。”
辛普森说:“我们都不认识你。”
我说:“让她进来。”
辛普森犹疑一下,终于打开门让她进来。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我知道她是什么人,她也知道我是什么人。
“请坐。”我说:“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我肚子饿,没有钱。”她说:“给我钱,我马上走。”
“你先吃一顿再说。”我说:“钱一会儿给你。”
“谢谢。”她低声说。
女佣端上食物,她狼吞虎咽的吃下去,喝红酒像喝水一般。等她饱了,脸色也比较好看。
她年纪并不大,顶多比我长三两年。
我问:“他给你的钱花到哪里去了?”
“赌。”她答。
“赌掉那么多?”我问。
“一半。输起来是很容易的。”她说:“不信试试看。”
“还有一半呢?”
“被男人骗了。”她说。
“可是勖存姿对女人一向那么阔绰。”我不置信。
“我知道,”她苦笑,“以前,在英国,我有邦街的地契。”
“你都输光了?”
“是。”她若无其事地说。
“为什么?”
“我很寂寞,没有可以做的事,唯一的工作便是等他回来。”她说:“闲了便开始赌。”
“你是什么地方人?”
“奥国。我母亲还有点贵族血统,后来家道中落,可是也还过得不错。”
“你认识勖存姿的时候,你在做什么?”我问道。
“我是巴黎大学美术系学生。”
我的脸色转为苍白。她是我的前身,我在照时间的镜子。
“你见过他的家人?”我问。
“没有。”她摇摇头,“一个也没有。”
“后来……你辍了学?”
“是。我有那么多钱,当时想,念书有什么用?”她并不见得悔恨,声调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勖先生对我很好。”
“你为什么离开他?”我说。
“他离开我。有一日他说:‘你去吧,我不能再来见你,可是你如果有困难,不妨来找我。’我在苏连士拍卖行里知道他住在这里。”
“你需要多少钱?”我问。
“五十镑?”她试探的问。
我真是为她落泪。我进书房,打开抽屉,取了一叠钞票出来,塞在她手里。
“谢谢,谢谢。”
她喜不自禁。
我温和的说:“去洗个头,买件新衣裳。”
“是是,我现在就去,”她说:“谢谢你。”
“如果我还在此地,你尽管来找我。”
“谢谢。”
我送她出去。她那灰绿色的眼睛里闪着媚态,她是一个美女,虽然憔悴了,看得出以前的盛姿,骨架子小,身上多肉的洋妞是很少的。
我关上门。
辛普森太太看着我,我摊摊手。
“真是堕落。”她批评。
我问:“如果我不赌不嫖,乖乖地过日子,你想咱们两人能否过一辈子?”
辛普森笑说:“我与你?十辈子也花不完这些钱,免得你担心,勖先生不知道有多少股票写了给你,你还不知道,而且只准你收利息,不准你卖出去脱手,你想他替你想得多周到。”
是的,这么多女人当中,他最喜欢我,我是“同类型”中最得宠的。
勖存姿回来,我的工作也就是等勖存姿回来。
他回来的时候坐在轮椅上。
我问:“为什么坐轮椅?”声音里带着恐惧。
“因为我不想走路。”他说。
我松下一口气。
“家明呢?”我问。
“他走了。”勖存姿没有转过脸。
“走了?”我反问:“走到什么地方去?”
“他离开了勖家。”
“什么?”我追问:“离开勖家?到什么地方去发展?”家明向我提过这件事,我以为他早忘却了。
勖存姿抬起头,他很困惑的说:“家明,他进了神学院,他要当神父。”
我手中正捧着一只花瓶,闻言一惊,花瓶摔在地上碎了,我说:“什么!做和尚?”
勖存姿问:“为什么?我跟他说:‘家明,聪慧走失,不是你的错,上天入地,我总得把她找回来。’但是他说:‘不,勖先生,你永远也找不到她,她寻到了快乐,她不会回来。’我以为他悲伤过度,少年夫妻一旦失散,心中难过,也是有的,谁知他下足决心要去,可不肯再回来了。”
我失措,就这样去了?
“可是我说家明,你这样撒手走了,我的事业交给谁呢?你猜他说什么?”
“什么?”我呆呆的问。
“他说:‘勖先生,你如果不放弃地下的财宝,我实实在在的告诉你,你进天国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
我一阵昏厥,连忙扶住椅子背。
勖存姿喃喃的说:“我的家支离破碎,喜宝,我要你回剑桥,把所有的功课都赶出来,你来承继我的事业。”
我退后一步,“可是勖先生,你有聪恕,还有聪憩,至少聪憩可以出面,她有丈夫,一定可以帮忙你,而且你手下能干的人材多着,不必一定要亲人出来主持大事。”
“你不会明白,只有至亲才可靠。”
我失笑,“可是我也是外人,勖先生。”
“我明白。”勖存姿抬起头,“你并不姓勖,但是我信任你。”
“我?”我抬起头,“你相信我?”
“你还算是我亲人。”他的声音低下去。
“别担心,勖先生,你身体还是很好,”我说:“支持下去。谁家没有一点不如意的事?
你放心。”
他沉默一会儿。“有你在我身边,我是安慰得多了。”
“我并不能做什么。”我说:“只会使你生气。”
“你应该生气,”他说:“一个老头子不解温柔的爱。”
我凝视他,以前他口口声声说他是老头子,我只觉得在说笑话,现在他说他老,确有那种感觉。
他咳嗽一声,“至于我,不知道有没有毁了你。”
“毁了我?”我说:“没可能,如果那一年暑假没遇见你,我连学费都交不出,事情不可能更坏了。”
“但是你现在并没有毕业。”
“毕业?我有这么多钱,还要文凭做什么?”我问。
“钱与文凭不是一回事,多少有钱的人读不到文凭。”
“何必做无谓的事?”我笑笑。
他把手放在我手上。“我是希望你可以毕业的。”
我不肯再搭这个话题。
他说:“聪憩想见你,你说怎么样?”
“我?我无所谓,她为什么要见我?”为什么是聪憩?
“她要与你讲讲话。”他说:“现在聪慧与家明都离开了,她对你的敌意减轻,也许如此。”
我点点头。“我不会介意。”
“那么我叫她来。”勖存姿有点高兴。
我坐在他对面看画报,翻过来翻过去,精神不集中。
勖存姿说:“如果你没遇见我,也许现在已经结了婚,小两口子恩恩爱爱,说不定你已经怀了孩子。”
“是,”我接口,“说不定天天下班还得买菜回家煮,孩子大哭小号,两口子大跳大吵。说不定丈夫是个拆白,还是靠我吃软饭,说不定早离了婚!”
勖存姿笑说:“喜宝,在这个时候,也只有你可以引我一笑。”
“我并不觉得有什么遗憾,”我想起那个金发的奥国女郎,“至少将来我可以跟人说:我曾经拥有一整座堡垒。何必悔恨,当初是我自己的选择。”
他看着我。
我嘲弄的说:“我没觉得怎么样,你倒替我不值,多稀罕。”
“可是你现在没有幸福。”
“幸福?你认为养儿育女,为牛为马,到最后白头偕老是幸福?各人的标准不一样。到我老的时候,我会坐在家中熨钞票数珠宝,我可不后悔。”
“真的不后悔?”勖问我,“还是嘴硬?”
“像我这种人?不,我不懂得后悔。即使今夜我巴不得死掉,明天一早我又起来了,勖先生,我的生命力坚强。”
我的手摸着红宝石项链。这么拇指大的红宝石,一块戒面要多少钱。世上有几个女人可以挂这种项链。天下岂有十全十美的事,我当然要有点牺牲。
况且最主要的是,后悔已经太迟了。
我长长的叹一口气。
勖存姿陪我住了一段时间,直到聪憩来到。
我不得不以女主人的姿态出现,因为根本没人主持大局。
我招呼她,把她安顿好,也没多话,聪憩的城府很深,我不能不防着她一点,可以不说话就少说几句。她住足一个星期,仿佛只是为了陪她父亲而来,毫无其他目的。
一夜我在床上看杂志,聪憩敲门进来。
我连忙请她坐。
“别客气。”她说:“别客气。”
“应该的。”我说:“你坐。”
她坐下来,缓缓的说:“喜宝,这些日子,真亏得你了。”
她没缘没故的说这么一句话,我不由自主的呆一呆。
她说:“也只有你可以使勖先生笑一笑。”
连她都叫父亲“勖先生”。勖存姿做人的乐趣由此可知。
我低下头,“这是我的职责。”
“开头我并不喜欢你,但是现在我看清楚了,只有你可以帮到勖先生。”她也低着头。
我惊骇地看着她,我不明白她想说些什么。
“勖小姐──”我说。
她的手按在我的手上。“你先听我说。我弟弟是个怎么样的人,你是知道的──”
“聪恕并没有怎么样,聪恕只是被宠坏了,有很多富家子是这样的。”
“他在精神病院已经住了不少日子了。”
“可是那并不代表什么。”我说:“他是去疗养的。”
“疗养?”聪憩又低下头,“为什么别人没有去疗养?”
“因为别人的父亲不是勖存姿。”我简单的说。
“你很直截了当,喜宝,也许勖先生喜欢的便是你这一点。”
我黯然,唯一的希望便是有个人好好的爱我。爱,许多许多,溺毙我。勖存姿不能满足我。我们之间始终是一种买卖。他再喜欢我也不过是如此。
“家明在修道院出了家。他现在叫约瑟兄弟,我去看过他,你知道香港的神学院,在长洲。”
“令堂呢?她身体好吗?”我支开话题。
“我看她拖不了许久,血压高,日夜啼哭,还能理些什么,她根本只是勖先生的生育机器而已。”
“我……我更不算什么。”我说。
“你可以帮我。现在只有你了。”她紧握我的手。
我始终不明白。“但是我可以为你做什么?”我问:“如果可能的话,我一定尽力而为。”
“替我照顾我的孩子。”
我抬起头,心中一阵不祥。
“我长了乳癌,这次是开刀来的。”
“不!”我跳起来,“不能这样!”
“是真的,医生全部诊断过了,我不能告诉父母,只能对你说。”
“可是乳癌治愈的机会是很高的,你──”我一个安慰的字也想不出来,只觉得唇焦舌燥。勖存姿的伤天害理事是一定有的,但是报应在他子女身上,上天也未免太不公平,我呆呆的看着聪憩,只觉得双手冰冷。
“方先生是知道的?”我问。
“嗯。”
“方先生应当陪你来。”
聪憩笑,笑里无限辛酸。“应该,什么叫应该?我一直想生个儿子,以为可能挽回他的心,可是肚皮不争气,生来生去都是女儿。”
我错愕之至,这么理想的一对模范夫妻,真看不出来。
聪憩说:“你叫我跟谁说去?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母亲又不是我的生母,父亲忙得喘气的机会都没有。”
我想想她的处境,确然如此,我叹口气,踱到窗口前坐下。这房间里的两个女人,到底谁比谁更不幸,没人知道。
“谢谢你。”
“我陪你去医院。”我说:“我不会告诉勖先生。”
“谢谢你。”
我忽然问道:“你告诉我,钱到底有什么用?”
