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秀最近的新书《新经济》,提出新世界主义。这是一个宏大的主张。
世界,在中国古代称为天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中,天下居于国家之上,因此对应现在所说的世界。中国人历来有关于天下的抱负。新世界主义,犹新天下主义。俊秀可谓新天下主义第一人。
天下,是中国人独有的世界观。天下与其他世界观最大的不同,在于它强调包容。中国古人讲,有容乃大。意思是天下之大,在于它能包容那些不能相容的事物。例如,中华民族可以包容、同化元文化、满文化,乃成其大。如果总是强调非黑即白,非敌即友,非对即错,就只能像当前世界某些地区那样,终日打来打去,从过去打向未来。古代的天下,含有万物亦黑亦白,不要弄得非黑即白的意思。这就是中国太极图上画的:一只白猫与一只黑猫头脚相反地相互抱着,中间有一只老鼠(因为被吃了,所以看不见)。邓小平思想就包含这种天下观。
与旧天下观比起来,新天下之新,新在天下的时代特征上。或者说,新天下主义的新,是指当代性。讨论天下的当代性,不能离开互联网。在新天下的词典中,如果漏了互联网这一词条,则这个天下是属于现代性,或近代性,抑或古代性,甚至远古性,就无从区别。
因有了互联网,当代才成为当代。互联网并不像一些文科人士以为的那样,仅仅是技术,它就是当代性本身的标志。正如蒸汽机并不像一些理科人士以为的那样,仅仅是技术,它就是现代性本身的标志。因此,我认为离开了互联网谈天下的当代性,比较不正宗;而俊秀的当代观,在我看来才是新天下的正解。
新旧用什么区分呢?俊秀推出“升维”这一框架,我认为,高,实在是高。科幻《三体》文学中,有降维攻击一说,我想也应该有升维攻击。高维空间发动的攻击,在低一维的空间中,必有一个新维度难以被旧时代的人识别。例如,地主只知自给自足的简单再生产,就在分工创造财富后扩大再生产这一维度上,被资本家圈了地,把白花花的羊弄走涮了吃。财富被洗劫一空,地主都不知怎么回事,盖因脑子里缺了根弦。维度,就是那根弦。
“维度”在现实历史中,就是前现代性、现代性、当代性所赖以相互区别的范式。它是“天下”的哲学界定单位。不同的天下,有不同的维度,脑子里需要有不同的弦。农业社会的维度,相较于工业社会,缺了一根启蒙理性的弦,即简单性维度(它把一切标准化、同质化、中心化、科层化);而信息社会的弦,相较于工业社会,增加了一个复杂性维度(它把一切非标准化、异质化、去中心化、扁平化)。
在天下这一水平上,简单性维度与复杂性维度的区别,根据逻辑学家赵总宽教授的说法,就是排中律与反排中律的区别。凡简单性事物,必通向非黑即白;凡复杂性事物,必通向亦黑亦白。巧合的是,排中律兴起的时代,正好是中国被排斥的时代;而反排中律兴起的时代,正好是反对排斥中国的时代。
中国古代的天下观,强调的包容(古称中庸)是亦黑亦白(例如,太极图画的就是一只白猫抱着一只黑猫,中间有一只老鼠——一般人看不见,因为被吃了);中国改革的天下观,强调的也是亦黑亦白(例如邓小平的猫论——白猫黑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互联网的基本范式,强调的同样是亦黑亦白(INTERNET是指黑与白之间——如0、1之间——的INTER状态)。
俊秀提出引领新常态下中国转型的十大升维。在我看来,升的都是同一维,也就是复杂性之维。我们不妨验算一下。
(1)技术升维:信息技术呈现指数级增长趋势——信息化技术与工业化技术相反之处在于,越具复杂性,越容易,俗称智慧(例如阿尔法狗面对的计算越复杂,越有优势)。
(2)基础设施升维:“云+网+端”成为新基础设施——新基础设施作为可复制的重资产,从“云”中一旦均摊到“端”上,就使复杂性的“端”得以轻资产运作,实现越复杂,平均成本越低。
(3)生产要素升维:信息(数据)成为新的生产要素——无形资产因为可以复制(学术上称为“非竞争性使用”或“非排他性使用”),因此可以在复杂多样的增值应用中反复复用,从而产生使复杂性变得容易的范围报酬递增。
(4)诚信升维:从传统征信向互联网征信过渡——同质性的信用,一旦转化为异质性的信任,就使复杂性的节点之间的摩擦力下降,从而使难的事情变得不难。
(5)社会协作升维:大规模协作走向主流——分工产生专业化与多样化两种效率形式,互联网降低了其中的协作成本,从而使由简单变复杂这件事更容易发展起来。
(6)商业模式升维:B2C向C2B的跃迁——传统企业是简单性系统,消费者则是复杂性系统,互联网让千变万化的消费者主导生产者,以变应变,以变制变,让双方都变得更灵活。
(7)产业组织形态升维:平台企业成为新经济的增长引擎——平台企业的出现,催生了新垄断竞争市场结构和平台-应用双层经营组织形态,以平台降低社会化成本,为高风险、高收益的增值应用,创造了低成本差异化、低成本复杂化的空间。
(8)互联网应用升维:从消费互联网到产业互联网——令复杂性变得轻松的范围经济,从消费领域,扩展到生产性服务,特别是生产性支撑服务领域,使这些领域难以控制的复杂性,变得傻瓜化,控制复杂性像处理简单事物那样容易。
(9)创业创新升维:“大众创业,万众创新”时代到来——大众相对于精英的核心优势在于他们所固有的多样性,生物多样性曾在与上帝捉迷藏的进化游戏中让适者生存,互联网营造的生态环境,就是智力进化的复杂性丛林。
(10)主权升维:信息空间主导权争夺愈演愈烈——互联网本性,令治理思路从“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转向“把鸡蛋放在多个篮子里”,在服务变得日益复杂的当代,超越周期率,避免因为越复杂成本越高,而造成“复杂社会的崩溃”。
复杂性,就是中国转型的新常态。其中的十大升维,都是从简单性维度在向复杂性维度升级,都是把一切标准化、同质化、中心化、科层化的现代性维度,升级为把一切非标准化、异质化、去中心化、扁平化的当代性维度。
天下的当代性,是新世界主义的核心问题。最容易陷入的误区,在于把现代性误当作当代性,用简单化的思维面对复杂性的世界。俊秀这本书的贡献,在于引导我们从工业时代的现代性,升维到信息时代的当代性。给众生指出,信息符号所表征的意义,就是天下的包容性所在。这本书林林总总,一言以蔽之,就是要用升维来平天下。
(序言作者系《互联网周刊》主编,中国社会科学院信息化研究中心秘书长)