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城一战,刘邦遭到了起兵以来的最大惨败,近60万大军伤亡过半,将战略主动权拱手相让于本已四面楚歌的项羽。而以汉国为核心的庞大反楚联盟也由此土崩瓦解,河南王申阳失联,殷王司马卬战死,本就是被迫降汉的翟王董翳和塞王司马欣临阵反水,更重要的是,赵、代、魏三国也抛弃了汉国重新结盟楚国,甚至连项羽的死敌田横也决定让齐楚停战,《史记》中所谓“诸侯见楚强汉败,还皆去汉复…为楚”。
项羽在一场军事上的大捷之后,在外交上也成功摆脱了孤立的处境,那个号令天下的楚霸王似乎又回来了,在楚汉的合纵与连横之争中,将汉国“连横”诸侯讨伐楚国的不利态势,又逆天改命为楚国“合纵”诸侯围攻汉国。
在中国古代战争史上,但凡遭受过彭城之战这样丧师几十万的经历的惨败一方,基本上都是迅速由盛转衰,甚至直接迈向亡国,毕竟,在任何时代,近60万大军都是倾国之军了。但偏偏只有刘邦很快就稳住了阵脚,在极端不利的情况下将楚国拉进了战略相持阶段,仅三年多后就再次聚集起60万大军,在垓下之战中彻底击败了项羽。
在我看来,刘邦这个军事奇迹的成色一点也不逊于项羽的彭城之战。
那么,刘邦何以在短时间内转败为胜?
第一,即使彭城战败之后,依托于关中和巴蜀的汉国综合国力仍然不下于楚国,这就有点像赤壁之战后的曹魏,尽管暂时让出了战略主动权,但实力仍然是三国中最强的。
当留守关中的萧何知道了彭城战败的消息后,立即“发关中老弱未傅悉诣荥阳”,韩信也亲自带兵驰援刘邦,将关中充裕的人力、物力、财力注入刘项僵持的荥阳一线,从楚汉战争后期的态势来看,所谓的“汉军”在人员构成上越来越像一支秦军,刘邦和他的丰沛集团固然是“楚人”,占据了汉军和汉国的上层位置,但汉军的中层和基层此时已经基本“秦军化”了,刘邦实际上是依托着秦国故地及秦国军民和项羽争霸天下,某种程度上也算是继承了秦国当年强大的国力。刘邦还有一个容易被忽视的优势,在项羽坑杀了20万秦军之后,老秦人和项羽已经结下了血海深仇,在全力支持刘邦击败项羽这个问题上,老秦人是不遗余力的。
就在彭城之战后的两个月,即汉王二年六月,困守废丘的章邯城破被杀,项羽留在关中的最后一根刺被拔除,而关中就此大定,刘邦再无任何后顾之忧。
同样不可忽视的是,彭城之战后,刘邦并没有一路退守关中,仍然占据着东进之初占据的韩魏领土。正如《中国军事通史·西汉军事史》一书所说,“项羽虽然取得彭城会战的巨大胜利,但他的所得仅仅是收复了自己失去的西楚领土,失去的则是关中和关东部分地区的大量与国”,“综观楚汉战争开始以来双方的得失,刘邦之得大于失,而项羽之失大于得”。
在刘邦关中后方巩固,迅速恢复元气之时,项羽的处境如何?这就要说到以下刘邦转败为胜的第二点了。
第二,彭城之战后,刘邦很快就又对项羽形成了多面包围的态势。
首先是刘邦亲自指挥的东线战场,这可以看作楚汉战争的“正面战场”。在得到来自关中的兵力和后勤支援之后,刘邦在荥阳一线稳住了阵脚,一些在彭城之战中溃散的军队也陆续归建。在新组建的“郎中骑兵”的助阵之下,汉军在京索之战中击败了士气正旺的楚军,逼迫楚军放弃了一鼓作气消灭刘邦主力的妄念,楚汉由此进入了战略相持阶段。尽管在之后的东线战场上,楚军在项羽的亲自指挥之下看似始终处于攻势,但主力却被汉军牢牢地牵制于此,从而当汉军在其他战线陆续发难之后,陷入了顾此失彼、疲于奔命的状态。对于刘邦而言,他实际上起到了“田忌赛马”中“下驷”的作用,胜也罢败也罢,能够像牛皮糖一样纠缠住项羽主力,便已超额完成了任务。
再看九江国的英布。英布本是项羽的爱将,但就封楚国之南的九江国后,无心再跟随项羽连年征战,当项羽征招他讨伐齐国时,他只派了一名部将和几千人应付。此时,你不得不佩服刘邦的坚韧和强大的心理素质,当他还在逃亡的路上时,就已开始考虑如何拉拢同盟力量消灭项羽的问题,发出了“欲捐关以东等弃之,谁可与共功者”的裂土分封豪言,当时张良的回答是英布、彭越与韩信三人,称“捐之此三人,则楚可破也”。而刘邦第一个考虑的人就是英布,派使者随何出使九江国,搞定了本就与项羽已生嫌隙的英布。尽管英布起兵后迅速就被项羽击败,但一方面完成了刘邦“留数月,汉之取天下可以万全”的战略诉求,牵制了项羽西进,为刘邦争得了重整旗鼓的战略喘息时间,更重要的是,英布之后又带兵进入九江国,在南线战场上形成了对项羽的重要战略威胁。