“钱有什么用?”她哑然失笑,“钱对于穷人来说很有用。至于我,我宁愿拥有健康,跟方家凯离婚,带着孩子远走高飞。”
“如果没有钱,又如何远走高飞?”我反问。
“我还有两只手。”聪憩说。
“两只手赚回来的钱是苦涩的,永生永世不能翻身,成年累月地看别人的面色,你没穷过,你不知道,”我悲愤的说:“我何尝不是想过又想,但是我情愿跟着勖先生,反正我已经习惯伺候他,何苦出去侍候一整个社会上不相干的人,我一生人当中,还是现在的日子最好过。”
聪憩怔怔的看着我,她不能明白,事情不临到自己头上的时候,永远不明白。
陪聪憩去看医生,勖存姿并没有怀疑,他以为我们约好了上街购物喝茶。
聪憩的每一个动作都透着温柔,连脱一件大衣都是文雅的。然而听她的语气,她的丈夫并不欣赏她,岂止不欣赏,如今她病在这里,丈夫也没有在她身边。
她说道:“右乳需要全部割除。”
“我陪你。”
“不必了,明早你来看我,告诉父亲,我上巴黎去了。”
“勖先生是一个很精明的人。”我说。
“但是你从来不对他撒谎,你的坦白常使他震惊,他再也想不到你会在这种小事上瞒他。”
聪憩其实是最精明的一个。
“我陪你进手术室。”我握着她的手。
她的手很冷,但是没有颤抖,脸色很镇静。
“你怕吗?”我问。
“死亡?”她反问。
“是。”
“怕。”她答。“活得再不愉快,我还是情愿活着。即使丈夫不爱我,我还可以带着孩子过日子,寂寞管寂寞,我也并不是十六七岁的小女孩子,我忍得下来。”
“你不会死的。”我说。
她向我微笑,我从没见过更凄惨的笑。
护士替她作静脉麻醉注射,她紧紧抓住我的手。
我轻轻的说:“明天来看你。”
她点点头,没过多久便失去了知觉。
我把她的手放在胸上,然后离开医院。
勖存姿对着火炉在沉思,已自轮椅上起来了。
他问:“你到医院去做什么?不是送聪憩到机场吗?”他又查到了。
“去看一个医生,我爱上了驻院医生。”我笑说。
他看我一眼,“我明知问了也是白问。”
我蹲在他身边,“你怎么老耽在伦敦?”
“我才住了三个礼拜。”
“以前三小时你就走了。”
“以前我要做生意。”他说。
我听得出其中弦外之音,很害怕。“现在呢?你难道想说现在已经结束了生意?”
“大部份。”
“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我说:“勖存姿不做生意?商界其他的人会怎么想?”
“我老了,要好好休息一下。”他说:“我要检讨,是为了什么,我的孩子都离我而去。
我什么都给他们,我也爱他们,就是时间少一点,可是时间……”
“勖先生,我早先跟你说过,你把所有活生生的人当作一具家具,一份财产,我们不能呼吸,我们没有自由,我们不快乐。”
“我不明白。”
“勖先生,你是最最聪明的聪明人,你怎么会不明白。”
他正颜的说:“但是我并不像那种有钱父亲,一天到晚不准子女离家,逼他们读书……我不是,钱财方面我又放得开手。”
“我本人就觉得呼吸困难。”我苦笑,“勖先生,你晓得我有多坚强,但是我尚且要惨澹经营,勉强支撑,你想想别人。”
他说:“我还是不明白。”他倔强而痛苦。
我叹一声气。他不明白他的致命伤。
“喜宝,我想你跟我回香港去。我想见见他们。”
“我与你回香港?”我瞠目,“住在哪里?”
“替你买一层房子,还有住哪里?酒店?”他反问。
我镇静下来,反而有一丝高兴。也好,在英国我有些什么?现在书也不读了。任何城市都没有归属感,倒不如香港,我喜欢听广东话。
“好的。”我说:“我跟你回去。”
“谢谢你。”他说。
我抬一抬眉,十分惊异。他说谢谢。
“事实上,”他说下去,“事实上如果你现在要走,我会让你走。”他眼睛看着远处。
自由?他给我自由?我可以走?但是我并不想走,我恨他的时候有,爱他的时候也有,但我不想走。
我说:“我并不想走,我无处可去。”
他忽然感动了,“喜宝──”他顿一顿,“你跟我到老?”
“那也并不是很坏的生涯,”我强笑,“能够跟你一辈子也算福气。”
“你怎么知道没处可去?你不趁年轻的时候出去看看,总要后悔的。”
我斩钉截铁的说:“外面没有什么好看的!外面都是牛鬼蛇神!”
“好,喜宝。好。”他握住我的手。
聪憩动完手术,我去看她。
她呜咽地──“我的身形……”她右半胸脯被切割掉了。
她伏在我胸膛上哭。我把她的头紧紧按在胸前,我欠勖家,勖家欠我,这是前世的一笔债。
她的哭声像一只受重伤的小狗,哽呛,急促,断人心肠。我不能帮她,连她父亲的财势也帮不了她,她失去丈夫的欢心,又失去健康,呵金钱诚然有买不到的东西。
我一整天都陪着她。我们沉默着。
第二天我替她买了毛线与织针,她不在病床,住物理治疗室。大群大群的断手断脚男男女女在为他们的残生挣扎,有些努力做运动,绷带下未愈的伤口渗出血来。
聪憩面青唇白地靠在一角观看,我一把拉住她。
她见到我如见到至亲一般,紧紧抱住我。
“我们回房间去。”我说:“我替你买了毛线,为我织一件背心。”
聪憩惨白地说:“我不要学他们……我不要……”
“没有人要你学他们,没有人,”我安慰她,“我们找私家医生,我们慢慢来。”
“我的一半胸……”她泣不成声。
“别担心──”但是我再也哄不下去,声音空洞可怕,我住了嘴。
护士给她注射镇静剂入睡,我离开她回家。
三日之后,聪憩死于服毒自杀。
勖存姿与我回香港时带着聪憩的棺木。辛普森也同行。她愿意,她是个寡妇,她说希望看看香港著名的沙滩与阳光。
方家凯与三个孩子在飞机场接我们。孩子们都穿着黑色丧服,稚气的脸上不明所以,那最小的根本只几个月大,连走路都不大懂得。
方家凯迎上来,勖存姿头也没抬,眼角都未曾看他,他停下来抱了抱孩子。孩子们“公公,公公”地唤他。
然后我们登车离去。
香港的房子自然已经有人替他办好了。小小花园洋房。维多利亚港海景一览无遗。可是谁有兴致欣赏。勖存姿把自己关在房中三日三夜,不眠不食,锁着门不停的踱步,只看到门缝底透出的一道光。
如果家明在的话,我绝望的想,如果家明在的话,一切还有人作主。
方家凯的三个女孩儿来我们这里,想见外公。我想到聪憩对我说:“……照顾我的孩子。”他们勖家的人,永远活在玫瑰园中,不能受任何刺激。
然而聪憩还是他们当中最冷静最理智的。勖家的人。
我常常抱着聪憩最小的女儿,逗她说话。
“你知道吗?”我会说:“生命不过是幻象,一切都并不值得。”
婴儿胖胖的小手抓着我的项炼不放,玩得起劲。
我把脸贴着她的小脸。
我说:“很久很久之前,我与你一样小,一样无邪,一样无知,现在你看看我,看看我。”
她瞪着我,眼白是碧蓝的,直看到我的脑子里去。
我悲哀的问:“为什么我们要来这一场?为什么?”
她什么也不说。
我喂她吃巧克力糖。辛普森说:“给婴孩吃糖是不对的。”
我茫然的问:“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勖存姿还不肯自书房出来,一日三餐由辛普森送进书房,他吃得很少。
我有时也开车与聪憩的女儿去兜风。她们是有教养的乖孩子,穿一式的小裙子,很讨好我,因为我是唯一带她们上街散心的人。她们在看电影的时候也不动,上洗手间老是低声的央求我。两个女佣跟着她们进进出出。在旁人眼中她们何尝不是天之骄子。但我可怜她们,是谁说的,富人不过是有钱的穷人,多么正确。
方家凯来跟我谈话。
“谢谢你,姜小姐。”他很有愧意,“替我照顾孩子们。”
“别客气。”我倒并不恨他。我什么人也不恨。
他缓缓的说:“其实……其实聪憩不明白,我是爱她的,这么长久的夫妻了,我对她总有责任的……”
我抬头看着他。
“……是我的错,我觉得闷。人只能活一次,不见得下世我可以从头来过,我又不相信人死后灵魂会自宇宙另一边冒出来……我很闷,所以在外边有个女朋友……”
方家凯一定得有个申诉的对象,不然他会发疯。
“但是聪憩不原谅我,十多年的婚姻生活……每一件事都是习惯,做爱像刷牙……姜小姐,我已是个中年人,我只能活一次──”方家凯掩上脸。
我明白,我真的明白。他年纪大了,他害怕,他要寻找真正的生活与失去的信心。还有生命本身的压迫力……我明白。
“我明白。”我说。
“真的?”他抬起头来。“她是个比较年轻的女孩子,非常好动,十分有生气。我不爱她,但与她在一起,一切变得较有意义,时光像忽然倒流,回到大学时代,简单明快,就算戴面具,也是只比较干净的面谱:就我们两个人,没有生意、孩子、亲戚、应酬,只有我们两个人,因此我很留恋于她。我永远不会与聪憩离婚,也不可能找得比聪憩更好的妻子,但聪憩不明白,她一定要我的全部,我的肉体我的灵魂我的心,她就是不肯糊涂一点。我不是狡辩,你明白吗?姜小姐。”
我明白。
“我怕老。像勖先生,即使赚得全世界,还有什么益处呢?我只不过想……解解闷,跟看书钓鱼一样的,但没有人原谅我。我真不明白,聪憩竟为这个结束她的生命,”他喃喃地,“我们只能活一次。”
我把脸贴着他的小女儿的脸,“你知道吗?生命只是一个幻象。”
“我会照样的爱她,她失去身体任何一部份,我仍然爱她。为什么她不懂得?”方家凯痛苦地自语。
我说:“方先生,女人都是很愚蠢的动物。”
“我现在眼闭眼开都看到她的面孔。”
“她不会的,她不会不原谅你的。”我说。
“我倒不是怪她不原谅我。”方家凯说:“我要跟她说,我如果知道她这么激烈,我就不会跟她争。”
“对住倒翻的牛奶哭也没用。方先生,好好照顾孩子。”
“谢谢你,姜小姐。”
我说:“至少你有苦可诉,因为你摆着人们会得同情的现成例子,我呢,我还得笑。”
“姜小姐。”方家凯非常不安。
“回去吧。”我把他小女儿交在他的手中。
他离开了。
廿五岁的生日,我自己一个人度过。没有人记得。如果当年我嫁了个小职员,纵使他只赚那么三五千,四年下来,或者也有点真感情。带孩子辛苦,生命再缺乏意义,在喧闹繁忙中,也就过了。说不定今日孩子亲着我的脸说:“妈妈生辰快乐。”丈夫给我买件廉价的时装当礼物……我是不是后悔了?
我照常吃了饭,站在露台上看风景,维多利亚港永远这么美丽。几乎拥有每一样东西的勖存姿却不肯走出一间三百呎的房间。
“但是我不能控制生命。”勖存姿在我身后说道。
“勖先生。”我诧异,他出来了。
他说:“你寂寞吗?”他把手搁在我肩膀上。
我把手按在他手上。“不。”
“谢谢你!”勖存姿说。
“为什么每个人都谢我?”我笑问。“我做了什么好事?”
“家明会来看我们。”他说。
我一呆。“真的?”我惊喜,“他回来了?”
“不,他只是来探访我们。”他说。
“呵。”我低下头。
我又抬起头打量勖存姿。他还是很壮健,但是一双眼睛里有说不出的疲倦,脸上一丝生气也看不到,我暗暗叹口气。
“今天是我生日。”我说。
“你要什么?”勖存姿问我,“我竟忘了,对不起。”
我苦笑。我要什么?股票、房子、珠宝?
“我知道,”他抚摸我的头发,“你要很多很多的爱。如果没有爱,那么就很多很多的钱,如果两件都没有,有健康也是好的。”
“我不是仍有健康吗?”我勉强地笑。
“喜欢什么去买什么。”他说。
“我知道。”我握着他的手。
“休息吧。”勖存姿说:“我都倦了。”
但我不是他,我一天睡五六个钟头说怎么都已足够,平日要想尽办法来打发时间。
我上街逛,带着辛普森。逛遍各店,没有一件想买的东西,空着手回家。我请了师傅在家教我裱画,我知道勖存姿不想我离开他的屋子。裱画是非常趣味的工作,师傅是一个老年人,并不见得比勖存姿更老,但因为他缺乏金钱名誉地位,所以额外的老。
师傅问我还想学什么。
我想一想:“弹棉花。”我说。
他笑。
我想学刻图章,但是我不懂书法。弹棉花在从前是非常美丽的一项工作,那种单调而韵味的音响,工人身上迷茫的汗,太阳照进铺面,一店一屋的灰尘,无可奈何的凄艳,多像做人,毫无意义,可有可无,早受淘汰,不被怀念,可是目前还得干下去,干下去。
勖存姿看着说:“呵你这奇怪的孩子,把一张张白纸裱起来,为什么?”
我笑笑。“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我们岂一定要裱乾隆御览之宝。”
他笑得很茫然。勖存姿独独看不透这一关,他确信钱可通神,倒是我,我已经把钱银看得水晶般透明,它能买什么,它不能买什么,我都知道。
我陪着他度过这段困难的时间,镇静得像一座山。但是当家明来到的时候,我也至为震惊。我看着他良久说不出话来,一颗心像悬在半空。
“家明──”我哽咽地。
“我是约瑟兄弟,”他和蔼地说:“愿主与你同在,以马内利。”
他剃了平顶头,穿黑色长袍,一双粗糙的鞋子,精神很好,胖了许多许多,我简直不认得他,以往的清秀聪敏全部埋葬在今日的钝朴中。
“家明,勖先生需要你。”我说。
“请勖先生向上帝恳求他所需要的,诗篇第二十三篇: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他说。
“家明──”我黯然。
“我的名字是约瑟。”家明说。
“信上帝的人能这么残忍?”我忽然发怒,“耶稣本人难道不与麻疯病人同行?你为什么置我们不理?”
“你们有全能的上帝,”他的声音仍然那么温柔,“何必靠我呢?‘在天上我还有谁呢?
在地上也没有值得仰慕的。’‘人都是说谎的’,姜小姐,你是个聪明人,你想想清楚。”
“上帝?”我抓住他的袍角,“我怎么能相信我看不见的人?”
“‘没有看见就相信的人有福了。’姜小姐,我们的眼睛能看多深,看多远?你真的如此相信一双眼睛?瞎子岂能不相信光与电,日和月?”
“家明──”我战栗,眼泪纷纷落下。
“只有主怀中才能找到平安。”他说:“姜姊妹,让我为你按首祷告。”
“家明──”
“姜姊妹,我现在叫约瑟。”他再三温和的提醒我。
他轻轻按着我的头,低头闭上眼睛,低声开始祷告:“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
我叫,“不,家明,我不要祷告,家明!”
他睁开眼睛,“姜姊妹──”
我泪流满面,“家明,我是喜宝,我不是什么姜姊妹,在这世界上,我们需要你,我们不需要一本活圣经,你可以帮助我们,你为什么不明白?”
“我不明白,”他平静的说:“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什么?我不明白上帝?”我站起来问他,“他可以为我做什么?你要我怎么求上帝?”
“安静,安静。”他把手按在我肩膀上。
我瞪着他,苦恼地哭。
勖存姿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喜宝,让他回去吧。”
我转过头去,看见勖存姿站我身后。我走到露台,低下头。
“你回去吧,家明。”勖存姿说。
“谢谢你,勖先生。”宋家明毕恭毕敬的站起来,“我先走一步,日后再来。”
女佣人替他开门,他离开我们的家。
“勖先生!”我欲哭无泪。
“随他去,各人的选择不一样。”他说。
可是宋家明,那时候的宋家明──
勖存姿重新把自己锁在书房里。
辛普森跟我说:“你出去散散心吧,去打马球。”
“我情愿打回力球。”我伸个懒腰。
“那么去澳门。”辛普森说。
“赌?”我想到那个金发女郎,她可以输尽邦街的地产。我不能朝她那条路子走。
“不。”我说:“我要管住我自己。我一定要。”
“你每日总要做点事,不能老是喝酒。”
我微笑,抬起头,“你知道吗,辛普森太太,我想我已经完了。”
“你还那么年轻。”她按住我的手。
我拨起自己的头发,用手撑住额角。“是吗,但我已经不想再飞。”
“姜小姐,你不能放弃。”
我叹口气。“为什么?因为我心肠特别硬,皮特别厚,人特别泼辣?别人可以激情地自杀,我得起劲地活到八十岁?真的?”
辛普森无言。
“谢谢你陪我这些年。”我拍拍她的手。
“是我的荣誉。”她衷心的说。再由衷也还是一副英国口吻,夸张虚伪。
我摇摇头。
“你可觉得寂寞?”
“不。勖先生不是日日夜夜的陪伴着我?”我说。
辛普森叹口气。
一个深夜,勖存姿跟我谈话。他说:“喜宝,如果你要走,你可以走。”
“走?我走到什么地方去?”我反问。
“随便什么地方,你还年轻……”
“离开你?你的意思是叫我离开你?”我问。
“是的,我的生命已将近终结,我不能看着叫你殉葬,你走吧。”他眼睛没看着我。
我很震惊,勉强地笑说:“勖先生,请不要把我休掉。”
他仰起头笑两声,“你这话叫我想起一段故事。”
我看着他。
“林冲发配沧州,林冲娘子赶进去说:‘你如何把我休了?’你又不是我的人,如何用这‘休’字?”
“你又叫我到什么地方去?”我摊手,“世界虽大,何处有我容身之地?谁来照顾我?谁担心我的冷暖,叫我与谁说话?”
“我总比你早去,到时你还不是一个人,不如现在早出去训练一下独立精神,你会习惯的。”
“我当然会习惯,像我这种贱命,”我还在笑,嘴角发酸,“可是我的精力要等到最后一步棋子才发挥出来,无谓时不想浪费,现在时间还没到。”
“你为什么不肯离开?”
我不出声。
“带着我的钱,你出去活动活动,一年半载就成为名女人,我会帮你,你甚至可以用我的姓:勖姜喜宝。你别说,我这个姓还顶值尊敬。届时追求你的人不知多少,你总能挑到个好的嫁出去,即使嫁不掉,也能夜夜笙歌,玩个痛快,好好的出锋头──何必跟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捱闷气?”
我燃起一支烟,深深抽一口。我说:“勖先生,这种女人香港也很多,你认为她们快乐吗?”
“你认为你现在快乐吗?”他说。
“我喜欢现在这样。”我说。
“那么多皮裘晚服与珠宝都在心焦。嫦娥应悔偷灵药。”
“我喜欢穿大衬衫与牛仔裤。”我说。
“为什么?”他问。
“开头的时候,为了钱,为了安全,为了野心,到后来,为了耻辱,为了恨,为了报复,到现在,勖先生,请不要笑我,现在是为了爱。我爱你。”我说。
他一震,没有看我。
“自幼到大,我不爱任何人,也没有人爱我。我不对任何人负责,也没有人对我负过责任。我不属于任何人,也没有人属于我。可是现在我知道我应该留在什么地方。”
“你是可怜我这老人?”
“你?”我苦笑,“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勖先生再过十年跑出去,要多少廿来岁的女孩子争着扶你?”
“为什么你不走出去让许多廿来岁的男孩子来扶你?”
“我看穿了他们,每一个。”我乏味的说:“我怎么知道他们要我的心还是要我的钱?做一个女人要做得像一幅画,不要做一件衣裳,被男人试完又试,却没人买,待残了旧了,五折抛售还有困难。我情愿做一幅画,你勖先生看中我,买下来,我不想再易主。”
“主人死了呢?”
我站起来,“死了再说,我活一天算一天,哪里担心得这么多!你死了再说!”我急躁起来。
“你的脾气一点也不改。”他微笑。
“很难改。”我又坐下来,“连勖存姿都容忍我,别人,管他呢。”
他喃喃的说:“我也看不到有什么好的男孩子……以前家明是好的……像家明这样的男孩子也不多了。”
家明。
我温和的说:“别替我担心。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这种事可遇而不可求,多想无益。”
“可是你老关在家中……”他担心得犹如慈母一样。
“他会来敲门,你放心。”我说:“该我的就是我的,逃不了。”
“你真是不幸。”他拍拍我的肩膀,说道:“喜宝──”
“我倒不觉得,你再提醒我,我倒真的要患自怜症了。”我说:“凡事不可强求。”
“你真看得开?”他犹自担心。
“我看得有千哩开外。”我点点头,“因为我不得不看得这么远。”
“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他问。
“一日一日地过,像世界上每一个人那样过。”我说。
“不后悔?”他问。
我坦白的说:“后悔管后悔,过管过。”
他不出声,过一会儿说:“好,随得你。”
我试探的问:“你会不会去看看勖太太?”
“如果她要见我,她会上门来。”
这样子便结束了我们的谈话。我始终不知道欧阳女士是如何嫁的勖存姿。她的出身暧昧,她的容貌并不见空前绝后──总有个原因。我没有问,我已学会永不问任何问题,是以我是个最好的情妇。他有空,我陪他,他没空,我等他。
有没有意义是各人价值观点问题。养孩子有什么意义?生命有什么意义?一只渡海轮沉没海底,社会有什么损失?活着的人照样饮宴嫁娶。地球爆炸消失,宇宙有什么损失?我干吗要打扮得花枝招展到扶轮会、狮子会去跳舞?
我想到聪恕。我叫辛普森去打听聪恕。
辛普森拨电话到石澳的勖府去。呵石澳的勖府,聪慧开着她的黑豹小跑车来接我到她家去玩,像是七个世纪前的事。
辛普森摇头说:“他们那边佣人不懂英语。”
我反问:“你为什么不学广州话?这里是中国人地方。”
我自己找到了勖夫人。她有点糊涂,一时弄不清楚我是什么人。我很意外。
我说:“我是姜喜宝。”
“呵,姜小姐,”她声音倒是很平静,并不十分伤心。“什么事?”