然后是楚国“敌后战场”的彭越。彭越是楚汉战争中最卓越的“游击战大师”,带兵活动在巨野泽附近的楚国腹地,让项羽不堪其扰,两次逼迫项羽抽调主力回楚,为在东线战场上苦苦支撑的刘邦极大减轻了压力,史称“彭越挠楚”。彭越由此也被军事史家看成“世界战争史上的游击战始祖”。汉王四年(前203年)八月,在“敌后作战”中吃到甜头的刘邦又派刘贾与卢绾率步兵二万、灌婴率骑兵数百,从白马津(今河南滑县东北)渡河,与彭越配合,大举杀入楚国后方,“烧楚积聚,以破其业,无以给项王军食”,当遭遇楚军主力时,汉军的这支偏师又只守不攻,“辄坚壁不肯与战”。
最后是北线的韩信。汉王二年八月,也就是彭城之战后的四个月,刘邦派韩信进攻叛汉联楚的魏王魏豹,仅用一个月就平定了魏国。随后,韩信率军北上,开始逐一进击赵、代、齐、燕各国,攻无不克,将韩信的军事天才发挥得淋漓尽致。汉王三年(前204年)十月,韩信在轻松解决了代国之后,又在井陉之战,也就是著名的背水一战中击败了20万赵军;次年十月,韩信攻齐,一举拿下齐都临淄,一个月后又在潍水之战中击败齐楚联军,全歼了项羽爱将龙且所率的20万援齐大军。潍水一战,韩信不但消灭了楚国除了项羽主力之外的最后一支有生力量,而且在东、北两个方向完成了对楚国的战略包围。有一种说法是,韩信平齐后,仅余一支孤军的项羽其实败局已定,垓下之战只是困兽犹斗,最终确认结果罢了。无怪乎龙且被杀后,自知大事不妙的项羽派说客游说韩信,“当今二王之事,权在足下。足下右投则汉王胜,左投则项王胜”。
汉王五年(前202年)十二月,楚汉最后一战在安徽省灵璧县一带的垓下爆发。在我看来,“四面楚歌”还有一个解释就是,刘邦和“灭楚三杰”所率的这四支军队,在垓下之战前就已在东线、北线、南线、楚国敌后战场这四条战线上,为项羽这只困兽编织了无法挣脱且越收越紧的C型包围圈。史学界有一种说法是,垓下之战实际上是“陈下之战”的后续(辛德勇先生甚至认为垓下之战即陈下之战),项羽在陈县(今河南淮阳)遭到了汉国四路大军规模浩大的进攻,败退后撤到垓下,方有最后一战。
垓下之战是韩信和项羽这两大战神的第一次正面对决,但也是最后一次。在此之前,项羽在亲自出战的大规模野战中从未输过一场,以少胜多已是常态,甚至在垓下之战前的两个月,还在韩信与彭越未至的情况下,大破刘邦的汉军。此时,汉军又聚集了和彭城之战一样多的60万大军(也有说法是30万人),对阵项羽的十万孤军。只是,项羽再也未能上演翻盘奇迹。据《史记·项羽本纪》所载,张良和陈平在垓下战前力劝刘邦出兵时说:“汉有天下太半,而诸侯皆附之。楚兵罢食尽,此天亡楚之时也,不如因其机而遂取之。今释弗击,此所谓养虎自遗患也。”
楚汉战争,是为第二次秦灭六国。
最后说一个有趣的小发现,楚汉战争前后几乎所有重要的战役,都与“水”有密切关系:巨鹿之战与“破釜沉舟”,彭城之战与“睢水为之不流”,章邯败亡与水淹废丘,韩信破赵与“背水一战”,韩信破齐与水淹龙且,垓下之战与乌江自刎……足见河流在中国古代战争地理中的核心地位。
《楚亡:从项羽到韩信》,李开元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5月版。
《历史的空间与空间的历史:中国历史地理与地理学史研究》,辛德勇著,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1月版。
《中国军事通史·西汉军事史》,军事科学院主编,军事科学出版社,1998年10月版。
《中央帝国的军事密码》,郭建龙著,鹭江出版社,2019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