“勖先生想问一声,你近些日子可好。”
她一阵沉默。
“我想来拜访你,”我说:“我可以来吗?”
“可以。”她说:“我也正静着,有个人说说话不妨。”
“那么我现在来。”
“你喜欢吃些什么?现在我们这儿日日下午做下点心。”
“中的还是西的?”我问。怎么问得出。
“春卷、糕点这些而已,还炖点参,可合口味吗?”
“可以。”我说:“我下午就来。”
我告诉勖存姿:我要上石澳他家。
他不以为然。“你去干什么?闲着慌?不如找些有意义的事做。”
我没有吭声,但下午还是去了石澳,自己开的车。
勖太太穿着旗袍与绣花拖鞋迎出来,静静地打量我,然后说:“这回子瞧你,比聪慧还小着几岁似的。”
提起聪慧的时候,声音也没有什么异样。
我坐在她对面。她把点心拿到我面前,看着我吃,因此我吃得很多。
她又把茶盅递给我,问我:“勖先生可好?”
我想了一想,咽下食物才答道:“精神倒还好,但是心情欠佳。”
我发觉我做勖存姿的“人”久了,渐渐也就成为习惯,他们都开始承认我。
“也难怪他哩,我也病好久,聪慧没影子,聪憩又没了。”她眼睛红红,“我不过是捱日子,一点意思都没有。聪慧也是的,总不想想她爹娘,真忍心,如今的年轻人都这么任性,说去就去,一点留恋都没有,母女一场,没点情意。”但是语气中抱怨多过伤感,“我去问过佛爷,都说还活着。求过签,也一样讲法,可是我还是想见到她,真死在我面前,我倒死了条心。”呜呜咽咽哭起来,仍然是受委曲,生了气的眼泪,而不是伤心。
我呆呆的坐着。
我能做些什么呢?
“我想到聪慧房间坐坐。”我说。
“日日等她回来,天天抹灰尘,什么都没动过,你上去吧。”勖太太说。
我走到聪慧房间,轻轻推开门。向南的大睡房连一个小客厅。梳妆枱上放着一整套的银梳子,水晶香水瓶子,我捏捏橡皮球,喷出一股“蒂婀小姐”香味。我茫然想,这正是聪慧的作风,拣香水也拣单纯的味道,换了是我,就用“哉”,“夜间飞行”。
一本画册被摊开在高更的“大溪地女郎”那页:红色的草地,金棕色的人面。银瓶里一枝玫瑰花──真是小女孩气。想必女佣人还日日来换上新鲜的花。
白色瑞士麻纱的床罩,绿色长青植物。聪慧永远这么年轻可爱。我坐在她的摇椅里,头搁在一边。上帝没有眷顾她一生,多么可惜。
我深深叹口气。像我这种人,早已遭遗弃,上帝看不看我都是一辈子,但聪慧……粉墙上挂着原装米罗版画,还有张小小张大千的工笔仕女图,一切都合她身份。
我拉开她书桌抽屉,她并不写日记,厚厚的一本通讯簿,里面尽是些著名的金童玉女电话地址。现在的舞会欠了勖聪慧,他们有没有想念她?过一阵子也忘了吧?
我站在小露台上一会儿。回来拨一拨水晶灯上的坠子。她现在在哪儿?过惯这般风调雨顺的生活,她真能适应?能过多久?几时回来?
勖夫人在门口出现,她说道:“我待她很好哇──我事事如她意,要什么有什么,她父亲也疼她……”
我明白勖存姿不回来这里的原委。
我问:“聪恕呢?”
“聪恕在医院里。”
“你们让他住医院这么久?有一年多了吧?”我震惊。
“没法子,回来实在闹得不像话。”她叹口气坐下来。
“怎么个闹法?”我很害怕。
我说:“不能让他在医院里自生自灭,那种地方──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对付病人的。”
“那是私家医院,不同的。”
“你有没有去看他?”
“自然有,连我都不认得了,拖鞋连热水壶往我头上摔──”
“勖先生知道吗?”我往后退一步。
“怎敢让他知道啊!”勖太太坐下痛哭,“我都没个说话的人,眼看小的全不活了,我这个老不死的还摆在这里干什么呢?”
我如五雷轰顶似的,过了很久,定定神,站起来说:“我要去看聪恕,你把地址给我。”
“我叫司机送你去。”勖太太站起来说,“可是他不会认得你。”
“不!如果他还记得人,他就该记得我。”
我坐勖家的车子到达疗养院。很美丽很静的地方,草地比任何网球场还漂亮。
我抹一抹汗,跟门口的护士说:“我来看勖聪恕。”
那护士看我一眼。“勖聪恕?他住二楼,二〇三房。”
“他如何了?他危险吗?”我有点害怕。
“他,不是危险病人,我们这里没有危险病人。”护士有一张年轻的小圆脸,她说:“可是我们预防他随时恶化。”
“他恶化了没有?”我问。
“他没有进步,时好时坏。”她带我上楼,“勖家很有钱,不是吗?”她笑笑,“他们不愿意接他回家,说是怕影响他父亲的心情。”
“他不再认得亲友?”我问。
“看他心情如何,大多数时候他很文静。住我们这里的病人,大多数希望得到亲友更多的关注。”她笑,“你明白吗?其实没有什么大事。”
我有点放心。我明白聪恕的为人,他永远不愿长大,一直要受宠爱,一直要人呵护,也许这只是他获得更多宠爱的手段。
护士敲敲二〇三的房门,跟我说:“唤人的时候请按铃。”
我推门进去。
聪恕衣着整齐,躺在露台的藤椅上看书。
我已经在微笑了。“聪恕。”我叫他。
他没有放下画报。
我走到他身边,端张椅子坐在他身边。“聪恕,是我,是来看你。”
他仍然没有放下画报。他在看《生活》杂志。
我推他一推。“我是小宝,聪恕。”
他放下画册,看着我。眸子里一股死气。
我心中抱歉。“聪恕,让我们讲和,我们再做朋友,我现在回香港住,我天天可以来看你,好不好?”
他不答。
“聪恕,你知道你两个姊妹都不在了,你父母只剩下你,你得好好的振作起来。”
他把画册又拿起来。我按下他的手。但是他的手不再潮热。他的面孔还是那么秀美,可是不再有生气。我忽然发觉护士把他的病情估计得太轻。
我握住他的手,心中发凉,我轻轻的问道:“你听得我说话吗?”
聪恕呆呆的瞪着我。
“我是小宝。”我说:“记得吗?”
他又拿起画报。
我抢过那本《生活》杂志,发觉里面是一页页的厚纸板,空白的厚纸板,一个字也没有,只得两张封面封底,我像看见一条毒蛇似的。把那本杂志摔到地下。
我按铃。
护士进来。不是先头那一个。
我指着地板上的“书”,忍不住惊恐。
护士耸耸肩,手插在口袋里,闲闲的说:“他们都说要看书,我们只好给他们看。”
“他不认得我!”我说。
“小姐!这里是精神病疗养院,这里不是游乐场,他凭什么要认得你?你要不要他起身迎接你?”护士讽刺地说完,转身走开。
完了。我想,完了。若果勖存姿知道这个消息……我不敢想下去。
聪恕呆呆的坐在藤椅里。我再走过去,蹲在他身边,摇撼他的手臂。
“聪恕,你仔细的看看我,你不是一直想见我吗?我现在在这里。”聪恕一点知觉也没有,我浑身战栗起来,于是把他的手按在我脸上,“聪恕!我是喜宝!”我大声叫喊,“聪恕!”
我的心掉入无底深渊。
“说一句话,随便什么话。”我求他。“聪恕。”
他看着我,脸上的表情仿佛像在可怜我同情我,一种惋惜,带点自嘲,他脸上有这个表情。
我说:“聪恕,我知道你不原谅我,至少你骂我几句。你开开口,聪恕,我每天来看你。”
他什么也不说,只坐在那里,到后来索性闭上眼睛。
我坐了近一小时。忽然大笑起来。生命是这么可笑,我们大可以叠起双手,静观命运的安排与转变,何必苦苦挣扎。我笑得直到护土走进来瞪着我,才站起来走。
勖家的司机我是认得的,他趋向前来问我:“姜小姐,少爷如何了?”
我说:“他不认得我。”
司机默默把我驶回勖家。勖太太又迎出来,拉住我,“你去了这么久。”
聪恕不再认得我。我这个人现在对他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他清醒了,他终于清醒了。
她问:“聪恕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我说:“他很安静。”
“有时候他很吵。”勖太太说。
我忽然发觉她老了,很唠叨,而且不管我是什么人,她仿佛不愿意放我走,只要有人听她说话,陪她说话,她已经满足。
我说:“我要回去了。明天再去看聪恕。”
勖夫人的眼泪又挂下来,“你说他……他还管用吗?”
“我不知道。”我说:“我不知道。”
没多久之前,一块冰冷的钻石便能令我脉搏加速,兴奋快乐,我那时是如此无知,如此开心,真不能想像。那只是没多久之前的事。
回到山顶的家,我喝了很多酒,陪勖存姿吃晚饭。
勖存姿说:“小酒鬼。”
我笑一笑。他仿佛有点高兴。
“勖先生,你的生意都交了给些什么人?”我问。
“你不是真的有兴趣知道吧?”他问。
“不。”我叹口气,他什么都看得穿,我最最怕他知道聪恕现在的情况。
“你下午在什么地方?”他问:“真去见了我妻子?”
他又开始担心我在哪里,这证明他真的振作了。我小心翼翼的说:“是,我去见过她,又去看聪恕。”
“你跟她有什么好说的?”勖存姿问。
“她跟以前不同了……老很多,对我并不反感。她很……想念聪慧,又担心聪恕。”
“聪慧一点消息也没有。”他说:“我派了好些人上去找她。这孩子,白养她一场。”
“或者她已不在北京。或者在苏北。或是内蒙。教完一间小学又一间──”
“为什么不写信?”勖存姿心痛的问。
“孩子们很少记得父母,”我说:“‘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一封信,我只不过想看到她亲笔写的字。”
“我觉得她活得很好,家明说过,她求仁得仁,便是她最大的快乐。”我分辩。
“但是我只想着她一封信!”
我维持沉默。勖存姿比不得一般老人,他不接受安慰开导。
过一会儿他问:“聪恕好吗?”
“他的话很多。”我尽量镇静。
“我说过不想你再见他。”勖存姿皱上眉头。
“他需要人陪他说话,他寂寞。你知道他。”
“他?”勖存姿冷笑,“我自然知道他!他活得不太耐烦,巴不得生场病挟以自重,没想生出瘾来了,家里一时多事,也任得他闹。”
我不敢出声。
“我不赞成你去看他。”他说。
“只有我去看他。”我说:“你想还有谁呢?我要爱上他,早就嫁了他,你未必阻止得了。”
“你还是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勖存姿忽然发怒,“你知道聪恕,他抓到这种机会,还能放开你?”
“我保证他不会!”我说:“他有病,他需要心理治疗。”
勖冷笑,“我劝你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你以为你是他的心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要什么!”
“我已决定明天去看他,我会日日去看他。”我耐心的说:“我希望他会痊愈,不因为其他的原因,因为他是你的儿子。”
“他根本没有病!”
“你上次去见他是什么时候?”我反问。
他不响了。
“让我去见他。”我请求。
“你老是跟我作对!”他说:“连我叫你走你都不肯走,你是跟我耗上了。”他的声音转为温柔。“你这个孩子。”
我走到他面前,他把我拥在怀内。我把脸靠在他胸膛上。
“你瞧,”他说道:“终于等到我有空陪你,又可惜快要死了。”
“只要你现在还没有死。”我倔强的说。
“小宝,我爱你就是为你的生命力。像你这样的女孩子……迟暮的老人忍不住要征服你,即使不能够,借一下光也是好的。”
我紧紧的抱住他。
“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他喃喃的说。
“我什么也不要,你把一切都收回去好了,我只要你。”
“我只是一个糟老头子,把一切都收回来,我跟一切糟老头子并没有两样。”
“但你爱我。”我说:“其他的糟老头子不爱我。”
“哪个男人不爱你?说。”
“直到你出现,没人爱过我。”
他感动。我也感动。我们都除下面具,第一次老实地,面对面赤裸裸相见。
我到长洲神学院去找宋家明。
在传达室里见到我,我与他握手,称他“约瑟兄弟”。
“姜姊妹,你也好。”他温柔地说:“你可是有事?”
“是的。我想说说以前的事,约瑟兄弟,你不介意吧?”
“当然不介意。上帝是真神,我们不逃避过去。”
“约瑟兄弟。”我开始:“你可记得一个叫冯艾森贝克的人?”
他一震,随即平静下来。他答:“他已不在人世了。”
“可是这件案子,当事人可还有危险?”我问道。
“有一个马夫在猎狐的时候不当心猎枪走火,射杀冯艾森贝克。他现时在服刑中。”
我安下心。
“他出狱时会得到一大笔报酬,这是一项买卖。”他说。
我点点头,“谢谢你,约瑟兄弟。”
“当事人在法律上毫无问题。他良心如何,我不得而知。”他低下头。
“你呢,约瑟兄弟?”
“我日夜为此祷告,求上帝救我的灵魂。”
“这是你入教的原因?”我问:“你们都是为了逃难?”
“不。我认识了又真又活的上帝。”
“好的,我相信你。”我叹一口气。
“每个人都好吗?”他殷勤地问。
“不好,都不好。尤其是聪恕,我昨天去看过他,他连我都不认得了。”我说:“我想与你商量一下,该怎么处置这事。”
他又是一震,脸色略变。
“勖先生不知这件事,我不主张他知道,瞒他多久是多久。可是聪恕,我想替他找个好医生,不知道你是否可以帮我。”
“我可以为你祷告。”
“你不是和尚,不理任何世事,我需要你的帮忙,今天下午与我一齐去看聪恕。你们难道不做探访的工作?抑或是你信心不够,怕受引诱?”我说。
约瑟兄弟仍然心平气和,低头思想一会儿,然后说:“我陪你去。”
“谢谢你。”我说。
“谢谢主。”
我与他一起离开长洲。船上风很劲,可是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这人是约瑟兄弟,不是宋家明,宋家明是戴薄身白金表,穿灰色西装,丝领带的那个风度翩翩的脑科医生。宋家明的聪敏智慧,宋家明的风姿仪态……然而宋家明也死了。
我看看身边的约瑟兄弟──我认识他吗?并不。我们对宗教总是向往的,向往死后可以往一个更好的世界,西方极乐,我们渴望快乐。爱是带来快乐最重要的因素,我们因此又拚命追求爱,一点点影子都是好的。
我跟家明说:“生命真是空虚。”
他微笑,“所罗门王说生命是空虚中的空虚。”
“所罗门王?那个拥有示巴女皇的所罗门王?”
“是的,聪明的所罗门王。”他点点头,“可是你看田里的百合花,它不种也不收,但是所罗门王最繁荣的时间,还不如它呢。”
我侧转头,我不要听。
不是我的凡心炽热,但我不是听天由命的人,即使兜了一个大圈子又回来原处,但花过力气,我死得眼闭。
“你最近好吗?”他问我。
我点点头。“不坏,还活着,我不再像以前那么自私,现在比较懂得施与受的哲学。脾气也好了,心中没有那么多埋怨,现在……水来土淹,兵来将挡。”我长长叹口气。
“你还是抱怨。”他笑笑。
“或许是。”我说:“没有不抱怨的人,”我也笑,“做人没有意义。也许神父修女也有烦恼,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
他微笑,不出声。
我说:“念一次主祷文只要十五秒钟。我也常常念。”
他不出声。
我闭目养神。他肯陪我看聪恕,我已经心满意足。以前他随传随到,勖家谁也不把他当一回事,只当他是个特级管理秘书长。现在……人就是这点贱。
船到岸,司机在码头等我们。我让他先上车。他也不退让。宋家明真把他自己完全忘记了。以前他非等所有的女士上了车不可的。
他真勇敢。我能学他吗?我能忘记自己?
我们到达疗养院。
聪恕在午睡。
我觉得又渴又饿。宋家明跪在聪恕床边祷告。
我去找医生商量:
“我们需要一个好医生,专门看他。”
“这里的医生原是最好的。”
“他需要更多的关注。”
“他可以出院回家,情况不会更好。”
“外国呢?瑞士可会好点?”
“一般人都迷信外国的医生,其实在这里我们已有最完善的设备。”
“我们想病人尽快复原。”
“小姐,有很多事是人力有所不逮的,你难道不明白?”
“你的意思是,我们在上帝的手中?”
“你可以这样说。”
我回到病房,宋家明仍然跪在那里祷告,聪恕已经醒来,莫名其妙的看着他,又看着我。
我还是决定替聪恕转医院。宋家明其实什么忙也帮不了。我取到勖夫人的签名,把聪恕转到另一间疗养院。护士们仍然一样的刻薄,医生们一样的冷淡,但是至少有点转变。
我每日规定下午二点去看他。每天一小时。
我大声对他读书。我与他说话。但是得不到回音。
他在扮演一个聋哑的角色。
我天天求他:“聪恕,与我说话,求求你。”
我甚至学着宋家明,在他床边祷告。日子一天天过去,多日之后,他没有一点起色,家中带来营养丰富的食物使他肥胖,他连上浴间都得特别护士照顾,每天的住院费用是七百多元港币。
两个月之后,勖存姿说:“聪恕最近如何?”
“老样子。”我不敢多说。
“我想出一次门。”他说。
“我陪你去。”我不加考虑地说。
“不,你留在香港。”
“为什么?有哪里我是去不得的?我在寓所等你也是了。”
“我去看看老添。”他说:“顺便结束点业务。”
“一定不准我去?”
“我去几天就回来。”他温和的说道:“你怕?”
“打电话给我。”我说。
“我会的。”
“看到漂亮的女孩子,少搭讪。”我说。
他没有笑。他只是说:“我难道不正拥有全世界最漂亮的女孩子?”
就在他走的第二天,聪恕开口讲话。
我在读《咆哮山庄》。
他把头抬起来说:“今天天气好极了。”
我一惊,低着头,不敢表示惊异,但是心跳得发狂。
我翻过一页书,轻轻的读下去。
他站起来,踱到露台去。我又怕他发怒,又怕惊动他,一额头的汗。忽然记起诗篇第二十三篇,喃喃读:“我虽然经过死荫的幽谷,也不必害怕……”
聪恕说道:“今天的天气的确很好。”他的结论。
那日我赶到勖夫人那里,来不及把“好”消息告诉她。她听了,不说话,可是拥抱着我痛哭起来。
“为什么哭,他不是说话了?”我问。
“没有用的,然后他就开始发疯,把他隔离关一个月,锁住他,他又静一阵子,没有用的。”
我如头顶浇了一桶冷水。
“我不放弃。”我坚决的说。
过一天我读书的时候,聪恕把我的书抢过,一把撕得粉碎。我默默的看着他。他对我露齿狞笑。对。谁叫我对他疏忽了这么多年,我活该受他折磨。他扑过来打我,我推开他。他的力气大得出奇。
他用手出力地扼住我脖子,我用手扳开他无效,唤人铃就在身边,但是我没有按铃,这样子也好,让他扼死了我,我一按铃他就会被关进隔离室。忽然之间我自暴自弃起来──注定我会这样死吗?不见得。
渐渐我的身体轻起来,像飘在空中,视线模糊,失去听觉,但心头清醒得很。
终于聪恕绊跌了茶几,发出巨响,护士进来拉开他,扶起我。我什么也不说,看着聪恕在地上打滚,孔武有力的男护士把他按住,替他穿上白色的外套,把他双手反剪绑在背后。聪恕挣扎,开口尖叫恶骂,他开始说话,一分钟说好几十句。
我静静的听他叫着:“……给我……这些都是我的,你们偷我的东西!偷我的东西!”
护士们把他扯将出去,我蹲下来问他:“聪恕,我是喜宝,你认得我吗?我是喜宝。”
他瞪大眼睛看牢我,忽然张口吐得我一头一脸的唾沫。
护士跟我说:“小姐,你回去吧。”
我心力交瘁的回到家中,不知道明天该不该再去看聪恕,我只觉万念俱灰。
辛普森说:“姜小姐,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我点点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姜小姐,我看你还是把这件事告诉勖先生吧,这又不是你的错。”
“这是几时开始的?”我问:“我只知道他在精神病院偷出来到英国看过我,情况很好,正像勖先生所说,他是故意生病挟以自重,怎么匆匆一年,就病成这样神智不清了?”
辛普森说:“姜小姐,连勖先生自那次之后,都没再见过他,你何必内疚?”
我掠掠头发。“我没有内疚。”我说:“我只觉得这是我的责任,病人应该有亲友陪伴,我明天会再去。”
“有什么分别呢,姜小姐,他甚至认不出是你。”
“对我来说,是有分别的。”
“姜小姐──”
我按住她的手。辛普森不出声了。
我闭上眼睛问她:“可喜欢香港?”
“美丽的城市,我很喜欢。”
“我们也许就此安顿在这里,你有心理准备吗?”我问。
“我不介意,姜小姐,我为你工作这许多年了。”
“辛普森太太,没有你,我还真不知怎么办。”
她微笑,“我们成习惯了。”
“谁说不是呢。”我说:“既然如此,你就陪我到底也罢。”
“勖先生最近精神仿佛好点,”她问:“他到底多大年纪?”
“我真的不知道。”我说:“我知道他的事很少很少,他做的是什么生意我也管不着。”
“有没有六十?”辛普森好奇的问。
“不止了。”我笑笑。
“你从来没有查过他?”辛普森问。
“查?怎么查?跑到他书房去翻倒箱箧?我不是那样的人。他怎么说,我怎么听,我怎么信。不然怎么办?我既没做过妻子,又不知道一个情妇有什么权利。”
辛普森隔一会儿说:“可是勖先生真的对你很好。”
我说:“他不错是对我好。他的方式不对。”
“可是总结还是一样的。他爱你。”
“是。”我说:“世界上我只有他了。”
“你可以依靠他。”辛普森说:“虽然他年纪大,但是他会照顾你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我复述,忽然大笑起来。
“我说了什么好笑的事吗?”辛普森愕然问。
“对不起。”我说:“我的一生一世,我真不明白,我的一生一世原来是这样的。”
“有什么不好呢?”辛普森不明白。
“什么不好?”我反问。
“女人的最终目的难道不都如此?你现在要什么有什么。”
我马上问:“幸福呢?”
“你还年轻,姜小姐,你才廿六岁,再隔十年,你爱嫁谁就嫁谁,幸福在你的双手中,一个女人手头上有钱,就什么都不必怕。”
“有了钱什么都不必怕?”我笑问。
“自然。”
“我们中国有个伟大的作家叫鲁迅,当时有大学生写信问鲁迅:‘作为大学生,我们应当争取什么?’鲁迅答大学生:‘我们应当先争取言论自由,然后我才告诉你,我们应当争取什么。’假如有人来问姜喜宝:女人应该争取什么?我会答:让我们先争取金钱,然后我才告诉你们,女人应当争取什么。”我大笑,“这唤作‘姜喜宝答女人’。”
辛普森不知道是否真听懂了,她也跟着笑。
我叹口气。
第二天,我去看聪恕,他用痰杯摔我。
我与勖夫人详谈:“通常他静一两个月,然后大闹一场,然后再静、再闹,是不是?”
“是。”她又瘦又憔悴,像是换了一个人,只有说话的语气,仍是那么慢吞吞的,急也急不来,最心焦的时候只会流眼泪。
“多久了?”我问:“聪恕由假病变真病,有多久了?”
“不记得。”
“你想一想。”我说:“有一次他自疗养院走出来到英国,那时还是好好的。”
“是,他去过英国,这我知道,约一年前的事,那次家明陪他回来香港,回来之后没多久,就恶化起来。”
我点点头,“才一年,是不是?”
“是。姜小姐,你看他还有救没救?”
“我不知道。”我说。“我正在设法。”
“勖先生知道没有?”勖夫人问。
“他不知道。”我说:“他目前不在香港。”
勖夫人低下头,悲哀的说:“他现在什么都不跟我说了。”
女人。在最困难的环境中还是忘不了争取男人的恩宠。
她瘦了这么多。本来肥胖的女人一旦瘦下来,脸上身上都剩一大把多余的皮肤,无去无从,看上去滑稽相。我相信欧阳秀丽以前必然是个美女,她有她那时候的风姿。美女。我们在年轻的时候都是美女。一朝春尽红颜老。这就是我的春天吗?忽然之间我只觉得肃杀。现在的勖存姿已非十年前的勖存姿,欧阳秀丽并不知足,她不晓得她拥有勖存姿最好的全部。
“他年纪已经大了,在外边做些什么,我不去理他,他也不让我理。”她眼睁睁的看着我,“但是你为什么这样为聪恕吃苦头?你原本可以置之不理。”
“因为──”因为勖存姿爱我,因为勖聪恕从前也爱过我。
我每天去探望聪恕,我不再朗诵。我端张椅子,坐在他对面申诉。
我跟他说我幼年的事。我的恋爱。我的失意。我的悲哀,特别是我的悲哀。
我说:“我很寂寞,每次听到有人死了,我就害怕,你看人,说去就去了,从此消失在地面上,再也见不到他。像聪憩,她人死灯灭,什么也不知道,而我们却天天怀念她,我还年轻,是否应该做我想做的事?我虽然还年轻,但也不知道下午是否还能活着。真是矛盾。我们都应该快快乐乐过完这一辈子,哪儿来的这么多不如意的事。”
他静静地听。
我滔滔不绝地倾诉,有时不自禁的流下泪来,每次回家,都舒服得多。
两星期之后,勖存姿回来。我在飞机场接他。
他一见到我便说:“带我去见聪恕。”脸色灰白。
我陪他上车。不出声。
“只有你知道聪恕在哪里,他在哪里?”勖存姿问。
“你不适宜见他。”我说。
“他是我的儿子!”
“他逃不了,他会回来。”
“让我见他。”
“我不会带你去!”
“没有人违反我的命令。”
我厌倦地说:“杀掉我吧,我违反了皇上的命令,对不起,我这次不能遵命。如果你相信我,那么把聪恕交给我,在适当的时候,他会来见你。”
“他到底怎么了?”
“他没有怎么样。谁给你提供错误的消息?”
“错误的消息?为什么不让我见他?”
“因为你在这一年内见过太多的死人病人,我不相信你的心脏可以负荷。”
“他是我的儿子。”
“是你老子你也帮不了他。”
“你帮得了?”他暴怒。
“比你总好一点。”
“喜宝,你以为我会永远找不到聪恕?”
“你可不可以停止炫耀你的权势?如果你能找到每一个人,为什么你找不到勖聪慧?”
勖存姿一个耳光打过来。他用尽了他的力气,我一阵头晕,嘴角发咸。
他别转头。我自手袋掏出手帕,抹干净嘴角的血,我的嘴唇肿了起来。
我平静地跟司机说:“停车。”
司机已经惊呆了,闻言马上把车子停下来。
我推开车门下车。
到什么地方去,我茫然的想。先喝点酒罢。我走进一间咖啡店,叫一杯水果酒。
回去吧,我告诉自己,终归要回去的,我不能离开他。在这种时候我不能离开他。我付酒账。出去叫计程车。回香港还没有坐过计程车,只觉得脏与臭,我离开现实的世界已经长久长久,我的老板只是勖存姿。
车子到家门口停下来,辛普森追出来,“姜小姐!”
“勖先生怎么了?”我温和的问。
“急得快要疯了,幸亏你回来,不然我们真被他逼死,逼着我们去找你,我们上哪儿去找?你平时什么地方都不去的。”
我奔上楼去,听见勖存姿在那里吼叫,“去找她!去找她!”声音里的恐惧很熟悉,哪里听过似的,猛然想起,原来是像聪恕的声音。
“勖先生,我在这里。”我走前一步。
他疾然转身,看到我整张脸涨红。
“喜宝!”我迎上去。
他抱住我,把我的头往他怀里按。
“喜宝──”
“对不起。”我抢先说。
“无论你怎样,不要离开我。”
这话从勖存姿嘴里说出来,仿佛有千斤力量。我仅余的一点委屈都粉碎无遗。
“勖先生,我很抱歉,我又发脾气了。”我说:“你见过这样坏脾气的女人没有?”
“没有。”他说:“但是你的脾气发得有道理。”
“任何事都应该好好讲,勖先生,我真不该暴躁,我觉得你不适宜见聪恕。”
“他到底怎么样了?”
“怎么样?病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现在的情况并不怎么妥当。”
“什么叫‘不妥当’?”
“你真要知道?”
“我还怕什么?”他仰起头笑,“你告诉我好了。”
“他不认得我。”我说:“他神智不清楚。”
勖存姿一震:“不认得你?”他脸上变色。
“他谁也不认得,他不再是他自己。”
“哦。”他低下头,“多久了?”
“一年左右。”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可以去找好的医生。”勖存姿说。
“医生?精神病看医生──”
“喜宝,我们必须把他救回来,我们要尽力,你答应帮我。”
“我当然是帮你的。”我说。
勖存姿在欧美请了最好的医生回来,但是一切都没有变化。聪恕只有在听我说话的时候最安静,仿佛我的声音起了催眠作用。
勖存姿整个人衰老下来。他自己也有两个医生成日跟着。最重要的是,他缺乏振作的动机。
他开始真正的依靠我,开始展露他的喜怒哀乐,他老了。
我握着他的手说:“我也认为如此。”我笑一笑,“可是我们要勇敢。”
他非常矛盾。
“喜宝,你何必陪我受苦?”
“我吃了你的穿了你的,不然怎么办?”
“你还是走吧。”他说:“走得越远越好。回去英国。”
“回去干什么?”我问:“剑桥又不算学分,要读还得从第一年读起。”
在夜深的时候他叫唤我的名字,我把床搬到他房里去睡,多年来我们第一次同房,有名无实。
我到这个时候的耐心好得出奇,对着他毫无怨言,常常累得坐在椅子上都睡得熟。
聪恕安静了很久,天天坐在椅子上听我说话。
勖存姿渐渐虚弱,体重大量减退,不愿进食。
一日他问我:“喜宝,你信不信鬼神之说?”
“这个……仿佛得问家明。”我说:“我不知道。”
“自然。你还年轻,我知道是非到头总有报,但是为什么要报在我子女头上?”他苦笑。
“因为那样你会更伤心。”我说。
“我是一个伤天害理的人吗?”
我说:“当然是,你在做生意的时候压倒过多少人,又有多少人因你寝食难安。每个人都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或多或少。我害人失恋,也欺骗过男人,为着某种目的不惜施手段哄着他们,给他们虚假的希望,这些都是伤天害理。”我说:“有能力的人影响别人,没能力的一群受人影响。一间公司倒闭,群众生计困难,更是伤天害理。”
我说:“发动战争,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捏权的人看新闻片,只觉战斗场面比电影更具真实感,这些刽子手身上又不溅半点血。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我希望看着聪恕好起来。”
勖存姿沉默良久。
医生跟我说,他失去了意志力。
“以前勖先生有病,他总比我们之中任何一个人都镇静,他会笑着告诉我们,他很快就复原。心脏病发这么多次,他都强壮地搏斗,但现在他不一样,现在他放弃了,他似乎不想活下去。”
我听着心如刀割。照顾完勖存姿又奔到聪恕那边去。
医生说:“别担心,他似有进步,脑电波示图证明他最近有梦。”
我咽下一口唾沫,“他有没有机会痊愈?”
“很难说,”医生笑,“精神病是隔夜发作,隔夜痊愈的病,爱克斯光又照不出毛病来。”
我点点头。
但是勖存姿似等不到聪恕痊愈。他病了倒在床上,我整日整夜就是忙着周旋在医生与医生之间操劳。
“我就快要去了。”他跟我说道。
“哦,你昨晚与上帝谈妥了吗?”我笑问。
“我与魔鬼谈妥了。”
“他说什么?让你与加略人犹大同房?”我又笑问。
“我在说真的,喜宝,你别再逗我发笑。”他握住我的手。
“你还很健壮,勖先生,请你不要放弃。”
“我竟不能一世照顾你,对不起。”他说。
“我与你到花园去走走。”我说。
“不必,红颜白发,邻居看到不知要说些什么。”
“我替你请个理发师回来好不好?你的头发确是太长一点。”我笑。
“嗯。”他说:“喜宝,你实在可以离开,这里再也没有你的事。”
“你的生意──”
“我都安排好了,你的生活与那边的生活,我都有数。”
“喜宝,我死后你将会是香港数一数二的富女。”勖存姿说。
“我不想你死。”我说:“你得活下去,我们再好好吵几年架,我不会放过你。”我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他乏力地笑,倒在床上。
电话铃响了,我取起电话。
“姜小姐?这是疗养院。”那边说。
我的心扑通扑通的跳,“什么事?”
“你认不认得有人叫喜宝?”他们可问得很奇怪。
“我就是喜宝。”
“那么姜小姐,请你马上来一趟,病人在叫嚷你的名字。”
“我马上来。”我说。
勖存姿问:“谁?什么事?”
我怕让他受刺激。“一个老同学,电话打到这里来,我去看一看她。”
“也好,你出去散散心。”他摆摆手。
“我去叫辛普森上来。”我说道。
“我不要见那个老太婆。”他厌憎地说。
“反正我去一去就回来。”我勉强地笑,捏紧拳头,紧张得不得了。
勖存姿起疑,他说:“你不像去见女朋友,你像是去会情人。”他笑一笑。
我大声唤,“辛普森太太!”
“过来。”勖存姿叫我:“让我握握你的手罢。”
“我很快就回来,一个小时。”我说。
“让我握你的手。”他说。
我只好过去让他握住我的手,心头焦急。
“又有什么人在等你?世界上真有那么多比我重要的人?”他缓缓的问。
我蹲下来,“不,没有人比你更重要。”我把头枕在他膝上。
“好,我相信你,你去吧。”他说。
辛普森上来站在我身边。
“我离开一会儿,你好好照顾勖先生。”我说道。
“是。”辛普森照例是那么服从。
我奔到车房,开动车子,飞快的赶到疗养院去。医生看到我迎出来,很责怪我,“你来迟了,姜小姐,既然喜宝是你,你该尽快赶来。”
“勖聪恕呢?”我问。
“跟我来。”
我跟着医生上楼去看聪恕,他坐在藤椅上,看见我他叫:“喜宝!”他站起来。
“聪恕!”我一阵昏眩,“聪恕!”
他笑,“喜宝!”他迎过来。
我奔过去,两手紧紧抓住他双臂,我不肯放开,“聪恕!”我看他的眼睛,他眸子里恢复了神采,有点恍惚,但是,很明显地,他的神智回来了。
“聪恕!”我用尽所有的力气大声叫他的名字。
“喜宝,发生过什么事?”他焦急地问我。
“发生过什么事?”我笑,然后哭,然后觉得事情实在太美妙了,于是又大笑,眼泪不住的淌下来。
“喜宝,究竟是什么一回事?”他不住的问我,“我是不是病了?”
我抱住他,“一切都好了,没事,没事。”
我转头看牢医生,医生得意洋洋。“是的,他已完全恢复正常,我们得多谢──”
我连忙说:“我看护他是应该的。”
医生扬扬眉,略为意外,然后说:“我指的是周小姐。”他把身后的一个白衣女护士拉出来。
“周小姐?”我愕然。
到这个时候,我才发觉有这么个人存在,小小个子,圆圆面孔,五官都挤在一堆,但又不失甜蜜的女孩子,她正谦虚的微笑呢。
我怔住了。
医生说:“多亏周小姐日日夜夜照顾勖先生,又建议电疗,她帮他……”
我没有听进去,这医生懂什么?照顾病人根本是护士的天职。
我日日对着聪恕说话……这多半是我的功劳。我跟聪恕说:“来,先打电话给妈妈,安慰她一下,你还记得家中的号码吗?”我拉着他向走廊走去。
“当然。”他马上把号码背出来,“我怎么会忘记?”
真奇妙,我真不敢相信,一天之前他还糊涂不醒,现在跟正常人一样了。
我看着他拨电话。我跟医生说:“真是的,怎么忽然之间恢复正常了。”
医生耐心的说:“不是‘忽然间’,是周小姐──”
“电话通了。”聪恕转过头来说:“是佣人来听的电话。”
“叫你母亲来听没有?”我问。
“等一等,喂?”他嚷:“妈妈?我是聪恕,谁?聪恕。什么聪恕,不是只一个聪恕吗?
妈妈──”他又转过头来说:“她好像要昏过去了。妈妈!你来医院?好的,我等你。”他挂上电话。“我到底病了多久?”他疑惑的问。
医生说:“周小姐会陪你回病房,慢慢跟你解释。姜小姐,你跟我到一到办公室。”
我兴奋的说:“待勖太太一来,勖聪恕就可以出院。”
“我建议他暂时再留在这里一个时期。”医生说。
“为什么?”我问。
“他尚要慢慢适应。”医生说。
“是的,我要马上回去把这好消息告诉他父亲。”我站起来,“我把他父亲接来看看他。”
“也好,勖太太一到,难免又有抱头痛哭的场面。”医生也笑,“在这种病例中,十宗也没有一宗痊愈得这么顺利,姜小姐,或者你想知道我们怎么医疗的过程──”
“最重要的是他已经痊愈了,”我笑,“其他的还有什么重要?”我推开医务室的玻璃门,“我去接他的父亲。”
“姜小姐──”
“等他父亲来你再说吧。”我笑,“那么你一番话不必重复数次。”
医生无可奈何的看着我奔出去。
我把车子开得飞快,途上一直响着喇叭,看到迎面有车子来并不避开,吓得其他的司机魂飞魄散。我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过,我想着该如何开口告诉勖存姿,这么大喜的讯息,他一听身子就好。不错,聪恕是他的命根,他一晓得聪恕没事,他的精神便会恢复过来,只要他好起来,我们拉扯着总可以过的,我充满希望,把车子的速度加到顶点,像一粒子弹似的飞回去,飞回去。
到了家,我与车子居然都没有撞毁,我在草地上转了一个圈,大声叫:“勖先生!勖先生!辛普森太太──”拖长着声音,掩不住喜悦。
我大力推开前门,奔进屋子,“辛普森太太──”
辛普森自楼上下来,我迎上去拉住她的手,“好了,”我来不及的说:“这下子可好了。”
她的脸色灰白。我住口。
我们僵立在楼梯间一会儿。我问:“有事,什么事?”
远远传来救护车的响号,尖锐凄厉。
辛普森说:“勖老爷,”她停一停,然后仰仰头说下去,“勖老爷去世了。”
我用手拨开她的身体,发狂似的奔上楼。
我推开勖存姿的房门。我才离开一个小时。才一个小时。
他四平八稳地躺在床上,眼睛与嘴巴微微的张开。
一个老人,死在家中床上。这种事香港一天不知道发生多少宗,这叫做寿终正寝。但这不是一个普通的老人,他是勖存姿。
“勖先生。”我跪在他床前,“勖先生,你是吓我的,勖先生,你醒一醒,你醒一醒。”
辛普森说:“我打电话到石澳那边,可是勖太太不在家。”
救护车呜呜的临近,在楼下的草地停住。
辛普森说:“我又没法子联络到你,于是只好打九九九。”
我问:“他就是这样躺在床上死的?”
“是。”辛普森说。
“临终有没有说话?”
“没有。”
“你没有在他身边?”我问。
救护人员蹬蹬蹬喧闹地上楼,一边问着:“在哪里,哪里?”
“他不要我在身边,他说要休息一会儿,我看着他上床才走开的,有长途电话找他,一定要叫他听,我上得楼来叫他不应,他已经是这个样子,鼻子没气息,身体发凉。”
救护人员已经推开门进来。我拿起勖存姿的手。
“让开让开。”这些穿制服的人吆喝着。
我服从地让开,放下勖存姿的手。
辛普森问:“姜小姐,我们快通知勖太太,她在什么地方?”
我说:“你应该找医生,不应该拨九九九。”
“我……慌了。”辛普森哆嗦着。
他们把勖存姿拉扯着移上担架,扛着出去。我应该找谁?我想,把宋家明找来,他一定要来这一次。但是我知道他不会来,世上已没有宋家明这个人了。
电话铃长长的响起来。我去接听,是勖夫人。
“喜宝,聪恕痊愈了!他跟好人一模一样,你快叫勖先生来听电话。”她是那么快乐,像我适才一样。
我呆着。“喜宝?喜宝?”勖夫人不耐烦,“你怎么了?”
“勖太太,勖先生刚刚去世,我回来的时候他刚刚去。”我木然说。
轮到那边一片静寂。
然后有人接过电话来听,“喂?喂?”
“勖先生去世了。”我重复着。
“我姓周,姜小姐,你别慌乱,我马上过来帮你。”
“聪恕呢?”我问:“聪恕能够抵挡这个坏消息吗?”
“你放心,这边我有医生帮忙,能够料理。勖先生遗体在什么地方?”周小姐问。
“已到殓房去了。”我说:“他们把他扛走的。”
“你有没有人陪?”她问。
“有,我管家在。”我答。
“好的,你留在家中别动,”她的声音在这一刻是这么温柔中听,镇静肯定,“我与医生尽快赶到。”
“叫勖太太也来,我想我们在一起比较好。”我说。
“好。”她说:“请唤你管家来听电话。”
我把话筒递给辛普森,自己走到床边去坐下。
我才离开一小时。一小时,他就去了,没个送终的人。他的能力、他的思想,一切都逝去。他也逃不过这一关。没有人逃得过这一关。
辛普森听完电话走过我这边,我站起来,她扶住我,我狂叫一声“勖先生”,眼前发黑,双腿失去力气,整个人一软,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只有辛普森在身边,她用冷毛巾抹着我的脸。我再闭上眼睛,但却又不想哭出声来,眼泪默默流出来。
我想说话,被她止住。
“勖太太她们都在外面,勖少爷也来了,还有一位周小姐,律师等你读遗嘱。”她告诉我。
“谁把律师叫来的?”我虚弱的问。
“是勖先生自己的意思,他吩咐一去世便要叫律师的。”
我挣扎起来,“我要出去。”
勖夫人闻言进来,“喜宝。”
“勖太太。”我与她抱头痛哭。
“你看开点,喜宝,他待你是不差的,遗产分了五份,我一份你一份,聪恕聪慧,还有聪憩的子女也有一份。喜宝,他年纪已大了……”
生老病死原是最普通的事。数亿数万年来,人们的感觉早已麻木,胡乱哭一场,草草了事,过后也忘得一干二净,做人不过那么一回事,既然如此,为什么我心如刀割?
“你跟勖先生一场,”勖夫人说下去:“他早去倒好,不然误了你一生。来,听听律师说些什么。”
我坐在椅子上,聪恕在我右边。他竟没有看到聪恕痊愈,我悲从中来,做人到底有点什么意思,说去便去?
律师念着归我名下的财产,一连串读下去,各式各样的股份、基金、房产……勖存姿说得对,他一死我便是最有钱的女人。毫无疑问。但我此刻只希望他活着爱我陪我。
自小到大我只知道钱的好处。我忘记计算一样。我忘了我也是一个人,我也有感情。
我怎么可以忘记算这一样。
此刻我只希望勖存姿会活转来看一看聪恕。像勖存姿这样的人,为什么死亡也不过一声呜咽。我万念俱灰,我不要这一大堆金银珠宝现钞股票,我什么也不要。
勖夫人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来,“喜宝,你还打算住香港吗?”她问我。
“什么?”我转过头去。“对不起,我没听见。”
“你还打算住香港?”她问。
我茫然。不住香港又跑到什么地方去?五年前我什么都有,就欠东风,如今有足够的金钱来唤风使雨,却一点兴致也无。我点点头,“是,我仍住香港。”
勖夫人也点点头,“也好,”她说:“大家有个照顾。”
我有什么选择?我毕竟在这个城市长大,这里的千奇百怪我都接受习惯,我不愿搬到外国去居住。
“你搬一层房子吧。”勖太太说:“这里对你心理有影响,而且也太简陋。我与聪恕也想搬家。”
“搬家?”我又反问。
“叫装修公司来设计不就行了?”她说:“很简单的。”
是,我一定要搬,因为从今天开始,我是姜喜宝,我又得从头开始,做回我自己,我不想一直活在勖存姿的影子里,我要坚强地活下去。我搬了家,仍住在山上,离勖夫人与聪恕不远。辛普森跟着我,另外又用两个司机,两个女佣人。
我常常听见勖存姿的咳嗽声,仿佛他已经跟着我来了,我心底黯然知道,我一辈子离不了他,他这个人在我心中生根落地,我整个人是他塑造的,我的生命中再也没有人比他重要,他的出现改变我的一辈子。
我请了律师来商量,把我的财产总数算一算,律师说了个数字。
我一惊,“那是什么意思?是多少?”
“是九个数目字,八个零。”
“八个零?”我问:“那是多少?”
律师苦笑,“那意思是,姜小姐,钱已经多得你永远花不完,除非是第三次大战爆发,或是你拿着整座堡垒去押大小,否则很难花得了,你甚至花不完每天发出来的利息。”
“呵。”我说。
“这里是最详细的表格,你名下的财产列得一清二楚,每年升值数次。”
“呵。”我翻阅那叠文件。“什么?连伦敦这间最著名的珠宝店都是我的?”
“是,你是大股东,坐着收钱,年息自动转入瑞士银行户口,银行永远照吩咐自动替你把现款转为黄金。”
“呵。”我说:“我有多少黄金?”
“截至上月十五号,是这个数字。”他把文件翻过数页,又指着一个数字。
“这么多!”
“是,姜小姐,这是你的现款。”他抹抹额角的汗。
我问:“我该怎么用?我一个月的开销实在有限,一个最普通的男人都可以照顾我。”
“我也不知道,姜小姐,似乎你在以后的日子里,应该致力于花钱。”他神经质地说。
“怎么花?”我问:“每天到银行去换十万个硬币,一个个扔到海里去?也扔不光呀。”
“这真是头疼的事,姜小姐。”他尴尬的说。
“嗯。”我点点头。
站在我身边的辛普森直骇笑,合不拢嘴。
“我那座堡垒,我想卖出,价钱压低些不妨。”我说。
“其实不必,勖先生在生时已有人想买,但勖先生没答应,我有买主,可以卖得好价钱。
但卖掉未免可惜,单是大堂中那六张伦勃朗,已迹近无价,养数个佣人又花不了多少,姜小姐,你需不需要考虑?”
我缓缓地摇头,“我要它来干什么?我再也不会上苏格兰去。”我一个人永生永世留在此地,再也不想动。
“是,姜小姐。”律师说:“我替你办,剑桥的房子呢?”
“卖掉。”我说:“我也不要,把所有房产卖掉变为黄金,我不惯打理这种琐碎事。”
“但是姜小姐,纽约曼赫顿一连三十多个号码,那是不能卖的,可以收租。”律师指出。
“那么把单幢的房子卖掉,一整条街那种留着收租。”我叹口气。
“姜小姐,除了敝律师行,替你服务的人员一共有八十三名。”他说,“我们还是全权代你执行?”
“是。”我说这:“一切从前一样,我若需要大量现款,就打电话到瑞士去。”
“对了。”律师笑,“就像以前一样。”
我送走他。一个人坐在客厅中央发呆。以前那种兴致呢?以前每走到一个客厅,心中老暗暗的想:真俗!真不会花钱!如果那地方给了我,我不好好的装修一下才怪……现在自己的客厅墙壁全空着,连买幅画都没有劲,整个人瘫痪,像全身骨头已被抽走。
我自银行里换了一百万元直版钞票,全是大面额的,一叠叠放在书柜里,闲时取出来在手中拍打,像人家玩扑克牌似的,兴致异常好,一玩可以玩两个小时。
这算是什么嗜好?我想我已经心理变态。
我去看过聪恕数次,如今他真有钱了,一切捏在他自己手中,倒是返璞归真。
聪恕健康得很,只开一部小小的日本车,日常最重要的事是陪他母亲。
他跟我说:“──芷君劝我再读书。”
“──芷君说,男人总得有一份正当工作。”
“──芷君觉得我适合教书。”
我忍不住反问:“这个芷君到底是什么人?”
“你不知道芷君?”聪恕惊异,“你当然见过她。”
“谁?”我一点概念都没有。
“她是那个姓周的护士,你忘了?是她看顾我,我才能够痊愈的。”他说。
“呵,是她。”我说。他把荣耀都归于这个护士。
“你觉得她怎么样?”聪恕兴奋地问:“好不好?”
我鉴貌辨色,觉得异样。“很──”我想不出什么形容词,“很斯文。”我对这个周小姐没有印象,她是个极普通的女孩子。但聪恕似乎对她另眼相看。
他说:“我觉得她很了不起,很有见解,我与她相处得非常融洽。母亲也不反对我们来往。”他的语气很高兴。
聪恕的性格一向弱,所以在最普通的女子身上,他得到了满足──至少他还是个富家子,这是他唯一的特色。如果我是这个叫周芷君的女孩子,我也不会放弃这种机会,总不见得在医院里做一辈子的看护士。日子过去,总有人有运气当上仙德瑞拉。分别是我这个仙德瑞拉碰正勖家的霉运。
聪恕很快的与周小姐结婚。婚姻并不铺张,静悄悄在伦敦注册,住在他们李琴公园的家中度蜜月。
勖夫人叹口气。“我什么都不反对,聪恕这个人……简直是捡回来的,这个女孩子嘛,只要能生孩子便好。”我沉默着。
“我真是庸人自扰,”勖夫人笑一笑,“还怕她不肯生?越生得多地位越稳固,就像我当年一样,只怕勖家坟场薄,没子孙。”她停一停,“也没有什么坟场,照遗嘱火葬。”
我还是沉默。日子总会过去,记忆总会淡忘。
周芷君很快怀孕,满面红光,十个月后生个八磅半重的男孩子。那婴孩连我看了都爱,相貌像足聪恕,雪白粉嫩,一出世便笑个不停,并不哭,勖夫人心肝宝贝的叫个不停,整个人溶化掉,把名下的产业拨了一半过去给这孙子。
周芷君在第一个孩子半岁大的时候又再怀孕,她以后的工作便是生生生,越多越好,聪恕便只会跟在她身后心虚的笑,他何尝不知道他在做些什么,只是他现在也无所谓了,活到哪里是哪里。而他的妻……毕竟还算得体的。
我因为出入“上流社会”,渐渐有点名望,有好几本杂志要访问我,拿我做封面,我拒绝。在香港这种小地方出名,自然是胜过无名望,但是我个人不稀罕。
不过报纸上已经有隐名的文字来影射我,把我说成一个床上功夫极之出色的狐狸精。我一向不看中文小报,是勖夫人看完剪下来转交我的,我们两人读得相视而笑。
也有人来约会我。一半是因为好奇,另一半是因为我本身有钱,不会缠住男人,在这种情况下男人冒险被缠上也是好的,因为他们至少都会爱上我的钱。
男人爱凑热闹,做了“名媛”,一个来约,个个来约。我跟辛普森说:“一个礼拜,只有七天,如果要上街,天天有得去,然而又有什么意义?”
“你可以选择一个丈夫。”辛普森提醒。
“呵哈!”我说。丈夫。
辛普森说:“真正知你冷暖的,不过是你的终身伴侣,你的丈夫。”她把这两句话说得似醒世恒言。我不出声。
“现在当然有人关心你,就算你病,也还有大把人送玫瑰花,在这十五年内是不愁的,但十五年后怎么办?”辛普森振振有辞,脸上的皱纹都跳跃起来。
“十五年后?”我微笑,“我早死了。”幸亏人都会死。
“姜小姐,事情很难讲,说不定你活到八十岁。”她像是恐吓我。
“八十岁?即使我嫁了人,我的伴侣也死了。”我仍然微笑。
“你会寂寞的。”她拿这句话作终结语。
“我‘会’寂寞?”我笑问:“是什么令你觉得我现在不寂寞?我都习惯了。”
“寂寞是永远不会习惯的。”辛普森惋惜的说:“你还年轻,姜小姐。”
我点点头。我明白。但我的价钱已经被勖存姿抬高了,廉价货的销路永远好过名贵货,女人也是货色,而且是朝晚价钱不同的货色,现在有谁敢出来认作我的买主?
勖太太说:“喜宝,你还年轻,相信勖先生也希望你获得个好归宿。如果你有理想的对象,没有必要为他守着。”
我觉得他们都很关心我。我可以开始我的新生吗?并不能。在过去五年内发生的事太多,我无法平复下来过正常的日子。勖存姿永远不会离开,他就在我身边,我说过,我时常听到他的咳嗽声。
最近我约会的是个年轻大律师,我很做作地穿最好的衣裳,化最明艳的妆,并且谨慎地说话,希望可以博得他的欢心,大家做个朋友。有时候我很听从别人的意见。
但是他与所有在香港中环出入的男人一样,算盘精刮到绝顶,两次约会之后,便开始研究我的底细,他像所有香港人,在世俗的琐事上计较,怕吃亏,永远不用双眼视物,喜欢挖他人的私隐,他不相信他看见的一切。
他问我:“你家中很有钱?”钱对他仿佛很重要。
“很。”我并没有夸张。
“是父亲的遗产?”他又问。
“是。”我答。我已经厌倦了。如此你虞我诈要斗到几时呢?勖存姿对我的付出是毫无犹疑,不计牺牲的。
感情本是奢侈品,我盼望得到的是并不是这些人可以给我的。
我请他到我家来,向他说明,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一般女人身边多如此一个人管接管送,是不错的,但我是姜喜宝,现在的姜喜宝走到公众场所去,随时会引起一阵喁喁窃语。一个女人身边有钱,态度与气派永远高贵,我不需要再见他,我讨厌他,我讨厌一般男人。
我领他走遍我的住宅,最后脚步停在书房。
他看见一叠叠的直版现钞,眼睛发亮,失声问:“这是什么?”
“钞票。”我简单的答。
“为什么兑那么多的钞票放家里?”他骇然。
“我喜欢,我有很多钞票。”我淡淡说。他转过头来看着我,脸上悔意浓厚,我忽然想到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之后的李生,这位大律师的表情,不会比李生的面孔好看多少。
我说:“原本我可以资助你开一间律师行,对我来说,属轻而易举的事。原本凭你的才能,凭我的资产,做什么都不难。你没想到吧?现在都完了。因为你问得太多,付出太少。”
他低下头,不响。我说:“再见。”
女佣人替他把一道道门打开,让他出去。这是给斤斤计较的人一个教训。
他走了以后,我独自倒了酒坐在小偏厅中喝酒。勖存姿的故事是完了,但姜喜宝的故事可长着呢。
忽然之间我心中亮光一闪,明白“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意思。
去日苦多。我大口大口的喝着酒。
谁知道姜喜宝以后会遇见怎么样的人,怎么样的事。
我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